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兮
來花回來了,她又成了被人議論的對象。
這跟她兩年前,離開章鎮(zhèn)和李山一起私奔時的情形一樣。
“有其母必有其女嘛?!?/p>
“真是可惜了?!庇腥藫u了搖頭。
“本來就是豆腐渣嘛?!?/p>
“她一定是被李山拋棄的?!?/p>
“她回章鎮(zhèn)又要禍害人了?!?/p>
“誰要是娶了她,準會倒霉一輩子。”
他們這樣議論來花也不怕吳春花和章師父聽到。
吳春花帶著來花來到章鎮(zhèn)時,她還不到上學(xué)的年齡。
吳春花起初在廢品收購站混生活,不久跟了光棍章太高,他是章鎮(zhèn)唯一會做木工雕花的手藝人,成了我的學(xué)藝師父。
章師父自從和吳春花好了后,鎮(zhèn)上的人很少請他做木匠活,他們嫌吳春花這個寡婦不吉利。后來,章師父便給祠堂廟宇做雕花手藝。
這不過是人們的托詞,其實是這手藝中看不中用了。
來花是夜里回到章鎮(zhèn)的,準確地說是凌晨,但還是被我媽認出來了。那時我家饅頭店的燈還亮著,我媽正在和面蒸饅頭。她一個人提著包,戴著遮陽帽,買了幾個剛出鍋的熱饅頭。她這種打扮能不引起我媽的注意嗎?
我媽裝著不認識她,但卻把來花回來的消息很快告訴了吳春花。吳春花根本沒把來花回到章鎮(zhèn)當作一回事,或者說她根本不信我媽所說的話。這些年關(guān)于來花的消息和風(fēng)言風(fēng)語夠多的了。她漠不關(guān)心地說:“我沒有這個女兒,她最好死在外面?!?/p>
吳春花的身體不好,她有嚴重的哮喘。這次她住進了章鎮(zhèn)衛(wèi)生院。
我媽說:“活該。”她的語氣包含著一種復(fù)雜的情緒,也有一絲對來花的同情。
我跟著章師父學(xué)藝已有一月余,他什么也沒教我。可能是因為吳春花住院了,他沒心情,也可能是他剛在磚窯找了一份搬磚的工作,他沒空教我手藝。
以前聽人說,章家的這門雕花手藝不傳外人。既然如此,他干嗎還要收我為徒呢?
我每天要做的事是給吳春花做飯,還要把飯菜送到章鎮(zhèn)衛(wèi)生院。
我媽說:“你照做就是了,不要有什么牢騷?!?/p>
一天清晨,天還灰著,章山群峰只露出黑乎乎的背脊,斜臥在大冶湖畔上。我家饅頭店門前的那盞電燈早已亮了,再往前走,章鎮(zhèn)在此拐了一個彎,突然折向東去了,再往東去,走上幾分鐘路程是章鎮(zhèn)衛(wèi)生院。這里也是章鎮(zhèn)街道的盡頭。
章師父在我家的饅頭店吃了兩個饅頭,喝上一碗白開水后,天空才徹底亮。他起身往衛(wèi)生院走去。路兩邊巨大的梧桐樹遮蓋了天空。我站在饅頭店門口聽到他一聲叫喊,他重重地絆了一跤。
我媽說:“你趕快去看看章師父?!?/p>
他手里的塑料袋滾落到路上,他撿起來,抖了抖土。我問:“章師父,你沒事吧?”
他說:“不要緊,只是手掌蹭破了點皮?!?/p>
我陪他走到章鎮(zhèn)衛(wèi)生院時,才發(fā)現(xiàn)他的臉上有些血跡,裝有饅頭的塑料袋也破了,弄臟了饅頭。還好,我爸讓我給他又捎帶了兩個饅頭。
“你的臉怎么了?”吳春花靠在病床上,她的聲音帶著嘶啞。
“真是倒霉,路上摔了一跤。”
章師父去水房洗把臉后,吳春花已經(jīng)坐起來吃饅頭,她把咸菜夾在饅頭里,邊喝著白開水,邊吃著饅頭。她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像以前那樣什么話也不說。
我記得我還沒跟章師父學(xué)藝時,我媽隔三岔五讓我去給章家送饅頭。她的心事,早被吳春花看透了。吳春花夸我靈光和懂事,答應(yīng)我跟章太高學(xué)手藝。
她的哮喘以前不太嚴重,今年磚窯廠和水泥廠的煙塵污染重,但她不這么認為,她覺得是被來花氣成這樣的。
章師父問:“來花回來了?”
吳春花像沒聽到似的,她不緊不慢地吃著饅頭。吳春花表情平靜,好像來花不是她親生的。她曾憤怒地阻止女兒跟李山的交往,后來,女兒跟李山私奔到江北,她像變了一個人,她再也不想提來花的名字。
李山?jīng)]什么正當職業(yè),他跟著江北的老鄉(xiāng)在章鎮(zhèn)的一家歌舞廳看場子。來花初中畢業(yè),在章鎮(zhèn)的美容美發(fā)店學(xué)藝,他們在那時好上的。
“來花回來了?”章師父又問了一句。
“她又不姓章,你瞎操什么心呢。”吳春花冷冷的語氣中,滲透出涼意。
章師父不再說了,他低頭收拾東西,發(fā)現(xiàn)吳春花剛才吃的是他掉在地上的那兩個饅頭,饅頭的皮已經(jīng)剝掉。
吳春花不能生氣,她一生氣就得住院花錢。這錢可是章師父一磚一瓦搬來的,他手上的厚繭已經(jīng)不痛不癢,但心里的繭還在加厚。
“我上班去了?!彼f。
吳春花依舊沒有理他。再過幾天,她身體稍微好轉(zhuǎn),也該出院了。
他在磚瓦廠上的是早班,從早上六點一直到下午六點,一天下來,他腰酸背痛,也不過十幾塊錢。有時,缺電停工,一天沒事可做,守在那里不拿工資。吳春花住院期間,中午這頓飯,在醫(yī)院吃,至于她是否吃了,章師父心底沒數(shù),每次給她的一元錢,也不知她花了沒有。
章師父也做木工,除了做家具門窗,還做棺材。章鎮(zhèn)的雨水多,潮濕,木窗容易蟲蛀腐爛,都換上了鐵質(zhì)的窗戶。他做的家具樣式年輕人不喜歡,現(xiàn)在流行買家具。棺材鋪已經(jīng)開到了章鎮(zhèn),也沒人請他做棺材了,所以他這手藝后來用不上了。
章家的宅子,在章鎮(zhèn)老街上,至少有一百多年了。新修的窗格上的雕花便是他手工雕刻的。雕花用的平鑿、半圓鑿、刻刀等大大小小的工具,他經(jīng)常拿出來擦拭,刀鋒光芒逼人。遇上磚瓦廠停電,閑時他還在土磚上雕花,那些雕花的磚,燒出來后,工友們都覺得好看,但老板說這花拳繡腿的功夫浪費在燒窯上,用錯了地方。
他閑時便露兩手,擺弄那些雕花的工具,也常常叮叮咚咚做些木工活兒,修修補補門窗。他把我叫過去,才教我基本的木工規(guī)矩。
“我要是哪天干不動了,這門手藝失傳了,怎么辦?”他自言自語。
吳春花埋怨他還守著這棟破舊的瓦房,為何不拆掉蓋上樓房?每每這時,章師父都賠笑說:“這棟四合院已有一百多年了,還能住幾代人。”
吳春花不看好我跟章師父學(xué)藝,因為這已沒落的雕花手藝中看不中用。
章師父也這么認為,但我爸不信這個。
我想起我爸帶著我去章家拜師的情形,章師父擺手反對說:“學(xué)這干嗎呢?”
直到他吃我家的饅頭吃到嘴軟時,他才答應(yīng)收我為徒。
他問我:“毛細,你真心喜歡雕花這門手藝?”
“我不喜歡做饅頭?!蔽覜]有正面回答他。
“雕花比做饅頭辛苦?!?/p>
“我可以試試?!?/p>
他看了看我,點了點頭說:“好吧,你今天提上兩瓶燒酒上門吧。”
那天,我爸提了兩斤豬肉和兩瓶燒酒,吳春花坐在院子里一把黑漆漆的靠背躺椅上,曬著太陽。她見了我們,沒起身相迎,似乎對我們的到來并不歡迎。
我爸給她打了招呼,她“哦”了一聲。
章師父這時從偏房里出來,他身上散發(fā)中藥的氣味,一雙黑乎乎的手在袖子上擦了擦。
我爸說:“老章,以后,毛細交給你啦?!?/p>
章師父摸了摸我的頭,笑呵呵說:“以后跟著我學(xué)藝,保證你娶個好媳婦。”
依規(guī)矩,我作為入室弟子,這一年半載還得住在章師父家里。用我媽的話說,章師父是要讓我在他家做長工呢。
章師父,這個已經(jīng)謝頂?shù)闹心昴腥耍才盼颐刻旖o吳春花熬藥,這成了我平時學(xué)習(xí)雕花的預(yù)備課。吳春花這個藥罐子,有事咳幾聲,無事也咳幾聲,我圍著她聽她使喚。
“毛細,去章鎮(zhèn)衛(wèi)生院抓服中藥回來?!?/p>
她在吩咐我,章鎮(zhèn)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都知道吳春花這個病號,不用拿病歷,他們知道給我什么藥。
章師父交代我有空的時候,看看章家房子木柱的雕花。他去磚窯廠上班,沒時間教我雕花的技藝。他說:“把握刀的幾種手法操練好。”
這棟磚木結(jié)構(gòu)的徽派四合院,正房三間,左右?guī)扛鲀砷g,前面新近搭了一間偏房,顯得有些突兀。我在這間新搭建的偏房給吳春花熬藥,那只黑色的砂罐估計也有百年的光景,越燒越黑,在昏暗的房間里冒著白色的蒸汽。
那些擱淺的物件,被光景熏出了一層烏黑的塵埃,窗格和梁柱上面的雕花,有的已經(jīng)脫落,有的已經(jīng)非常光溜。
吳春花不喜歡那些破損的舊物。
她說:“我要把那些壞掉的窗子卸下來當柴燒了?!彼噶酥赣疫叺膸俊褲M雜物,窗戶破敗不堪,被釘上了木條。我想,這是她家的東西,她想怎么處理是自己的事。我呢,按照章師父所說,吳春花說什么你都聽著,不要發(fā)表什么意見,也不要不發(fā)表什么意見。他的意思是,什么能說,什么不能說,讓我自己看著辦。
吳春花干咳了幾聲,她在暗示對我不滿。
我說:“要是沒柴了,我回去給你挑些來?!边@冬天越來越冷。
她才正眼看我,半信半疑。
我又說:“我家蒸饅頭用的也是柴火?!?/p>
她微微點了點頭,說:“那些破敗的門窗也沒什么用了,看著就晦氣。”
我說:“章師父修修補補后,還是很好用的?!?/p>
“我現(xiàn)在一身的病,我搬來之前身體好好的?!彼X得房子是晦氣的。
房子確實有些舊了,但青磚布瓦還算結(jié)實。有的木窗部分腐掉了,但房子的結(jié)構(gòu)完好。我住在左邊的廂房,那張床是章師父他姑奶小時候睡過的,北方的榆木制的床板和房梁門窗,在章鎮(zhèn)絕對少見。我住在這里,唯一有點不習(xí)慣的是房里的墻體很灰暗,房梁布滿蜘蛛網(wǎng)。電燈發(fā)出昏黃的光,照在房子里,所有的物件都是尿一樣的色彩。
“這房子太陰了,應(yīng)該拆了重建?!彼€說。
“拆了多可惜,可以賣了,在鎮(zhèn)上再建房。”
“這么舊的房子能賣上什么價錢呀,章鎮(zhèn)的人誰稀罕呢?”
她所說也對,這樣的舊房章鎮(zhèn)到處都是,有人直接把它推平,蓋上了紅磚瓦房。有了錢的人,蓋上兩層樓房。吳春花長嘆一聲,說:“我這病也花錢,不然早蓋了新房?!?/p>
接著,她又咳了幾聲。
章師父今天沒去磚窯廠上班,因為磚窯廠的效益越來越差。磚窯廠停工是遲早的事,吳春花對他的怨言越來越多。吳春花說:“隔壁的李東喜辭職去了海南?!闭聨煾覆唤釉?,李東喜可是文化人,是章鎮(zhèn)中學(xué)的英語老師,他辭職下海,成了章鎮(zhèn)的街頭新聞。
吳春花說:“來花要是回來,讓她也去海南吧?!?/p>
她不想再讓女兒去江北那個窮地方。
吳春花說:“老章,你是個死人呀,你半天都不應(yīng)答我?!?/p>
章師父在院子里擦拭那些用來雕花的工具,他緩過神來才說:“你不是不讓我提來花嗎?”
“來花在哪里?”
章師父卻賣起關(guān)子說:“來花現(xiàn)在不想見我們。”
這句話又激起了吳春花的憤怒,她又哭又鬧,又說又唱起來,什么呀這個沒良心的白眼狼呀回來了不見娘呀……
章師父只好說:“她在小米那里住著,有些天了?!?/p>
小米是跟來花一起在章鎮(zhèn)美容美發(fā)店學(xué)徒認識的,她后來在章鎮(zhèn)開了一家糧油店。
吳春花立馬不哭不喊了,但仍然臉色煞白地要出門去見女兒來花,被章師父攔下了。章師父說:“是去吵架嗎?”
吳春花說:“叫來花來見我。”
章師父給我使了個眼色,說:“快去章鎮(zhèn)米家糧油店把來花喊來,就說她娘病得重?!?/p>
我趕忙去了,走在章鎮(zhèn)的街上,米家店在老街最耀眼的章鎮(zhèn)人民政府辦公房的圍墻外的左隔壁,我家做饅頭的面粉都是她提供的,我們自然也認識。門店是她自家房子的前房,后房用來住,中間是院子,在章鎮(zhèn)臨街的門面大多是這樣的布局。
我一進門,一個陌生的女孩坐在屋子里,她問我:“是買米面嗎?”
“我找米老板?!?/p>
“米老板去毛家饅頭店送貨去了?!彼戳丝次?。
她是給我家送面粉去了,章鎮(zhèn)只有我家這一家饅頭店。
她正是那天清晨去我家買饅頭的來花,她對我沒什么印象。以前,我還在她學(xué)徒的理發(fā)店理過發(fā)。我想她是故意裝的吧。
我問:“你是新來的嗎?以前沒見過你。”
“算是吧。”她一笑。又說:“你是章鎮(zhèn)哪家店呢?”
算是吧,她這店小二做得不錯。
我說:“我是散客?!?/p>
她又笑著說:“來店里找她的都是大客戶,散客是不問米老板的?!彼恼Z氣將信將疑。
我本想說,來花,章師父讓你回家一趟。但想起章師父給我使了眼色,吳春花還在氣頭上,即便是見了面,不見得是好結(jié)果。
等了一會兒,小米還是沒有回來,我借口離開了。
回到章家,章師父在做晚飯,吳春花問我:“來花沒跟著回來?”
“她沒在店里。”
她說:“不回來也好,我還不想見她。”
章師父問:“小米沒在店里?”
我說:“她給我家送面粉去了?!?/p>
章師父說:“也許她還忙著,忙完了會回來的?!?/p>
吳春花說:“你們沒有一個好人。繼續(xù)騙我吧?!?/p>
吃完晚飯,天已經(jīng)黑了。章鎮(zhèn)的冬天已經(jīng)很冷了,這樣寒星閃爍的夜里,吳春花還在院子內(nèi)嘮叨來花到底什么時候回來,至少小米該來一趟吧。
我早早在廂房躺下,明天章師父說帶我去毛氏宗祠看看。我爸給他介紹了修繕宗祠花雕的活。
吳春花和章師父兩個人還在院子里爭吵。他們這樣的爭吵,我早已習(xí)以為常。我有時想還不如在家里做饅頭呢。我爸每每問我:“章師父最近教了你什么?”我如實說:“章師父未曾教過我什么技法?!彼麉s嚴肅地說:“三年學(xué)徒,五年半足,七年成師傅,哪有一步登天的事。”我照舊說:“章師父的確不曾教過我?!彼牶蠛苌鷼?,不許我私自再回到饅頭店。
我說:“吳春花讓我挑些柴過去?!?/p>
我爸說:“改天我送去?!?/p>
我想起這些天給吳春花熬中藥、做飯時,腦海里滿是廂房柁梁上的柁墩的形象,可是章師父的兩條橫梁之間的柁墩,卻沒有雕花……
臨走時,我說:“你以前看過章師父做的雕花嗎?”
我爸忽然怔在那里沒有回答我。
早上,我和章師父來到饅頭店,吃完早餐后,我爸帶我們?nèi)チ嗣献陟?。這宗祠并不是我們毛村的毛氏宗祠,它在大冶湖對面的陽新縣毛家灣,我們是坐機駁船過去的。我爸說這宗祠是章鎮(zhèn)毛姓的祖祠,兩百多年前從那里分支出來的。毛氏宗祠,我小時候和我爸一起去過,我對它是有印象的,宗祠的大門還有兩扇側(cè)門,進去是圍院,圍院正對著戲臺,戲臺后面又是進院,那才是祠堂,而院子兩側(cè)則是偏房——供族人娛樂或休閑的地方。
章師父說:“戲臺上的外飾浮雕和木雕還是我前些年修復(fù)的呢。”
戲臺木柱上掛著木刻牌匾對聯(lián):談古論今有啥說啥,能文善武演誰像誰;橫批,戲里人生。
我爸也喜歡看戲,他跟章師父還談起楚劇的迓腔和小調(diào),他最喜歡看楚劇《呂蒙正趕齋》,記得該劇目在章鎮(zhèn)演出時,他把蒸熟的饅頭直接搬到了戲臺前廣場吆喝叫賣。他少時在戲班短暫學(xué)過戲,擔(dān)的是小生和小丑,因為家窮缺少勞動力,我奶奶強行把他攆回來了。他說起這段學(xué)戲經(jīng)歷,依舊很自豪,他有事沒事經(jīng)常來幾句清唱,聲調(diào)粗狂。我曾懷疑他是否跟錯了師父,一點不像唱的楚劇。像我現(xiàn)在這樣,竟然連做雕花的工具都不曾摸過。
見過毛家灣幾位長者后,他們一起討論了宗祠的梁柱雕花的修補方案,章師父拿出本子,讓我記錄,讓我熟悉那些梁柱構(gòu)件的名稱和梁、檁、枋、椽的具體位置,毛氏宗祠的這些地方都有雕花,大多是飛禽走獸。因為漏雨,宗祠上的橫梁的梁托雕花已經(jīng)腐了,柁墩也保存得不是很好。
章師父說:“修繕這些地方估計需要半年?!?/p>
半年呀,還得吃住在這里。這潮濕的天氣,即便是立春之后,雨也不會停下來,一直會下到清明之后。這么說來,做完這些活該是夏天之后。
毛氏宗族的人希望修繕工作趕在清明節(jié)前結(jié)束,這次修繕顯然是為盛大的祭典準備的。掐指算來,也只有三個月的時間,這么多零碎的事情要做,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
章師父說:“春節(jié)臨近,接著是假期?!?/p>
作為手藝人,他留有余地,他不會做不靠譜的事。他太想接下這個活了,他為此準備了很長時間,正如每隔一段時間,他都會把木盒里的雕花工具拿出來擦拭。我忽然懂得,只有對此保有深情的手藝人,才會對使用過的工具如此珍視。
這一點,吳春花根本不懂他。
我爸卻潑了冷水,說:“老章,不急著決定?!?/p>
章師父有他的打算,他說:“好吧,我先看看宗祠。”
我跟著他看了宗祠的天井、享堂和戲臺,雕花部分大多保存完好,有些只需要漆工修補,幾處毀壞的地方需要整個換掉,其他部分構(gòu)件的飾物都是油漆工要做的。最難做的是廂房木窗上的雕花,有的完全不能修補,只能放棄。章師父用手摸了摸,是蓮花盛開的款式,他說:“晚清時期的樟木雕刻,氣韻還在?!?/p>
章師父果然是行家,其中一個老者贊嘆說:“章師父好眼光啊?!?/p>
章師父說:“晚清的雕花注重形式,少了內(nèi)涵,飛禽走獸雕工看似精巧逼真,但造型呆板單一,沒有飛揚的感覺?!?/p>
老者又說:“章師父懂得多?!?/p>
我爸問:“老章,這活能做嗎?”
章師父看了看天井,說:“這個鬼天氣,接下來會是陰雨連綿?!?/p>
他沒有直接回答我爸的話,顯然,他在猶豫什么。
老者說:“有什么困難,你說出來,我們想辦法解決?!?/p>
我爸以為是章師父為錢的事?lián)摹Kf:“老章不必擔(dān)心,價錢可以商量?!?/p>
章師父說:“我還需要兩個小工?!?/p>
當然這些小工做不了什么事,大多是學(xué)徒。比如像我這樣的,甚至什么也不會,只能看著章師父怎么做,但我會做飯,我炒的菜,章師父和吳春花都愛吃。
老者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工錢按規(guī)矩來,小工每天的報酬是章師父的一半,做的事很零碎,安排什么就做什么。
章師父說:“雕花之前是木匠進場,木匠的進度決定雕花的進度?!?/p>
老者說:“都安排好了,具體時間,我們通知你。”
一番商議后,章師父答應(yīng)了這件事,要趕在清明節(jié)前完工。
回去還是坐船,毛毛細雨遮蔽了遠山,但掩蓋不了章師父的心情,一路上,他跟我爸有說有笑。章師父對我爸說:“這次可以帶上毛細一起做?!?/p>
他終于肯讓我學(xué)藝了。
我爸連忙對章師父說了好幾句“謝謝”。他給我使了眼色,我裝著沒什么事。我想,以后會不會繼續(xù)給章師父做飯買菜?我爸說:“管教毛細的事,請你多操心?!?/p>
章師父平淡地回了一句說:“他聰明著,學(xué)什么都利索?!?/p>
回到章鎮(zhèn)后,章師父堅持要請我爸來他家里吃晚飯?,F(xiàn)在還不到晚飯時間,我爸答應(yīng)他回饅頭店后再過來。他還特意買了幾個菜,兩斤多的胖魚頭,一塊豆腐,筍干和青菜,還買了一斤散裝的純谷燒酒給了章師父。吳春花在院子里罵人,她又為昨天來花的事生氣。她見我們回來,罵聲更大了。
章師父很不耐煩地說:“哭天搶地,你想干什么呀?”
吳春花被他的吼聲鎮(zhèn)住,說:“你有本事去把來花找回來,對我吼什么?”
章師父說:“你說過來花不姓章?!?/p>
“我嫁你那天,來花就姓章了?!?/p>
“既然姓章的話,來花的事,你做甩手掌柜去?!?/p>
吳春花用袖子抹去眼淚,悲傷地說:“你們的心里都沒我。”
章師父覺得這時候該讓她們見面了,他說:“我去叫來花回來?!?/p>
吳春花還是不放心,要一起去,章師父說:“你在家里等著,把晚飯做好,我們回來一起吃?!?/p>
章師父出門時又說:“晚飯毛兄弟要來喝酒,你把菜做得豐盛些?!?/p>
毛兄弟——這是章師父對我爸的稱呼。
我留在家里洗菜、生火、做飯,吳春花問我:“今天的事情談成了?”
我說:“談成了?!?/p>
她說:“他的那點德行都寫在臉上?!?/p>
吳春花說這話時,心里是美滋滋的,她急忙問我:“什么時候去呢?”
我說:“時間比較急,工期在清明節(jié)前,估計幾天內(nèi)吧。”
吳春花把菜盆里的胖魚頭又清洗了一遍,她說:“我看這些菜好像少了點什么,我去街上看看,再買些菜回來?!?/p>
她叮囑我記得米飯下鍋,加水要合適,柴火飯的火候要控制好。她忘了我作為毛家饅頭店的店小二,燒柴做飯蒸饃都是拿手的事。再說,平常做飯的事我也沒少做,今天卻對我這般不放心。
趁她撐傘的那刻,我趕忙說了句:“章師父最愛吃魚丸?!?/p>
她說:“是你嘴饞吧?”
這時的雨下大了,天更加陰沉和寒冷,今年章鎮(zhèn)年關(guān)的氣氛特別冷清,往年不是這樣的。
我爸唱著:“孔雀東南飛,一去不復(fù)回。”他哀嘆說:“章鎮(zhèn)留不住人了,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接連倒閉,年輕人都走了?!?/p>
我爸連唱帶說地來到章家,他挑了一擔(dān)柴,見我一個人在,便問:“老章和吳春花呢?”
“剛出去了。”
他有點失望,他挑柴進來,這般討好卻沒被他們看見,他這嗓門白費勁了。
我家的饅頭店,生意大不如前,饅頭賣到中午還賣不完。
因為磚瓦廠有一天沒一天地停工,許多人離開了章鎮(zhèn)。
我爸失望地搖頭說:“我來早了?!?/p>
我理解他此刻的心理,他所做的,是為了討好章師父。
不一會兒,章師父也回來了。他看見我爸,客套了幾下,并沒有提及送柴的事,我爸還特別提醒了一句:“老章,我把柴送來了。”
章師父并不知道我答應(yīng)給吳春花送柴的事。
他問我:“你師娘去哪了?”
“去街上買菜了?!?/p>
“菜不夠吃嗎?”
“夠吃,她可能是覺得來花回來了,買些她喜歡吃的菜吧。”
鍋里的米飯已經(jīng)散發(fā)出鍋巴的香氣,不需要再添柴,再悶一會兒就好了。
院子里站著一個女孩,她背對著我,她一定是來花吧。
章師父喊我去右邊的廂房收拾東西,這間房子平常都上了鎖,只是一個擺設(shè)而已。這是來花以前住過的房間,一張木制紅漆的化妝臺,斑駁的褐色漆面上覆蓋了一層灰塵。旁邊有一個五斗柜,柜面上放置了一個相框,是來花小時候的黑白照片。帶有榻榻米的雕花木床是件古舊的物品,可能和這棟房子一樣老舊,油漆幾乎快掉完了。
我打掃完房子,那潮濕的霉味依舊散不掉。
她是我在小米店里見到的那個女孩。她是來花。我們雙目一對,沒有打招呼。我?guī)退涯鞠淅锏臇|西搬進房子,章師父向她介紹說:“來花,這是毛細,饅頭店的毛叔的兒子,跟著我學(xué)手藝?!?/p>
來花說:“我吃過毛叔做的饅頭?!?/p>
我爸說:“有幾年沒見了,有點認不出了?!?/p>
來花說:“毛叔還是那么年輕?!?/p>
我爸笑著說:“真是嘴甜?!?/p>
他們彼此打了招呼。吳春花也回來了,她買回了魚丸、油炸豆果和米酒。來花去了廂房,并未出來見她,吳春花的臉色頓時有點不好看。我爸在一旁勸慰吳春花說:“來花回來,終究是件好事?!?/p>
章師父說:“我想讓來花跟著我學(xué)雕花。”
這事?lián)Q成以前,吳春花會覺得雕花是件沒前途的手藝,不然不會讓來花去學(xué)發(fā)藝。她說:“如果她愿意學(xué)的話,也好吧?!?/p>
有了事情做,來花不會再去江北找李山。吳春花沒少操心,她的病也是在來花走后加重的。
所以她沒反對。
章師父心底有數(shù),來花也會答應(yīng)跟著他學(xué)雕花手藝。
晚飯做的菜是一鍋燉,魚頭燉豆腐,一邊燉,一邊吃,然后再往鍋里加些泡軟的筍干、豆果、魚丸和菠菜。我們圍坐在煤炭爐旁邊熱氣騰騰地吃喝,有了過年的氣氛。來花坐在那里低頭吃著菜,沒有吱聲,吃完回了房間。她沒有跟吳春花說話,也沒有跟我爸打招呼。章師父不斷地跟吳春花使眼色,他們一家人總算坐在了一起,兩年來吃了一頓團圓飯。
章師父和老爸喝了好多酒,他們不停地繞舌頭,為了一個話題不停地說來說去,直到圍爐邊只剩下他倆。
那天夜里,章鎮(zhèn)的天空異常清冷。我爸圍繞的話題是夸來花既懂事,又見過世面,還長得乖巧??傊瑓谴夯犃撕芨吲d,似乎病好了很多。
我爸還夸吳春花做菜的手藝好,她一晚上很少說話,這并不符合她的性格,她心里想了什么,我們并不知道。
來花,其實挺好看的。我在這次見她之前,沒有這么認真地想過這個事。
接下來的兩天,章師父交代我把雕花的工具整理好和磨好。刀、鑿子、圓錐、扁斧、錘子等,手柄被時光擦亮。
來花對跟章師父學(xué)雕花這件事并不反感,她問我:“雕花跟繡花差不多吧?”我想她是故意這么說的。
我才來不久,章師父還沒教過我雕花的手藝。來花不信,她說:“章爸正愁沒有人繼承他的手藝。”
我搖搖頭。
她問:“你不喜歡雕花這門手藝嗎?”
“章師父還沒教我雕花的手藝?!?/p>
“為何?”
“也許是他認為時機沒到吧?!?/p>
“這次他一定會教你手藝了?!?/p>
“為什么是這次?”
“章爸想讓我們一起學(xué)他的手藝?!?/p>
所謂傳男不傳女,不過是章師父的托詞。
“你喜歡這門手藝嗎?”
“談不上喜歡,也不討厭吧。”
她無所謂的態(tài)度,我一點也不奇怪。她對那些雕花的工具看也不看。
“哪件工具箱是你的?”我問。
“無所謂啦?!?/p>
“這些工具的手柄已經(jīng)很舊了,刀刃不是很鋒利。”
“好多年沒用過了。”
“有些生銹。”我甚至懷疑章師父的手藝是否是廉頗老矣。
來花看出我心里的遲疑和擔(dān)心。
“爛掉才好呢。”她的語氣帶著不屑。
我用砂紙打磨了工具上的銹跡,說:“真是經(jīng)久耐用?!?/p>
章師父這時進來了,他問:“你們聊什么呢?”
我說:“章師父什么時候教我們做雕花呢?”
他說:“磨好工具,準備著。”
這些雕花的工具被擦亮,泛著貪婪的光澤,仿佛從這一刻開始得到新生。
聽了章師父的話,就算要我把這些刻刀磨成針,我也愿意。
在章家,我太無聊了,這些工具,我已經(jīng)把它們翻出來,在陰冷的冬天,在難得一見的陽光下,曬了很多遍。它們的霉味還是散不掉。
那些門窗、房梁,甚至是床榻上的雕花,無不散發(fā)潮濕的霉味。
我無聊時,一次次端詳它們,這些刀工精致的物件,都是章師父的先人留下來的。章師父時常對我講,多看看,多想想,多揣摩,熟記于心,方能得心應(yīng)手。
但當我面對這些既有刀技又有畫工的花鳥魚蟲時,我想:“我能行嗎?”
以我的愚鈍,恐怕是學(xué)不會的。
按理說,他早該手把手地教我如何握刀如何用力如何刻畫,但他沒有。章師父是不是不想把真本事教給我?我爸安慰我,哪有不愿教徒弟真本事的師父呢?
他之前給過我一本筆記,上面密密麻麻地記載著他的學(xué)藝心得。我放在枕頭底下,讀完后,感覺枯燥無味。所謂師父領(lǐng)進門,修行看個人。
即便他說:“不懂的,問我?!?/p>
我沒問,也沒敢說懂。
這次,我本想問他筆記本上的內(nèi)容,他卻和來花有事要說,他說話的語氣變得平和,此時扮演的是父親的角色。
“有空多陪陪你媽吧?!?/p>
來花說:“我跟她之間沒什么好說的,她對我有成見?!?/p>
“她很想你,她的病你也是知道的?!?/p>
來花說:“我答應(yīng)回家,不是看她臉色的?!?/p>
原來,這一切是章師父安排的。來花這次能回來,是他托磚窯的江北工友捎信的。他在信中說,你媽媽的病又嚴重了,很多次她在夢里喊著你的名字,你快快回來吧。
女人啊,刀子嘴豆腐心。
她們母女之間的矛盾還要從來花和李山戀愛說起,一個養(yǎng)了快二十年的黃花閨女跟著外人跑了,吳春花能不生氣嗎?旁人怎么看她?這人啊,就怕嘴雜,各種閑言碎語像唾沫一樣在章鎮(zhèn)漫天飛舞,說什么的都有。以前有人說吳春花水性楊花,現(xiàn)在她的女兒也被人說成水性楊花,她的肺快被氣炸了。她一生氣激動,哮喘病更重了。
來花離開章鎮(zhèn)的這兩年,也是吳春花性情大變的兩年,她變得自怨自艾,又經(jīng)常把無名之火撒向章師父。章師父想了此策,讓來花回來。來花回到章鎮(zhèn),吳春花卻不讓她回來。兩個人的矛盾還是沒法緩和。
來花來到院子見了吳春花還是低頭叫了一聲“媽”。
吳春花應(yīng)了一聲,才算是把過去的事暫時放下了。
年關(guān)將至,毛家祠堂木工的事還沒做完,所以做雕花的事要等到年后。
來花說:“我叫上小米一起吧。”
章師父說:“你媽不喜歡小米。”
來花離家的事,跟小米還有些關(guān)系,她們那時都在章鎮(zhèn)美容美發(fā)店學(xué)藝,李山是她介紹給來花認識的。
來花有點不高興。
章師父讓我陪她,來花并未反對。
置辦年貨,離不了副食品、煙花爆竹、對聯(lián)和燈籠。
章師父寫了一張清單:紅糖兩斤、帶殼生花生五斤、炒瓜子兩斤、紅薯干兩斤、奶糖一斤。他把紙片和一百元錢交給來花說:“剩下的錢,你逛逛街,吃點東西,看到自己喜歡的衣服,買一件吧?!?/p>
出門后,來花說:“剩下的這點錢恐怕只夠我一個人看場電影了?!?/p>
她沒打算帶上我。
我明白自己的角色是幫她拿東西的。
“我不用去嗎?”
“腿長在你身上,自己決定吧。”
我像一只可憐的跟屁蟲,她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
跟著來花逛街真累,在一個地方能全部買到的東西,她卻東逛西逛,東挑西揀,一上午時間只買了兩樣?xùn)|西,我提著東西跟著她走了半個縣城。
“這些紅糖呀,帶殼花生什么的,章鎮(zhèn)街上有賣的,干嗎到縣城買?真不知怎么想的。”她很不耐煩地說。
她這脾性有點像吳春花。她說:“我餓了,想吃碗餃子。”
而我只想早點回去,我提著東西累得什么也不想吃。我坐在她旁邊的凳子上,背對著她,我不想看她細嚼慢咽的樣子。
吃完,她并沒有急著要回去的樣子,她走的這條路跟汽車站是反方向的。
來花問我:“想去公園轉(zhuǎn)轉(zhuǎn)嗎?”
我提醒她:“最后一趟班車是下午五點,時間不早了?!?/p>
她看了看表,現(xiàn)在不到兩點,她說:“公園離汽車站不遠,那里有椅子坐,可以休息?!?/p>
我們又往回走,在公園終于找到一張排椅,冰冷的鐵制的椅子,我坐下的勇氣頓時沒了。來花說:“你休息一會兒,我散散步?!?/p>
我在公園一等就是兩個小時,這么小的公園,慢走幾個來回不是什么大問題。
我最終沒有等來她,我一個人提著東西坐最后一趟班車回了章鎮(zhèn)。章師父責(zé)怪我沒有好好看住她。一個大活人,我怎么守得住呢?吳春花一開口便罵來花,越罵越難聽。“定是跟那個野男人跑了。”她重復(fù)地說著這句話。
章師父說:“也許是有什么事?!?/p>
天已經(jīng)黑了,寒冷的北風(fēng)使得街上的行人更少,年關(guān)幾乎與章鎮(zhèn)沒什么關(guān)系。此時的章鎮(zhèn),有人大包小包離開。說不上是逃離,但真有點悲壯之感。一群人帶著興奮或恐懼逃離自己的故鄉(xiāng),然后杳無音訊。這讓繼續(xù)生活在章鎮(zhèn)的每個人,也帶著興奮和恐懼,他們?nèi)寇S躍欲試。
來花會不會又離開了章鎮(zhèn)?我想。
“來花,會不會又去了江北?”吳春花突然停住咳嗽,問我。
我搖搖頭說:“她讓我在公園等她,什么也沒說?!?/p>
章師父說:“來花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呢?”
我說:“也許是誤了車,在縣城歇一晚?!?/p>
章師父安撫吳春花說:“毛細說得也對,興許明天便回來了?!?/p>
因為來花的事,我們晚飯都沒吃。等他們早早睡覺后,我悄悄地溜回饅頭店,吃了幾個饅頭。我家離章家只有幾分鐘的路程,我爸為什么不讓我住在自己家里?因為我爸覺得只有我跟章師父同吃同住,跟他有了感情,親如父子,他才會把自己得意的家傳絕活傳授給我。
可是這么久了,章師父只教我一些木匠的基本功,我學(xué)的是刮、砍、鑿、剌和使用木工工具,他沒教我做雕花的基本功。
我爸問我:“章師父家沒做飯嗎?”
于是我把我和來花去縣城而她沒回家的事說了。
在我爸眼里,來花是見過世面的人。十幾歲學(xué)藝,跟著美發(fā)店的老板還去過廣東呢。我連江北也沒去過,縣城也不常去。
我說:“吳春花擔(dān)心來花又去了江北?!?/p>
“瞎擔(dān)心,她要是去了江北,他們攔得住嗎?”
我爸催我趕快走,他給我裝了一袋饅頭,說:“給你師父帶的。”
“來花會不會在小米那里?”
“丟不了的?!?/p>
章鎮(zhèn)街道,有幾盞電燈亮著。夜晚的北風(fēng)到處吹著,香樟樹的葉子落滿了路邊。偶爾有一輛卡車經(jīng)過章鎮(zhèn),它的燈光逼得我看不清道路。
章家院門半掩著,那只貓像一只幽靈一樣,與我的褲管撞了個正著,把我嚇了一跳。吳春花的幾聲咳嗽響徹了整個院子。院子的燈還亮著,好像有人來過。我隨手把門關(guān)上,來花正從廚房出來。
我們都驚了一下,幾乎同時說:“怎么是你?”
“你還沒吃晚飯吧?!蔽覇枴?/p>
“沒有。”
“我剛拿回的饅頭還是熱的?!?/p>
“不餓。”她的語氣冷得像外面刮著的北風(fēng)。
“章師父知道你回來了嗎?”
“我的事不要他管。”
顯然,他們已經(jīng)見過了。
北風(fēng)刮著,響徹房瓦,整個夜晚沒有停歇。
第二天一早,來花還沒起床,吳春花沒忍住,在院子里又開始叫罵,不知她在罵誰,我是見多了,來花也沒少見。章師父見不得女人在早上大呼小叫,一天會沒好心情,也不吉利,所以一大早便出門了。
吳春花這一出戲是演給來花看的。
我記得江湖郎中跟她說過的話——練嗓子能治哮喘。
她常常入戲太深,把這話當真,即便是真的,這戲法也傷肝傷肺。
她累了,自然會歇下來,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
大年初五,章師父帶我去陽新的毛家灣,來花說她也想去看看,章師父沒有答應(yīng)。
她不想待在家看吳春花的臉色。
離開章鎮(zhèn)的這兩年,她過得也不快樂,和李山這個大她十歲的男人的兩年相處,與她當初對愛情的憧憬有天壤之別。
這是我后來知道的,小米告訴我爸的。我爸知道小米的事,比章師父多。
章師父看了看她,說:“有空多陪陪你媽吧。”
我理解來花的心情,我?guī)颓徽f:“章師父,帶上來花一起吧?!?/p>
章師父解釋了一番,今天是毛氏宗祠修繕的啟動儀式,按照鄉(xiāng)俗,外姓女子是不能進入的。我很不解,既然有那么多禁忌,干嗎又要讓來花跟著學(xué)藝呢?
來花更加把自己裝成刺猬,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樣。
我爸也去,一同去的都是從陽新遷到章鎮(zhèn)的毛氏后裔。儀式當然熱鬧,族長先是致辭,再由一名德高望重的長者宣讀功德碑上的名字。鼓樂響起,禮炮齊鳴后,向天地和祖先行禮。鞭炮聲中,進行揭碑和洗碑儀式。這一過程在道士的頌詞中徐徐落幕。
接著是章師父在系有紅布的梁柱上象征性地動動手,在雕花的地方用刻刀輕輕劃過,算是完成了動工儀式。臨近中午,該是吃飯的時候。我爸跟章師父說:“我們?nèi)ユ?zhèn)上喝酒?!?/p>
于是,我們沒走水路回家,而是坐班車去了韋源口鎮(zhèn)。如果之后從韋源口鎮(zhèn)坐車回章鎮(zhèn),那幾乎走了半個大冶湖。
在韋源口鎮(zhèn)找了一家飯館坐下來,點了三樣菜:油炸花生米、青椒炒豬肝和紅燒肉。我爸跟章師父說的話,我不感興趣。
我爸說:“饅頭店的生意不準備做了?!?/p>
章師父一臉夸張的詫異神情,其實他心里明白,磚窯廠已經(jīng)關(guān)停,水泥廠也好久沒開工,章鎮(zhèn)的人沒事做了,好多人去了南方。
吃早餐的人少了,干苦力活吃饅頭的人更少了。
我爸說:“你有手藝,不像我徹底沒事做?!?/p>
章師父搖頭說:“我這手藝很多時候都用不上了?!?/p>
我爸說:“這是老手藝,年輕人做不了,這活還得是你做。”
章師父喝下酒,心情得意,會意地笑。章師父又端起小酒杯,故意“嗞”地一聲,一飲而盡。章師父微醺,臉色和平常一樣,大概是因為他豬肝色皮膚的緣故。
一斤純谷燒酒下來,章師父說話沒把控住自己。
“我真受不了吳春花這婆娘,我再也不想看她臉色了?!闭聨煾覆贿^是過過嘴癮,當面不敢亂說的。
我爸問:“怎么了?”
“來花的事,她會瘋的?!?/p>
“來花不會有事的?!?/p>
“她們母女之間的矛盾,吳春花把氣撒在我身上,我受得了嗎?”這個中年男人一臉委屈。
只要看住來花,吳春花的心病就沒了。
我爸笑著說:“找個人家把來花嫁了吧。”
章師父瞇著眼,不知是笑還是有點醉了,他覺得我爸說得在理。他舉起杯喝下,說:“嫁了,也省心了?!?/p>
兩個中年男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著,為來花的事,我爸恨不得自己就是章師父。我爸說:“江北有什么好,江北的人都來章鎮(zhèn)呢?!?/p>
我心想,章鎮(zhèn)的人還去南方,章鎮(zhèn)有什么好呢?
章師父連連點頭,我爸說得更起勁了,他把自己認識的江北的人從頭到尾奚落了一頓,什么江北人不愛洗澡,不愛干活,懶啊,在章鎮(zhèn)這條街上,打砸搶的事,江北人還干少了嗎?
章師父順帶罵了李山:“那個李山,背地里干的全他媽壞事?!?/p>
我爸說:“這種人早該抓了。”
章師父問:“李山被抓了?”
“我也是聽小米說的?!?/p>
章師父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立馬起身說:“今天的酒喝得剛好,該回去了?!?/p>
章師父獨自離去,我爸以為是自己說錯了什么話,他趕緊喊:“老章,老章!”
章師父像有什么事,頭也沒回。剩下的小半瓶酒,我爸給我也倒了一杯,說:“我們喝?!?/p>
“爸,你喝多了。”
我爸說:“我沒喝多,老章喝多了,什么話也不說便走了。”
“章師父急著回去邀功。”
我提醒他,來花的事不要再多說。
我們坐班車回到章鎮(zhèn),已經(jīng)是傍晚,我見到章師父時,他正在院子里和吳春花聊天。吳春花見我回來,很熱情地讓座,她說:“你師父有話跟你說。”
她今天像變了一個人,我知道他一定是想知道關(guān)于來花和李山的事。
章師父問:“小米跟你家熟吧?”
“我家饅頭用的面粉是小米店里的?!?/p>
我的意思是我們僅僅是生意上的聯(lián)系。
吳春花問:“關(guān)于李山的事,你爸跟你說過嗎?”
“李山被抓了?!闭聨煾敢仓肋@話是我爸說的。
她又問:“李山被抓的事是真的嗎?”
我搖搖頭說:“我爸可能喝多了?!?/p>
我想來花應(yīng)該知道吧,她該問來花去。
我又說:“來花該清楚吧。”
吳春花說:“現(xiàn)在還不能問這件事?!敝劣跒槭裁床荒軉?,章師父和吳春花都沒說。
來花今天去小米那里了,她回來已是晚飯后,院子里那只貓叫了一聲。
章師父說:“來花回來啦,進來坐吧。”
來花和吳春花挨著坐,沒什么交流。章師父拿來糖果和炒花生。我想起自己小的時候,一家人一起坐在爐火前,說說笑笑過年,真好。而此時只聽到來花嗑瓜子的聲音,氣氛顯得過分安靜。
章師父給我們倒茶,看了看我,好像是想給我暗示什么,以免氣氛再度尷尬。
我說:“章師父,毛氏祠堂的修繕什么時候動工呢?”
“過完元宵節(jié)?!?/p>
“小工找到了嗎?”
來花繼續(xù)嗑著瓜子,這些話在她聽來,仿佛不關(guān)她什么事。
章師父說:“我正要跟你和來花說呢?!?/p>
我給章師父倒?jié)M茶水,他盯著我們說:“小工不用找了,你們很合適?!?/p>
來花卻說:“女人做雕花,不吉利?!彼@么一說,章師父不知如何回答。她還在為今天沒去毛氏祠堂的事生氣。
吳春花聽后來氣了,像炸開的火藥桶,說:“我看你就適合去小米那里做店小二?!?/p>
來花立馬起身回房去了。
吳春花的臉色不好看,她把凳子上的糖果撒了一地。章師父說:“跟自己孩子生什么氣呢?”
我低頭下去撿地上的糖果,故意撿得很慢。我夾在他們的家事之中,不知如何是好。吳春花正在氣頭上,我要是離開,她會把氣撒在我身上。
章師父說:“毛細,你去勸勸來花吧?!?/p>
我趁機離開了。
初十那天,我陪章師父去了趟江北的木材市場。他選好了樟木和核桃木。質(zhì)地太硬的雞翅木用來做雕花費時費力,價格又太貴,不劃算。質(zhì)地松軟的杉木和松木,水分蒸發(fā)后,容易變形和開裂,也不適合。
他說:“選材也是門學(xué)問?!?/p>
他談到雕花手藝,眉飛色舞,對我說:“你好好跟著我學(xué)吧?!?/p>
選定商家,付了定金。送貨很是方便,貨船可以沿江而下,再通過大冶湖送貨到毛家灣。但年后還要再來一趟,要多少木料,還要看毛氏祠堂的修繕情況。
他今天的心情特別好,臨時起了主意,給我放了兩天假,還塞給我十元錢,說:“壓歲錢,這兩天回家陪陪你爸媽吧?!?/p>
這對我來說是一筆巨款。有了這筆錢,我可以給我爸買兩瓶燒酒。另外我也可以給章師父買兩瓶燒酒,還可以給吳春花買一盒花生糕。
我回到饅頭店只想踏踏實實睡覺,什么都不用想,多好。
我爸媽卻見不得我回家,我媽煩我,他們對我買的燒酒一點不領(lǐng)情。我送給他們的東西,卻讓我捎給章師父。那一刻,我似乎不是他們的兒子。
我爸表情嚴肅地說:“你沒事不要往家跑?!?/p>
我媽也說:“你要和老章和吳春花相處好,手腳要勤快?!?/p>
我爸又說:“你要多接觸來花?!?/p>
我媽說:“跟來花也要相處好?!?/p>
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一個吳春花夠我應(yīng)付的了,來花更不用說,她的事已經(jīng)令吳春花頭痛,我可不想引火上身。
來花在章鎮(zhèn)的口碑不是不好嗎?我爸我媽卻突然關(guān)心起她來,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回到家也不能讓我踏實安心。
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曾經(jīng)的家,我不愿多看他們一眼。
“記住我們說的話……”我媽的聲音在我的背后越來越弱。
龍泉寺的廟會每年從年初一搞到元宵節(jié)結(jié)束,章鎮(zhèn)街上人來人往,逛廟會總是很熱鬧。關(guān)于來花的事,他們還是有說不完的閑言碎語。來花的過去仿佛跟我有了聯(lián)系,因為我是老章的徒弟。
“毛細?!庇腥撕拔?。
是小米。
我正沮喪著臉,提著燒酒,低頭走過章鎮(zhèn)人民政府的大門。她說:“毛細,在想什么呢?”
我忽然停住了腳步,怔怔地站在那里。
“你這是要去哪里呀?”
“回章師父家?!?/p>
“叫來花出來一起逛廟會吧?!?/p>
我點了點頭。
“你有心事?”
“沒有,有點無聊?!?/p>
“叫上來花一起玩唄?!?/p>
想起章鎮(zhèn)的熟人還在用異樣的眼光打量來花,我本能地回絕了她,我不想理會那些跟自己沒關(guān)系的事。
“你們玩吧,我不去了?!?/p>
小米笑著說:“難不成我能吃了你?”
我跟她認識只不過是因為生意上的來往。平時,我們沒有什么交往。來花回來后,我跟她的聯(lián)系稍微多了一點,但我們之間算不上朋友。
小米今天的熱情邀請,讓我頓感不適,不可名狀。
眼前這個臉型微胖皮膚白皙的女孩,睜著大圓眼睛直視著我。我的頭幾乎要縮進脖子了,我還不太習(xí)慣別人這么看我。
我說:“我會把你的話捎給來花。”
我不過是想騙她,讓她等吧;也是想整整她,讓她等吧。
吳春花和章師父在院子里,來花剛好沒在家,我不用捎話了。
“你怎么回來了?”章師父說。
“這是我爸我媽給你們捎來的禮物?!蔽覜]有直接回答他。
吳春花叫我搬來凳子,坐在她旁邊,她說:“毛細,我想跟你聊聊來花的事?!?/p>
關(guān)于來花的事,我知道得不多。
她問我:“你覺得來花如何?”
這次,她沒問李山的事。來花是個什么樣的人,難道她不知道嗎?
她突然問起這個問題,不知是什么意思。
我說:“好著?!?/p>
吳春花笑了,自從我來到她家,我從未見她笑過。我本來是搪塞她,但她似乎很滿意我說的。
她說:“來花和我一樣,脾氣不好,但善良呀?!?/p>
“嗯?!?/p>
“你跟老章學(xué)藝快半年了吧,老章對你怎么樣?”
盡管章師父沒教我做雕花,但人嘛,也沒什么缺點。
我點了點頭。
“年輕人一起容易溝通,你們有時間多說說話?!?/p>
“我會的?!?/p>
吳春花又看了看我,仿佛是在看一個陌生人。我臉上有臟東西嗎?我趕忙用手拂了拂。她以為我是不好意思。她說:“這么大人了,還臉紅?!?/p>
我不是臉紅,但我沒必要解釋。
我是不想沾惹這些麻煩事。
我借口說:“我想去龍泉寺逛廟會?!?/p>
吳春花卻說:“來花也想去?!?/p>
“她在家?”
“她上街去了,你等等她吧?!?/p>
我想起年前跟她去縣城買年貨的事。我故意說:“我剛碰到小米了,小米約了來花?!?/p>
她聽后,臉色變了,說:“小米會把來花帶壞的?!?/p>
沒想到我這么一說,吳春花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我只好繼續(xù)等。
上午的陽光照在院子里,來花沒有回來。
吳春花說:“也許來花自己去看廟會了,我去找找她吧。”
我答應(yīng)了她。
走在街上,青年男女穿著新潮。男青年穿夾克,梳著中分頭。女青年穿著健美褲,燙卷發(fā),挎著包。他們走在章鎮(zhèn)街上,回頭率百分百。
章鎮(zhèn)街邊的錄像廳和臺球室,放著港臺音樂的音箱擺在店門口,吸引了許多人駐足。經(jīng)過小米店時,小米不見了人影,她的話誰信呢?
龍泉寺今天敲鑼打鼓,逛廟會的人不多,許多是老人和孩子,年輕人非常少。廟會年年有,年年老三樣:耍獅子、唱戲和祭拜。我長大后很少去玩了,小吃和民間雜耍,對我來說,已沒什么吸引力。
我明顯感受到章鎮(zhèn)年輕人不同以往的新年氣息,他們談?wù)摰氖歉叟_流行文化。
章鎮(zhèn)本地人從前的優(yōu)越感,已蕩然無存。
“毛細,干什么呢?”小米陰魂不散,我該早想到,這種地方她怎么會缺席呢?
“哦,你也在啊?!蔽艺f。
“在等你來呀。”
我根本沒工夫跟她貧嘴。我問:“見過來花嗎?吳春花在找她?!?/p>
“不會是你找她吧?”
“我才懶得找她?!?/p>
她“呀呀”了兩聲,嬉笑著說:“來花在錄像廳看片呢,要不你買票進吧。”
我不用圍著她轉(zhuǎn)了,真好。我轉(zhuǎn)身要走時,小米拽了我一下,說:“廟會去看了嗎?”
“去過了,沒什么看的?!?/p>
“哦?!彼硎就?。她說:“有空去爬爬章山吧?!?/p>
我跟她?要是有人看見我跟她一起爬了章山,這孤男寡女,又不是什么戀人,好事者又得故事新編。
“我在這里等來花。”我只好說。
我不想回去被吳春花刨根究底地盤問,更不想跟小米一起做她所謂的陪聊。當然,我也不想和來花一起枯燥地?zé)o話可聊。我想去章水河看看,我借口去小賣部買煙,溜走了。
章鎮(zhèn)的年,忽然有了熱鬧的去處,不久,在錄像廳旁邊新開了家舞廳。這新鮮的玩意仿佛一縷春風(fēng),一下子蕩漾了年輕人的心。來花和小米也喜歡上了這里的氣氛,女生爵士舞是當時最流行的,男青年跳霹靂舞和迪斯科,來花和小米不知何時學(xué)會的。
來花去舞廳跳舞,吳春花讓我陪她一起。舞廳炫幻的燈光,激情的音樂,讓人仿佛進入了魔幻的星球世界。我坐在邊上的排椅上,看著男生邀請女生跳舞,他們奔放的舞姿,竟讓我心生寂寞。我不會跳舞,當來花被他人邀請時,我心里有一種酸溜溜的感覺。
一曲舞結(jié)束,來花也看到了我,她故意坐在我旁邊,說:“你不邀請我跳舞?”
“我來看看?!?/p>
“沒別的事?”
“沒有?!?/p>
我竟然忘了說吳春花要我們一起逛廟會的事。
來花穿著黑色的健美褲,優(yōu)雅地穿梭于舞池。她似乎很享受這美妙的音樂和旋律帶來的感官刺激。
我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可以結(jié)束。窗外夜色更深,年輕人進進出出,黑夜不能阻止他們的舞步。
接下來是獨唱表演,呼喊和口哨,讓現(xiàn)場氣氛更加濃烈。出場的是來花,她在歡呼聲中,緩緩走到舞池中央,她換了一身紅連衣裙,有人喊著港臺明星鐘楚紅的名字。她唱的是齊秦的《大約在冬季》。
回去的路上,我夸她歌唱得好。
我對她的贊美,她不再無動于衷,她說:“是嗎。”
“你的舞跳得也好?!?/p>
她微微一笑,然后是一副冷美人模樣。
“你想學(xué)跳舞嗎?”
“我不行的?!?/p>
“很容易學(xué)會的?!?/p>
我搖了搖頭,笑著說:“你瞧我笨手笨腳的樣子?!?/p>
此時起風(fēng)了,北風(fēng)凜冽,刮得到處亂響。夜晚有點冷,我們走在漆黑的大街上,看不清彼此的臉。
“這夜路不好走?!彼f。
“以后,以后我來接你。”
“你不怕別人說你嗎?”
“不怕。”
她不信,腳步緩慢下來,扭過頭來,說:“人言可畏。”
我們走到院門口時,那只白貓蹲在門檻上,噌一下從她腳下溜過,把來花嚇得驚叫一聲。
院子的電燈亮了,隨即幾聲咳嗽,是吳春花發(fā)出的。
來花驚魂未定,她雙手忽地緊抓住我的胳膊。
吳春花站在正堂門口看著我們,半天不敢出聲。來花也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她趕忙放下手,快步進了自己的屋子。
我說:“沒事了,剛才那只貓把人嚇了一跳。”
吳春花說:“你們早點睡吧。”
元宵節(jié)是慶祝新年的最后一天,這一天章鎮(zhèn)張燈結(jié)彩,男女老少都要去看花燈和猜燈謎。吳春花早早準備了煮湯圓,她炒了兩個菜:菜薹炒臘肉和醋溜白菜。她心情不錯,一個勁地夸我,說我最近勤快,把院子掃了又掃,而且把那么多煤粉做成了煤球,很辛苦。我過去也是這么做的,她卻沒有夸過我。
“今晚的花燈一定不錯?!眳谴夯ㄕf。
章師父說:“你們一起去看看花燈吧?!?/p>
來花低頭吃著湯圓,沒有吱聲。
我說:“明天還要早早去毛家灣?!?/p>
章師父說:“晚一點不要緊,趕中午到?!?/p>
他們的語氣突然變得溫和起來,似乎什么事都可以有商量的余地。我問章師父:“來花明天也和我們一起去嗎?”
章師父爽快地說:“一起去?!?/p>
吳春花說:“總得有個人做飯吧?!?/p>
“對,你倆輪著做飯?!?/p>
這么說,吳春花已同意來花跟著章師父學(xué)雕花手藝。
吃完飯,來花換了衣服,她要出門去,吳春花給我使了眼色,讓我跟著她一起去。來花看了看我,一臉不情愿地說:“我去女廁你也陪嗎?”
我很尷尬,憋紅了臉解釋說:“我買衛(wèi)生紙去?!?/p>
她頭一扭,說:“你幫我把衛(wèi)生巾也買了吧?!?/p>
她的話令我感到羞愧。我出門后并沒有跟著她,我直接去了章鎮(zhèn)廣場,那里原先是章家祠堂的空地,后來重修了戲臺,建了廣場,燈展便從章鎮(zhèn)街道挪到了那里。
今晚看燈的人不多,廣場有些冷冷清清。年輕人有了更多的選擇,他們不再來趕熱鬧,他們愿意把時間花在別的地方。
我去了舞廳,坐在角落里。我不確定來花是否也在,這里胭脂和雪花膏的氣味覆蓋了汗味。自從我進來,我的屁股像磁鐵一樣被吸住了,未曾挪動過。我期待來花的出現(xiàn),像那天一樣,穿著一身紅色的連衣裙,在舞池翩翩起舞。
舞曲一支接著一支,來花沒有出場,她今天沒有來。我頓時有一種失落的感覺,木然地坐在那里。
“一起跳支舞吧?!庇腥苏驹谖颐媲埃曇艉苁煜?,我抬頭一看,是小米。怎么會是她?
“我來看看,不會跳舞?!?/p>
她伸出手說:“自由舞時間,隨便跳?!?/p>
我沒跳過舞,更不用說和女孩子一起跳舞,但我無法拒絕這樣的誘惑。我無法拒絕她柔軟的手,來自每個人身體的氣味。恰好,這種氛圍我很喜歡,便不由自主地起身。雖說是自由舞,沒什么講究,但舞池的人太多,男男女女摟摟抱抱。碰到別人的身體令我緊張,我越盡量避讓他們,他們越是碰撞我。這么近的距離,我能聽到小米的心跳。
一曲終于結(jié)束,小米看我滿頭大汗,問我:“感覺如何?”
我說:“人擠人,真不習(xí)慣?!?/p>
小米笑著說:“你會越來越喜歡的?!?/p>
跳舞在吳春花眼里是扭股弄騷的事,她不明白來花為什么喜歡這里,所以她不放心來花。
“你是來做護花使者的嗎?”她又問。
“找來花一起看花燈。”我沒回避她。
“看花燈?不叫我一起嗎?”
“你想去就去吧?!?/p>
“來花沒來舞廳,我知道來花在哪里。”
“她在哪里?”
她狡黠一笑,繼續(xù)賣關(guān)子。她說:“要不,一起去猜燈謎吧?!?/p>
“我要回家了?!?/p>
她有些失望,急著說:“來花在躲著你呢?!?/p>
她的話,我不信。來花為什么要躲我?
“她在故意躲你?!彼謴娬{(diào)說。
“為什么?”
“人家可能喜歡你嘛?!?/p>
我仿佛被什么東西擊中似的,心里一顫。
“你喜歡她嗎?”
我沒有回答小米。一點廉價的好感,算不上什么。
“我要回去了,明天我跟章師父去毛家灣宗祠做雕花?!?/p>
她嘴角微微動了一下,似乎想問我一些話。
第二天一早,我爸送來了饅頭,我還沒起床。他和章師父在院子里準備東西,無非是鍋碗瓢盆,像搬家似的,真是麻煩。兩口大木箱裝的是換洗的衣服,我和章師父的東西放一口木箱。來花的東西多,她自己裝了一口木箱。
吃完早飯,我們出發(fā)了,吳春花叮囑我好好照顧來花,有事多讓著她。這話應(yīng)該是給章師父說的。她說給我聽,似乎還有其他寓意,我裝著不明白。我爸一臉正經(jīng)地說:“師娘的話,要認真聽,好好做。”
我爸的臉堆滿笑容,但平時對我卻常冷著臉。
我把木箱裝上板車,章師父對吳春花說:“照顧好自己,有什么事,可以找老毛,我也會有空時回來看看?!?/p>
吳春花看著我說:“你沒時間的話,讓他們回來看看?!?/p>
到了毛家灣后,我們被人安排在過去做糧庫的老房子,嚴實的磚瓦房,遮風(fēng)擋雨沒什么問題。
章師父說:“過去儲糧,現(xiàn)在住人,好地方?!?/p>
房子很干燥,空間大,小小的窗戶在高處開著,彼此說話時還有回音。房子布滿了灰塵,清掃一次,發(fā)現(xiàn)有耗子打洞的地方,我把它填了。
章師父見狀說:“過兩天讓毛細回家一趟,把貓捎來,順便捎些臘魚臘肉和腌菜過來?!?/p>
頭天晚上,章師父給我們講了雕花的工藝流程,最好選自然干燥的老木,接下來是刀工和技法,所謂刀工,要有腕力和握力,要由外及里,一層一層地剝開,木紋與雕痕、光滑與粗糙、凹面與凸面、圓刀與排列、平刀與切削都要做到用力得當。通常還要畫手稿,掌握好比例,在木頭上彈好墨線,并勾勒造型,做到層次分明,幾何圖形做好后,便形成了內(nèi)外輪廓,這就是雕花的粗坯。正所謂“留得肥大能改小,內(nèi)距宜小不宜大”。接著他用鑿子從上而下,從前到后,由外及里,由淺入深一層一層推進,給我們演示做一個雕花粗坯。
章師父要我們從最基本的雕花的粗坯做起,他給我們強調(diào)握刀的姿勢。
以前,我不理解章師父為什么不直接教我做雕花細坯。過去那段時間,他讓我看學(xué)徒時的筆記,為的是在今后的實踐中加深我對刀具的理解和對雕花理念的把握。
要做到刀隨心動,我仍然需要摸索經(jīng)驗,但會磨會用,我基本掌握。
磨刀不誤砍柴工。
那時候我不以為然。
章師父說:“即便是雕花完工后,還有后續(xù)的修光、打磨、著色、上光,看似容易,越學(xué)越難,慢慢來吧?!?/p>
安頓好后,我們?nèi)レ籼貌赛c,為明天的開工做好準備。
毛家灣的年味已經(jīng)散去,宗祠的香燭已經(jīng)熄滅,祠堂里的供果被耗子啃得散落一地。
章師父測量登記了房梁和窗格的雕花構(gòu)件,共有五十多處需要修復(fù),三十幾處的雕花要重新設(shè)計制作。章師父說:“工作量不算太大。”
他把宗祠的雕花修復(fù)分為了幾個片區(qū),比如戲臺部分、門窗部分、梁柱部分等,讓我記錄下來,一起討論施工步驟和可能遇到的問題。雕花部分的墨線勾畫創(chuàng)意圖制作是雕花過程中最基本的部分,章師父說:“你們邊學(xué)邊做?!?/p>
需要多少木料,章師父了然于胸。他明天親自去江北挑干燥的老木。
晚上,喝了酒的章師父接著講工期、成本和管理的事項。他講了很多,總之是保證質(zhì)量和時間,那些老生常談的話,我們聽來哈欠連連。章師父繼續(xù)闊論木活、旋活、鎪活、鑿活、鏟活、銼活、磨活的雕花流程。盡管我之前也熟悉,但與他這次講的有所不同,問他原因,他說:“章氏祠堂跟毛氏祠堂的工藝能一樣嗎?”
他已經(jīng)喝多了,說起話來卷著大舌頭。
在一間大開間里,我和章師父睡的一間在最外頭,中間是做飯和洗澡的,最里那間是來花住的,用簾子隔開。床鋪用磚塊和木板簡易搭建,再鋪上干稻草和褥子。
每到晚上,耗子在房梁上跑來跑去,發(fā)出尖叫聲。來花在房子里亮著燈睡覺。
章師父通宵打著呼嚕,我睡不好。
此刻,我挺想那只白貓的。
來花輕聲問我:“毛細,睡了嗎?”
“睡不著?!?/p>
“耗子從房梁上掉下來怎么辦?”
“今晚可以加餐烤著吃?!?/p>
“你真有閑心,不想理你了?!?/p>
“怎么啦?”
“我看見一只老鼠在房梁上?!?/p>
“你關(guān)燈就看不見啦?!?/p>
“你太唯心了?!?/p>
“有更好的辦法嗎?”
“你把它逮住,給它一點顏色看看?!?/p>
“好吧,我會把它五馬分尸的?!?/p>
“你也太殘忍了吧?!?/p>
“游街示眾?!?/p>
“狗咬耗子。”她故意損我。
“我想了一下,留給你做伴好吧。”
越來越寧靜的夜。我們停止說話的那一刻,時間仿佛冰凌一樣掛在屋檐。我不知道誰說的最后一句,便睡著了。
早上醒來,章師父去了江北,留下一張紙條交代我們把祠堂打掃干凈。
我其實想跟章師父去,我喜歡坐輪船,看波濤洶涌的江水。
小米也表達過一樣的想法??墒牵聨煾笡]理我們。
吃完早餐,我和來花來到祠堂。
來花告訴我小米去了海南。
“她的糧油店不做了嗎?”
“不做了,沒什么生意?!?/p>
我家的饅頭店也不做了,糧油店的生意也好不到哪里去。
去南方,成了許多章鎮(zhèn)青年的想法。去南方,我不敢想,我讀完高中后,沒考上大學(xué)?;丶?guī)透改缸鲳z頭,在許多人眼里算是一門手藝。如果去南方我能做什么呢?我很茫然,也很心動。
“從南方回來過年的人,連笑容都不一樣。”來花感慨說。
小米就是這樣的。她上次跟我跳舞時居然故意親了我的臉。
“你也想去南方?”
她不答。
她又把話題轉(zhuǎn)移到小米身上,她問我:“小米離開章鎮(zhèn),你真的不知道?”
我搖搖頭。
“小米沒告訴你?”來花笑了,有些勉強。
“我跟她不是很熟?!?/p>
“我看你們一起跳舞,以為你們很熟呢?!?/p>
“上次我去舞廳找你,碰見她……”
“她是個好姑娘?!彼驍嗔宋艺f。
我沒有接話,我忽然抬頭看她,我從未這樣正面看過她,她有點不好意思。她長得挺好看的,一雙丹鳳眼很特別。
我不明白,在章鎮(zhèn),關(guān)于她的閑言碎語那么多,而她卻能輕描淡寫。我挺佩服她的——她內(nèi)心的桀驁和不可侵犯,我仿佛理解了她。
拖拉機載著木料來到毛家灣已是黃昏,太陽像一顆土雞蛋的蛋黃,浸泡在大冶湖的煙水之中。
接下來,毛家灣宗祠的雕花修復(fù)和制作按部就班地進行。來花負責(zé)搓磨砂紙,這是一件很辛苦的差事,手掌會打磨出血泡。
先用粗砂紙,后用細砂紙,要順著木的纖維方向打磨。這一過程非常講究,章師父給我們示范了幾遍。整天下來,來花手酸胳膊痛,筷子都拿不穩(wěn)。后來,章師父讓我來做,讓她給做好雕花的物件著色上光。他要讓我們熟悉制作雕花的整個流程。一支硬毛刷、一支小硬毛筆、一只調(diào)色缸,她居然把這活做得有模有樣,均勻的光澤,光滑的手感,豐富的層次,章師父非常滿意。
事實上,著色是門學(xué)問很深的技術(shù),來花以前跟著章師父一起學(xué)過配料調(diào)色,有過基礎(chǔ)。
章師父教我雕花工藝制作過程中的木活、旋活、鎪活、鑿活、鏟活、銼活、磨活的操作要領(lǐng),每一步都非常重要,手工活,要分清輕重緩急,做到分寸在握,太難了。
章師父多次糾正過我不正確的走刀方式,他說:“走刀時,要判斷木紋的走向,不能順著木紋方向走,要橫截或斜截,薄切,小切?!?/p>
小件和大件,有握刀姿勢的不同,他都一一教我。對于大件雕花,左手把握方向,右手用力推,這些是基本功。剛開始我從線條簡單的雕花開始做,再慢慢地雕刻筆畫復(fù)雜一點的物件。兩個月的時間里,我對刀法和刀的走向基本可以做到心里有數(shù)。
章師父夸我說:“毛細,你很適合做雕花工匠。”
章師父教我如何勾畫墨線和構(gòu)圖的重要性。以前錯怪他不好好教我手藝,現(xiàn)在想來,我覺得自己可笑。實際上,修繕雕花更要慢細,好比衣服,舊了,破了,縫縫補補,做到?jīng)]有色差,極不容易。越是年久的雕花物件,越有韻味,時間的沉淀,使得這些民間物件有了靈魂。
前段時間,吳春花來過一趟。春天到來,她的氣喘病輕了很多,也可能是她的心情好了,氣色調(diào)整過來了。她給我們帶來了曬干的臘魚臘肉,還有紅薯和生活用品。這么遠的路,她是一路背來的。心情好,病痛也少了。
我把臘魚臘肉掛在房梁上,整個屋子的煙火氣讓我們仿佛又回到了年關(guān)。
我用雕花剩下的廢料生了柴火,吳春花為我們做了晚飯。鼎罐上熬的海帶臘豬排,四溢出的香味在毛家灣上空回蕩。
夜雁飛過,此際留聲。
“師娘做的菜,果然好吃。”
“好吃,多吃一點?!彼€給我舀了一瓢肉湯。
“我們好久沒吃到你做的飯了——”
我故意把話音拖長。以前我在她家,我做飯的時候多。就算章師父想吃到她做的飯,也并不容易。她常說自己聞到油煙的氣味,哮喘病會犯的。章師父也不敢讓她下廚。
“我聞到烤紅薯的味道了?!?/p>
來花說:“你真是狗鼻子?!?/p>
“不對,還有你身上的油漆味。”我故意靠近聞了聞。
她這幾天身上出汗多,洗澡也不便,有淡淡的狐臭。
她生氣地瞪了我一眼,用火鉗從火堆里夾出烤紅薯來,說:“我想趁熱吃,你皮厚,把它掰開吧?!?/p>
“你想燙死我啊?!?/p>
“死豬還怕燙嗎?”
她在故意整我,生我的氣。我真的用手把滾燙的紅薯掰開兩半,燙得我從凳子上站起來,嗷嗷叫。我這么做是想博得她的同情,這招果然奏效。
她不停地給我手吹氣,并責(zé)怪說:“你這個豬頭?!?/p>
吳春花和章師父都看在眼里,都在關(guān)心我的手傷。我給他們看我燙得紅紅的手掌。
吳春花說:“毛細,你明天不用做事了,好好休息一天?!?/p>
她這么一說,章師父也同意了。
“你也太矯情了吧?!眮砘ㄕf。
“這點小痛,真的沒事?!蔽翼樦鴣砘ǖ脑捳f。
章師父很是欣慰。
吳春花說:“烤紅薯要趁熱吃?!?/p>
夜色安靜,我們圍在柴火旁,章師父講解制作雕花時遇到的問題。
床鋪的被套換了干凈的。
今晚吳春花要和來花擠在一張床上睡覺。她們之間終于和解。
晚上,房梁上的耗子并未因為人多而減少活動,反而因突然多了肉的味道,它們徹夜興奮,我們都沒有睡好。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我的手掌不痛了。
但章師父還是堅持讓我休息,順便送吳春花回去。
我每天繃著的弦終于可以松弛下來。
看來章師父對我的表現(xiàn)比較滿意。盡管有一次,我把宗祠往生牌的蓮花雕刻牌位刻壞了,但他沒有批評我。他說:“壞了,可以修復(fù)好?!彼托牡亟涛蚁麓斡龅酱朔N情況時,該如何處理:當遇到精雕細刻的物件時,刀的選擇和使用要合適,使用刀時不要過度用力,不要過快,要盡量慢下來,在推刀時要穩(wěn),刀鋒要向下,不能挑起。這些細節(jié)讓我在實際操作中受用良多,以后,我再沒有犯過差錯。
我想順便回去看看我爸我媽。
“你回去把家里的那只貓捎來?!眮砘ㄕf。
我答應(yīng)了她。
回章鎮(zhèn),還是坐船。
吳春花問我:“來花最近的表現(xiàn)怎么樣?”
“章師父挺喜歡夸她的,她像變了一個人。”
“你也這樣認為嗎?”
我點了點頭。
她問這話是幾個意思?是想讓我夸她姑娘吧。
“你覺得來花怎么樣?”
“很好呀。”
她竟然滿意地笑了。
回到家,已近中午,我爸我媽已閑坐下來,饅頭店果真不做了。
他們斥責(zé)我說:“怎么回來了?”
我說明本意,他們不怎么信我,然后問:“手藝學(xué)得怎樣了?”
“哪有這么快,才掌握一些基本技法?!?/p>
“來花回來了嗎?”
以前他們把對來花的不屑寫在臉上,現(xiàn)在變了樣。
我不愛聽他們的嘮叨,我想睡個安穩(wěn)覺。
我剛躺下來,我爸說:“有你的信?!?/p>
“我的信?”誰會給我寫信?我以為是我爸故意不讓我睡覺。
“小米寫給你的信。”
這封信已被他拆開,牛皮紙信封內(nèi)裝有一張小米的生活照。她穿著比基尼,站在海南的海灘上,藍天白云椰子樹,一副明星模樣。她在信里說,南方,永遠蔚藍,夢想照亮藍色的大海和夜晚。她特別提到春節(jié)時,和我一起跳舞和看花燈的美好記憶。她來信說,來吧,毛細,蔚藍的海天在等著你。
我一看笑了,她一定是抄了某位港臺詩人的詩行。以她的文采,寫不出這么優(yōu)美的句子。照片的背面還有她的簽名,像明信片上明星的簽名,潦草極了。
“你和小米談了多久?”我爸直截了當。
“什么關(guān)系也沒有。”
“為什么她要給你寫信和寄照片?”我爸有點氣急敗壞。
我都成年人了,我想就算談個戀愛也不至于招來這般質(zhì)問吧。
“不許你給她回信?!?/p>
我沒打算給她回信。
我爸收回了那封信,說:“老章和吳春花同意了你和來花的親事?!?/p>
我爸說出的話對我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
“你們征求我的意見了嗎?”
“我現(xiàn)在問問你同意嗎?”他的語氣緩和了下來。
我摔門而出。
并不是我對來花的既往心存芥蒂,我早不在乎別人怎么看來花,但總不能王八看綠豆吧。
難怪吳春花對我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明顯的轉(zhuǎn)變。
我來到章家,吳春花正在屋里納鞋底,章鎮(zhèn)的老布鞋,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穿了。她做的老布鞋只有章師父合腳。來花多年前就不穿了,吳春花有些失望。這次她讓我?guī)系牟夹?,是送給我的,她說:“我按你穿鞋的尺碼做的?!?/p>
我說了“謝謝”。
她說:“一家人,不要見外?!?/p>
她把那只白貓用繩子系好交給我,說:“來花真的很好的?!彼f的話,其實是暗示我。我點了點頭說:“她是師姐,都是她在照顧我?!?/p>
我把那只白貓裝進了裝有布鞋的蛇皮袋,它一直在叫,無論我怎么安撫它,它總是聲嘶力竭地掙扎。貓并不掌控自己的命,也不信這命。
四月的雨,有時淅淅瀝瀝,有時煙雨蒙蒙,受潮的木材雕刻起來很是費勁,工期不得不延長。清明之前沒法完工。祭祀慶典因為毛家灣的很多青壯年去了南方,最終沒有搞成。老者說:“祭祀活動改到春節(jié)?!?/p>
章師父為此多次表達了他的歉意,還專門請毛家灣的幾位長者喝酒。那頓飯是我和來花共同做的,他們吃掉一條臘魚和一刀臘肉。
來花不滿地說:“他們比耗子還能吃。”
毛家灣祠堂的雕花剩下幾扇門窗沒有做完,接近收尾。
我們都在盼望回家。
章師父說:“如果天氣好的話,一周的時間可以做完,剩下的事情,我一個人可以做。”
這兩天他讓我們收拾好行李,我恨不得今晚就可以回到章鎮(zhèn)。
我忽然變得關(guān)心起章鎮(zhèn)的消息,來花卻表現(xiàn)出驚人的平靜,她似乎不急于回去。我問她:“馬上要回去了,你怎么不收拾東西?”
來花說:“在哪都一樣,跟回去沒什么區(qū)別?!?/p>
“回去后,我要把跳舞學(xué)會?!?/p>
“有為青年嘛,然后呢?”
“然后去外地看看?!?/p>
“你不學(xué)雕花了?”她疑惑地看著我。
我想法的改變是從收到小米的來信開始的。她的信對我的觸動很大。她寫的信,用詞都不一樣。
“你呢,有什么打算?”
她遲疑一會兒說:“我打算待在章鎮(zhèn)。”
來花這么說,有她的緣由。
我不打算刨根問底。
晚飯由我來做。來花想吃莧菜,毛家灣最不缺這種菜,家家戶戶都種。
《章鎮(zhèn)明清故事雜編》記載莧菜是胭脂之物,香艷妖嬈,女人多吃,不貞。
《本草圖經(jīng)》卻說:“紫莧,主氣??;赤莧,主血痢。”
好吧,我信自己。
來花說:“胭脂醉藕你會不會做?”
所謂胭脂醉藕就是把莧菜煮熟,取其汁,再把蓮藕去皮切片,煮熟后撈出,放碗里涼后,再在莧菜汁中加白醋、米酒汁、白糖和蜂蜜攪勻,倒入蓮藕片中。
“可是沒有蜂蜜和米酒汁了?!?/p>
“可以用白糖和黃酒代替?!彼f。
好吧。
我居然做成了胭脂醉藕,來花說:“真的很好吃?!?。
章師父吃得高興,他要我陪他喝上幾杯。我從未喝過純谷燒酒,剛喝一口燒心,再喝舌頭麻木,說話有些語無倫次。來花提醒我說:“你再喝會醉的?!?/p>
章師父說:“沒事,明天你們可以收工回家了。”
“明天真的可以回章鎮(zhèn)?”來花問。
“沒有你們什么事了?!闭聨煾刚f著便從口袋里掏出兩個信封。
他接著說:“這是給你們的工錢,每人五百?!?/p>
五百,對我來說是一筆不少的錢,我連忙感謝。來花接過錢時,沉默不語。
“來花,怎么啦?”章師父以為她不高興。
“章爸,我們是一家人,你怎么還給我工錢?”
“你對自己好點,買身好看的衣服吧?!?/p>
這幾個月,她明顯瘦了,沒時間注重自己的形象,完全是一個村姑的模樣。
來花臉一紅,說:“章爸嫌棄我呀?!?/p>
章師父哈哈大笑,把酒一飲而盡,說:“我自己的閨女什么都好,罰酒,罰酒?!?/p>
他又喝了一杯。
我趁著酒勁說:“穿什么都好著啦?!?/p>
來花的臉真的紅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那只白貓的叫聲也越來越大,它的叫聲響徹夜空。
連同章師父的呼嚕聲,響徹夜空。
因為一直下雨的緣故,我和來花回到章鎮(zhèn)是在三天后。
吳春花又在院子里納鞋底,她見我們回來,放下了手頭的事,笑迎我們。
她對來花噓寒問暖,來花呢,也就隨便答了幾句。
“老章什么時候回?”吳春花問我。
“剩下收尾的工作,要不了幾天?!?/p>
“你們還去嗎?”
“不去了。”
我去燒水,來花要洗澡。從毛家灣回來,她已經(jīng)習(xí)慣使喚我了。
以前她是不會這么做的,幾個月的相處,有些事是那么自然而然。
吳春花說:“我上街買菜去,晚飯我給你們做好吃的?!?/p>
本來我想說買些莧菜,做一份地道的胭脂醉藕,但吳春花對紅色的食材心里膈應(yīng)。
“師娘,買點蓮藕和米酒……”我還是沒有說出來。
五月的天氣有些潮熱,衣服晾在屋檐下的走廊,有一股霉味。特別是放在柜子里的衣服,霉味更重。這雨下了好多天,今天剛放晴,濕氣太重,來花說:“這些放在衣柜的衣服都需要拿出來再洗一遍。”
她的言外之意是幫我把衣服一起洗了。
“那些都是秋冬的衣服,我也不穿,穿時再洗吧。”
“那怎行呢?發(fā)霉的氣味對呼吸也不好。這些霉味對我媽的病不利。”
她開始關(guān)心吳春花了,也是對我的關(guān)心。
她本是一個懂得照顧別人的人,我承認對她的過去有誤解。
“水在鐵鍋里沸騰好久了?!蔽姨嵝阉f。
澡堂在她寢房的隔壁,我和章師父一家人都在那里洗澡,那里有兩個洗澡用的大木桶,其中一個木桶,章師父告訴我其歷史有一百多年,幾代人都在用它,和這個房子一樣老。新的木桶是吳春花那年來到他家時他親手做的。新的木桶給她們母女用。舊的木桶修補了不少次,全身漆黑。
我常常感嘆,章家每一根木材都被時間浸漬過,有屬于它們自己的氣味和膚色。
我打了沸水倒進木桶,又用井水調(diào)溫,房子彌漫著熱氣。
她彎身下去倒水時,我看見她松垮的吊帶裙里,晃著一對潔白飽滿的乳房。我的眼光慌忙躲閃,她好像覺察到什么了,說:“水溫合適,我要洗澡了?!?/p>
那一刻,我仿佛像個小偷,偷到的卻是自己那顆羞愧的心。
吃了晚飯,來花想去街上看看,讓我陪她。
吳春花說:“你們早去早回吧。”
章鎮(zhèn)的夜晚,沒有春節(jié)時候的熱鬧,小賣部亮著燈,臺球室還有幾個人打球,錄像廳依稀有人進出,旁邊的歌舞廳已經(jīng)歇業(yè)。這條街,我已經(jīng)走過很多遍了,再往前走,是我家的饅頭店,它幾個月前關(guān)掉了。
街上的人并不多,可能是前幾天下雨的緣故。
有幾個半生不熟的人盯著來花看。來花今晚穿著藍白的細花裙子,散發(fā)披肩而下。我想,他們不是看我的。
來花問我:“和我一起上街是什么感覺?”
我說:“我覺得自己沾了你的光?!?/p>
“別人還是用異樣的眼光看我?!彼p嘆一聲。
“不是這樣的?!?/p>
“你怎么看我?”
“我贊賞你的勇氣?!?/p>
“真的這么認為嗎?”
“是的。”
走到我家的饅頭店門口,燈亮著。
來花說:“不邀我去你家坐坐嗎?”
我媽正在和面做饅頭。她沒注意到我們進來,來花跟我媽打了招呼,把我媽驚了一跳。“你們什么時候回來的?”她問。
“下午,事情已經(jīng)做完了?!?/p>
我媽責(zé)怪我不提前說一聲,她說:“該好好邀請來花到家里吃飯?!?/p>
我媽給她端茶倒水。她對來花的客氣態(tài)度,讓我有點不適應(yīng)。她拉著來花的手說:“花啊,這裙子好看?!?/p>
來花很享受我媽廉價的贊美。
我問:“我爸呢?”
“他去章家祠堂幫忙去了?!?/p>
哦,端午節(jié)前兩天,章家祠堂要唱幾天大戲,我媽準備做饅頭賣呢。
說起來,章山的祠堂戲臺、寺廟梁棟、牌樓匾額的木刻雕花大都是章家?guī)状说淖龉?。我媽又很夸了章師父的了不起?/p>
我媽還詢問吳春花的病況。
“我媽的病好多了。”來花說。
“看來紫蘇對治療哮喘有些效果?!?/p>
吳春花大概是聽了我媽所說的民間偏方吧。
我忽地想起胭脂醉藕的做法,可以用紫蘇汁代替莧菜汁。想必吳春花不會反對吧。
我媽說:“鮮嫩的紫蘇還可以涼調(diào)生吃。”
我也想做這么一道菜。
臨走時,我媽送給來花一只紅色的蝴蝶結(jié)發(fā)夾,和我媽頭上戴的同款。
她對來花態(tài)度的變化,我沒來得及想其中的原因。她拉我去房里告訴我,過幾天去章家給我提親。
想起之前他們對我和來花表現(xiàn)出來的關(guān)心,我不感到意外。
但來花怎么想的,我心里沒底。
回去的路上,我對來花說:“改天我給你做你最喜歡吃的胭脂醉藕?!?/p>
她笑了笑說:“來你家吃?”
“不,這次要在你家做胭脂醉藕?!?/p>
“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
“可我媽不喜歡?!?/p>
“這次一定會喜歡。”
章師父從毛家灣回來,我爸我媽便迫不及待來到章家拜訪。
他們的目的,章師父和吳春花心照不宣。
來花沒反對;我呢,也沒意見。
媒婆是劉翠花,她原本是供銷社的售貨員,后來供銷社倒閉了,她做起了月老,聽說這個鎮(zhèn)上的許多樁婚姻,都是她一手撮合成的。
媒婆只不過是走一個過程,兩家人都同意了,接下來便是我和來花相親。
端午節(jié)那天,我爸我媽一行五六人挑著擔(dān)子,簍筐里裝著見面禮。按照傳統(tǒng)相親方式,禮物有糍粑、綢緞、煙酒、九孔蓮藕、鞋襪和新衣等。簍筐上面蓋著紅布,一行人由媒婆劉翠花帶路,一路走,一路放鞭炮。
路程不遠,但劉翠花卻兜了一個圈子。章鎮(zhèn)街上的住戶和商家都來看熱鬧。
今天我像一只公雞一樣走在章鎮(zhèn)的街道上。
來到章師父家門口時,有人出來放鞭炮。他家的親戚朋友來了,圍著我看我。媒婆劉翠花進屋大聲喊:“我把人帶來了,這后生真是俊呀?!边@是客套話,照例都是這么說的。何況,我跟章師父他們早已熟識。
吳春花回話:“進來坐?!?/p>
他們卸下?lián)樱鸦j筐放在廳屋顯眼的位置。我們坐下來,兩家大人在媒婆的見證下,敘敘舊,喝喝茶后,領(lǐng)我進里屋見來花,其他人就不跟著進了。
來花今天穿著紅色的連衣裙,像團火,她坐在床邊,看了看我,我站在她面前倒是拘謹起來。
來花說:“坐呀,怕我吃了你?”
我坐在椅子上,離她還有兩米遠。
她說:“你嫌我呀。”
我連忙起身找了理由搪塞說:“我挑著擔(dān)子走了一路,身上都是汗,擔(dān)心汗臭熏了你。”
“你坐過來?!彼α?。
坐近,我更緊張,這種緊張來自一個女人身上的體味。
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好,更多的時候是彼此沉默。
隨后,我們都出去見雙方的父母,一一接受他們的祝福。
章師父說:“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不分彼此了?!?/p>
接著吳春花說:“你們要互相理解,孝敬雙方父母。”
我爸說:“相親相愛?!?/p>
我媽說:“相敬如賓?!?/p>
他們說完祝福語后,我媽給了來花一個紅包,來花欣然接受。
儀式結(jié)束,以后該改口叫章師父和吳春花爸媽了。
吃完中飯,親戚散去。
我隨我爸我媽回去,晚上我還要過來住。
我爸心里,還是裝著那一套師徒倫理:三年學(xué)徒,五年半足,七年成師傅。
但對我來說,現(xiàn)在不同往日。我跟來花相親了,住在他家,在別人眼里等同入贅。
“我不想住章家。”
我爸一聽就冒火:“吳春花還不想你住呢!”
我媽來熄火,說:“有話好好說?!?/p>
“我以前跟來花沒處對象,現(xiàn)在再住她家,這不是入贅嗎?”
“入贅怎么了?想入贅她家的人排隊呢!”我爸發(fā)怒地喊。
“反正我不想去了。”我也不客氣地回擊。
我媽生怕街坊鄰居聽到,她把我爸拉開,讓他回房了。他們關(guān)著門說了些什么,我依稀聽到他們說:老章的祖屋將來夠他吃一輩子。
我在他們眼里,就是用來交易的物品。我越想越生氣。
我媽同意我今晚在家休息。
我說:“以后沒事的話我也不想去了?!?/p>
“什么叫沒事?學(xué)徒不是一年半載可以出師的?!?/p>
“我得晚上回來住?!?/p>
“那怎么成呢?吳春花會覺得你變心了?!?/p>
“我去跟她說?!?/p>
“還沒到時候,你暫時住那里。”
“我不想住在那里被人說?!?/p>
“你傻呀,你不入贅,章家會答應(yīng)這門親事嗎?”
我媽終于說了心里話。
章師父不久后去了江北,他去修繕祠堂的木結(jié)構(gòu),沒有帶上我和來花。
這段時間,我像從前一樣待在章家,吳春花對我的態(tài)度回到了從前,我該做什么,還得做什么。我覺得這可能是我們正常相處的生活狀態(tài)。
有空時,我還會操弄那些雕花的工具,我怕手生,我把它們拿出來,操練握刀的把式。
這段時間,流言蜚語不會停下來。說什么的都有,以前他們熱衷于談?wù)搧砘ǖ膫€人生活,現(xiàn)在是關(guān)于我家的種種猜測。他們認為我入贅章家,是為了老章的家產(chǎn)。至少我爸我媽也是這么想的,怪不得外人也如此猜測。
吳春花和來花可能也聽說了。
自從我和來花相親后,來花很少去章鎮(zhèn)舞廳跳舞。她在章鎮(zhèn)郵電所找到了一份差事,負責(zé)給章鎮(zhèn)街上單位和訂戶分發(fā)報紙和信件。在吳春花看來,這是一份體面的工作。但在我看來,她拋頭露面,對我家的種種猜疑是不會消失的。
我問來花:“你喜歡這工作嗎?”
來花說:“我總得有事做吧。”
她說得也是,章鎮(zhèn)的很多青年去了南方,我一樣夢想遠方的世界。我問來花:“要不,我們一起去南方看看?”
她搖頭,說:“章爸托了不少熟人找關(guān)系,也花了錢,這工作不能丟?!?/p>
其實,這更多的是吳春花的想法,她不想來花再節(jié)外生枝。
來花也在變,她不再是那個叛逆而決斷的來花,對于來自遠方的最新消息,她已無暇顧及。小米陸陸續(xù)續(xù)又來了兩封信,她不知道我跟來花相親的事。
來花知道這些事,信是她親自給我的。
我沒回復(fù)過。
無論我怎么解釋,她都不高興,我們?yōu)榇顺尺^嘴,幾天不說話。
南方的誘惑對此刻的我來講,更加有吸引力。
章師父回來過一次,看到我和來花相處不是很順心,又怕我和來花的矛盾影響到吳春花的心情。他打算帶我一起去江北。
可是,我在江北干活時,不小心弄傷了手。
我回到了章鎮(zhèn)。
我爸媽同意我待在家里休息,總不能讓吳春花照顧我這個病號吧。
我爸我媽每天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爭吵不休。以前,我是多么希望自己回到家里住上一段時間,可是現(xiàn)在我每一天都住得難受。
最近,李大強從廣東回來,帶走了一批章鎮(zhèn)青年男女。章鎮(zhèn)衰敗的供銷社徹底關(guān)門,郵電所好像忙碌了許多,來花經(jīng)常很晚回來。章師父干完了江北的活,工錢一直沒有要回來。我在章師父家里沒事可做,吳春花說:“要不,你也去南方看看?”
我沒有回答,我不知道吳春花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在試探我?還是不想讓我繼續(xù)待在她家?人一旦閑下來,總愛胡思亂想。
吳春花說:“廣東回來的人說雕花這手藝在那邊很吃香?!?/p>
她分明是在攆我,她再不需要一個在她家白吃白喝的毛細了。
我說:“我聽聽我爸我媽的意見?!?/p>
“也好?!彼谋砬槿绱溯p松。
我卻感到一種緊迫感和未知的迷茫正向我襲來。
晚飯時,來花沒有在家吃,她單位時常有些宴請活動,我們也習(xí)慣了。
章師父問我:“毛細,有什么打算呢?”
章師父的意思是我的學(xué)徒期該到此結(jié)束。
“是呀,待在章家會耽誤你的前途?!眳谴夯ㄕf。
看來,他們已經(jīng)商量好了,這事沒法強求,即便是我不同意他們的想法,也只能順其自然。我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過幾天便是中秋節(jié),讓你爸來一趟吧?!闭聨煾刚f。
我雖惶恐,也只好如此。
來花回來時,那只白貓總會從不知道的地方竄出,再叫幾聲,院里的大門便“吱呀”一聲開了。章師父和吳春花睡得早。我呢,總是睡不著覺,心里仿佛丟了一樣?xùn)|西。
“回來啦?!蔽艺f。
來花說:“你怎么還不睡呀?”
“睡不著,等你呢?!?/p>
“我這么大的人了,又丟不了。”
“你喝酒了?”我聞到了她身上的酒味。
“嗯,喝了一點。”
“女人喝酒不好。”
“你多操心自己吧。”她對我厭煩起來。
“我有事問你,你進屋說吧?!?/p>
“我有點累?!?/p>
“不會耽誤很多時間。”
“站在院子里說吧?!?/p>
我把今天的事告訴了來花,我的學(xué)徒期已經(jīng)結(jié)束,她卻十分平靜。她很淡然地說:“我已經(jīng)知道了?!?/p>
看來,我沒必要再問她的想法,沒有人能夠改變。
“好吧?!蔽艺f。
第二天一早,章師父跟吳春花走親戚去了,來花還沒起床,她今天休息,不上班。吳春花說:“你今天好好做頓飯吧?!?/p>
我點頭答應(yīng),來花卻說:“以后別為我的事費心了?!?/p>
我可能是一個多余的人。
有一天晚上,她跟我講她從前的事,她從美發(fā)店出走,和李山先是去了廣州,跳舞是那時候?qū)W會的,小米的舞蹈是她回章鎮(zhèn)教會的。她告訴我她做的是老本行——理發(fā),在廣州不叫理發(fā),叫美容美發(fā),是香港人的叫法。后來,李山犯事了,他們就回了江北躲,但最終還是沒躲過。
她說她是一個壞女人,要是我介意的話,還來得及。
我不關(guān)心她和李山的事。
她說到動情處,便緊緊地握住我的手,那一刻,我發(fā)誓一定要好好待她。她主動親了我,我勇敢地抱住了她,把她重重地壓在床上。我頭埋進她那一對渾圓飽滿的乳房,從這里出發(fā)吻到脖子,吻到臉頰,她沒有反抗,我在淪陷,她又淚流滿面。那晚,那只貓的叫聲異常兇狠,它在屋檐和房梁之間來回穿梭。
那是一個美妙的夜晚,在今天看來如此奢侈。
而今,她對我越來越冷淡,我曾問她:“有空一起回我家看看吧?”
她卻說:“每天送報時都見你爸媽呢,打了招呼?!?/p>
我把買回的早餐放在餐桌上,她沒吃。
她梳妝一番后,要出門,我問:“要不一起去城里轉(zhuǎn)轉(zhuǎn)?”
她卻說:“單位還有事。”
今天是周末。
她出門時挎了一個小包,穿著緊身風(fēng)衣出門了。她這身穿著打扮,是港臺風(fēng),聽說是朋友從廣東給她郵寄的。
關(guān)于我和來花之間的隔閡,我跟章師父細數(shù)了好多條,他說:“你們年輕人的事,還是自己解決吧?!逼鋵?,我是想好好地與來花溝通一下,出門逛逛,但她總是借口各種事推脫。
我爸為我在章家的處境感到失望。
吳春花沒有答應(yīng)我跟來花的婚期,她說要再等等……等什么呢?來花說,她的臨時工快要轉(zhuǎn)正了,如果這時結(jié)婚,一切都毀了。
我爸擔(dān)心如果她工作轉(zhuǎn)正,她還會看上我嗎?
我們的誤會因此越來越多,我和我爸在中秋節(jié)那天去了章家,給章師父提了一盒月餅和兩瓶燒酒。來花又不在家,她越來越忙,自從我搬出章家,我們再沒見過面。章師父告訴我來花被單位委派到縣里學(xué)習(xí)去了。
有人說我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來花卻成了他們眼里的白天鵝,現(xiàn)實的情況確實是天平傾斜向章家。我爸跟他們的交談不歡而散。無論怎么讓步,在我看來,我和來花無法回到從前了。
他們說,這婚事只能等,至于等到什么時候,沒辦法說。如果我家不同意,也可以悔婚,師徒之間關(guān)系還在。
我在家待了有兩三個月,眼看又快過年了。我跟來花之間再沒見面,吳春花告訴我說:“來花在縣里學(xué)習(xí),需要半年呢?!?/p>
有人在章鎮(zhèn)街上看見過來花,她沒來找過我,這讓我非常難過。
我跟我爸說:“我想出去看看,說不定有些機會?!?/p>
我爸沒有回答。
我忽然想起了小米,她不是在海南島嗎?她寫給我的信還在,這些信被我媽藏了起來。我問她:“小米寫給我的信呢?”
她很警惕地說:“要這些信干什么?”
我媽沒答應(yīng)。我理解他們的心情,他們還是把希望系在章家的那根繩上。我媽對我義正詞嚴地說:“章家不講仁義,不講信譽,我們不能?!?/p>
我說:“我跟來花遲早會分的?!?/p>
我媽的怨言很多,對我的婚事開始動搖,她不再像以前那樣固執(zhí)己見。她拿出一疊拆開的信封,是小米寫給我的,最近的來信是上個月底,她已經(jīng)從海南島去了深圳。她來信說,到了深圳有了住址會給我寫信。她還問到來花,她是不是快嫁人了?
她信里說來花真是一個有心計的人。我并沒有把她的話放在心上,人與人之間的嫉妒心常有。
看完這些來信,我并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年關(guān)將至,章鎮(zhèn)沒有如我期待的那樣重新熱鬧起來。我和來花最后一次見面是在小年那天。來花培訓(xùn)結(jié)業(yè)回來,我和章師父去車站接她。她大包小包地拿滿了東西。我們的見面沒有期待已久的問候。一路上,她一直走在前面,章師父走在中間,我走在最后面。三人沒有任何交流。回到章家,我主動問了她:“明年有什么打算?”
“結(jié)業(yè)了,等分配?!?/p>
“不在章鎮(zhèn)郵電所上班?”
“有可能去其他鄉(xiāng)鎮(zhèn)?!?/p>
“哦,挺好的。”我此時的心情挺無奈的,五味雜陳吧。
我忽然覺得我跟來花之間,隔著更大的鴻溝,有著不可逾越的障礙。我說什么話,都要想好久,真是沒勁。
離開章家,經(jīng)過以前小米的糧油店,想起了小米。糧油店的門框邊貼的對聯(lián)已經(jīng)發(fā)白,我有些惆悵。我在門口的臺階上坐了一會兒,點燃了一根煙,其實我還沒有學(xué)會抽煙。抽了三支煙,太陽已近黃昏,經(jīng)過章鎮(zhèn)的班車停了下來,又開走了。我低著頭,在地上用紙條畫圈圈。
我的想法很亂。
“毛細,是毛細嗎?”
站在我面前的竟然是小米!
“真巧啊,我……我剛走到這里?!?/p>
她笑著說:“你是來接我的嗎?”
“我哪知道你今天回來。”
“你真沒情商?!彼室獍言捦铣砷L調(diào)。
我?guī)退断路及瑤退研欣钕浒徇M屋。滿是灰塵的房間里,斜陽剛好照進來。
我禮貌性地問她:“還沒吃飯吧?”
“你不會想請我吃飯吧?”
“一起吃啊。”
她咯咯笑了,說:“難道你不怕別人看我們的熱鬧?”
我內(nèi)心有些忐忑,下午剛見了來花,晚上卻和小米在一起。
“我?guī)湍惆训貟吡税??!?/p>
她表示了同意,總算化解了我的尷尬。
今年的春節(jié),章師父不打算讓我去他家吃年夜飯了。他告訴我爸,他們要去縣城過年,這令我們一家人感到吃驚。我媽說:“沒聽說章家在城里有親戚?!?/p>
我有一種想笑的沖動,生活給了我最響亮的耳光,但沒有留下印記。
“不必那么悲觀,該結(jié)束的總會結(jié)束?!蔽夜首麈?zhèn)定說。
他們徹底無語。
是的,沒有什么不能結(jié)束。我倒是安慰起他們,我愈安慰,他們愈激動,他們一次次罵吳春花、章師父和來花,罵他們是一丘之貉,狗眼看人低。我們兩家人都很不幸。
“他們是在欺負人,我不會這么算了?!蔽覌寪汉莺莸卣f。
我爸還是放心不下,他又去了一趟章家。帶回來的結(jié)果是來花節(jié)后去縣城郵電局上班,一家人以后可能很少回來。
春節(jié),我們一家人陷入一種被動的氣氛里,我爸在責(zé)怪我媽,我媽又責(zé)怪我,我責(zé)怪來花這個見異思遷的人。我也恨自己沒有本事。
今年龍泉寺沒有廟會,但香火依舊旺盛,我媽照常去龍泉寺燒香拜佛。我在章鎮(zhèn)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看到章師父家的大門緊鎖,那只白貓孤獨地蹲在石墩上梳理毛發(fā),它看到我,“喵喵”地叫了幾聲,跑過來在我的褲腳蹭了蹭,我毫無征兆地狠狠踢了它一腳,它慘叫了幾聲跑開了。
我站在那里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挫敗感。
他們沒有帶走那只貓。
“毛細,怎么站在這里呢?”
小米在喊我,她的出現(xiàn)總在偶然間。
“你嚇了我一跳?!蔽艺f。
“你又不做虧心事,怕什么呢?”
“我想做虧心的事,卻沒機會了?!?/p>
“你還在為來花難過嗎?”
小米已經(jīng)知道我跟來花分手的事。我搖搖頭,說:“不,我為自己難過?!?/p>
想起一些往事,我很沮喪。
“要不我們?nèi)ヌ璋???/p>
還沒等我答應(yīng),她便拉著我一路小跑。舞廳門口的音響唱著今年流行的歌曲《謝謝你的愛》。進場后,舞廳人并不多,大家坐在那里喝著大瓶的西塞山牌啤酒,啤酒口感極差。我說:“來瓶汽水吧?!?/p>
小米要了啤酒,她說:“我以前喝不慣啤酒,慢慢便習(xí)慣了?!?/p>
我喝了一口,做出夸張的表情。她笑著說:“比失戀還痛苦嗎?”
我猛然覺得她的話像刺一般扎痛了我,我端起她的酒杯一飲而盡。我憋紅了臉差點兒吐了出來。她說:“這就對了嘛,你應(yīng)該來點更瘋狂的?!?/p>
說著她給我也倒了一杯,跟我碰杯。
舞池的燈光閃了起來,舞曲開始,有人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邀請女生跳舞。
我一點不介意。
小米邁著優(yōu)雅的舞步,她的神情完全融入迷離的燈光和音樂中……跳完一曲后,我已經(jīng)喝完了一瓶啤酒。她說:“你挺能喝的嘛。”她又要了兩瓶。
我告訴小米她寫的那些信我收到了。
“你不說,我都快忘啦?!彼似鹁票约汉攘艘槐p易地化解了尷尬。
她又說:“信里寫了什么我都忘了?!?/p>
我說:“我也忘了?!?/p>
我舉杯又喝。
“我請你跳支舞吧?!?/p>
她一笑,露出潔白的牙來,我說:“牙好,酒量也好?!?/p>
喝了酒,我感覺心情好多了,有些事不用去想。本來打算來支自由舞的,小米卻說:“我們跳一曲慢四吧。”
我不會跳交際舞,她說:“我教你?!?/p>
由于我臂力不夠,整套動作完全走形,但小米并不介意。
我心里卻把她幻想成來花。
小米說:“你喝多了。”
回到家,我又哭又吼,我爸罵我沒一點出息。
我不爭辯,我本來就是扶不起的阿斗。
年初五,我姐回來,我媽的情緒稍好些。我姐說:“吳春花真不是個東西,來花連東西都不是?!边@話真夠惡毒,我媽喜歡聽,兩個女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數(shù)落吳春花和來花的種種不是。我呢,什么都不想聽,我想靜靜,又來到街上。
章鎮(zhèn)廣場,章家祠堂的那個戲臺下,站滿了人。章家祠堂重新裝修了一遍,敲鑼打鼓唱大戲。臺下已是亂哄哄一片,小販們早已擺上了攤點吆喝叫賣。
好久沒有這種熱鬧,穿得花花綠綠的男男女女都來看熱鬧,看門道的卻少。我爸是戲迷,我想起他說的話:“臺上臺下,戲里戲外,戲如人生?!?/p>
大概是吧。
我也只能如此。
大戲開場,楚劇《百日緣》的唱腔婉轉(zhuǎn)綿長,特別是女腔,聽了叫人心痛。我看了一會兒,心里安靜不下來,便離去。
我又經(jīng)過章家門口。我想看看那只白貓,可是今天沒見那只貓,我叫喚了它幾下,它沒答應(yīng)我。我昨天踢痛了它,它記仇不想見我。
我走近一看,院門竟然沒有上鎖,但是緊閉著。難道章師父回來了?
我想敲門,但始終沒有敲。
我在抽煙,一支煙還沒抽完,章師父家的院門終于開了。是來花,她回來了。接著一個穿著皮夾克的男人跟著她一前一后走著。那個男人的年紀看上去有四十歲,他腋窩下夾著黑色的牛皮公文包。
來花側(cè)身而去,我喊了她一聲,她像沒有聽見,那男的也裝著沒聽見。他們走向不遠處那輛吉普車,來花頭也不回地鉆進車里。
回到家,我像一只發(fā)瘟的公雞,耷拉著腦袋。我媽問我:“你怎么啦?”
我應(yīng)付她說:“頭痛?!?/p>
我媽不客氣地說:“還是心病吧?”
春天的雨水多,小米來信說,木棉花開了,讓我有空去看看。
我跟我媽說:“我想去廣州看看?!?/p>
“看小米?”
“不,我想去找找那邊的機會。”
從她不屑的眼神看,她已經(jīng)否決了我的想法。
我媽說:“過幾天,章家祠堂的戲臺也要維修了,你接過來做吧?!?/p>
“章家祠堂去年的工錢還欠著?!?/p>
“瞎說,他們不欠錢?!?/p>
百無聊賴的春天,我聽從了我媽的安排。
戲臺的雕花修復(fù)量大,我一人做不下來,這活還得章師父接手。
他已經(jīng)不住章鎮(zhèn),我好久沒見他了。
我問我媽:“章師父怎么不接活?”
我媽告訴我:“來花嫁了一個大老板,章師父不用再做苦力活?!蔽衣犝f后,心里的滋味像蝦醬,聞起來臭吃起來腥。
一個多月下來,戲臺的梁柱雕花沒有完工,原因是一直欠著工錢,我家的多年積蓄,墊資進去不見回款。我爸媽也急,再也沒錢繼續(xù)進行下去。
這樣的結(jié)果,我們都沒想到。
章師父回來那天,我還是認出了他。他戴著一頂太陽帽,比以前發(fā)福了,臉白了好多。他穿著西服,打著領(lǐng)帶,像是從港臺來的老板。
我告訴我爸,章師父回到了章鎮(zhèn),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興奮地告訴我媽:“戲臺的欠款有辦法了?!?/p>
他們想讓章師父接下戲臺的爛攤子。
章師父會答應(yīng)嗎?我爸帶著我立馬去找了章師父。
章師父回來是想把老房子賣掉,他沒打算再繼續(xù)做雕花。
說明了來意,章師父卻大吐苦水:“沒錢,沒錢呀?!?/p>
戲臺是章鎮(zhèn)的章氏族人集資修繕的,錢款因為管理不善,被人挪用。
章師父只得敷衍我爸:“我想接盤,也得等到房子賣掉吧?!?/p>
“老章,你缺這點錢嗎?你的辦法比我多?!?/p>
“我回去跟來花商量一下,再給你回復(fù)?!?/p>
章師父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只能是到時再看。
隨后,章師父提出去看看戲臺。我爸跟他聊起老宅的事,為他感到惋惜,說:“這么好的宅子,你舍得嗎?”
“房子不住人會塌的。”他語氣堅決。
然后,他從口袋掏出鑰匙,說:“鑰匙放在你那里,有人看房的話,你帶他們?nèi)ァ!?/p>
“什么價錢呢?”我爸問。
“能賣三五千嗎?”
“我看可以。”我爸說。
章師父看了戲臺的修繕工況后,說:“我回城后答復(fù)你?!?/p>
沒過幾天,章師父又來章鎮(zhèn),這次他是提著燒酒去的我家。
我爸似乎心底有數(shù)了。
我媽在家做的魚頭燉豆腐湯鍋,章師父答應(yīng)接過戲臺余下的工程,前面的墊資,用他家的老宅交換。這個條件在章師父看來不算苛刻,但我媽堅持要他再加五百現(xiàn)金。
章師父也沒含糊,從錢包里數(shù)了錢放在桌上,說:“我信你?!?/p>
說完,他拿出事先準備的賣房協(xié)議,一人一份,都簽字,按了手印。
這么說,章師父早已打算好了。
總之,不管怎樣我媽都覺得虧,原因是章師父這么痛快,讓她心生疑惑。
我爸責(zé)備她,要是不接戲臺的活,也不至于遇到今天的困境。
沒幾天,章鎮(zhèn)的人都知道章師父把他家的房子賣給了我家。
這是我爸放的風(fēng)。
不久,章家祠堂的戲臺修復(fù)又開始動工了,這次章師父邀請我繼續(xù)做他的小工。
我爸說:“沒必要跟他干?!?/p>
我媽也反對我這么做。
但我堅持做到戲臺修繕完工。
章師父鄭重地對我說:“毛細,這次才算是你真正的出師?!?/p>
我不明白。
章師父又說:“老宅交給你,我放心了?!?/p>
有一次他來到自己曾經(jīng)的宅子,目光快速掃過,好像有無限留戀,又透露出一絲欣慰。臨走時說:“來年章鎮(zhèn)唱戲,我住你家?!?/p>
我竟然失落不已。
又過了幾天,我媽便迫不及待地去打掃了院子。這個院子我太熟悉,那只白貓看見我,站在圍墻上一直叫。我回了一句“喵”,它不敢跳下來。它瘦了,這些天,不知它吃什么。
章師父從未問起這只貓的事。
我媽說:“留下來看家護院也好?!?/p>
我爸在院子里栽了一棵柿子樹,是從我家后院移栽過來的。他說:“有了這棵樹,才覺得這房子是我們的?!?/p>
從他們的言談中,我感覺到他們對這棟房子很滿意。
但我媽認為章師父在這次戲臺修繕中又賺了不少錢,她說:“老章落井下石,會有報應(yīng)的。”
我爸說:“買這房子值了?!?/p>
住在這房子里,我總是想到他們,心里難受。
接下來,我爸開始修葺房子,他換了新的布瓦和屋頂上的橫木。我把破損的雕花重新修整,換了壞掉的門窗。梁檐的雕花我也重做了,這些木材還是從江北買回來的。
從春天到夏天,我?guī)缀醵己脑谶@棟房子里。我看著院子里今年新栽的柿子樹開始發(fā)芽。碗口粗的樹移栽不易存活,但這棵樹卻有旺盛的生命力,甚至舊枝上還開出了幾朵白色的花兒。
這段時間,章鎮(zhèn)發(fā)生了許多事情,但我不太關(guān)心。
不久前,李山來到章鎮(zhèn),找到了我,他開門見山說:“我是來找來花的?!?/p>
“她一家人都搬走了?!?/p>
“你知道她現(xiàn)在在哪里吧?”
“我不知道?!?/p>
“她把房子都賣給了你,你不會不知道吧?”
“我跟她不聯(lián)系了?!?/p>
“她欠我錢,我找她還錢?!?/p>
我不信。
李山拿出借條,確實是來花的字跡。
我說:“我跟她沒有了關(guān)系?!?/p>
“我知道,我只想她把錢還給我。”
他走時給了一張卡片,上面寫著電話號碼。他說:“見到來花,讓她回個話?!?/p>
眼前的這個男人,四十來歲吧,個頭不高,滿臉絡(luò)腮胡子,一雙特別明亮的眼睛,說話時盯著我看,有些可怕。
他回頭又說:“我還會來的?!?/p>
又一年,李山再沒有來過。但李山的故事卻幽靈般地存在,構(gòu)成了章鎮(zhèn)茶余飯后的談資。我再也沒有見過章師父。
夏天的柿子樹已長出幾個青色的柿子,寬大的葉子可以遮陰。戲臺再沒唱過戲,章師父大概不會來老宅住了。
我在七月忽然收到小米的來信,她在信中說,她戀愛了,這種感覺真好。
我把信撕碎撒向空中。
有人在等著好戲看,小道消息不斷。章鎮(zhèn)還是依舊平靜。
我常夢見自己出現(xiàn)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蔚藍的大海、寬闊的街道、美麗的姑娘、高聳的樓房,燈紅酒綠的夜晚……
后來那個戲臺被人推倒重建,一座仿古的戲臺在原址上拔地而起,更加雄偉和漂亮。從此,我的雕花手藝在章鎮(zhèn)人眼里,變得一文不值。
直到有人說,章家老宅也應(yīng)該重建,我終于從夢中醒來。
修繕戲臺的錢還沒給章師父,我對章師父的愧疚越來越深,之后我生了一場大病,身心疲憊。
我媽用民間的紫蘇偏方,繼續(xù)治療我的病。
又是春天,章家老宅院子栽下的那棵柿子樹開花了,這柿子樹上的花,卻沒一點香味?;〝≈?,結(jié)出毛茸茸的果子。經(jīng)歷炎熱的夏和蕭瑟的秋后,初冬的柿子味道才由澀變甜。那只白貓又有了新的去處,它經(jīng)常爬到柿子樹上,不再黏我。
我在章鎮(zhèn)重新有了一份工作,我在吳家棺材鋪做事,在棺材前后檔手工雕刻“壽”字,我的雕花手藝有了用處。
有一天,章師父忽然病逝,來花回到章鎮(zhèn)找到我,她想在章家老宅為章師父做一場轟轟烈烈的法事。我爸媽覺得不吉利,沒有同意。
但我爸媽已經(jīng)改口稱贊章師父是個好人。
我給章師父買了一口上等的柏木雕花棺材,并且在章家祠堂為他做了場熱鬧的法事。來花同意我作為扶靈人,送章師父最后一程。
事后,她把章師父祖上傳承下來的幾本筆記給我,是關(guān)于雕花技法和心得的手抄本。
這次吳春花沒來。我有太多的疑惑想問來花,但忍住沒問。
送走來花,我的心空空蕩蕩。
那只白貓蹲坐在棺材蓋上。它很少再在院子里走動,更不用說爬到柿子樹上了。我媽說:“貓也老了?!蔽覇舅?,它無動于衷。
又一年,我遇到棺木雕花開裂的問題,章師父以前沒教過我如何修復(fù)。我想起他遺物中的那幾本筆記。我翻看其中一本,發(fā)現(xiàn)末頁記載有秘方:用鋸末灰、膩子粉、桐油和糯米漿按比例混調(diào)填充。
末頁空白處還寫有胭脂醉藕的配方:胭脂醉藕就是把新鮮紫蘇煮熟,取其汁,再把蓮藕去皮切片,煮熟后撈出,放碗里涼后,再在紫蘇汁中加白醋、米酒汁、白糖和蜂蜜攪勻,倒入蓮藕片中……
這道菜是我改良后的配方,章師父是怎么知道的?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