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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是這兒有名的斗牛士，和我的一頭公牛一頭母牛一樣出名了。這項斗?；顒邮侨昵芭d起的，除了每年特定節(jié)日那幾天的斗牛比賽，這項活動還以私人主辦方式進行，一直到今日，它在哪兒舉辦，哪兒就像搞了一場盛大的聯(lián)歡會。

并不像人們起初以為的那樣，這種小活動沒有人觀賞，事情完全出乎意料，甚至出乎了當時我的意料，當時我跟很多人一樣抱有稍微輕蔑的態(tài)度，覺得這類活動在山村里根本沒有立足可能。但它不僅立足，還繁茂地在各個山地上活泛起來。當然，這是私下的，是絕無官方參與和提倡的。它的娛樂性稍微帶一點賭博的味道，下注賭牛，就像下注賽馬一樣——好啦，就是賭牛，根本不是什么“稍微帶點賭博的味道”。

但這又不能完全稱為賭博。這多少算是一種高雅的民間藝術活動，跟踢足球一樣，在古老的時候，已經(jīng)受到邊地民眾追捧。并不是所有人都會下注，大多數(shù)人常滿懷激情，純粹享受觀賞這項活動，就像坐在電影院里看一部優(yōu)質(zhì)影片。

所以我們并不是賭徒。誰也不是。當然我們難免帶有賭博的斗性，這是必須具備的，畢竟它不屬于溫和的活動，不像斗茶，不像插花，不像斗詩，也不像斗舞，這是斗牛，是兇猛甚至血淋淋的活動。

牛兒們隨時有可能受傷，我的公牛也不例外。主要是斗牛士們太容易動手腳，稍有不慎，我的牛就可能落入對手的陷阱。

并不僅僅是牛與牛斗，殘酷的事情永遠藏于暗處，不為人知。斗牛士們表面上相處得像是親兄弟，見了面相互敬酒遞煙，可是背地里，他們常常在牛角上動手腳，讓人防不勝防。我的公牛很多次皮開肉綻，都是上了斗牛士的當，我還以為我是他們的親兄弟呢。

我吃虧吃出來許多經(jīng)驗，當然啦，現(xiàn)在輪到斗牛士新手來吃我的虧了。我已“身經(jīng)百戰(zhàn)”，我和我的兩頭牛遠近聞名。每一場斗牛盛典，我都不缺席。

我從前以買賣牛羊起家，在挑選斗牛方面的經(jīng)驗常勝于別的斗牛士。別的斗牛士也有比我強的地方，但目前，我還無法具體說出他們的優(yōu)點，因為我總是要在吃虧以后，才能搞清楚對手都具備了哪些優(yōu)勢，接下來才會特別防備他們那一方面。這是我的弱項，在有些時候，我的腦子過于老派了，慢吞吞的，反應方面的確比那些腦筋特別快的人慢一拍。我的優(yōu)點也可能正在于此，因此人們會覺得我這個人特別老實，看上去有點不太聰明，從而引申到我的公牛身上，覺得它也不過是一條菜蟲，厲害不到哪里去。

我知道很多人對我不太看重，他們讓我參與各個活動，一場不落地邀請，也不過是在那樣的場合中，我和我的牛多少能制造出一些笑料，而這些恰恰是娛樂活動所需要的。他們最初可不是因為我是個優(yōu)質(zhì)的斗牛士就尊重我。這當然不怪他們，是我的性格造成了他們的誤解。我總是人前吃虧，人后也吃虧，因此我有了一個外號——何吃虧。我姓何。這個外號已經(jīng)響得讓人記不住我真正的名字。但無所謂，他們越是這樣，就越會輕敵，自認聰明的人往往特別沖動、沉不住氣，因為他們并不是真正的聰明，做事總會呈現(xiàn)草率的一面。真正的強者從來都是笑呵呵的，遇到這樣的對手我就要格外上心，他們才是真正的聰明人，甚至他們看上去慈眉善目，一派忠厚模樣，很難聽到這樣的人口中吐出任何抱怨之詞，也不輕易給人臉色，也不經(jīng)常嘰嘰歪歪，這樣的人一旦稍微耍點花招，誰也不會當真，誰也防不住，我需要注意的是這樣的斗牛士。

了解壞人如何壞，好人如何好，對于行走社會沒有半分壞處。我不害人，但知己知彼，至少吃虧的時候看著像是吃虧卻不真正吃虧。這是我慢慢悟出來的道理，腦子轉(zhuǎn)不過別人，就得找一個萬全之策保護自身。

現(xiàn)在，我給我的公牛取了名字，其實，是編號。它是我的公牛4號。在它之前我已經(jīng)換掉了三頭斗牛?！巴艘邸钡亩放Ｆ鋵嵅惶觅u，作為耕牛，它的脾氣太大，作為肉牛，誰又舍得花大價錢？人們永遠熱衷于節(jié)儉持家。但我不缺買主，賣牛對我而言就是重操舊業(yè)，不過就是價錢方面的高低區(qū)別。我的母牛也不是頭號牛，它是第7號。4號和7號牛，跟我也不過一年時間，但就是因為它們兩個，我的名聲打開了。我得感謝它們。我給它們最精細的飼料，都是我自己親手去喂，我其實已經(jīng)聘請了一個專門喂牛的專業(yè)工人，作為牛的保姆（可以這樣冠稱他的職業(yè)），他當初來應聘的時候就是這樣說的：我是牛的保姆。他完全可以替我干這些活，就算這樣，我還是愿意親自喂養(yǎng)這兩頭牛。當然洗澡和每天下午帶出門散步這樣的活計，我就完全交給牛保姆了。他很專業(yè)，態(tài)度也很好，確實令我信任。

我的鄰居們不太喜歡看斗牛。跟一群沒有愛好的人生活在一起會很痛苦，但時間長了也就不痛苦了，因為我都懶得去計較他們那種鬼樣子。他們沒有愛好，不斗牛，不斗雞，甚至不玩撲克，每天都不知道在瞎忙什么。人確實以群分，以類別，以興趣高低不同而分道揚鑣。我要做不到睜只眼閉只眼跟他們同住一個村莊，那就只能背井離鄉(xiāng)離開這兒。但憑什么要走呢？哪一片土地上沒有這樣一群人呢？誰知道我搬到有相同愛好的人群中，會不會又因為掰扯愛好之事打起來？我看過許多人爭論，為了他們所愛的同一件事，因為不同觀點，吵得掀桌子。人類是非常麻煩的，是比斗牛還兇猛的動物，不賦予他們愛好不行，賦予他們愛好也不行。當然啦，跟完全沒有愛好相比，為了愛好掀桌子也可能是一種樂趣。我只是不太愿意跟人吵嘴打架。我身體先天不具備斗毆的條件，個頭還不足一米六六，這是讓我自卑的地方。不過現(xiàn)在，我不為身高自卑了。男人不看個頭，男人看的是胸懷和智慧。我相信我并不蠢笨，眼光也不比誰的差。當然我肯定有缺點，某些方面，我可能確實缺乏了什么。抱殘守缺？為了我的某種理想，為了它不再受到破壞和糟蹋，我把自己內(nèi)心一些情感封閉起來，而這在一些人眼里，我像個蠢貨。就比方說，我到了這個年紀還不成家，三十五歲，我還沒有自己的家庭，男人和女人就會猜測我的生殖器是不是除了撒尿這個功能就沒有別的作用了。我不知道怎么去解釋，也懶得解釋，反正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有談過一場像樣的戀愛。我沒有女人，我說的是身體上的擁有，從來就沒有那種體驗，我和我的4號公牛一樣，都還是完完整整的男人。

把4號公牛賣給我的那個人當時還有點邪氣地笑說，它長大了，該給它找個女朋友了。我怎么可能會理會這樣的事情。我始終認為雌性動物事兒太多了，我一個高級動物都處理不妥的煩心事（包括愛情），它一頭牛更不會。我買了母牛7號也不給它。我把它們分開關著，下午散步的時候，也讓牛保姆分開帶出去。

牛保姆覺得我是在嫉妒公牛，因為在牛的世界里，根本不需要什么感情基礎，它們只需要雌雄相遇，然后在大自然中進行交配。就算這樣，我也不能給4號公牛配備它的專屬母牛，這種事兒想都別想。母牛會消磨公牛的意志。母牛最好的作用就是在公牛打敗了還不肯下場，還在那兒死皮賴臉消磨時間的時候，到斗牛場邊緣，漂漂亮亮地走上一圈，散發(fā)它雌性的氣味，把那些已經(jīng)戰(zhàn)敗或者還沒有戰(zhàn)敗但顯然喪了斗志的公牛引出場地，好讓下一對公牛開賽。我的母牛就是起著這個作用，這也是我當初購買它的原因。它不僅僅服務于我們的公牛4號，我也把它租出去，服務于別的公牛，讓牛保姆牽著，專門吸引別的需要退出場地的公牛走出斗牛場。引一次，那些斗牛的主人就要給我二十元小費，都是小錢，可一天下來，也夠我和牛保姆吃吃喝喝，反正它閑著也是閑著。許多斗牛士不屑于掙這樣的小錢，他們甚至認為這在斗牛士中多少失了體面。我掙的就是他們愛面子的錢。我根本不在乎面子，很早以前我就知道，面子這東西，不能時刻拿來擺耀，我的母牛也不在乎面子，它已經(jīng)熟悉自己的身份職業(yè)，會相當配合牛保姆，在斗牛場轉(zhuǎn)圈的過程中，做出它們牛類的搔首弄姿。在人們眼中，母牛不過是狠狠地甩了幾下尾巴，但公牛很吃它那一套。我并不是要把它買來給我的公牛做女朋友，這一點母牛早有察覺，它肯定也不再相信愛情了，至少不再相信與公牛4號之間還能產(chǎn)生什么愛情，這是最好的結果。我需要看到4號和7號早早地放棄妄念，干一些比較實際的事情來過完牛的一生。愛情不是什么好東西，這是我作為人類的觀察和體驗，我從來就沒有遇見過哪一場愛情是值得稱頌、可為它像斗牛那樣拋頭顱灑熱血的，沒有，從來就沒有，它只是一貫地充滿了危險。即使很多人相信絕美的愛情存在，我也偶爾相信它存在（偶爾，我要用這個詞，容許我為了自尊心或者什么，要把它說得輕描淡寫），但更多時候我認為，它不在了，是一撥不相信愛情存在的人遇到了相信愛情的另一撥人，然后相信的這一撥人被不相信的那一撥人狠狠戲弄之后，大家一起失望，一起不相信。事情肯定就是這樣的。我曾經(jīng)很天真——好吧，我承認，我不再逃避內(nèi)心——我遇到過幾次愛情的騙子，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把她們稱為愛情的騙子，對這些過去相識的姑娘們，不再像從前剛分手時一樣，還傻傻地思念她們許久。我漸漸地看透了，她們遇到我的時候都沒有表現(xiàn)出一點深情厚誼，不能全心全意地投入感情之中，像是一種很不死心的、最后的掙扎。我當然能感覺出來，她們自己在做著思想斗爭，然后，深吸一口氣（總是這樣），說一些讓我暈頭轉(zhuǎn)向也可以讓她們自己感動起來的話，就是那樣一種狀態(tài)。我相信有很多時刻，她們都在做著這種努力，這也是即使她們最后傷害了我，我也沒有真正去怨恨她們中任何一個的緣由，雖然會忍不住稱呼她們是愛情的騙子。我后來逐漸可以理解她們當時的心態(tài)了。我沒有想到她們在受到傷害之后（我愿意相信她們從前都是水靈靈的好姑娘），可以變得那么冷酷無情，對待真感情完全沒有信任，只需要一點點小事就可以使得她們離開我，或者說，只需要一點點考驗。比方說，一只鳥飛過我們的頭頂，掉下來一坨鳥屎，我們就分手了。因為她們覺得我根本沒有保護愛人的能力，或者是，鳥屎落在我的肩膀上，我隨便撿起一根小棍子把它擦掉，卻越擦越臟，搞得整個肩膀都臭了，她們就會覺得我這個人一點都不講究，非常邋遢，臟兮兮的，像一泡鳥屎。就是類似這么滑稽的小事，能讓她們把我的品行踐踏一番，然后揚長而去。我還能相信愛情嗎？當然不能了，那都是欺騙的游戲，胡攪蠻纏的游戲，互相折磨的游戲，我寧可這樣去概括。如果真有什么動人的情意，早就被一部分人踐踏得不留痕跡。我已經(jīng)放棄對好運的堅信，不再認為可以遇到同樣相信愛情的那一撥人之中的一個。我現(xiàn)在更享受這種光棍生活，它斷了我所有的念想和癡心，活得光溜溜，像條一無所有但豐富廣闊的海魚。相信公牛4號也會習慣這種生活，養(yǎng)精蓄銳，跟我一起好好搞它的斗牛事業(yè)。男人嘛，還是要以事業(yè)為重，我經(jīng)常拍著它的牛頭說。

我的苦惱在于，更換母牛的時候太多了。我的公牛4號可能真的被我培養(yǎng)得對母牛沒有什么興趣，也或者是，它在牛界越來越有名頭，也就越來越花心。它越發(fā)挑剔，越發(fā)具備一頭光棍牛的傲嬌氣質(zhì)，在它身上，我就換了五頭母牛，7號母牛之前的那幾頭，完全吸引不了它的注意力。它也特別熱衷斗毆，確實把屬于它的事業(yè)搞得風生水起，每次贏了還不肯下場，還追著別人的屁股或腦袋，有時候甚至去追別的沒有上場的斗牛，一通亂斗。我頻繁換了幾頭母牛，到7號的時候，它才算接受它，可是最近好像又有點不買賬了。它那點好不容易熱乎起來的愛情之火，似乎在漸漸熄滅。我可能又要賣掉這頭7號，該去物色8號母牛了。我的麻煩就是搞不清公牛4號的喜好，不確定它喜歡什么樣的母牛，脾性、長相，包括毛色深淺、走路姿勢、四肢肥瘦程度（如果它也有一些基本的審美需求：大長腿，或者肥美的小短腿，翹臀還是扁平屁股，風騷還是不風騷）。它的審美一直是個謎，我至今也沒有猜透，也不可能猜透。但是管它呢，誰還真去在乎一頭公牛的審美，至少接下來的幾場比賽，7號母牛還得跟著去，它還沒有完全被4號公牛嫌棄之前，我就暫時多讓它給我賺一些錢。

我現(xiàn)在只想躺在家門口曬曬春天的太陽。這時候的陽光相當美好，大地上全是鮮嫩嫩的草芽，我住的門前那條河邊，新鮮的花兒瘋了一樣開，我好像都感覺到陽光一把一把地將花香送入我的肺腑。我要不受干擾地享受今天下午的暖陽，就當是，我已經(jīng)到了晚年，在茂盛的一生中，終于獲得了平靜和幸福。

明天又要去參加斗?；顒印Ｃ魈煲欢ㄊ莻€好日子。我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期待。

中

公牛4號的牛角已經(jīng)削尖了，每隔一小段時間，我就進行一次削磨，這樣它才有硬武器。

我就輸在缺乏經(jīng)驗上，前面幾頭斗牛的角最后都斷了，而且全身就像被小刀子戳過。我當時一直不明原因，認為別人的牛角天生那么尖利，比我會選牛。我說了，那不僅僅是牛的戰(zhàn)場，也是斗牛士的戰(zhàn)場。牛比蠻力，人比奸詐。

我如今每日空閑了就要去打磨牛角，有時候，為了避免散步的時候公牛4號隨便拱土而損傷牛角，我還特意準備了牛角保護套，是真的牛角制造的保護套，不管什么品種的牛角，水牛角也行，削到合適，給公牛4號套上。平時它出現(xiàn)在人們眼前的牛角都不是真的，只有斗牛場上，它才會露出自己真正的“武器”。

現(xiàn)在，我們就在斗牛場上等著參賽。在我們前面還有兩隊。我們排在第七號。之前勝出的牛，我看了，都不是公牛4號的對手。它們太胖了，或者太弱了，不僅從體型上看去是這樣，就是從氣勢上看過去，它們也是這樣，要么胖要么弱。按照斗牛的標準，每一頭斗牛最基本要八百斤偏上或一千斤，但我們這兒沒有嚴格的斗牛標準，這是私下的斗?；顒印Ｅ５呐质莶皇芟拗?。公牛4號的優(yōu)勢便是我完全按照斗牛標準來喂養(yǎng)，所以它的勝利有一半功勞是我的。我還給它配備了最鋒利的牛角。

我現(xiàn)在有點擔憂公牛4號的牛角堅硬度，這一次削牛角的時候，我有些走神?？赡馨雅＝窍鞯糜悬c細了，雖然尖利，但它的弱點沒準兒就是太尖利而不夠堅韌。這種細微的把握完全依照經(jīng)驗，而我昨晚沒有把握好，神思完全在別的地方，一些過往相識的姑娘們的臉孔，飄蕩在我的記憶中。我就說吧，愛情是消磨雄性意志的。我前天晚上夢里非常雜亂，導致昨天一整日，我都在亂七八糟的思緒里。

我昨天一直在避免回憶。回憶里冒出來的那些姑娘們的臉孔中，有一個最年輕漂亮，二十出頭的樣貌，說起來，我都不認識她。就是這樣一個只有一面之緣，在上個月某一天的一個小型斗牛場上見過的人，在一個月之內(nèi)竟然出現(xiàn)在我夢里好幾回，并且白天我還會時不時想起她的樣子。她對我只說過一句話：您就是他們說的那位很厲害的斗牛士嗎？我慌慌張張地點頭。只點頭。我現(xiàn)在追悔自己當時怎么沒有禮貌地回個一字半句。我承認，當時就已經(jīng)被她迷得神魂顛倒了，內(nèi)心慌亂無措。為了掩飾這種輕?。ㄎ艺J為太輕浮，認為一見鐘情這種事永遠不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心境，我故意冷冰冰的，對她的熱情完全不放在眼里。我當時轉(zhuǎn)身走開，把她一個人丟在原地，不敢回頭看她是不是給了我一個鄙夷的眼神。但是現(xiàn)在，我在受著單相思的痛苦折磨。

好吧，我承認，昨天那些所謂的關于愛情的理智全是假的，全是我為了讓自己從這種單相思的痛苦中走出來而硬給自己下的“藥”?，F(xiàn)在看來，什么藥都不起作用，即使我昨天的那些道理非常有道理。我享受光棍生活嗎？不，根本不能，我時刻感到孤獨，就算我表面上裝出一副享受孤獨的模樣，內(nèi)心已經(jīng)覺得自己相當悲慘，我甚至還會害怕這樣孤獨地突然生了什么重病，凄然死去，無人收尸，然后我的尸體長滿蛆蟲。我是個矛盾體。也許在一生中確實有大半的時光在享受自由清爽的日子，可時間長了，我也渴望有個姑娘稍微關心我一下，對我微笑一下。我也許只需要這些？娶回家做老婆，我倒是沒有想過。但如果是這樣的話，哪位姑娘又會愿意浪費時間，難道要她消耗可貴的青春在我身上，不被我完全所愛，卻要等我死去然后給我收尸，以免我死得無人所知，過于惡心？

但我確實只需要一些淺薄的感情了。我要的竟然只是她們的一些表情。這簡直像個流氓的索取。但誰說這不是我的自卑和可憐之處。我對情感的需要已低到這種地步。

我要的，也許就是像公牛4號所需要的那樣，僅僅是姑娘們心甘情愿在場地上為我走上一圈，而我這個不是斗牛的斗牛士，心酸地昂著一米六六身體上面的腦袋，昂得那么虔誠和得意，昂得它像是獲得了愛情的眷顧和洗禮，獲得進入真理殿堂的準許，獲得了稀缺的關懷，如果有人搔首弄姿吸引我的目光，我也不認為那是輕浮，不覺得那是個壞姑娘，因為我知道，那僅僅是片面的意思，她們本身也沒有義務和許諾，要對我付出內(nèi)心一片真正的光芒。我只需要享受那些事先就一目了然的片面之情。我對感情的需要，僅剩下這么一點皮毛，像是最后的、氣若游絲的需要。

眼下，我只想看到來我夢里的姑娘對我再微笑一次——隨便吧，嘲笑也無所謂，我都可以接受。

我還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真是可惜，也許，所有的好姑娘都是沒有名姓的，她們像神。

我忍不住在后來的斗牛場中悄悄尋找她的身影，包括現(xiàn)在，我到了今天這場大型斗牛場中，注意力也無法完全集中在公牛4號身上，我在尋找那位陌生姑娘的蹤跡。上一次她代替她的家人把斗牛帶來參賽，我覺得她應該還會再來。上天沒有道理安排一些莫須有的緣分，我當然必須相信這就是緣分，這不是人群中隨隨便便的相遇，不是老天爺?shù)囊粋€玩笑。

我竟然開始祈禱她再次出現(xiàn)，而不是祈禱我的公牛4號再次獲得今天的勝利。

我只輕微想到她的樣子，心跳就開始加速。愛情不是什么好東西，當我像昨天那樣警告自己的內(nèi)心，思念的味道卻更濃了。

我確實應該把心思放在公牛4號上，很快下一組就輪到我們上場。

今天的氣溫非常適合斗牛，不熱不冷，這是天時地利，只差我這個人和。平日里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給公牛4號揉一揉腿腳觀察情況，給它打氣加油，摸一摸它的牛角，拍一拍它的牛肩。

斗牛選擇的場地非常平坦，總會在山頂?shù)呐璧厣?，盆地的周邊有些小山包，那些山包仿佛電影院里的嘉賓座席，人們就圍坐在高處觀賞。斗牛士也充當了場地安全員，當然還有別的輔助者，我們不缺人手，斗牛四處亂竄的時候，他們負責保護人群。

每一場比賽的消息都有人事先進行散播，每個村寨都有這號人進行撒網(wǎng)式宣傳，到了比賽這一天，斗牛場周圍的小山包必然擠滿了看客以及賭牛的人。買我公牛4號全勝的人不在少數(shù)，所以，我們剛進入賽場，就有人過來關心咨詢公牛4號最近的狀態(tài)。我不會真實相告，這是比賽的規(guī)矩，斗牛士不能私下透露斗牛的健康狀況。愿賭服輸。組織斗牛士比賽的私人主辦方還會從我們斗牛士中抽取比賽組織費，也就是他們所說的辛苦報酬。宣傳和有序地舉辦比賽，確實也需要有人承辦?，F(xiàn)在已經(jīng)形成了這樣一種較為專業(yè)的團隊，我們也有賴于這樣的團隊，它能促使這項活動順利進行并且具有更大的知名度。不像一開始，我們只有幾個斗牛士自己帶著牛頂來頂去，賭牛的人也很少，幾乎沒有形成規(guī)模。

現(xiàn)在，我們只負責參賽就好了，相當于請了主辦者，以半合伙的方式把比賽搞起來，已經(jīng)吸引了許多村寨之外的人前來觀賞，這些人帶來的利潤也不薄。我們的報名費每頭牛兩百元，這是必須要繳納的。為了減少斗牛的體力消耗，順利參加比賽，斗牛到了集合的地方，由主辦方出車把它們統(tǒng)一運送到山頂。賽后獲勝者的獎金，由賭牛者下注粗細定論，輸贏的數(shù)目決定了獎金的厚薄。這其中仍然有一部分獲利要抽取給主辦者作為報酬，然后再抽取一部分作為舉辦下一次的開銷。我們不僅僅需要場地，也需要一些設備，比方說，準備一些高音喇叭，一些音樂設備，一些主持設備，臨時聘請主持人和斗牛啦啦隊的費用也會考慮其中。甚至為了宣傳，我們還會給觀賞者準備一些小禮品，進行簡單的抽獎活動。這樣剔除之后，剩下的獲利才能按照名次分給斗牛士?，F(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是非常專業(yè)的主辦團隊了，公平公正（即使不那么公平公正，在斗牛士能接受的范圍內(nèi)稍微有些小動作也無傷大雅），所選的場地也符合觀眾和斗牛士所需，甚至連天氣都把握得很好，在斗牛的日子里極少有暴雨或者暴雪。當然，難免有時候烈日當空，但那種高溫天氣里進行的斗牛比賽，又能掀起另一種振奮人心。就是這樣，他們的服務已深入人心，深受斗牛士和觀眾擁護。賭牛的人當然不會有什么怨言，這之中的樂趣，遠比坐在麻將館里搓一天麻將來得有意思。主要的意義還在于對現(xiàn)場斗牛的觀賞，熱血沸騰，身心激奮，斗牛身上那原始的蠻力和兇狠，挑動著男人們內(nèi)心的某些原始力量，一些他們現(xiàn)實生活中必須壓制的洪水，在公牛身上得以顯現(xiàn)，就仿佛他們也這樣野生兇猛地活了一次，不再兩腿謹慎地走路，不用眼不斜視的注重生活中每個瑣碎細節(jié)，他們可以像斗牛那樣四肢著地，恣意地，隨心所欲，毫無規(guī)矩和條條框框所限，完全釋放那原始的好勝心和生命快意，放任自己的脾性。某種時刻，他們可能也會像我這般想象（畢竟我也是個男人），會把場地上公牛4號的對手看作我的生活，每當公牛4號用它的尖角去頂撞生活的時候，也被生活頂撞回來，負了傷，但公牛4號終于贏了對手，我就會熱血沸騰眼中含淚，就好像我也那般瘋狂和毫無顧忌地打敗了生存障礙，像個默默無言的英雄，哪怕身負重傷，鮮血還在滴落。我覺得他們應該差不多也是這種心境，不然為何每一場斗牛他們都會前來觀看，而且無論如何，不管錢多錢少，總要賭上那么一把。他們并非完全是個賭徒，他們其實更專注于斗牛場上的戰(zhàn)斗。

我的公牛4號已是閃耀的明星，它受到一部分賭牛者的追捧。剛才我?guī)M入?yún)①悎龅氐娜肟跁r，被人禮貌地攔住片刻，它的牛背上披著幾面彩色寬布條，都是那些阻攔者給它戴上的，像綬帶。不過，也就一會兒工夫，主持人便要求把彩帶拿走。目前，我們已經(jīng)在這兒排隊準備上場。它低頭隨便咀嚼幾口野草，在做著上場的準備，調(diào)整身心。它已經(jīng)是頭專業(yè)的斗牛，以往的經(jīng)驗可以令它在這種場景保持鎮(zhèn)靜，不會再因為場地上正在進行的毆斗受到影響。它就在場地邊緣活動了幾下四肢，蹦跳，然后用頭拱了幾下土坎，那都是它在做著戰(zhàn)斗的準備，試探自己牛頭的靈活度和牛角的堅韌度。它抽了幾下自己背部和肩部的肌肉，那個動作被許多人看到，還獲得了一大片掌聲與喝彩。它都會宣揚自己了，不像一開始那時候，我還需要刻意帶它在周圍山包跟前走一圈，讓那些賭牛者有信心下注，畢竟，下注的人多，買它的人多，我們的盈利才會多。它真是不負我的苦心。

我應該也要這樣，把心情收一收，今天這種場合，如此盛大的場合，不該懷有兒女私情，也許，思念一個不知道你心意的女子是不恰當?shù)?，牛知道了都可能會開口笑話。如果我這么動心，何不直接去找人打聽她的下落，如果我需要的僅僅是片面之情而不是真正的心意，那又何必。我不該懼怕孤獨和落寞，因為這已經(jīng)是我的靈魂元素。我的人生就像公牛4號的牛角，是需要硬生生地去撞開生活的門牙，才能從那滾圓的混沌之中跳出來，看到更多天地。人不能自我設限，我現(xiàn)在的心情就是設了限，如果把心放在某一處，一直不挪動，等到想挪動的時候，一定會很疼，我不能造成這種后果。

靈魂是不需要伴侶的，不是嗎？只有怯弱的人需要伴侶，不是嗎？

我要振作。我要獨處。我要跟公牛4號一起搞我們的斗牛事業(yè)。

開始活動活動手腳，就這樣，很簡單的，扭扭腰，扭扭脖子，甩一甩我的兩條胳膊，待會兒我還有得忙呢。

下

我的公牛4號頂著對手的肚皮，頂?shù)脤Ψ缴眢w都彎了。我覺得我們今天仍然會取得勝利。

我的公牛4號很沉得住氣，它現(xiàn)在對比它身強體壯的對手已經(jīng)絲毫不畏懼了，它會用它的聰明、從容不迫，用過往的豐富角斗經(jīng)驗制服對手，漸漸地，它就會讓場地上所有公牛懼怕，在氣勢上給那些牛兒狠狠一擊，并且贏得小山包上粉絲們的掌聲。它已有十足的明星模樣，是斗牛界的王者，它的每一塊肌肉都給了賭牛者巨大的信心。為它下注的人已經(jīng)站在山包最顯眼的地方，他們的神情比我更專注呢。

他們在歡呼。我聽見了。

它在歡呼聲里越發(fā)勇猛。我看見了。

我被潮水一樣的熱鬧淹沒。我感覺到了。

但我是麻木的，或者說，我還比較遲鈍，在胡思亂想。我不應該這樣，我知道，作為男人，今天這種場合最不能表現(xiàn)出恍惚的模樣，這樣不利于我的斗牛事業(yè)，讓別的斗牛士看到，會趁我不備給我的公牛4號下套也說不定。人心難測。在斗牛場，沒有人會關心一個突然失神的斗牛士心里出現(xiàn)什么難事，他們只會利用這個好機會打敗我。

我為了什么走神呢？不僅僅是那位陌生的姑娘，還有別的，它們把我的思緒扯得像一片濃霧，已然理不清頭緒。我感到這一切多么虛妄，一個斗牛士在激烈的斗牛場地上突然感覺到所做之事的枉然——就是這種感受——無論為了什么，我都忽然冒出極度失落的情緒。那么，我還能做什么？轉(zhuǎn)身離開，丟下我的斗牛，這是極度不負責任的，這會讓人覺得我的一生就是這種樣態(tài)，沒有斗志，臨陣脫逃。可難道沒有人這樣做過嗎？一定有人在這樣的活動中揚長而去，什么輸贏、錢財、聲名，他突然就不再感興趣。和我一樣的某些人肯定做出過令人瞠目結舌，甚至對他罵罵咧咧的事。如果我有這種瀟灑的做派，誰說就不是一件好事呢？可我能這樣做嗎？牛保姆把我看著，他手里牽著我們的母牛7號，他的眼中有笑意，這是對當前賽事的有把握的笑意。他在期待我也會有同樣的心情。他畢竟只是牛保姆，不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不能懂得我這樣的人為何總是在某些巨大歡樂中突然煞風景似的擺出一副痛苦的冷臉。將自己努力融合到巨大的煙火之中，會不會就讓人獲得一百分的滿足和幸福感呢？我不知道。我沒有體驗過那種生活。但是我知道，人類的幸福一定不會時刻顯現(xiàn)，一定都是短暫和奢侈的，這么說，別人肯定以為這是悲觀主義者的定論，但他們也不會有更多證據(jù)來反駁我的看法。說句實話，我會有這樣一種心態(tài)，與我少年時期常受到同齡人的欺負有關，在那個時候我就知道，同類是最難相處的。要相信，或者說，要相信我這樣平凡出身的家伙，身邊出現(xiàn)的同伴好不到哪里去，他們喝酒，打架，在大街上浪費青春，挑逗年輕姑娘，喝醉了睡在馬路上被車碾死，而那些茍活下來的人，對友情的看待是粗暴而又無力的，不知道他們心里發(fā)生了什么，也許心里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才會如此狂躁，空蕩蕩的靈魂最喜歡肆意地橫沖亂撞，缺乏父母之愛，也可能過于受到家庭寵溺，在叛逆期的時候，對我這個同伴的欺壓成了他們?nèi)粘５臉纷?。我就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長大，但一直沒有膽量長高，現(xiàn)在我得說，我的身高局限在我的自我保護欲中，不敢貿(mào)然地長得過高，處于躲避同伴的狀態(tài)中。

而現(xiàn)在，不僅是現(xiàn)在，成年以后，我總喜歡觀賞一些非常激烈的比賽活動，比如拳擊比賽，看到我喜歡的拳擊手把他的對手打趴下，我內(nèi)心的皺褶就好像被熨燙了一番。如今我親自參與到激烈的活動中來了。我和公牛4號幾乎成了活動的主角。我在用這么激烈的活動，讓觀賞者從各自的內(nèi)心深處拔出愉悅的根芽，也拔出我對眼前突然而起的虛妄之意，以及需要療愈的舊傷。我一定要像在場的人那樣，融合到眼前巨大的熱鬧中，反正，很多時候，我們的快樂都是逼迫和佯裝出來的。一個人一直笑，到后面他總會真的發(fā)自內(nèi)心地、莫名其妙地笑一下，哪怕笑得突兀和神經(jīng)質(zhì)。

我不能像個病人那樣活著。

現(xiàn)在我該做的是，圍著公牛4號的視線轉(zhuǎn)，讓它看到主人如此賣力地給它鼓勁。牛也是需要關心的，何況是一頭斗牛。斗牛和斗牛士一樣，除了浪得虛名，所剩下的也只是巨大的孤寂和每一個漫漫長夜，這些都需要我們自己默默去消化并習慣。

但今天我們必須贏了這場比賽，因為今天是我做斗牛士以來狀態(tài)最不好、最不快樂、感到人生之事尤其空落和虛妄的一天。當我們越覺得自己活在某種難以逃脫的無形的囚籠中時，越要戰(zhàn)勝它。

我開始圍著斗牛場快步走，后來是小跑，現(xiàn)在開始邁開步子完全跑起來了。我踩著新挖開的一片圓形跑道，在斗牛場外沿，甩開了我的兩條短粗腿。最妨礙我的東西就是屁股上還掛著一串鑰匙，這是今天早上牛保姆硬生生給我掛上去的，他說他從來沒有看見我這樣掛過鑰匙，每一次見我收拾鑰匙，都是躲躲藏藏地塞進某個衣袋角落，每次都忘記，找起來一頓狠找，尤其費勁。今天早上，他就像我的老家長那樣，非得將鑰匙給我掛屁股上不可（因為他也知道，沒有比把鑰匙掛在這兒更丑的了，他要讓我接受這丑樣子，以削弱我對美的追求和執(zhí)念），不然，他要辭掉這份工作去別的地方，不幫我干活了。我不能及時找到像他這么專業(yè)的牛保姆，只能暫時委屈一天。他一定是經(jīng)過這些時日的觀察，了解到我的某些習性，而這些又是他看不慣的。我不得不猜想，給牛做久了保姆，也有職業(yè)病。

但沒有任何人可以改變我。因為只有我自己了解自己，甚至有時候，我也并不完全了解自己，世界上最陌生的人不是別人，而是自身，自身就是宇宙，思想永遠是最深邃的宇宙蟲洞和黑洞。我現(xiàn)在不想研究這些東西。我只想在斗牛場邊沿不受阻礙地跑上幾圈。這已經(jīng)不是為了斗牛而壯膽了，是我自己需要跑起來。我從前極嫌棄別的男人把鑰匙掛在屁股上，長得再好的男人，屁股上掛著這種東西，一定會讓我感到悲哀，就仿佛看到一個人每天把自己的囚籠鎖起來再打開，而且還總是掛在屁股的位置，就更加讓我頭痛?？涩F(xiàn)在我自己的屁股上就有這討厭的玩意兒，叮當叮當，毫無美感的響聲，就算我身高一米八，長著一副潘安的面孔，有著格外吸引姑娘們目光的性感屁股，也被這東西無情地干擾了。

場地上的熱鬧氣氛被我?guī)肓私^佳狀態(tài)。有人在小山包上唱起了快節(jié)奏的歌，以附和我的熱誠。但就是在我們所有人都這么歡樂，這么激烈地尋找快活，等著勝利的號角吹響的時候，我的公牛4號卻被對手頂?shù)沽?，再也沒有爬起來。因為它死了。暴斃而亡。這在過去的斗牛中也不是沒有。越是看上去健康強壯的牛，越是發(fā)覺不了它的隱疾。隱疾，總是藏匿在剛強表象之下。它不是第一頭這樣死在斗牛場中的牛，所以，當它被主持人宣布死亡的時候，人們并沒有格外地悲痛，就連那些為它下注的人都一副愿賭服輸?shù)臉幼?。這被看作人之常情，也是牛之常情，在斗牛場上，什么事情都可能發(fā)生。再優(yōu)秀的斗牛士，手中也難免有這樣幾頭死在斗牛場中的牛。這可能還象征著斗牛士的一種榮耀，如死在斗場的英雄那樣，斗牛士會被他的牛光耀了門楣。

可我需要什么榮耀嗎？我剛剛在進行一場刺激游戲，我一個人莫名其妙地在那兒不知道是為牛鼓勁還是為自己鼓勁，尚未從那激昂的情緒當中完全清醒?？晌业呐崒嵲谠诘厮懒?。我必須醒過神來，并且還要保持鎮(zhèn)靜，給人這樣一種暗示：這并不意味著斗牛生涯的結束，我還會有斗牛5號以及更多。

我沒有立即跑上去觀察公牛4號是不是還有最后一口氣，還能不能再搶救一下，我只是站在斗牛場邊沿，等著主持人宣布我們這一對斗牛因為其中一頭暴斃而打成了平手。

我也確實沒有過多的情緒，也許在小山包上的觀賞者眼中，我這個時候恰到好處地展現(xiàn)了幾分斗牛士的穩(wěn)當、理智，或麻木不仁。只有我自己感覺恍惚，世上的喜樂短暫而猝不及防，禍端卻是呈迅捷之勢。我的牛暴斃了，我很傷心，但這份傷心卻露不出來。

我有錯覺，我就是那暴斃的公牛4號。

人們在提醒我，催促我趕緊給公牛4號收尸。我就會想象，他們是不是害怕慢一分鐘拖走它，公牛4號的尸體就要長蟲。人類可以容忍許多幻影，卻從不容忍一具死尸。

原刊責編 去 影

【作者簡介】阿微木依蘿，彝族，1982年生于四川。自由撰稿人。已出版小說集五部，散文集三部。曾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