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才
[詩人小傳]潘洗塵,1963 年生于黑龍江,1986 年畢業(yè)于哈爾濱師范大學中文系。20 世紀80 年代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有詩作《飲九月初九的酒》《六月我們看海去》等入選普通高中語文課本和大學語文教材,作品被譯為英、法、俄等多種文字,先后出版詩集、隨筆集17 部。曾主編《中國當代大學生詩選》《讀詩———中國當代詩歌100 首》《詩探索叢書》《生于六十年代———兩岸詩選》《生于六十年代———中國當代詩人詩選》《詩歌EMS·60 首詩叢》《讀詩庫》等書系。曾任《星星》詩歌理論月刊等刊物執(zhí)行主編、主編。2009 年以來先后創(chuàng)辦并主編《詩歌EMS》周刊、《讀詩》、《譯詩》、《評詩》等多種詩歌刊物。曾獲《綠風》奔馬獎、柔剛詩歌獎、十月文學獎、《上海文學》獎、《詩潮》最受讀者喜愛的詩歌年度金獎、《新世紀詩典》李白詩歌獎成就獎、2016年度十大好詩、2016 年度中國十佳詩人等多種詩歌獎項。
洗塵是早慧的人。
我們因詩結緣,久而久之,便成兄弟。如今這份兄弟情誼已滲入到日常生活中,成為彼此生存的一種支撐。當然,區(qū)別還是有的:他早慧,我晚熟;他生在北方黑龍江,我生在南方浙江;他的村子叫東風村,我的村子叫下陳村。我到過他的老家,他也到過我的老家。洗塵的全家人,他的父母,他的妹妹弟弟,包括他的侄女外甥,我都見過。從某種意義上,我們成了非血緣的親兄弟。我同他的關聯(lián),已經(jīng)不是友情意義上的,而是命運意義上的。一種無條件的東西,不知從哪一瞬間開始,作用于我們的內(nèi)心。
我還記得,在東風村洗塵老家的廚房里,那是我第一次去他家,通過同洗塵媽媽嘮嗑兒,我學會了地道的東北土話“嗯哪”。然后,在洗塵小妹妹的示范下,我明白了“嗯哪”的各種變調(diào)及豐富含義。我甚至把這聲“嗯哪”帶到了美國。記得有一年冬天,我去紐約看義妹玲華——我的大學同班同學,一位哈爾濱人,帶著她的寶貝兒子,從波士頓到紐約來和我會面。我同那個不到十歲的小男孩講,你是中國人,你是黑龍江人,你媽媽小時候可從來不說“yes”,東北人只說“嗯哪”,然后不停地同他一起練習……我回國后,那位女同學果然向我“抱怨”起她的寶貝兒子來,說他自從同我玩了那一天后,不管爸爸媽媽問他什么,他一律變著腔調(diào)回答“嗯哪”,而且只說“嗯哪”!
洗塵的早慧,包含著早戀的情感經(jīng)歷,但更是體現(xiàn)在詩才的發(fā)揮上。1982年他考上哈爾濱師范大學中文系,1983年就寫出了《六月 我們看海去》。這首詩我每次讀,都會被它歡快的節(jié)奏所感染,因為那一年我考上了北京外國語學院法語系,我也是有著浪漫理想的大學生??!中學語文教科書收入這首詩,選者是有眼力的。它寫出了當時所有年輕大學生對“遠方”的向往和希望,寫出了整個時代的樂觀情緒和喜悅節(jié)奏:“噼噼啪啪”“絮絮叨叨”“遙遠遙遠”“風風火火”“歡歡樂樂”“匆匆忙忙”“嘻嘻哈哈”“飄飄蕩蕩”“高高興興”,你們數(shù)一數(shù),光疊音詞他就用了九個!他明知道“大海啊大海我們遙遠遙遠該有多么遙遠”,但夢想比現(xiàn)實更誘人,他的內(nèi)心愿望卻是“看海去看海去沒有駝鈴我們也要去遠方”。超出二十字的長句,沒用一個標點符號,但一口氣就能念下來,流暢、歡快、急切、奔涌,像沖向岸邊的長浪。是洗塵身上的浪漫、理想和激情催生了這首詩。這是他最初的詩藝,生命本能的激情。
1993年,時隔10年,洗塵又寫出了《飲九月初九的酒》。洗塵是滴酒不沾的人,但這并不妨礙他把這首詩寫得愁腸百轉(zhuǎn)。憂啊,杯中盛滿的其實不是酒,而是積攢心頭的思鄉(xiāng)之憂和思親之情!憂傷濡濕了這首詩的每一個字和字里行間。未寫之前,愁已滿懷,既已寫就,天心亦傷。洗塵寫到了“老父”和“老母”。這是一首一唱三嘆的憂傷之歌。在酒里,憂傷幻化成歌聲,融入月色之中。浪漫感傷,是洗塵30歲之前的情感特質(zhì)。命中注定,經(jīng)歷過農(nóng)村貧窮生活的洗塵,最終會被改革開放帶來的經(jīng)濟浪潮吸引,投身其中,弄潮其中。
我注意到,在占春老大哥的長文《悲傷與修辭——讀洗塵的詩札記》中,洗塵2008年的詩作《鹽堿地》被視為“重新出發(fā)的寫作”。重新出發(fā),意味著洗塵已從商海返回,意味著他要用“詩人”的位置去替換“董事長”的坐椅。
洗塵本質(zhì)上是一位抒情詩人。
縱觀洗塵的詩歌創(chuàng)作,“情感”是一條主線,串聯(lián)起他的每一首詩。他的詩歌生命首先是一種“情感生命”。詩情詩情,他的“詩”的萌生點和推動力就是一個“情”字?!案腥诵恼撸群跚椤?,白居易的這句話,洗塵簡直是生而知之。情緒、情感、情志、情義、情結……曲折的生活歷程,在洗塵身上不斷地加強著“情”的烈度,拓展著“情”的寬度,以至于他的整個詩歌稱得上是一種“深情詩學”。
之所以把“深情”這個詞視作一個詩學范疇,是因為在我看來,洗塵的詩歌從發(fā)軔、缺席、返回一直到2016年以來的“瘋寫”,其用情之深之廣,達到了某種令我心驚的規(guī)模。這么一個北方漢子,一路闖蕩,但在倔強、硬朗的嚴峻臉色下,胸膛里跳動的其實是一顆極其浪漫、極其熾熱的愛心。占春老大哥認為,洗塵的詩“擺動在詩言志與詩緣情之間,擺蕩在興觀群怨的社會性功能與退隱之心之間”。這是一種洞見。凡動情之處,洗塵必訴之為詩。情感帶給他一種不能自抑的強烈欲望,為了得到舒緩,他必須立刻訴諸筆端,一分鐘也不能等。這是一種天才似的自信寫法:情之所至,提筆便寫,絕不多慮,寫完之后,幾乎不修改,馬上貼出去。這一點我是很佩服的。即便像《辯護》這樣的詩,有講究的結構和咬緊的節(jié)奏,我相信也是一筆落成之作?!隘倢憽痹醋韵磯m對有限生命的緊迫感,所以他的絕大多數(shù)詩作是“情感”壓力下的急就章。洗塵是率性的,在用詞上如同在用情上,他偏愛夸張,從潛意識來說他是追求極致的,情到深處,他是無所不用其極的。深情讓人忘我,忘我便給“走向極致”創(chuàng)造了條件。
占春老大哥還指出,“洗塵詩中的情感圖景是廣闊而多元的,很少有人像洗塵那樣描述過如此之多的情感狀態(tài),快樂、愛、沮喪、遺憾、憎惡、義憤、恐懼、憂思、悲傷……在洗塵的詩歌中,情感的表達總是伴隨著多重情態(tài)的呈現(xiàn),伴有身體感覺狀態(tài)的描述……”這段話探及洗塵情感的復雜構成和心理邊界。詩心本來就易感,洗塵面對一切遇見之人、所有經(jīng)歷之事,都會心潮起伏,腦海涌起大浪。對父母,他深懷報恩之情,可以說他爭取的一切,都是在為親人們爭取;對朋友,他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你看,這種赤誠,這份全心全意,我就是一個證人,有時候他甚至覺察不到,他的行動已經(jīng)超出了他的能力;對詩歌,他的付出,大家是有目共睹的。
如果要給洗塵的詩歌和人生找到一個關鍵詞,我會想到哪一個詞呢?我想到了“創(chuàng)傷”。
和我一樣,洗塵也是在農(nóng)村長大的?!柏毟F”給我們這兩個鄉(xiāng)下孩子帶來了最初的“創(chuàng)傷”。它是肉體上的,表現(xiàn)為饑餓、吃不飽;又是精神上的,表現(xiàn)為大人必須為掙來“吃的”埋頭勞作,小孩子只能野草一般自生自滅。我相信,少年時代,一種莫名的多情和憂傷已經(jīng)潛入到我們的血液里,從此隨著命運變幻。盡管看上去,考上大學之后,我們的個性表現(xiàn)得倔強而樂觀、敏感而自尊,但我們情感的底色卻是悲傷的。
從精神構成上說,創(chuàng)業(yè)成功也沒能挖掉洗塵身上的“憂傷”氣質(zhì)。如果說1983年的《六月 我們看海去》裹上了一層浪漫的歡樂節(jié)奏,那么1993年的《飲九月初九的酒》又返回到洗塵的情感本色:憂傷。父母、農(nóng)村、妹妹弟弟、兒時經(jīng)歷、村頭稻田,這些才是縈繞洗塵心頭的人和事。我們的想象和我們的語言,早已被我們的童年生活所感染:浪漫、質(zhì)樸。
我認為,洗塵經(jīng)歷過四次人生蛻變:從農(nóng)村到城市,是第一次蛻變;從辭掉鐵飯碗到搏擊商海是第二次蛻變,從商海上岸重新寫作是第三次蛻變,而最重要的第四次蛻變,則發(fā)生在2016年9月12日……這些人生蛻變,同情感生滅幾乎是并行的:從感傷到憂傷,從憂傷到創(chuàng)傷,從創(chuàng)傷到悲傷,從悲傷又到神傷。詩神就是用痛苦之錘這樣擊打洗塵的。神奇的是,洗塵不僅經(jīng)受住了考驗,而且愈挫愈勇。
生活的變化迫使他的語言發(fā)生變化,更直接的口語和更簡捷的敘事吸引了他。占春老大哥也觀察到,“如果說洗塵的詩是抒情的,那么他的大多抒情詩都是由簡捷的敘事構成”。他總是寫到他的生活事件,通過敘事的轉(zhuǎn)換把它們帶到生命的高度:“23歲辭去公職/44歲再辭私職”(《沒有對錯》),“從8歲到13歲/你把一個原本我/并不留戀的世界/那么清晰而美好地/鑲嵌進我的/眼鏡框里”(《致女兒》)。他總是實話實說,而且善于巧用符號的象征作用,把他所敘述的事件變成了他者能想象到的暗示,日常的變成了精神的,符號詞語連通了隱喻暗示:“母親來看我的路/有千條萬條/而我再次見到母親的路/就只剩下一條”(《寫在母親離去后的第七十五個深夜》),“我只有悲傷地注視/脆弱的生命 和比生命/更脆弱的心”(《悲傷籠罩大地》)??偟膩碚f,口語是他的認定,敘事是他的筆法,情緒是他的發(fā)動機,心是每一句詩的指南針。
洗塵的語言其實是多變的,就像蒼山上的云因天空而變幻,洗塵的詞語也因情感的起伏而多變。這一切都是因為他那顆敏感、敏銳而敏悟的心。他的心臟和心,同時遭受了巨大的創(chuàng)傷。實際上,洗塵是通過寫詩在治療自己,每一首詩都勝過他的一大把藥片。果然,他從創(chuàng)傷中恢復過來了!每當占春、趙野和我,當然還有其他朋友,圍在洗塵家的長桌旁飲酒、聚餐(有時是在像洱月樓這樣的菌子火鍋店里),洗塵總是談笑風生、開懷大笑,那時我感覺到他的全身細胞都充滿了快樂——他愛朋友真是到了極致的程度。
2016年9月12日之后,我認為洗塵變了一個人:變得更“深情”了!他開始擁有一種雙重的生命。他開始以“深情”的目光去打量一切,抒寫一切。身心磨難改變了他的語言和抒情方式,他的詩歌,用詞是如此簡單,用情是如此熾烈,用心是如此良苦,用意又是如此美善……仿佛熱血奔涌著,直接就流淌成了一行行詩句。人世間最動人的就是深情,而洗塵又把“深情”轉(zhuǎn)化成了“詩句”。
仿佛,他看待一切人、事和物的目光變得更決絕了,它的目光中有了更多的憐惜、溫情和愛意,當然也有了更深的無奈、無助和虛無。仿佛,他得到了一種神助似的敏感力和抓取力,一只手伸向記憶,另一只手抓緊當下。他的寫作變得更加放松、即興和隨心,閑談之言也被他迅速轉(zhuǎn)化為詩中的隱喻。仿佛,他暗中正在為這有限的生命準備著什么,他更想讓詩句來做他幸存生命的最好的證人,他努力去領悟有限和無限之間的神秘關系。仿佛,一種緊張的角力正在他內(nèi)心的決斗場無聲地展開,暫時沒有勝負之分。洗塵一定是窺見了生死之間的秘密,但他卻秘而不宣。他真正信任的,也許就是沉默和詩句。現(xiàn)在,沒有誰比他更爭分奪秒地撲向生活,“時間”一分一秒都刺激著他,所以他“瘋寫”;也沒有誰比他更不顧一切地無所事事,“失眠”一夜一夜地伴他熬到天亮,所以他更加“孤獨”。
但實際上,創(chuàng)傷反而加深了他的深情:“我這帶病之身愿意死上千次萬次/也要幫他們在遭報應前/一個個變好”(《深夜祈禱文》)。
在《生命如何延續(xù)》中,洗塵窺見了神的啟示:“我只有寫詩/并且寫那些/與自己的生命/血脈相連的詩”,而在《深情可以續(xù)命》中,他的領悟更是徹底:
愛你所愛的事物
愛你所愛的人
深情 炙熱
能毫無保留最好
是的,“能毫無保留最好”!毫無保留,即是無私。真正的深情是可以讓人無怨無悔的。也只有在無私的大愛中,創(chuàng)傷才能自己愈合,傷口才會長出翅膀。洗塵對自己命運的理解是獨特的:“是深情續(xù)了/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