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一談
白天很短,現(xiàn)在是夜晚,隨時是夜晚,夜晚漫長。時間空虛而漫長,人類歷史看似久遠,其實什么事都沒發(fā)生,現(xiàn)在經歷的也會煙消云散。人類啊,你們的所作所為,無非是為了滿足自私的心。
機器人泰坦扶著鐵鍬,站在地下避難所出入口,默默重復著計算機博士林達的臨終遺言。泰坦把林達的遺體深埋在地下,避免被其他動物挖走吃掉。眼前的世界一片死寂,暮色完全降臨之前,所有留在荒蕪廢墟上的白色事物都有其神秘性。
一陣風吹過,空氣中的微粒無聲無息地給廢墟蒙上一層灰黃色,滯重的輻射云堆積在天空,斷裂的鋼鐵建筑和腳手架,早已變成異形雕塑。泰坦監(jiān)視著眼前的一切。阿德防護服上的金屬材質在微弱的光線下隱約閃爍,且越來越近。泰坦快步迎上去,伸出前肢磁力鉗,從阿德手中接過道具箱。阿德在防護服里喘著粗氣,泰坦指著前方的一堆熔渣說道:“林博士走了,我把他埋在那兒了?!?/p>
阿德幾天前想到了這一幕,他望著那堆熔渣沉默了一會兒,從道具箱里掏出小丑臉譜,戴在頭盔上面,又取出手杖握在手里,輕聲感嘆:“本來是昨晚表演的,我感冒了,渾身沒勁。林博士喜歡卓別林,我給他表演一段,算是送別吧?!?/p>
阿德甩動手杖扭動肢體,圍著熔渣走了好幾圈,模仿著卓別林的標志性動作。之后,他靜靜地站在那兒,在心里自言自語:“林博士,我差不多也要走了……”
泰坦按下電鈕,關閉了阻擋輻射性物質的避難所防護門,隨后用消毒水和噴霧劑,清洗阿德防護服上的輻射粉塵,取下掛在防護服上的無線電、輻射探測儀、望遠鏡、氧氣罐、防身佩刀和飲水瓶。阿德摘掉頭盔,從襯墊里掏出一只飛蛾放在泰坦手上。飛蛾是黃褐色的,小巧輕盈,翅膀上的花紋讓泰坦想到人類昔日的花園。最后,阿德解開金屬片綁腿,脫掉金屬防滑靴,臉上帶著笑,心里卻有一塊堅硬的冰。
阿德率先走進電梯,若有所思地搓著手,眼角泛出一絲冷光。他持續(xù)的沉默讓他黝黑的下巴更為明顯。電梯停穩(wěn)后,阿德的臉上顯示出領悟的神情,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四面是金屬墻、人造光線,巨型管道像蚯蚓洞穴般交錯延伸,人造食品和過濾后的桶裝水堆放在過道兩邊。
墩墩的笑聲從里面?zhèn)鞒鰜?,孩子的笑聲是懸浮在地下世界里的笑容,泰坦朝笑容走去。阿德走進休息室,路納正坐在里面寫日記。他掏出一根煙遞給阿德,凄惶地笑了笑:“還剩下半包煙?!?/p>
“二號避難所還有三人,四號避難所還有四人,五號避難所還有六人。”
“二號避難所不是有四人嗎?”
“今天被機器人殺死了一個。”阿德小聲說道。
“被機器人殺死一個?”路納驚恐地瞪大眼睛。
“林博士早一點來就好了。”阿德竭力平復著呼吸。
路納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在日記里補充了幾筆。阿德把香煙一分為二,把小半截香煙夾在嘴邊,點上后深吸一口,緩緩說道:“二號避難所機器人守衛(wèi),遭受了過量輻射,大腦神經和電路傳輸系統(tǒng)出現(xiàn)紊亂,現(xiàn)在機器人已經被銷毀。林博士來的時候提醒過大家,機器人一旦出現(xiàn)異常情況,應該馬上控制住,實在修不好就馬上銷毀,可是他們太大意了?,F(xiàn)在林博士走了,沒人能修好機器人。我得通知四號和五號避難所,讓他們仔細留意機器人守衛(wèi)?!?/p>
“機器人殺死人類,真沒想到……”
阿德理了理凌亂的頭發(fā),用力拍打膝蓋?!傲植┦空f過,因為有機器人三定律的約束,機器人不會傷害人類,更不會殺死人類,但三定律程序只在正常的生存條件下起作用。核大戰(zhàn)之后,機器人三定律程序軟件和其他程序軟件,會被過量的核輻射和其他放射性物質損壞?!?/p>
“泰坦會殺死我們嗎?”
阿德看了一眼路納,沒有說話。泰坦是一號避難所的機器人守衛(wèi),盡職盡責地工作,深得大家的信賴。阿德長舒一口氣,緩緩說道:“三號避難所里的那些人離開了這里,二號避難所里的這些人也要離開了,他們今晚就出發(fā),不想在這里苦等飛船,”阿德站起身,“我們找一套最大號的防護服,泰坦去外面工作的時候一定要穿上,以防它的程序軟件受到損壞?!?/p>
阿德走進隔壁控制室,關嚴屋門后打開無線電。四號避難所聯(lián)系不上,他能聽見五號避難所的無線電回應,但放射性物質干擾著無線電通信,從通聯(lián)器里傳出來的要么是刺啦刺啦的噪聲,要么是沙沙沙沙的靜噪聲,無法保持完整的通話。
路納推門進來,對阿德說:“你臉色不好,吃完飯早點休息吧?!?/p>
這時,飛蛾飛進了休息室,接著是墩墩的聲音:“飛蛾,飛蛾,你別跑,我們一起玩吧!”墩墩是孤兒,還不到五歲,他的父母在第二波的核彈襲擊中化成了煙塵。
飛蛾在阿德的肩膀上停落,路納有不好的預感。他在心里默念著一句古老的諺語:每一只飛蛾都承載了一個先人的靈魂。
阿德躺下后久久不能入眠。林達博士的遺物整整齊齊擺在另一張床上,這是某種暗示,但他并不害怕。人總是要死的,他慶幸自己遭遇了人類最大的劫難,他是目擊證人,而且還是暫時的幸存者。正像路納所說,多活一日,就多記錄一些人類的日記,他在避難所里的小丑表演也一定要堅持下去。
阿德之前是馬戲團里的小丑演員,負責正式演出前的暖場,配合售票員賣票,演出期間穿插表演讓觀眾發(fā)笑的小節(jié)目,在馬戲團里的地位和收入遠遠比不上高空驚險雜技演員、貓狗訓練師和馴獸師,而阿德并不在意這些,他從小喜歡模仿小丑的表演,沒想到這個愛好后來變成了自己的飯碗。
阿德給很多人送去歡聲笑語,但他心里很清楚,洗去小丑的妝容,脫下小丑的服飾道具,他是最普通的男人,或者說,他或許是好人堆里的那個壞人,壞人堆里的那個好人,沒有多少高尚情操,愛錢愛女人,膽小怕事。但阿德知道自己不會欺負窮人,因為他就是窮人。阿德在避難所表演節(jié)目,舒緩了幸存者的抑郁和絕望情緒,他為自己感到高興。后來,為了讓附近的避難所里都有笑聲,他開始在幾個避難所里輪流表演,一周表演五場,非常辛苦,但臉上總是帶著笑。
迷迷糊糊的當口,墩墩的笑聲把他擾醒??蓱z的孩子。核戰(zhàn)之前和核戰(zhàn)初期,有權有錢的人類逃離到了月球,剩下的盡是平民百姓和窮困階層。一年前,有消息在各個避難區(qū)之間流傳,一些逃離到月球的少數(shù)人類正在組織飛船飛回地球,把幸存者陸陸續(xù)續(xù)送往月球基地,但之后的消息越來越少。
阿德含著嘆息入夢。他看見天鵝絨般濕漉漉的苔蘚,松軟的綠世界鼓勵他脫掉鞋子,在一大片草坪上漫步??諝鉂駶櫡曳?。不遠處,躺在草坪上懶洋洋的年輕人,有的讀書,有的打瞌睡,有的睜著眼做白日夢,那些手拉手在湖邊散步的是甜蜜的戀人。
穿過一層薄霧,一片更開闊的五彩地帶在阿德眼前鋪展開去。鮮花、果樹、瀑布、森林和丘陵綿延不絕,生機勃勃。一群身穿白色裙子的小女孩在澄凈柔和的藍色天空下奔跑,向動物形狀的云團招手,裙子上的粉色蝴蝶結像真的蝴蝶。他看見自己的女兒也在里面,而他的妻子突然穿過樹林跑進人群,一把抱起女兒向更遠處的樹林里跑去,阿德緊緊追趕,被一扇突然落下的黑色大門阻擋了……核彈爆炸的那一刻,她們母女倆在哪里?阿德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當時正抱著道具箱,在地鐵里昏昏欲睡。
第二天早晨,阿德把防護服遞給泰坦,泰坦接過防護服,眨了眨眼。
“林博士說過,核輻射會損傷機器人的大腦神經,你穿上防護服預防一下?!?/p>
泰坦擺弄著防護服,笑著說:“防護服是不是小了點?頭盔倒是能用?!?/p>
阿德喜歡聽泰坦說話。泰坦的聲音充滿金屬質感,聽起來有些單調,但這種單調里又散發(fā)出從容不迫和全神貫注的魅力。路納找來剪刀,把防護服剪成幾大塊圍在泰坦胸前比試,他約略知道,除了機器人的大腦部位,機器人胸腔里的電子元件應該是最多的。
阿德吃完早飯走進控制室,拿起無線電,四號和五號避難所依舊聯(lián)系不上。阿德穿上防護服,提上道具箱,走進升降電梯。阿德通常在下午的時候去避難所里表演,但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F(xiàn)在,阿德走到了防護門旁邊,做了兩次深呼吸,依然感覺呼吸不暢,伸手調整了頭盔里的氧氣閥,順便擰緊固定好頭盔耳機的旋鈕。泰坦按下電控開關,防護門砰的一聲打開。泰坦熟悉這種聲音——蓄電裝置里的電流已經很少了,需要盡快啟動手搖發(fā)電機儲存電流。
“再見,阿德老師!”
“泰坦,再見?!?/p>
阿德踩著碎石和松軟的灰燼往前走,眼前和腳下的一切就像路納形容的那樣——廢棄的彈坑像血盆大嘴,而廢墟的輪廓,散發(fā)出殘酷虛無的美感。人類的遺物比比皆是:鐵絲網、破漏的沙袋、金屬板路障、隔離墩、雜草叢生、慘白的尸骨碎片、炭化的動物殘骸、廢棄的街道、扭曲的汽車、丑陋的地表傷痕、成堆的瓦礫、半熔的機器、巨大的輻射坑、液化的金屬、斷裂的污水管、搖搖晃晃的鋼筋……這是瘡痍滿目、死氣沉沉的世界。
早一點遇見林博士就好了,阿德忍不住這樣想。機器人三定律一旦失效,機器人會變成自由的機器人,而過量輻射對程序軟件造成的損傷,會導致更為復雜的局面:即使失去了機器人三定律的約束,機器人在沒有受到人類威脅和傷害的前提下,不會主動傷害人類,但現(xiàn)在的情形相當危險,那些被過量輻射損傷的程序軟件,會影響機器人的思維和電路系統(tǒng),讓它們無法做出準確的判斷,進而失去控制行為的能力。
想到這兒,阿德的后背泛起徹骨的涼意。機器人真的會殺死人類。他舉起望遠鏡,又放下了——眼前的視野非常開闊,僅憑肉眼就能看到幾公里之外,但他看不見人類的身影。除了灰燼還是灰燼,光禿禿的樹干倍顯凋零。
耳邊是嘀嗒嘀嗒的聲響,過量輻射區(qū)就在前方不遠處,但這一次不是輻射坑,而是一個蠕動的物體。阿德放下道具箱,拔出佩刀仔細觀察,一條瘸腿的瘦狗從灰燼里爬出來,吃力地向阿德靠近。嘀嗒聲越來越快,輻射劑量在明顯增強,阿德猛踢腳邊的灰燼,想嚇走瘦狗,瘦狗縮著身體停下來,呆呆地望著阿德,想要討要食物。阿德身上只有一瓶水,他擰開瓶蓋,把飲水瓶拋到遠處,瘦狗夾著尾巴跑過去,大口大口吞食著泥水。
嘀嗒的警報聲并沒有解除,阿德決定繞道而行,今天先去五號避難所表演。前方的路不好走,他必須先繞過一個巨大的輻射深坑,不能失足掉下去,防護服也不能被坑道邊的鋼鐵利器劃傷,一條兩米多寬的排水溝一直通向五號避難所,但排水溝拐彎處的輻射量遠高于其他區(qū)域,阿德只能半路退回來尋找其他通路。他向右轉,順著明顯的斜坡走下去,穿過由粗糙的花崗巖和沙礫堆砌成的好幾米厚的防護墻,希望能盡快踩到平坦的路面,他忽然想起來,他現(xiàn)在所在的位置是之前的商業(yè)銀行,如今深陷此地的或許是地下金庫。出于本能,他四處看了看,或許能撞見散落在灰燼里的金條和金磚。不過隨后他笑著離開了。
爬完上升的路面,阿德累得氣喘吁吁。他必須垂下頭,眼睛盯著沾滿灰燼的防護靴,才能獲得內在的力量繼續(xù)前進。但他又無法說清內在的力量究竟是什么。他感到了茫然。而站在坡頂?shù)哪且豢?,他忽然想起師父講過的一個寓言:人類廝殺之后,大地上尸橫遍野,一頭獅子站在山頂看見了這一幕,陷入了迷惑——獅子為了填飽肚子才去獵殺,吃飽后絕不會繼續(xù)獵殺,人類不吃人類的尸體,為什么要殺死這么多人呢?
阿德嘆口氣,繼續(xù)前行。要微笑著面對這個世界,眼神平視或者低垂,能付出多少就付出多少,即使世界沒有給你回饋。阿德想起師父的教誨和叮囑——或許是這樣吧??傆幸惶?,一切會變得不一樣,你也會變得不一樣。阿德的臉上浮現(xiàn)出自我鼓勵的微笑,眼底閃爍出激動的淚花。核彈爆炸的那一刻,師父在做什么?或許師父正在屋頂上曬太陽,一瞬間化成了空氣。
拐了兩個彎之后,阿德站在了五號避難所門前。他打開無線電,通知下面打開防護門。他沒聽見回應。每個避難所都有瞭望鏡,他們可以看見門外的身影。又過了一會兒,從無線電里傳出急促的聲音:“阿德,我看見你了,你先不要進來!我們的機器人守衛(wèi)出了問題,一直不停地奔跑,損壞了很多設備和食品,根本不聽我們的命令……”無線電信號時斷時續(xù)。阿德急忙喊道:“林博士去世了,現(xiàn)在沒人能修好機器人,你們要把機器人控制?。《柋茈y所的機器人守衛(wèi),已經殺死了一個人!”
“好的!明白!”
阿德的胸口一陣憋悶。他靠在斷壁上調整呼吸。突然間,五號避難所的防護門打開了,機器人守衛(wèi)跑了出來,差一點把阿德撞倒。它一直往前奔跑,像失控的金屬動物,奔跑的路線彎彎曲曲,沒有一點規(guī)律。阿德猜測,機器人的視覺神經、坐標定位和肢體控制系統(tǒng)肯定出了問題。三個身穿防護服的男人追了出來,每個人的手里都拿著繩子和鐵鏈。機器人已經在煙塵里消失了。他們愣在原地,語氣慌亂而沮喪。
“嚇死我了!”
“機器人真的會瘋??!”
“還真是頭一回見!”
“我剛才聽它說,它討厭人類!”
“我們怎么辦?”
“機器人會殺死我們的!”
“不能這樣待下去了?!?/p>
“我不想被機器人殺死!”
“我們去其他地方的避難所看看吧。”
“人生就是去外面賭博,不能在這兒等死!”
“我們今晚就走!”
“阿德,你跟我們一起走嗎?”
阿德不置可否地看著他們。三個人朝阿德?lián)]了揮手,迅速返回了地下避難所。阿德咽了口唾沫,再次陷入了茫然。道具箱就在腳邊,這一刻像一個無聲的笑話。還是去四號避難所看看吧。阿德抬起僵硬的腿,盡可能快地往前走,他越走越快,幾乎要跑起來。
距離四號避難所還有二十多米遠的時候,阿德實在走不動了,靠著矮墻坐下,喘著粗氣,臉色蒼白,喉結不停地滾動。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像成熟的果實,隨時可以顫動著開裂。這樣的話,壓抑和恐懼就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這樣也挺好的。
阿德隨后對自己充滿了贊嘆之情——現(xiàn)在還不是死亡的時候。他挪動身體,取下無線電,呼叫四號避難所,聽見的卻是機器人的電子聲音:“我看見你了。”阿德環(huán)顧周圍,沒看見人影,恐慌的情緒再次在防護服里涌動。他扶墻站起來,抬頭的瞬間看見一張機器人的金屬臉,不覺大吃一驚,跌坐在地。
“你是一號避難所的阿德,那個小丑演員?!?/p>
阿德不停地點頭,聽見機器人的電子神經元咔嗒咔嗒地響著。
“聽我的指揮,坐著別動!”
阿德注視著機器人,滿眼迷惑,心跳和喘氣的聲音就在耳邊。機器人站在阿德前面,雙腿左右搖擺,雙臂高過頭頂,不停地旋轉,接著來了幾個劈叉,隨后是好幾個側手翻和倒立旋轉。最后,機器人雙手撐地,倒立著走了幾圈,并讓腳尖并攏,雙腿形成一個橢圓形狀。阿德當然知道,這是他表演時的常規(guī)動作。機器人恢復正常站姿,彎腰撿起一根木棍,開始模仿卓別林的動作和行走姿態(tài)。機器人又在模仿他。機器人的后背上有傷痕和裂縫,某些肢體連接部位已經生銹腐蝕,他無法確定那些紅褐色的散點印痕是不是輻射斑。
“我的表演怎么樣?”
阿德用力點頭。
“到底怎么樣?”
阿德豎起兩個大拇指,不停地晃動。
“從現(xiàn)在開始,我是小丑演員,你不再是小丑演員,我剝奪了你的表演權利?,F(xiàn)在,我們去一號避難所演出吧?!睓C器人抓住阿德的胳膊,一抬手一縮臂把阿德抱在了胸前,伸出腳猛踩道具箱。
“我的道具箱!”阿德一陣心疼。
“你不再是小丑演員!”
“道具箱……”阿德幾乎要哭了。
“四號避難所里的人類已經去月球了,我送他們去的,你想去月球嗎?”
阿德驚恐萬分,汗珠順著額頭滾落下來。阿德躺在機器人的臂彎里一晃一晃的,像坐古代的轎子,但現(xiàn)在根本不是懷舊的時候。阿德聽見機器人的胸口里面持續(xù)發(fā)出低沉的嗡嗡聲。
“你……你叫什么名字?”阿德想緩和氣氛。
“你去四號避難所這么多次,從沒問過我的名字?!?/p>
這是事實。除了泰坦,阿德不知道其他機器人守衛(wèi)的名字。
“你是不是覺得,機器人沒有必要有自己的名字?”
阿德?lián)u了搖頭,不敢看機器人的眼睛。那一刻,他有點慚愧。
“我現(xiàn)在有了新名字,我的名字叫小丑?!?/p>
“這個名字好聽!”阿德笑不出來。
“我剝奪了你的名字。”機器人笑了兩聲。
“好的……”
他們已經穿越了一號避難所,阿德沒有說話。繼續(xù)往前走是二號避難所,阿德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機器人突然緊走幾步,接著跑步向前,在一堆金屬垃圾面前停下腳步,同時松開了手臂。阿德跟著滑落在地。眼前是一堆機器人被拆解后的殘骸。阿德知道,二號避難所的機器人守衛(wèi)殺死了人類,人類拆解了它,但拆解后的機器人應該埋掉,不應該隨便丟在外面。阿德是這樣想的。
自稱小丑的機器人蹲下身,撫摸著金屬零件和電路線,舉起斷裂的鈦合金軀體,對著渾濁的光線照了照,接著把機器人的殘缺腦袋捧在手中,嘴里發(fā)出怪異的聲響……阿德不能再等,悄悄退到瓦礫后面,用最大的力氣朝一號避難所跑去。他一邊跑一邊對著無線電呼喊:“泰坦,快出來救我!泰坦,快出來救我!”
泰坦打開防護門的那一刻,憤怒的機器人即將沖到一號避難所。泰坦迅速擋在阿德身前,守護著阿德。
“殺死人類!殺死人類!”
“你干什么!”泰坦喊道。
泰坦的裝扮讓機器人停下腳步。
“你是機器人,還是人類?”
泰坦一把扯掉頭盔,喊道:“你想干什么!”
“人類殺死了我們,我們要殺死人類!”
“你胡說!”
“你閃開,我要殺死他!”
“泰坦,這個機器人瘋了!”阿德喊道。
“殺死人類!殺!”
“你站住!”
泰坦伸出手臂,用力擋住機器人的撞擊,它們隨后扭打在一起,在灰燼里翻滾。機器人和機器人搏殺,阿德還是頭一次看見。他木然地呆立在那兒,心驚肉跳,喘不過氣,心臟好像停止了跳動。路納在瞭望鏡里看見了這一幕,來不及穿防護服,提著鐵鍬沖了出來。
“我們是機器人,我們是同類!殺死人類!”
“我有責任保護人類!”泰坦喊道。
這一刻,泰坦已經被機器人壓翻在地,機器人舉起拳頭砸向泰坦,泰坦彈出前臂磁力鉗,插進機器人的右胳膊,路納掄起鐵鍬猛砸機器人的腦袋。一下、兩下、三下、四下……機器人的腦袋破裂后歪向一邊,電子元件和小零件從里面紛紛掉落,機器人掙扎著移動視線,用盡全力向后甩動左手臂,手指快速劃過路納的喉嚨,一大股鮮血噴濺而出。路納丟掉鐵鍬,雙手捂住喉嚨跪在地上,渾身不停地抽搐。阿德?lián)渖先ケё÷芳{,大聲呼喊著。路納看著阿德,嘴唇一直抖動,卻說不出一句話。他的眼神漸漸彌散,最后失去了呼吸。阿德舉起鐵鍬,猛砸機器人顫動的軀體,直至它不再動彈。
在這之后,阿德和泰坦一句話也沒說。他們挖了兩個深坑,埋葬了路納和那個機器人。泰坦陪著阿德沿路走向四號避難所,找回了破裂的道具箱——小丑臉譜、小丑紅鼻子、小丑尖頂帽、小丑衣服和化妝盒還在,手杖斷成了三截,化妝鏡裂成了碎片。阿德告訴泰坦,四號避難所的人類全死了,五號避難所的機器人也瘋了,那里的人類也離開了這里。這片區(qū)域,五個避難所里只有一號避難所還有活著的人類。
墩墩在過道里玩耍,飛蛾在他頭頂上優(yōu)雅地顫動翅膀。阿德在休息室里修補道具箱。泰坦坐在他對面,輕聲問道:“阿德老師,我會變瘋嗎?”
“核輻射的確會損壞機器人的程序軟件和電路系統(tǒng)……”
“我變瘋了,會殺死你和墩墩嗎?”
阿德沉默不語。泰坦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我是機器人,機器人應該保護人類,為人類工作。我不會傷害你,不會傷害墩墩?!?/p>
墩墩聽見泰坦叫他的名字,在休息室門口探出小腦袋,笑了笑,又跑遠了。過了一會兒,泰坦低聲說道:“核輻射會永遠存在的……”它似乎意識到了什么,看著阿德,卻又欲言又止。
“泰坦,你想說什么?”
“我……我想看你表演。”
這不是泰坦的真心話。阿德預感到了什么,又無法確定會發(fā)生什么。此時的阿德,已經精疲力竭,但他不想讓泰坦失望。
阿德打開化妝盒,撿起一塊小小的鏡片。阿德之前的妝容是復古小丑造型:白白的臉,在特別顯眼的棕紅色嘴唇外面勾畫一圈黑邊,眼睛上下畫有水鴨藍三角色塊,眉毛化成紅色,且要完美對稱,小丑的鼻子道具是重中之重,就像龍的眼睛,是點睛之筆。復古小丑的臉,一半光亮一半陰影,一半快樂一半悲傷。小丑的世界總是一分為二。
而現(xiàn)在,阿德的心緒忽然間有了變化,這一年經歷過的畫面在眼前疊加重復,讓他恍惚且迷失。他眨了眨眼,似乎清醒了一些:純白色、青色、堿性紅、園林綠、純黑色;臉底是純白色,開始畫眼妝了——阿德在青色里混了一點園林綠,他第一次這樣調色;之后,他把一點純黑色混入了堿性紅,開始慢慢涂抹。眉毛是稀疏的紅色,越自然越好,嘴唇要畫成血紅色的,棕紅色過于輕佻,棄之不用。沒必要在紅嘴唇外面再畫一圈黑邊。沒有必要。紅鼻子道具沒有用了,直接畫一個紅鼻子即可,既醒目又自然。不需要太多的暈染。不需要。阿德臉上的色彩,那些眼睛和眉毛上的色塊,打破了完美的對稱,形成一種既怪異又新鮮的氛圍和情緒,那是眼下的辛酸和陰郁。
泰坦定定地望著阿德,一動不動,像一尊半身雕像。
阿德是被一陣癢癢弄醒的。他慢慢睜開眼,那只飛蛾正在臉頰上緩緩移動,翅膀觸碰著他的眼睫毛、眉毛和額頭。阿德細細回味著這一刻——那是妻子撫摸自己的光電感覺,溫柔而輕盈,從頭頂?shù)侥_心。
阿德聽見墩墩的呼吸。
“阿德叔叔,泰坦離開這里了,它讓我們待在避難所里,不要離開?!?/p>
“泰坦……還說了什么?”
“它說要幫我們尋找飛船?!?/p>
阿德閉上眼睛。
“阿德叔叔,你像傷心的孫悟空?!?/p>
墩墩領著飛蛾跑遠了。傷心的孫悟空。阿德撇了撇嘴角,兩滴眼淚順勢滑落下來,隨著眼淚流進嘴唇的還有油彩的味道……昨晚,言語是多余的,阿德為泰坦跳小丑的舞蹈,那是隨機編排的動作,出于本能,讓身體順從自由意志。泰坦站起身,拉著阿德的手,兩個人一起跳舞,跳了很長時間,誰也沒有說話……
腦部的疼痛和腸胃的翻騰折磨著阿德。長期生活在地下的人,都是營養(yǎng)不良的人。臉色蒼白、關節(jié)隆起、皮膚干燥粗糙、眼神呆滯、面無表情……在各個避難所之間,阿德已經做了自己能做的事。
阿德起床后顧不上卸妝,直接跑向了防護門。防護門處于鎖閉狀態(tài)。也就是說,阿德不從里面打開防護門,泰坦無法進入地下避難所,他和墩墩是安全的。阿德為泰坦感到傷心,同時心存感激。他蹲在地上,雙手抓撓自己的頭發(fā)。后來,阿德垂著腦袋,一步一步走回控制室,打開無線電,試圖聯(lián)系泰坦,聽見的是沙沙沙沙的靜噪聲。
避難所附近缺乏枯樹和可燃物,泰坦一直往前走,在一個兩三米高的垃圾堆旁停下腳步。它把枯樹枝和可燃物堆放在上面,燃起第一堆篝火。夜色降臨,泰坦在周圍漫無目的地查看,一會兒快走,一會兒跑步,像地球上最后的巡邏隊員。
一個犯罪嫌疑人正在靠近篝火,泰坦快速往回跑,一邊跑一邊喊:“站住!你是誰?”對方看了它一眼,沒有說話,直接跳進了篝火。泰坦收住腳步,因為它已經看清楚,跳進篝火的是機器人——可能是那個發(fā)瘋的五號避難所機器人守衛(wèi)。
機器人的身影在篝火里燃起一團耀眼的金屬火焰,泰坦聽見電子元件噼里啪啦爆裂的聲響,還聽見這樣的聲音:“殺死人類,殺死人類……”火焰頂端變成了藍色,接著藍色迅速消失,機器人的身影隨后變矮,并開始熔化……這一夜,泰坦是在迷惑的狀態(tài)下度過的,而泰坦不需要黑夜,它需要一個更高的篝火平臺,燃起更高的篝火,把地球上的求救信息傳送給可能路過的飛船。
之后的日子,泰坦開始了連續(xù)不斷的工作。枯樹枝、破舊的柵欄、塑料布、破敗的衣物、朽壞的門窗、零散的家具、殘存的輪胎……它們在泰坦的手里越積越多、越堆越高,讓那些可憐的鳥類看見了生存的希望。
泰坦日夜不休,搭起了一座幾十米高的篝火平臺,泰坦繼續(xù)堆積,篝火平臺的高度超過了一百米,接著是一百二十米、一百五十米、兩百米……
點火吧。
熊熊大火向天空綻放。
煙灰和碎屑落在泰坦的頭頂和臉上,泰坦好像長出了自己的頭發(fā)和胡須。
泰坦的拳頭重重地砸在防護門上,防護門上布滿了深深的凹坑。墩墩推醒了阿德,阿德湊近瞭望鏡,外面漆黑一片,但趁著手電筒的亮光,他看見泰坦的身影,泰坦旁邊站著一個身穿防護服的人類。他們在交流,同時用手勢比畫著。
“泰坦!泰坦!”阿德抓起無線電,大聲呼喊著。
“阿德老師,飛船來了!你和墩墩上來吧!”
阿德?lián)u了搖頭,眼淚直接掉在地上。他給墩墩穿上防護服,自己也穿上防護服,一只手抱起墩墩,一手只抓住道具箱。墩墩雙手捂著飛蛾,嘻嘻笑著。到了防護門旁邊,阿德用下巴按壓電鈕,防護門緩緩滑開。泰坦接過墩墩,扶著阿德,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阿德遠遠地看見了空中的火焰,他起初以為那是飛船或飛機在空中爆炸產生的火團,但隨后他告訴自己,那就是穩(wěn)穩(wěn)的火焰,像空中的圣火。
飛船停落在前方,泰坦快走幾步,把墩墩移交給飛船上的領航員。阿德看著眼前的飛船,慢慢停下腳步。泰坦回望著阿德,大聲說道:“阿德老師,快上飛船,他們還要去其他地方接人!”阿德的臉上浮現(xiàn)出笑意,他搖了搖頭,說道:“你和墩墩上飛船吧。泰坦,再見!墩墩!再見!”
“阿德叔叔,再見!”
泰坦跑到阿德身邊,阿德這樣說道:“我不想去月球了?!?/p>
“為什么?”
“小丑演員是為平民百姓和窮人服務的,月球上的人類不太適合我?!?/p>
泰坦默默地看著阿德。
“再見,墩墩!把飛蛾照顧好!”
“好的,阿德叔叔。再見!”
泰坦跑向飛船,協(xié)助領航員關閉艙門,它只需邁一步就能登上飛船,但它沒有這樣做。飛船升空的瞬間,飛揚的灰燼將阿德和泰坦遮蔽了,高臺上的火焰使勁搖擺,發(fā)出類似歡呼的聲音。阿德望著火焰,心里五味雜陳,而泰坦的背影讓他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無論未來發(fā)生什么,都是可以接受的——即使泰坦瘋掉了,殺死了他,他也沒什么遺憾。
責任編輯 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