王志強
歷來解讀“垓下之戰(zhàn)”時,多注重于項羽之死的悲劇性,尤其是其中的“烏江自刎”情節(jié),往往被渲染出“英雄末路之悲,豪杰不幸而死”的凄涼意蘊。然而細讀《史記》原文,這種印象與其說是歷史真實,更不如說是后代對項羽之死的歷史重構(gòu)?!佰蛳轮畱?zhàn)”的內(nèi)容主體實為項羽的逃亡之路,項羽為了逃命拋棄虞姬以及丟掉代表自己身份的鎧甲,偽裝成一名普通士兵,此中的狼狽不堪難以言說。且在涉及項羽生死的陰陵田父和烏江亭父的背后,前者暗示的是項羽的天命不再,后者代表的是江東父老對項羽的婉拒,二者共同預示著項羽之死是天時、地利、人和三者都不具備的人事的必然,而非命運的偶然。
狼狽落魄的南逃之路
魔鬼藏在細節(jié)之中。仔細閱讀《史記》“垓下之戰(zhàn)”的文本,可發(fā)現(xiàn)項羽的突圍之路狼狽而落魄,他不但拋棄了虞姬,而且還偽裝成一名普通士兵,其形象之不堪一言難盡。“垓下之戰(zhàn)”時的項羽有如驚弓之鳥,稍有風吹草動,便惶惶不可終日。這與他在巨鹿之戰(zhàn)時破釜沉舟的決心和勇氣,簡直判若兩人。根據(jù)項軍的突圍情況可知,項羽在被諸侯軍包圍的夜晚即選擇了突圍,而突圍選擇的是“麾下壯士騎從者八百余人”,原因是騎兵速度較快。令人深思的是,“平明,漢軍乃覺之”,即是說等到了第二天,漢軍才知道項羽突圍了。從這里不但可見這次包圍圈之松散,過了一夜才發(fā)現(xiàn)項羽突圍成功了,同時也可以看出項羽保密工作做得很好,楚軍沒有發(fā)生騷亂也就意味著楚軍的大部隊——步兵,極有可能并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被主帥給拋棄了。項軍拋棄自己的主力部隊,帶領(lǐng)小部分的騎兵南下,這種行為與其說是突圍,不如說是逃跑。
“垓下之戰(zhàn)”中,有著歷史上著名的“霸王別姬”劇情,“虞兮虞兮奈若何”。但跟后世想象中虞姬在楚營內(nèi)自刎的情節(jié)不同,《史記》中并沒有記述虞姬的結(jié)局。在“垓下之戰(zhàn)”開始,太史公說項羽最珍重的是“常幸從”的虞姬和“常騎之”的烏騅,而在“垓下之戰(zhàn)”的結(jié)尾處,項羽對烏江亭長說他“不忍殺”烏騅馬,這里可以大膽推測與烏騅馬并列的虞姬很有可能就是“忍而殺之”了?!妒酚洝穼钸z棄兒女的詳寫和項羽拋棄虞姬的淡化,微妙之間影響了后世讀者的品讀和理解。
“垓下之戰(zhàn)”中第二個容易被忽視的細節(jié)就是項羽逃跑時的衣著打扮。在秦漢時,將軍與士兵的服飾有著嚴格的區(qū)別。將軍往往身穿鎧甲,而騎兵只穿短甲,且他們的頭盔也不一樣,二者的打扮有著非常醒目的區(qū)分。將軍的打扮在萬軍之中一目了然,便于指揮全軍作戰(zhàn)。而在“垓下之戰(zhàn)”中,項羽的衣著打扮卻是跟普通士卒一般無二。據(jù)《史記》載:“漢軍不知項王所在,乃分軍為三,復圍之?!睗h軍在這二十幾個人中都找不到項羽的身影,那就意味著項羽放棄自己特有的將軍戰(zhàn)袍,穿著普通士卒的衣著,這才會讓漢軍不能夠分辨出項羽來?!邦櫼姖h騎司馬呂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項王也?!边@段話再次說明了項羽身上的衣著跟普通士卒無異,所以需要故人呂馬童的指認,漢軍才能確認項羽本人到底在不在現(xiàn)場。
將軍在戰(zhàn)敗時扔掉代表自己身份的鎧甲,而穿上普通士兵的衣著,此中的狼狽可借用曹操割須棄袍的典故來說明。都暗示了主帥的羞辱和不光彩行徑。太史公在《史記》中將這些線索埋在暗地,如果不細細品讀審閱,很難察覺出個中三昧。
田父之紿言與天命之失去
在“垓下之戰(zhàn)”中,太史公借項羽之口連續(xù)說了三次“天之亡我”,以極具感情色彩的語言強化了項羽的命運悲劇性。后世受到太史公敘述的影響,對項羽之死多持“英雄末路之悲、豪杰不幸而死”的態(tài)度,如宋代大儒呂蒙正就說:“楚霸雖雄,敗于烏江自刎;漢王雖弱,竟有萬里江山?!比欢氉x原文,不難發(fā)現(xiàn)項羽前兩次說“天之亡我”是在遇到陰陵田父后,后一次則是在遇到烏江亭長后。陰陵田父和烏江亭長跟項羽之死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孟子曾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碧锔傅某霈F(xiàn)暗示的是項羽天時、地利不再,亭長的言語則蘊含著項羽失去了江東的人和。概言之,項羽之死,是在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皆不具備下的時勢發(fā)展的必然。
首先來看田父的象征意蘊。項羽在突破漢軍包圍圈,抵達陰陵時,因不知方向而詢問路邊的田父,跟項羽素不相識的田父指出向左走,而左邊是一片大澤地,故陷于水澤的項羽被漢軍追及,“田父紿曰:‘左。左,乃陷大澤中,以故漢追及之”?!敖H”字,指的是故意欺騙。陌路不識的田父為何要欺騙項羽,或者說司馬遷這樣敘述的背后暗示的是什么?或許可以借用漢武帝時期匈奴的“尉史天王”事跡為例來分析。漢武帝因不忿漢廷與匈奴的和親政策,密謀發(fā)動馬邑伏擊戰(zhàn)。武帝令聶壹假裝投降匈奴,引誘匈奴單于前來攻打馬邑,與此同時漢帝國的三十萬大軍則埋伏在馬邑城周邊。單于行進至離馬邑城百余里地時,抓住了正在行檄的雁門尉史,而尉史恰巧知道漢朝大軍的動向,他將漢廷的謀劃告訴了單于,讓單于避過了一次滅頂之災。單于得到尉史的情報后大為驚喜,封雁門尉史為“天王”,認為這是上天對匈奴的恩賜,“出曰:‘吾得尉史,天也,天使若言。以尉史為‘天王”,尉史的出現(xiàn)證明了天命在匈奴。項羽遇田父之事亦是如此,項羽迷路時恰巧遇到田父,從未謀面的田父又恰巧欺騙了他們,這種敘述表達的即是“天意如此”,暗示的是項羽不再得到天命的眷顧。故項羽在陰陵被漢軍追到后說:“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戰(zhàn)之罪也?!表椨鹫J為被這個田父欺騙乃是天意如此,為之奈何?
烏江亭長的諷刺與江東父老的拒絕
另外一個值得注意的人物就是烏江亭長。在烏江亭長出現(xiàn)之前,項羽的原計劃是東渡烏江,“項王乃欲東渡烏江”,前往江東召集舊部,卷土重來。而且,在“垓下之戰(zhàn)”中,集中講述的就是項羽的突圍行動。在陷入漢軍的重重包圍以及夜聞四面楚歌時,項羽當機立斷,選取了行軍速度較快的八百騎兵連夜突圍。接著南渡淮河,在并不適合騎兵行動的江南水鄉(xiāng)仍然不放棄機動速度較快的戰(zhàn)馬,且此時的八百騎兵僅剩下百來號人。至東城快戰(zhàn)時,項羽剩下的騎兵則僅有二十八騎了。也就是說,在還未遇到漢軍前,絕大部分騎兵已經(jīng)在突圍途中失蹤了。這種大規(guī)模損兵折將的目的,僅僅只是為了突圍??梢钥闯?,項羽不惜一切代價想要做的事情就是東渡烏江。但是當項羽歷盡千辛萬苦,即將到達目的地時,卻放棄了自己的計劃,選擇了自刎,此中緣由不得不令人深思。
項羽在自刎之前,唯一遇到的人就是烏江亭長。能夠改變項羽南下突圍的計劃,使其自刎于烏江的人物,亦非烏江亭長莫屬。細讀《史記》對烏江亭長的安排,可以發(fā)現(xiàn)司馬遷在細節(jié)方面埋下的伏筆。首先就是烏江亭長的出現(xiàn)時機,“烏江亭長艤船待”,“艤船待”就意味著亭長是在這里特意等待項羽的,否則便是如伍子胥逃跑時過昭關(guān)般,由漁父從江上劃船過來,“至江,江上有一漁父乘船,知伍胥之急,乃渡伍胥”。而且這個時間點的烏江,只有亭長的這一條船,“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這又暗示著亭長對江邊的船進行了一番清理,才能讓烏江只有他一條船。這些細微之處,無不透露出亭長的出現(xiàn)并不是某種偶然,而是特意在此等待項羽的。能夠在這個時間點等待項羽,并且可以清理烏江江面的船只,其身份呼之欲出,即江東父老的代表。唯有他們,才有時間有能力做到這樣的行動。
烏江亭長說:“江東雖小,地方千里,眾數(shù)十萬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要理解烏江亭長這句話的深層含義,就需要結(jié)合項羽的回答。項羽的回答是:“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于心乎?”“縱彼不言,籍獨不愧于心乎?”意思是難道你不說,我就不感到內(nèi)疚和慚愧嗎?也就是說,烏江亭長的一番話,表面看來似乎是來接項羽回江東去割據(jù)一方,稱王稱霸,但是實際目的卻是讓項羽“愧于心”。
這份諷刺與批評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是項羽微末時起兵于江東會稽,落魄時想到的也是回江東,但在其人生最輝煌時,自封為西楚霸王,定都于彭城,這些榮耀跟江東沒有多大的關(guān)系。而跟隨項羽出生入死的江東子弟,亦是少有封賞。對江東父老來說,跟隨項羽的投入與回報并不成正比,這是他們對項羽不滿的第一處。反觀劉邦,對家鄉(xiāng)父老說道:“游子悲故鄉(xiāng)。吾雖都關(guān)中,萬歲之后吾魂魄猶思沛。”眷戀之情溢于言表,并且將沛縣定為自己的湯沐邑,世代不用納稅服徭役。二是,亭長口中的“江東雖小”,對應的是漢軍之大,假設(shè)項羽在江東稱王,那么江東父老面臨的就是以江東之小之弱,抵抗?jié)h軍之大之強。項羽回到江東,只會將戰(zhàn)火引向江東,讓無辜的江東父老慘遭戰(zhàn)爭的凌虐。概言之,亭長之言,表述的是江東父老們過去的投入沒有回報,對明天的未來也不抱有期待。
后世在項羽不肯過烏江的問題上,大多認為江東父老對項羽是殷切的期盼,真誠地希望他回江東卷土重來,如杜牧便說“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李清照的詩句“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更是婦孺皆知。但事實上,江東父老并不盼望項羽回來。他們已經(jīng)對無休無止的戰(zhàn)爭感到疲倦,對于權(quán)力爭奪而產(chǎn)生的流血犧牲感到了厭惡,他們的心態(tài)有如王安石詩中所說:“百戰(zhàn)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回。江東弟子今雖在,肯與君王卷土來?”即使項羽過了烏江,他也是得不到江東父老的支持和肯定的。如果江東父老真心歡迎項羽回江東,那么烏江之上便不會只有一條小船了。一條船意味著可承載的人十分有限,連跟隨在項羽身邊的江東子弟都坐不下。或許江東父老做的打算是將烏江所有的船只藏起來,并沒有給項羽留下可供渡江的船只。
項羽聽完亭長的話,知道江東父老對自己的不歡迎態(tài)度后,卻感慨亭長是長者,“吾知公長者”。在秦漢之際,“長者”特指的是那些質(zhì)樸忠厚之人。項羽稱烏江亭長為長者,或許就是因為忠厚的烏江亭長不忍對落魄的項羽落井下石,仍然搖著一條小船邀請項羽前往江東。故項羽將自己的烏騅馬送給了亭長,以示自己的感激。
亭長之話深深刺激到了項羽的自尊心,澆滅了他求生的欲望,故他才改口說“我何渡為”。然后項羽“乃令騎皆下馬步行,持短兵接戰(zhàn)”,放棄行動敏捷的戰(zhàn)馬,選擇短兵接戰(zhàn),這也就意味著項羽徹底放棄了突圍逃跑的念頭,已是心存必死之志了。
太史公的《史記》隱藏了太多的細節(jié),值得后世細細把玩。每一次閱讀,都是一次新的冒險,帶來一些新的發(fā)現(xiàn)。我們需要在細微曲折中發(fā)覺太史公的書寫筆法,在復雜微妙中觀察歷史的本來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