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旭俊 黑雅娜
關于元修《金史·列女傳》取材所反映的價值取向,通常有兩種看法:一種看法認為《金史·列女傳》的取材事跡反映了金代的社會狀況,比較符合金代社會的價值取向①;另一種看法則認為《金史·列女傳》的取材標準反映了著述者所處時代的觀念,更多的是元朝的價值取向②。前輩學者對《金史·列女傳》價值取向的看法,是基于文本剖析并結合金代社會文化背景所得出的結論。本文嘗試將金元墓志、碑刻材料與《金史·列女傳》相結合,在總體考察文本書寫的婦德觀基礎上,梳理金元墓志、碑刻材料中側重表達的婦德觀,并與《金史·列女傳》進行對比研究,從而明晰其所反映的價值取向。略陳一得之愚,求教于大方之家。
人的品行表現(xiàn)不能用單一標準來衡量,《金史·列女傳》所載單個婦女事跡往往涉及多方面的婦德表現(xiàn),考量時不能以傳中所涉主要特質(zhì)為標準,而應進行多層面考察。根據(jù)這一原則,將《金史·列女傳》所反映的婦德表現(xiàn)分類制表。
從下表統(tǒng)計可以看出,《金史·列女傳》取材婦女事跡所反映的婦德主要表現(xiàn)在孝道、主內(nèi)、忠勇、節(jié)烈四個方面,尤其側重對婦女節(jié)烈行為的書寫。下文將對所取材的婦德一一進行說明。
《金史·列女傳》記述相關婦女“孝”的品行時,除在專門強調(diào)“孝行”這一特質(zhì)的聶孝女舜英、雷婦師氏等列女事跡中有所記錄外,也在其他婦女事跡中有所涉及。例如,婦女在戰(zhàn)亂之時多攜公婆逃亡,有時甚至不顧個人安危侍奉公婆。馮妙真丈夫張慥在蒙古入侵金朝時,被鄜延路守臣征召至平?jīng)龆綉?zhàn)。張慥意欲攜妻前往,馮妙真辭曰:“舅姑老矣,雖有叔姒,妾能安乎?子行,妾留奉養(yǎng)?!保?]2802但是,最能凸顯孝行的表現(xiàn)還屬聶孝女舜英為父刲股療傷和雷婦師氏為婆婆刲臂療傷的感人事跡。聶舜英之父在崔立之變中受到重創(chuàng),舜英“謁醫(yī)救療百方,至刲其股雜他肉以進”[1]2804。師氏夫亡后孝養(yǎng)公婆,婆婆病倒,“刲臂肉以飼之”[1]2798。聶舜英為父刲股療傷的事跡,除《列女傳》有記載外,元好問的《遺山集》也對這一事件進行了記錄,贊嘆其孝行曰:“千祀有傳,猶聶之世。以子則孝,以婦則義。以斷則勇,以守則智。于今之人,麟鳳之瑞。莫靳者名,天曰美器。不于士夫,一女之畀。”[2]929
《金史·列女傳》婦德取材統(tǒng)計表
主內(nèi),是對婦女在閨門之內(nèi)活動空間的限制和對內(nèi)職責的規(guī)范?!吨芤住ぜ胰恕酚涊d,“女正位乎內(nèi),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義也”[3]228。封建時代強調(diào)男女之義、陰陽之道與夫尊妻卑,兩性間的尊卑主要體現(xiàn)在內(nèi)外分工上,從而將婦女的活動范圍限制在閨門之內(nèi)。職責履行得當不但被認為有內(nèi)助之效,而且會因知禮法的表現(xiàn)獲得贊揚。平章政事千家奴之女獨吉氏,“自幼動有禮法,及適內(nèi)族撒合輦,閨門肅如”[1]2800。隨著內(nèi)外分工的畸形發(fā)展,封建社會對婦道的約束逐漸強化,不與男子茍言笑、不拋頭露面等硬性要求成為常態(tài)。更有甚者,禁止婦女死后以婦容示人,“我死則扶置榻上,以衾覆面,四圍舉火焚之,無使兵見吾面”[1]2801。
關于婦女忠勇的品質(zhì),在女真上層貴族女性身上多有體現(xiàn)。《金史·列女傳》所載阿鄰妻沙里質(zhì),為金源郡王銀術可之妹,在黃龍府兵卒反叛時召集附近居民樹立營柵抗擊。同為銀術可之妹的獨吉氏,在蒙古兵圍困中京之時督促丈夫為國征戰(zhàn),“今大兵臨城,公不幸病,不能戰(zhàn)御。設若城破,公當率精銳奪門而出,攜一子走京師。不能則獨赴京師,又不能,戰(zhàn)而死猶可報國”[1]2801。胡里改猛安夾谷胡山之妻阿魯真,夫亡后率眾千余“治廢壘,修器械,積芻糧以自守……萬奴兵急攻之,阿魯真衣男子服,與其子蒲帶督眾力戰(zhàn),殺數(shù)百人,生擒十余人,萬奴兵乃解去”[1]2800。
節(jié)烈是《金史·列女傳》重點強調(diào)的婦德,可分為守志與殉身兩類。在守志方面,婦女的主要表現(xiàn)為守節(jié)不嫁?!督鹗贰ち信畟鳌酚涊d蘇嗣之之母白氏二十幾歲就守寡,母家欲令其改嫁,以有子且為蘇學士家婦為由堅決不嫁,守寡至七十余歲。其實,《金史·列女傳》更為強調(diào)的是婦女的殉身行為,所載22 位婦女中有18 位殉身而死。關于殉身的理由,主要有守節(jié)不嫁、拒絕貞節(jié)被污兩種。其中,守節(jié)不嫁而殉身者有三位:康住住與李文妻史氏在夫亡后,家人迫其改嫁,誓死不從,一位投崖自盡,一位自縊而死;雷婦師氏,丈夫和公婆相繼去世后,兄長與侄兒覬覦其財產(chǎn),“乃偽立媒證致之官,欲必嫁之??h官不能辨曲直,師氏畏逼,乃投縣署井中死”[1]2799?!督鹗贰ち信畟鳌匪d婦女在戰(zhàn)亂之時拒辱被殺或自盡者多達13 位,主要為官吏之妻或上層貴婦。義豐縣令李寶信妻王氏在張覺發(fā)動平州叛亂之時,“陷賊中,賊欲逼室之,王氏罵賊,賊怒遂支解之”[1]2798。萊州掖縣司吏相琪妻欒氏,在紅襖軍攻陷掖縣時因拒絕受辱被殺,臨死前憤然斥賊曰:“我豈為犬彘所污者哉?”[1]2800在13 位殉身者中,死于崔立之變的婦女最多,如歸德總領完顏長樂之妻蒲察氏、臨洮總管陀滿胡土門之妻烏古論氏、參政完顏素蘭妻、尚書左右司員外郎聶天驥之女聶舜英、完顏仲德妻、完顏忙哥妻溫特罕氏,均因守貞被殺或自盡。此外,死于外敵入侵的婦女有5 位。蒙古圍困濰州之時,御史中丞李英妻張氏身為品官之妻,拒絕再嫁蒙古士兵,因誓言“我死則為李氏鬼”[1]2799而被殺。中京留守撒合輦之妻獨吉氏,在蒙古圍困中京時督促丈夫為國征戰(zhàn),隨后自殺身亡。許古之妻在蒙古圍困蒲城時,謂二女曰:“汝父在朝,而兵勢如此,事不可保。若城破被驅(qū),一為所污奈何?不若俱死以自全?!保?]2801隨后,許古之妻攜二女相繼自盡。洛川主簿張慥妻馮妙真,在蒙古攻破洛川后義不受辱,攜三子赴井而死。張鳳奴在蒙古攻城之時,為鼓舞士氣投壕而死。
從以上四種婦德標準來看,各類人物占比相差較大,其中節(jié)烈類的比例遠高于其他類別。由此可見,《金史·列女傳》希望傳達的主要婦德觀念為節(jié)烈。那么,金代墓志、碑刻材料所反映的模范婦女形象又是怎樣的呢?
出自士大夫之手的墓志中的婦女形象,不可避免會帶有士大夫的意識形態(tài)與道德判斷③。但是,從這種“經(jīng)過多重過濾而構建起來的墓志中,我們?nèi)匀豢梢栽谝欢ǔ潭壬线€原當時女性生活的總體特征,可以捕捉到當時社會主流文化的女性價值觀”[4]607。所以,金代墓志能夠較好地反映當時的社會狀況與時人的價值取向。
楊果認為,“金人墓志主要以兩種方式留存,一為文集,二為碑刻”[4]596?!哆z山集》和《歷代石刻史料匯編》所涉及的金代墓志、碑刻材料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與婦德相關的詞匯是“閨門”“內(nèi)助”“婦道”與“孝道”,可見金代墓志與碑刻所呈現(xiàn)的婦女形象主要為主內(nèi)與孝謹。
主內(nèi),是金代墓志重點強調(diào)的婦德品質(zhì)。廣威將軍郭君夫人李氏,“閨門整肅,有‘婦師’之目”[2]1011;顯武將軍吳君夫人張氏,“閨門肅睦,有內(nèi)助之效”[2]1017;信武曹君夫人霍氏,同郡檢法某之女,“閨門肅睦,內(nèi)助之力為多”[2]1023;蒲察公夫人王氏,“燕郡大族,家政整潔,有內(nèi)政之功”[2]822;段矩之妻,“疾言厲聲不聞于外,而閨門肅然”[5]217。由此可見,主內(nèi)的婦女對主外的男子有重要輔助作用,以事夫為主要職責,對丈夫的恭順被視為嚴守婦道的重要表現(xiàn),如資善大夫武寧軍節(jié)度使夾谷公妻殷氏“尤盡婦道,日具甘脆,百方奉公”[2]824。從金朝墓志與碑刻材料可以看出,士大夫在明確婦女嚴守內(nèi)外之別的同時,也稱贊了婦女事夫所產(chǎn)生的內(nèi)助之功,但“與其簡單地歸為‘溢美’,不如說是士大夫教化導向意識的流露”[6]117。他們深知婦女閨門之內(nèi)的活動空間是踐行婦道與孝道的基礎,以事夫為主要職責,上以奉公婆,下以教子女。士大夫們反復強調(diào)的“閨門肅睦”,實際上是對社會秩序的一種規(guī)范與期待。隨著這一規(guī)范的不斷強化,對內(nèi)的活動空間逐漸演變?yōu)椴粶蕭侇^露面,因而成為對婦女道德的一種約束。例如,李輔予妻李氏“非有大事不出門域,雖姊妹叔伯莫得窺其面,宗族皆重。每人有饋,獻于其門者,雖親戚故舊之所遺,茍無李公,則婦人皆拒之,以待公之來也,而問其可否,然后去取焉”[5]129。越是深居閨門,越被認為是有婦德、有羞恥的表現(xiàn)。
孝行是金朝墓志、碑刻對婦德的另一種贊揚,“與同時代南宋的墓志相對照,金朝墓志看重女性‘孝’的特點更為突出”[4]602。贊皇郡太君梁氏“天性孝友,姻睦族屬,內(nèi)外無間言”[2]924,歸德府總管范陽張公妻宋氏“慈仁勤儉,孝于舅姑”[2]1000,潞州錄事毛君妻涿郡王氏“事舅姑孝謹”[2]1013,趙公妻孫氏“其心亦孝敬,亦正直好施”[5]920,元好問第三女元阿秀“其母張病歿,孝女日夜哭泣,哀痛之聲人不忍聞。明年得疾于汴梁,病已急,哭且不止?;蛞詾檠裕骸H一也,母亡而父從,汝不幸而死,為棄父矣?!弧畯哪笧轫?,寧從母死耳。’竟死”[2]931,南陽縣太君李氏“天性孝友,父母特鐘愛焉,事姑孝,姑老且病,飲食醫(yī)藥,必躬親之而后進。及持喪,哀毀過禮,鄉(xiāng)人稱焉”[2]927。從元阿秀所言棄父從母而死的極端選擇,到李氏躬親奉姑、哀毀過禮的表現(xiàn),可以看出女真母系氏族制殘余的尊母觀念,結合漢族倫理價值中起著維系家族精神紐帶作用的孝道④,在“鄉(xiāng)人稱焉”“天性使然”的“集體記憶中成功構建了一套有關‘婦人之孝’的典范認知”[7]45。在傳統(tǒng)社會中,無論在室女還是已嫁婦人,其所承擔的孝道義務都是侍奉父母或公婆[7]45。隨著禮教觀念的嚴苛與士大夫?qū)@一行為的推崇,婦女行孝的方式日趨慘烈,逐漸走上“畸孝”道路。無論刲股療親還是從母而死,以犧牲婦女身體為形式的行孝方式與守節(jié)殉身的節(jié)烈行為,看來似乎有某種程度的相似性,均以婦女的身體作為犧牲對象,越凸顯婦女的不幸及其經(jīng)受的磨難,越可以檢驗其品質(zhì)的高潔,進而樹立女德標桿,起到教化風俗的作用。
綜上分析,金代墓志所見婦女形象與宋代主流價值觀下的婦女形象已經(jīng)逐漸趨同⑤。由于這一時期宋人重視“天理”并意圖構建合理的社會秩序,倫理道德的再規(guī)范與重建成為社會秩序構建的重要一環(huán)。在這一背景下,金朝的倫理觀念顯然受到宋朝影響。通過對比金代墓志碑刻與《金史·列女傳》,我們發(fā)現(xiàn)《列女傳》所取材的謹守孝道、主內(nèi)、殉節(jié)比較符合金代士大夫的婦德觀念,其中部分內(nèi)容反映了金代士人的價值取向。但是,對于《金史·列女傳》所宣揚的節(jié)烈觀,尤其是殉身的節(jié)烈行為,在目前所見的金代墓志與碑刻材料中較為少見。
易代修史所依據(jù)的史料多是前一朝代或臨近時代的官方記載,在史官進行刪減、擇取、編修的過程中,往往不能完全呈現(xiàn)當時的歷史全貌⑥。對于取材不求普遍,以訓誡婦女、教化風俗為宗旨的《列女傳》來說,在修撰過程中更會不可避免地摻入當時的價值觀念。下文擬對《金史·列女傳》的文本敘事方式進行總體考察,從而管窺元代史官塑造金代婦女形象的過程。
通過對《金史·列女傳》節(jié)烈事跡的考察,其敘述方式有幾處值得注意。其一,婦女的殉節(jié)背景多為戰(zhàn)亂之時。例如,李英妻張氏死于蒙古攻取濰州、相琪妻欒氏死于紅襖軍攻陷掖縣、獨吉氏死于蒙古圍困中京、烏古論氏死于崔立之變。其二,婦女的死亡方式相似。李寶信妻王氏、相琪妻欒氏、李英妻張氏等拒辱被殺,許古妻劉氏、馮妙真、蒲察氏、完顏素蘭妻、完顏仲德妻等守貞自盡。其三,婦女的殉身一般重視有名而死,注重對地點和方式的選擇⑦。在地點方面,一般選擇不出家門,“今以一死固當,但不可無名而死,亦不可離吾家而死”[1]2803。在方式上,或是自縊,或有宗教意味蘊含其中⑧,如獨吉氏死前向其女提出“我死則扶置榻上,以衾覆面,四圍舉火焚之,無使兵見吾面”[1]2801的要求。其四,節(jié)烈婦女多半受到政府旌表。《金史·列女傳》所載4 位平民烈婦,三位在死后受到有司祭墓的哀榮,一位因忠國節(jié)烈事跡被史書所錄,“蓋亦有所激云”。對于貴族或官吏之妻女,受到加封或旌表者共有7 位。其五,借婦女之口所表達的聲音格外引人注目,如“汝父在朝,而兵勢如此,事不可保。若城破被驅(qū),一為所污奈何?不若俱死以自全”[1]2801,“婦生不辰,不得終執(zhí)箕帚,義不從辱”[1]2802。婦女節(jié)烈的原因,雖然都是不辱夫家名聲,但是看似出于自我抉擇的節(jié)烈行為背后,暗含的卻是丈夫與長輩對婦女的期許。完顏長樂任歸德總領將行之時,謂其妻蒲察氏曰:“無他言,夫人慎毋辱此身?!保?]2802在崔立之變中,蒲察氏為遵守與丈夫的約定,坦言“崔立不道,強人妻女,兵在城下,吾何所逃,惟一死不負吾夫耳”[1]2802,最終自縊而死。這一結果與其說是自我選擇,不如說是丈夫和長輩的期許所帶來的心理負擔,成為婦女作出殘忍行為的最主要推動力。其六,婦女殉身前多告知家人或所親。烏古論氏在殉身之前謂之家人:“吾夫不辱朝廷,我敢辱吾兄及吾夫乎?”[1]2802完顏素蘭妻則告知所親:“吾夫有天下重名,吾豈肯隨眾陷身以辱吾夫乎?今以一死固當,但不可無名而死,亦不可離吾家而死?!保?]2803從無人出面阻止婦女自盡來看,當時社會普遍認為婦女的殉身行為合理⑨。
通過《金史·列女傳》,不但可以看出元代史官通過婦女的格式化言論傳達禮教倫理觀念所作出的努力,而且文本內(nèi)容對親戚鄰里表現(xiàn)的描寫賦予婦女行為道德評判的標準,形成一套完整的樹立道德典范的敘述邏輯。婦女殉節(jié)之時程式化的表達口吻,相同的死亡背景、殉身原因、死亡方式,固定的死亡地點,殉身之前告知親戚家人,認同并默許婦女通過身體犧牲得到旌表,均是史官通過文本范式刻意形塑某種婦女形象典范的重要手段。
元朝女性墓志將婦女寡居守節(jié)、亂世殉節(jié)作為主要特質(zhì)進行書寫,守節(jié)婦女的事跡不僅會在家族中世代流傳,作為被效仿、被敬重的楷模,而且還會成為政府旌表的對象,為家門帶來榮耀。因此,政府才會大力搜尋殉節(jié)婦女的道德事跡激勵后世。
除與金代墓志、碑刻一樣重視婦女謹守孝道的品質(zhì)外,元代墓志進一步將節(jié)烈作為婦德的主要考量標準?!锻跏鲜赖卤酚涊d,“瓘早逝,妻田氏以貞節(jié)著。仲元(瓘子)妻韓氏,夫亡守義”,“貞婦、孝子、良民、吏表出諸其門,非隱德所致能如是耶”[5]409-410。守節(jié)婦女一方面成為家族典范,其守節(jié)行為被作為一種家風世代相傳并效仿;另一方面也會成為士大夫們渲染美化、彰顯禮教與拔高個人品行的衍生物。守節(jié)年限開始成為婦女意志堅定與否的考察標準,年限越長,越受敬重?!督饒w妻崔氏墓志》記載,崔氏“公先卒,寡居三十余年”[5]167;《大元故進士牛安甫妻賈氏貞節(jié)志》記載,“賈氏守寡行孝六十余年”“祖母賈氏守節(jié)行孝,德克于容,行踐于言,奉舅姑、承祭祀一如其法,婦德用光,家道是宜,雖漢齊之孝婦亦不過如此也。其父君智念賢母之教,守節(jié)之堅終始如一,旦夕不忘,素為老母立貞節(jié)之志”[5]988。與金代墓志、碑刻記載不同的是,元代士人對婦女孝道、婦道等婦德的贊揚均建立在貞節(jié)基礎上,希冀通過對貞婦的推崇建立道德英杰楷模,形成婦女全面效仿的風氣??陀^來說,推動這種節(jié)烈觀念形成的因素很多,其中最為主要的是二程的節(jié)烈思想?!哆z溪翁十朋故妻李氏墓志銘》記載李氏之言,“嘗嘆美程子‘孀婦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之語,因言:‘人或餓而死,亦慵惰拙于謀生故爾。吾親見徐氏姑煢煢提孤嬰,能復侵強,數(shù)十里內(nèi)賴為惠主。里有何氏甚貧,早寡無子,植麻苧,畜雞豚,以給衣食,年逾七十,怡怡如小兒。由二人觀之,守節(jié)者豈至餓死哉?’”[8]584雖為婦人之言,但由此可見程朱理學對元人思想的浸潤之深。元朝將程朱理學作為科舉取士的標準,于是三綱五常與忠臣節(jié)婦理念相互結合,對士大夫思想價值觀的影響不可謂不大,因此元代士人格外推崇婦女的節(jié)烈行為。元代士大夫正是通過這種道德約束,構建起婦女對于禮教典范認知的記憶。
對于婦女殉身節(jié)烈行為的書寫,也出現(xiàn)在元代祠記、哀辭等文學作品之中?!度摹酚涊d張氏四烈婦,“則乙未金陵城陷,一家妯娌四人,各赴水死,曰俞氏、葛氏、劉氏、向氏”[8]270,又載節(jié)婦王氏之夫被寇賊迫害后,“王氏以同室同穴死生之義,不可獨處。至是,王氏為賊所掠,將遂室之。王氏因紿之曰:‘今者不幸夫死于兵,未知死所,于心終不忘。若引我焚瘞夫尸,以終結發(fā)之義。兼夫有窖藏,當盡發(fā)之,并歸于汝?!\以為然,引至尸旁,為之積薪熾火,王氏躍赴火中以殉。賊驚謂曰:‘此真烈婦也!’”[8]381王氏殉夫一事發(fā)生于至元十五年(1278),大德十一年(1307)獲得政府旌表,皇慶元年(1312)樹立烈婦坊,延祐元年(1314)立亭為祠。近四十年間,官方不斷以各種方式表彰王氏的行為,以此為榜樣激勵風俗。除此之外,婦女的節(jié)烈行為還與忠君報國聯(lián)系在一起:“慷慨殺身者易言丈夫。死易而義難耳。若乃丈夫猶以為難,婦人顧有以為易者,不亦可嘉乎!”[8]270“君者臣所天,夫者婦所天。固有臣死于君,婦死于夫者矣。”[8]381元朝士大夫們通過對節(jié)烈婦女形象的塑造,希冀達到的目的已不僅局限在教化風俗,而且上升至國家義理的高度,以實現(xiàn)齊家治國為目標。婦人尚且能夠在大義面前為夫殉身,那么丈夫又怎能不為國為君勇敢獻身呢?對于元朝動亂的社會環(huán)境來說,迫切需要建立一種對全社會行之有效、嚴格約束的道德框架,對婦女貞烈的渲染,“本身就意味著對封建社會固有的倫理道德的一種維護,以及對政治、社會空前危機的無奈與思考”[9]54。
隨著程朱理學對元代士人影響的加深,以統(tǒng)一制度與社會秩序為終極理想的士大夫們首先將自己的價值觀融入婦德要求之中,通過尊卑等級樹立“理想”的社會秩序格局。元代戰(zhàn)亂頻發(fā)的社會環(huán)境,使得士大夫為維護內(nèi)外秩序的穩(wěn)定,不得不對婦女的道德約束更為強化和趨緊,尤其表現(xiàn)在對貞節(jié)的約束與規(guī)范。婦德形象越是凸顯,在社會中所產(chǎn)生的模仿效應就越顯著,倫理道德教化與“正天下”的目的也就越容易達到。
總體來說,金代墓志、碑刻所見士大夫的婦德觀念更為重視兩性分工,嚴格謹守內(nèi)外界限,在道德規(guī)范上奉行孝道、婦德并重視柔順,后期逐漸呈現(xiàn)出與宋朝士大夫相近的觀念與價值取向。通過對《金史·列女傳》文本敘事方式的分析和元代墓志、祠記等材料的綜合考察,就會發(fā)現(xiàn)元代士大夫?qū)⒐?jié)烈作為婦德的主要考量標準,說明《金史·列女傳》在反映金代士人價值取向的同時,也摻入了元代士人的價值取向。對于本應記錄金代歷史、反映金代社會面貌的史傳為何會在編修過程中摻入元代士人價值取向這一問題,試作如下分析。
首先,受限于資料的匱乏。袁桷在《修遼金宋史搜訪遺書條列事狀》中坦言,“卑職生長南方,遼、金舊事,鮮所知聞”[10]1844。在這種情況下,于一年之內(nèi)修成的官方正式文獻,為實現(xiàn)體例、內(nèi)容編排上的完整性,史官在進行刪減、擇取、編修之時就不可避免地摻入本朝的價值觀念。況且《金史·列女傳》本身所具有的取材不求普遍、以教化風俗為宗、維系社會秩序的特點,在編修過程中必然會與編纂者當時的國家民族意識產(chǎn)生聯(lián)系⑩。
其次,元朝節(jié)烈婦女人數(shù)相較于宋、遼、金時期驟然增加。據(jù)《古今圖書集成》“閨媛典”閨烈部和閨節(jié)部列傳資料統(tǒng)計,“宋立國三百二十年,共得節(jié)烈婦女二百八十二位。遼立國二百十九年,僅得三位烈女。金立國一百二十年,得三十七位節(jié)烈婦女。元立國九十八年,共出現(xiàn)八百五十四位節(jié)烈婦女”[11]216。《金史·列女傳》中的節(jié)烈婦女是主要人群,半數(shù)以上為守節(jié)而自殺。這或許與元朝將宋明理學奉為“國是”、經(jīng)學書籍對社會人群的教化有關,致使元代重視節(jié)烈觀念的形成11,并進而影響《列女傳》的價值取向,“宋明以來研讀經(jīng)史,已成了貴族、仕宦、儒家女子甚至民間,除了一般女教書外,最重要的教科書”[12]。對于十分重視通過詩書之教對婦女進行女德教育的元朝社會,在三史修撰過程中書寫婦女從容自若面對死亡的態(tài)度,對當朝婦女殉身的心理建設有一定幫助。元代因城陷家破而選擇殉節(jié)的張氏四烈婦,“嘗讀遼、金史,當其國亡時,婦兒能引決者居多,豈具秉彝乃爾偏厚耶!”[8]270由此可見,女教書籍對婦女抉擇的影響頗為深遠。
再次,國破家亡背景下婦女殉身行為的感召作用?!督鹗贰ち信畟鳌匪〔牡膵D女事跡多發(fā)生在金代宣宗、哀宗、末帝遭受蒙古入侵之時,“元代的烈女亦集中于末期的順帝一朝,其時可考的殉節(jié)者就有一百九十一人”[11]228。金史的修撰由元末宰相脫脫總裁,政治不穩(wěn)定,相似的歷史背景下,史官借由婦女言論與行為所傳達的觀念帶有一定程度的教化與訓導意味。以《金史·列女傳》為例,烏古論氏謂家人曰:“吾夫不辱朝廷,我敢辱吾兄及吾夫乎?”[1]2802遂自縊。溫特罕氏曰:“君能為國家死,我不能為君死乎?”[1]2803夫婦以一繩同縊而死。將殉身行為上升到國家高度,戰(zhàn)亂頻仍時代的婦女尚且對家國有如此大義,其對于社會群體所起的教化作用是顯而易見的,“動蕩的社會正好提供了一個‘道德’實踐與檢驗的良機”[12]66。
最后,《金史·列女傳》的作者將倫理道德視作維持國祚長久的風化之道。“宋明間的史學,尤其是史論的發(fā)展演變,它一方面繼承了傳統(tǒng)史學,把褒貶人物、勸善懲惡、探討治亂成敗當作史學的第一要義,另一方面接受了理學言心講性、重視倫理道德的內(nèi)向自省的影響,不再把治亂興替的終極原因歸結于具體的政治和軍事,而是歸結為倫理道德?!保?3]261隨著史論的發(fā)展與倫理道德的提高,尤其是家國觀與貞節(jié)觀的緊密結合,《列女傳》所反映的道德意味就更為濃厚了。史學與理學、史學和經(jīng)學的相提并論,一定程度上對史官的價值取向產(chǎn)生潛移默化的影響,催生“元代理學勢力興盛和元代史論理學化”[13]271,使其在撰寫《金史·列女傳》時將婦女的節(jié)烈觀放大,以期達到教化風俗、維護統(tǒng)治的目的。
注釋:
①陳素貞認為《金史·列女傳》的取材標準以“主中饋”的柔順女子形象為代表,這一現(xiàn)象與金代深受宋朝文化影響有關。雖為元修史傳,卻符合金代社會文化的價值取向。參陳素貞《史家筆下遼金元女性節(jié)烈觀綜探》,《東海中文學報》2001年第13期。劉燕認為《金史·列女傳》的取材標準以貞節(jié)、孝順、驍勇為主,元修金史的價值取向推崇貞節(jié),與當時戰(zhàn)亂不斷的社會環(huán)境有關。參劉燕《正史〈列女傳〉研究》,華中師范大學2011年碩士學位論文。
②衣若蘭認為元修三史《列女傳》的書寫進入新的階段,由《列女傳》變成《烈女傳》,且婦女的節(jié)烈行為多與忠于國家相聯(lián)結,“強調(diào)女性對抗異族或異軍而死,恐與記錄者或編纂者當時國家民族意識的操弄不無關系”。參衣若蘭《女性入史:歷代正史列女傳之編纂》,臺灣師范大學2011年博士學位論文。段曉娥認為元修三史收錄的絕大多數(shù)為貞婦烈女,與元朝將南宋程朱理學定為“國是”、強調(diào)守節(jié)觀念有關。參段曉娥《正史〈列女傳〉傳主類型研究》,湖南師范大學2010年碩士學位論文。
③鄧小南指出:“我們所接觸到的史料,形形色色的列女傳、墓志銘,幾乎都是通過當時士大夫們的觀察、思考而留存給后人的?!眳⑧囆∧稀丁皟?nèi)外”之際與“秩序”格局:兼談宋代士大夫?qū)τ凇粗芤住ぜ胰恕档年U發(fā)》,鄧小南主編《唐宋女性與社會》,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年,第98頁。
④在重視家族制度的傳統(tǒng)中國,“孝”具有家族精神紐帶的作用,其倫理價值在社會文化中的影響尤為深遠。參林月麗《孝道與婦道:明代孝婦的文化史考察》,《近代中國婦女史研究》1998年第6期。
⑤宋代士大夫所撰女性墓志銘,經(jīng)??桃鈴娬{(diào)女性相對于父母、舅姑、丈夫、子女的家內(nèi)身份及其相應的職責與義務,“以孝力事其舅為賢婦,以柔順事其夫為賢妻,以恭儉均一教育其子為賢母”。參鄧小南《“內(nèi)外”之際與“秩序”格局:兼談宋代士大夫?qū)τ凇粗芤住ぜ胰恕档年U發(fā)》,鄧小南主編《唐宋女性與社會》,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年,第99頁。
⑥參苗潤博《遼史探源》,中華書局,2020年,第4頁。
⑦由于身份特殊,她們對于殉死的地點、方式頗為注重,甚至挑剔。參陳素貞《史家筆下遼金元女性節(jié)烈觀綜探》,《東海中文學報》2001年第13期。
⑧這里的殉死,除強烈典范的宣誓外,似乎還有宗教意味。參陳素貞《史家筆下遼金元女性節(jié)烈觀綜探》,《東海中文學報》2001年第13期。
⑨參徐秉愉《遼金元三代婦女節(jié)烈事跡與貞節(jié)觀念之發(fā)展》,鮑家麟主編《中國婦女史論集續(xù)集》,稻香出版社,1999年,第223頁。
⑩參衣若蘭《女性入史:歷代正史列女傳之編纂》,臺灣師范大學2011年博士學位論文。
?南宋的程朱理學將守節(jié)思想推向女性教化的頂峰后,元朝政府將理學定為“國是”,以一種官方哲學的架勢確立了社會女性價值觀。參段曉娥《正史〈列女傳〉傳主類型研究》,湖南師范大學2010年碩士學位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