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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掛鐘

      2023-05-30 10:48:04羅一凡
      西湖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掛鐘媽媽

      羅一凡

      媽媽看著墻上的掛鐘。我也看。鐘掛得很高,我需要把后腦勺搭在椅背上才能看清。每根指針都是一種動物:秒針是火烈鳥,分針是長頸鹿,時針是老虎。我很喜歡這只掛鐘,它當(dāng)初是被我從超市里“揪”回家的。一個脫漆的大筐子里,幾十只掛鐘堆得快溢出來,上面貼著一張海報,用紅色油筆寫著:“特價!”那時候,我家的鐘已老掉牙,每過兩天,媽媽就要把它從墻上摘下來,手動校準(zhǔn)。“現(xiàn)在幾點幾分?”她會這樣問我,而我就需要進到臥室,看看床頭上那只圓形小鬧鐘的表盤,然后再大聲報給她。所以,當(dāng)我要求買一只新掛鐘的時候,媽媽沒太猶豫就同意了。在那個脫漆的大筐子里,每只掛鐘的顏色都一樣,可指針的形狀各異。我數(shù)出一共有十種動物圖案,除了火烈鳥、長頸鹿和老虎,還有大象、獅子、烏龜、鸚鵡、蜥蜴、兔子、鴕鳥。媽媽一開始就排除了烏龜和兔子,它們都是圓圓的一團,看不準(zhǔn)時間;烏龜和兔子賽跑的故事,也讓媽媽疑慮秒針偷懶,結(jié)果時針還跑到了它前面。大象和鴕鳥有鼻子和腦袋作針尖,看清楚沒問題,但體型實在太大,很容易把其他兩種動物擋在后面。剩下的幾種我都很喜歡,媽媽也沒有意見,我趕緊拎起一只,抱進懷里,生怕被誰搶了去。

      媽媽看著掛鐘,站起來,又坐下?;鹆银B超過了老虎,朝著長頸鹿奔去。我看著媽媽,又看著掛鐘。火烈鳥壓在了長頸鹿身上,然后甩開它。很快,火烈鳥會壓在老虎身上,之后又是長頸鹿身上。這時候,媽媽已經(jīng)不看鐘了,只看著我,耷拉著嘴角和眼皮,鼻翼翕動。我以為自己做錯了什么,不自覺地摳緊了板凳邊沿。在學(xué)校,老師就是讓我們這樣坐的,說這樣能挺直腰背,不會走神??蛇@個坐姿讓我緊張,需繃緊全身,才不至于讓身體癱軟下去。久而久之,我只要覺得緊張,便習(xí)慣抓住什么,就好像把手伸向眼睛,眼睛就會閉上一樣不假思索。然而,媽媽的嘴角忽然抽搐了一下,緊接著,喉嚨蠕動了,手也動了,把點火器放在了桌上,握成了拳頭。那拳頭不是對向我的。慢慢地,眼睛也不看我。我的手松弛下來,在褲腿上揩去熱汗,盡可能不發(fā)出聲響。媽媽在思考。她思考的時候就是這副樣子,看著或遠或近的某個地方,不想被人打攪。

      搬家的決定就是在她思考后做出的:離開鐵道邊的家,來到現(xiàn)在的小公寓。小公寓挨著一條河溝,夜里會擔(dān)心在半空中盤旋的蝙蝠,卻不會有把人吵醒的火車。其實我并不討厭住在鐵道邊,那里有我的朋友和秘密,可對于媽媽來說,那里似乎險惡極了。我曾好幾次聽見她給別人打電話,稱那里為“鬼地方”“破地方”。除了車輪撞擊鐵軌帶來的喧鬧和不穩(wěn)定感,我不明白還有什么招惹了她。那里有她最喜歡的理發(fā)店和書店,有家便宜的花坊,還有家糕點鋪,能買到一種味道奇妙的草莓蛋糕;何況,她幾個最好的朋友也住在那里。難道是因為那一天?——那天,媽媽帶我去菜場買香蕉。香蕉是在第二天的美術(shù)課上要用的,美術(shù)老師把班級分成若干小組,每組的組長負責(zé)帶一種水果。我是組長之一,香蕉歸我負責(zé)。雖然不是什么要職,且只有一節(jié)課的“權(quán)力”,可媽媽卻十分高興,像我得到了了不起的榮耀。在令人愉悅的說笑中,我們進了菜場,向著深處的水果攤走去,可突然,我的手被捏得生痛,來不及反應(yīng),媽媽拉我轉(zhuǎn)頭就走,越走越快,方才的笑容早就從她臉上褪得干干凈凈。待回到家,她便有了和此刻一模一樣的思考的表情。

      那已經(jīng)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媽媽站了起來,在餐桌邊來回踱步。我望著她的臉,想問點什么,卻又不知道那問題是否真就是問題。她注意到了我疑惑的神色,便在臉上擠出一絲笑意,說:餓了就先吃。我分明不餓,卻也順從地拿起了叉子,從碗里撈起一圈白花花的面條。碗很快就空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是餓的。再抬起頭看媽媽,她已經(jīng)又坐下了,在盯著掛鐘看?,F(xiàn)在,我開始覺得害怕,不知道她究竟在看什么。一直看著時間,時間便會消失,從表盤上溜進你的眼睛里。你以為自己擁有了時間,其實,時間只在睜眼時短暫停滯,就像發(fā)呆的時候,世界為你暫停在某一瞬間,而所有的運動都在你的腦海中積聚,不斷生成和膨脹,直到你眨眼一刻,拉滿的皮筋被手指釋放,卡住齒輪的鋼釬被用力拔出,鐘聲響起,鐘錘敲出延遲而激烈的樂音,讓人們的睡夢從此處中斷,把借用的時間歸還原主,面對措手不及的環(huán)境變遷。或許,正因為時間要前進,我們才長著眼皮。

      異樣的響動讓我聽出媽媽的身體不由自主。我跑過去,把她扶回躺椅,將掉落在地上的、紋有三朵波斯菊的毛毯蓋上她的大腿,倒杯白水,喂到她嘴邊。劇烈的氣喘讓她的嘴唇根本碰不到杯沿。水沒喝進去,卻有一串涎水從她嘴角流了出來。我把杯子放回桌上,用毛巾為她擦拭,邊問她:媽媽,你為什么要起來?媽媽,你為什么要起來?她任由毛巾在她砂紙般的面頰上摩擦,笨拙地把眼珠轉(zhuǎn)向我,可我從那兩片白翳上卻讀不出任何訊息。我把毛巾攥進手里,又問她,媽媽,你為什么要起來?她仍沒有回音,只是看著我,久久地不眨眼睛。如同鐵釘扎進皮肉,我猛地感到一陣劇痛,以至于縮緊了腸胃。

      我認出了那眼神,如同那眼神認出了我。那眼神是一條管道,溝通著過去與當(dāng)下;又像一條彈力繩,系在腰間,無論你走多遠,都會被拽回原點。你又在想那件事了嗎,媽媽?我艱難地將身子前傾,再次問她。她點了點頭,像松了一口氣,可更像嘆了一口氣,似乎在責(zé)怪我沒能早點看透她的心思。

      如果……她說,如果……她說,如果……她終究沒能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反而讓涎水從另一邊嘴角滲出來。我抻開毛巾,用它遮住那團清亮的液體,也遮住了她枯槁的嘴。我不愿她再說下去。房間里容不了更多的哀愁。然而,她雖不說了,眼神也黯淡了,可向我記憶的深潭投下的石子,卻仍舊泛著波瀾。在沉寂中,我開始覺得憤怒,既對那個人的無恥,也對媽媽的懦弱;而她的懦弱,更叫我深惡痛絕,只因多年來,我反復(fù)從自己身上看到與她同樣的影子。尤其那日,在那扇后車窗玻璃的投影中……你不能一直這樣,我想對她說,你這樣沒有任何用處,事情早就過去,你應(yīng)該向前看,就像時間一樣,一直向前。但這都是謊話。我真正想告訴她的是:今天的處境,不全是那個人造成的,你要為你的懦弱付出代價。然而,我一句話也沒能說出口。我的思緒飄離了這間昏暗狹小的房間,回到了那條車水馬龍的街道,那個被霓虹燈點亮的夜晚。

      我永遠忘不了兒子的眼神,充滿了失望和蔑視,我敢肯定他就是這樣想我的。我和我無能的影子籠罩著他,好像以為這樣就能攫住他,可輪胎輕輕一轉(zhuǎn),影子就破了,女人帶著他逃離了我,或者說,拋棄了我,而我竟不知該如何反抗,只在熱鬧的馬路上動彈不得,那模樣頗為可笑。難以置信,我居然就這樣放他們走了。除了懦弱,還是懦弱……

      我懊悔地捶打自己的腦袋,可觸碰到的卻是堅硬的桌面。杯中的白水劇烈晃蕩。媽媽遲緩地轉(zhuǎn)過頭來,臉上不見驚異,唯有一成不變的麻木。我忽然想放聲大哭。我不是一個念舊的人,可現(xiàn)在,我忍不住地懷念過去的時光,那些童年里無憂無慮的日子。

      但我終于沒能哭出來,因為媽媽第三次起身,雙手用力撐在桌上,眼里泛著憐愛而克制的光,對我說:走,我們出門。我看看面條,又看看桌上原封不動的生日蛋糕,疑惑極了。不等爸爸嗎?我問。我們就是去找他,她說。

      媽媽緊緊抓住我的手,行走在街道上。我兩步趕她一步。剛下過雨,稀泥沒過了地磚,一些地磚松動了,踩上邊角,泥漿就像被踩著尾巴的貓,哇的一聲撲上來,咬住褲腿。坐了好幾站公交車,我才意識到,媽媽正帶著我朝火車站去。盡管從小就住在鐵道邊,但我不愛坐火車,更不愛在晚上坐,夜幕籠罩著大地,沿途的風(fēng)景一點也看不清楚,只見樹木層疊的輪廓,以及連綿不絕的黝黑的山峰。在那漫長的旅途里,唯一值得期待的,是有人推小車路過我們身邊,在它最上層的貨屜上,放著我最愛喝的飲料。推車進了車廂,離我們還有十幾排座椅,我就看向媽媽,拉她的衣角,提醒她,卻不敢說透,同時擺出可憐的模樣。然而,媽媽只管板著臉孔,不看我,也沒有看任何人,雙手搭在一起,輕輕摩挲,用食指指尖有節(jié)奏地叩著桌板,顯然又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中了。

      我看著推車從一扇門到另一扇門,一次又一次,直到那瓶飲料歸了別人。我失望透頂,憤憤地丟開了媽媽的衣角,可就連這個動作,她也不曾注意到。

      在我的印象中,媽媽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我;再不起眼的要求,她也會盡力滿足。所以,當(dāng)我按響門鈴的時候,我有相當(dāng)?shù)陌盐账龝孤缎θ?,把我迎進屋中,等一切都安定下來(甚至把床都鋪好)之后,才會盯著我的眼睛,用無法掩飾的驚惶的語氣,問出那個她最想知道、實際上在心中早有答案的問題:你怎么到這兒來了,還提著行李箱?我不得不對她說了實話,但同時也安慰她說,這樣我就有更多的時間來照顧她了。她陷入沉默,呼吸的聲音也小了許多。

      我不愿以這樣的氛圍開始新的生活,便提出晚上我來做一頓好吃的,然而她兀地開口,說,冰箱里沒菜,需要去超市買,然后她又指指墻上的掛鐘——一臺我從未見過的、木質(zhì)外框的掛鐘:還剩二十分鐘打烊。我說,來得及,她說,來不及了。我說,沒事,肯定來得及,她看著我,不再說話。

      我踩過吱吱嘎嘎的地板,出了家門,走上車道,不多久,便搭到一輛便車,送我去附近唯一的一家商業(yè)超市。司機是一位五十歲上下的男人,額頭像腫了一樣凸出來,把他的鴨舌帽撐得變了形。他告訴我,超市下班了,爾后又好心地對我說,如果愿意的話,他可以把他家的菜賣給我。菜是他老婆買的,因為她外出了,怕他一個人在家餓肚子,所以填滿了整整一個冰柜??蓡栴}是,他壓根兒就不想做飯。放著也就放著,遲早會壞掉,最好的方法就是找到一個像我這樣的人,賣了。他沖我笑了笑,露出上排發(fā)黃的牙齒。我讓他先開到超市。他開到超市,指著拉下的卷簾門叫我看。果然打烊了。我開始懷疑他故意繞了路,耽誤了時間,但我還是選擇去他家里取菜,畢竟媽媽還在家里餓著。

      車又開了近半個小時,把我從一片荒野帶入另一片荒野,一幢孤零零的公寓矗立在幾座冒著白煙的平房后頭,樓體上的一道裂縫從頂端直插下來。男人把車停在一座平房前,熄了火,說,再走幾步,馬上就到了。我跟在他后面,踏過平房與平房間的碎石路,石頭很尖,也很硬,走了一陣,只覺得像在經(jīng)受一場酷刑。狗在叫,還有雞鴨,空氣中彌漫著動物糞便的香氣。一位老人端著飯碗,在紅磚砌成的門框里站著,大概是聞出了我身上不同的氣味,便拿眼睛碾我。我雙手插在兜里,手心里攥著我用過的紙巾。

      不知不覺,汗水順著后脖頸流進了汗衫,汗衫的后背貼上了我的后背。我把手別到背后去揩,可怎樣也揩不干凈。

      ……出汗了?媽媽問。我點點頭,把手收了回來,因為我看見她已經(jīng)拿出了包里的毛巾,準(zhǔn)備為我墊上。一會兒給你換件衣服,她說。媽媽,我們?nèi)ツ膬海课覇?。馬上就到了,她說。我們走出火車站,空中飄著漫天柳絮,方才在車上,我還以為是雪??晌以缭撝?,家鄉(xiāng)是從不會下雪的。我不再被媽媽牽著,而是熟稔地走到了公交站臺,等待被廣告包裹的、散發(fā)著柴油味的車開過來。我們要坐十二站路,每一站我都叫得出名字。媽媽還在做售票員的時候,常常將我?guī)г谲嚿?,既為了照管我,也為了叫我娛樂,可正因此,媽媽每日的工資里都會扣去我的一張車票錢。待年長了些,有了我自己的朋友,便不愛坐車了。來來回回都是那段路,店子不常變,人也差不多,看久了就覺得無趣,同時好奇媽媽怎樣能忍受這樣乏味的生活。我曾問她,為什么要做這個工作?她說,她喜歡看人下車。見他們到站,她覺得很愉快。我便更不理解了。那時的我,“愉快”只會出于“爽快”。單是為了一句“××站到了”,見他們下車就愉快,就滿足,那何不去銀行做柜員,把一沓沓鈔票賞賜似的扔給上門的人,豈不是更爽快?

      男人從廚房里出來,把打好結(jié)的黑色塑料袋提到我面前,里面裝著我挑選的貨品:一棵白菜,三只土豆,一根苦瓜,和一小塊豬里脊。他說,給七十塊錢就行,然后把自己的帽子抬起來,攏了攏黏稠的頭發(fā),又壓下去。鸚鵡在籠子里撲騰,發(fā)出刺耳的叫聲,他轉(zhuǎn)過身,朝它吼了幾句,用的方言,我聽不明白,但看上去,鸚鵡也沒聽明白,因為它仍舊不管不顧地叫著。男人又把帽子抬了一下,腮幫子咬得快裂開,眼睛瞇成一條縫。七十,他重重地說了一遍,同時把提著塑料袋的胳膊伸到我的鼻子底下,叫我能聞見袋子上的腥味。

      我接過來,想打開看看,可發(fā)現(xiàn)系的是個死結(jié)。我索性掂了掂,好像我的手臂是一桿秤。七十?我問,七十,他說。他的肩膀擋住了鸚鵡,也擋住了光線,再過一會兒,他就要擋住我的呼吸。我隱蔽地撫摸著塑料袋,感受著里面物體的形狀,覺得應(yīng)該做點什么,卻什么也做不動。終于——我把手伸進上衣口袋,從里面掏出兩張皺巴巴的紙幣。他接過去,將它們對折兩次,塞進了屁股兜,然后沖我友善地笑了笑,說,不送了。我很慶幸他沒送,這樣他就不會看到我在樓道里如何扇自己的耳光。

      回到家里,媽媽已經(jīng)睡了。我在餐桌前坐下,發(fā)現(xiàn)掛鐘上的指針還停在與我離開時同樣的位置,原來它早已壞掉。我撕開塑料袋,把購來的食物倒在桌上,不出所料,果然少了東西。然而,即便如此,我也無法將它們?nèi)M冰箱,因為在我拉開冰箱門的瞬間,幾枚雞蛋爭先恐后地滾落到地上,把綠色的汁水摔得到處都是。土豆的根莖像蜘蛛網(wǎng)似的布成一片,像冰箱長出了粗大的血管。開口的泡菜袋里扭動著蠕蟲,罐頭里的霉菌多得把蓋子都頂開了??蔹S的菜葉上積著一層冰霜,吊在抽屜外,耷拉著僵死的軀干。黑色的霉點猶如列隊的螞蟻,從最下層抽屜的塑料殼一路延伸至最上層,而且,它們在不斷生長,不斷變多。蠕蟲和霉菌,才是冰箱里真正的活物。眨幾次眼的工夫,它們就爬出了冰箱外沿,蔓延到大理石鋪成的灶臺,開始對房間侵蝕。

      我拾起水池里的鋼絲球用力去刷,卻發(fā)現(xiàn)不僅沒有刷去,反而讓自己手上也沾滿了黑點。在我驚愕的目光中,我的手指在一點點變黑,不久,整只右手都黑透了,像炭,也像在炭中燒過一樣疼??晌疫€來不及大叫,疼痛便讓我醒了過來,是桌上的水果刀扎進了我的肉里。

      我回想起,我本在削蘋果。媽媽說好久沒嘗過蘋果的味道。我削著蘋果,卻不知怎的睡著了。我把削了一半的蘋果放進盤子,近乎倉皇地撿起地上的毛毯,再為媽媽蓋上。她微張著嘴,又在躺椅中沉入了夢鄉(xiāng)。

      我看向掛鐘:十點半,長頸鹿垂直于地面站立,火烈鳥正在將老虎一點點超越。在我住下不到兩個星期的一天深夜,那只木質(zhì)掛鐘從墻上掉了下來。螺絲摔松了,指針和齒輪從表盤里摔出去,像跳樓自殺的人對待他的內(nèi)臟。我沒有嘗試修好它,而是徑直將它扔進了垃圾桶。媽媽坐在桌邊,看著我,一句話也沒有說,直到當(dāng)天傍晚,天邊出現(xiàn)了一抹火燒云,把她的臉龐照得久違地通紅,她才似醒非醒地對我說:五斗柜的第三層還有一只掛鐘,拿出來掛上吧。我裝好電池,根據(jù)廣播把時間調(diào)好,掛回原位——時間的灰塵為我勾勒出它應(yīng)在位置的輪廓。火烈鳥似乎怔了一下,猶疑著邁開第一步,隨后,才昂起旗幟般高傲的頭顱,宣告回歸。一圈過去,它已然忘記自己曾經(jīng)死過。還能用,媽媽,我說,并看向她,期望她的笑容。這時,火燒云散盡,我發(fā)現(xiàn)她老了。

      車開過了第十二個和第十三個站,接著是第十四個和第十五個。到第十六個站,媽媽終于把目光從窗外收了回來,站起身,招呼我下車。寬闊的街道。從這頭望向那頭,行人只有一根小拇指那樣高。我從來沒在晚上到過這里,即使到了,也只是在車上飛快地掠過。路邊的花壇上種著月季花,蔫的比開的多。關(guān)于月季和玫瑰的區(qū)別,老師在自然課上講過。我想問媽媽知不知道它們的區(qū)別,可是她只顧拽著我朝前趕路,好像她的脖子不再能轉(zhuǎn)向兩邊。

      我們無聊地走著,走了很長時間,以至于我不敢確定這天是否還是我的生日。終于,一扇高大的鐵門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野中。門后面不遠處,聳立著一幢通亮的高樓,晃人眼睛,好像每扇窗戶都放著金光。這時,一名保安從門衛(wèi)室里走出來,戴著高帽,穿著遮到鞋面的大衣,彬彬有禮地向我們鞠躬,然后伸出一只手,攔住了媽媽(手的高度剛好超過我的腦袋,所以不算攔住了我)。媽媽和他說了一會兒,但保安聽后,只微笑地搖頭,然后,把攔住我們的手轉(zhuǎn)向我們來的方向。可媽媽還在說話,而且,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激動。我抓緊媽媽的手腕。我觀察著保安的臉,看著他臉上的彬彬有禮正一點點藏進打褶的肉里;我還在看一位牽著三條狗的年輕女人,從轉(zhuǎn)門里出來,站立在一旁,手插進睡衣口袋,饒有趣味地看著我們;還有那三條狗,似乎也覺得有趣,端坐成一排,競相吐著舌頭,把尾巴搖得噼啪響,仿佛在等我們疲乏,好上來分食我們的肉。

      我毫無征兆地哭了起來。我的哭聲讓媽媽撇開了保安,轉(zhuǎn)而用粗糙的手捂住我的臉,幾乎是將我推回到了大街上。別哭!媽媽訓(xùn)斥道,別哭!別哭!再哭就把你丟在這兒!我淚眼蒙蒙地看著她,發(fā)現(xiàn)她竟然也在流淚。我又被拽住了,像一只氣球飄在媽媽身后,她去哪兒,我就跟到哪兒。我感覺到,眼淚在我的臉頰上逐漸風(fēng)干,留下兩道蝸牛爬過似的痕跡。

      我擰開水龍頭,將一捧水猛地撲到臉上,擤了一把不存在的鼻涕??墒牵瑡寢屵€是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正如她一直以來的那樣。想哭就哭吧,她說,哭出來會好受些。我甩掉水珠,瞪著她,質(zhì)問她:你呢,你覺得好受嗎?她把蘋果核放到桌上,雙手在毛毯里笨拙地擦拭黏稠的果漿。我不想哭,她說,早就哭不出來了。她的確已經(jīng)很久沒有哭過了。但你還在后悔!我吼道,捏緊拳頭,盡力控制著不讓它們砸壞什么東西。我不想哭,她說,我沒騙人??墒撬龂肃槠饋恚韲道锇l(fā)出潮濕的回音。你在怪我嗎?她聲音沙啞地問。我沒有回答。你覺得我那時候該……留下嗎?她又問。當(dāng)然不該!我朝她怒吼。那你在怨我什么呢?她看著我,霧蒙蒙的眼睛里頭一回閃出渴望的光芒。我在怨你……我說,我在怨你……我說,我在……我擠過柵欄之間的縫隙,跳到濕漉漉的草坪上,夜蟲聽到動靜,紛紛收了聲。媽媽把外套脫掉,從縫隙間遞給我,然后朝手掌心吐了口唾沫,踩上石墩,又踩上柵欄間的橫條,手攀到了柵欄的尖頂。一旦一條腿翻越過來,事情就變得容易許多。媽媽跳下柵欄,吭哧地喘著粗氣,給我看她手上布滿漆皮。我也給她看我的,我們都笑了,但很快就不笑了。你還記得那天嗎?我問她。哪天?她問我。你知道我說的是哪天,我說。我知道了,她說,我還記得那天,那天……我們被攔在外面,那個保安不是好人……我?guī)惴瓑M去,沾了一身灰……我還以為我們會迷路,但那棟樓……就像一座燈塔。

      那棟樓簡直就是一座燈塔!雖然我只在課本里見過圖畫,但我敢肯定,海邊的燈塔一定就長這個樣子,讓人不自覺地靠近它,想要觸摸它,感受它的溫度。媽媽盯著我,指指我腳下,叫我別動,又指指我的嘴,叫我不要出聲。我忽然意識到,我們離高樓只剩很短的距離了。我甚至能看清一樓的窗戶里面有一串星星似的吊燈和一架巨大的、白色的立柜;在立柜中間的電視機里,播放著一部外國影片——兩個牛仔把手放在各自的槍套上,緊張對峙。突然,他們拔槍,槍管冒出青煙。其中一個捂著胸口,痛苦地倒下了。還活著的那個牛仔,走到了一扇門前,那里有一個穿著寬大裙子的、皮膚雪白的女人笑盈盈地看著他。他把手撐在柱子上,看上去十分得意。他們說起話來,我卻覺得沒意思了,便轉(zhuǎn)過臉,看向媽媽,發(fā)現(xiàn)她瞪大了眼睛,也看著那扇窗戶。

      我當(dāng)時以為你也在看電影,我說。什么電影?她問。電視里,當(dāng)時在放電影,一個西部片,我說,我以為你把我?guī)ツ莾海皇菫榱丝措娪?。她微笑了,笑中伴著沉重的咳嗽?/p>

      你就在這兒等著,媽媽一會兒就回來,她蹲下身,捧著我的臉,看著我,說。我點點頭,預(yù)感到會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發(fā)生,因為媽媽的眼睛里有黑色的光在閃動。她走了,朝高樓走去,消失在轉(zhuǎn)角。牛仔又遇到了另一個壞蛋,但這次他們沒有比試槍法,而是擼起了袖管。我的眼睛在電視和轉(zhuǎn)角之間游移,漸漸地,我想到了老家樓下老婆婆的狗。它就喜歡在這樣的墻角上撒尿,而不像其他的狗,喜歡占領(lǐng)鐵道。它會翹起一條后腿,用另外三條瘦弱的、顫抖的腿支撐在地上,把一道水柱噴向土黃色的墻壁,讓土黃變得更黃。我們從沒有向它丟過石頭,但它每次見到我們,即使尿意急迫,也會硬生生地憋回去,并發(fā)出一聲不滿的嗚咽。所以,老婆婆也不怎么喜歡我們。

      我想小便。可我不敢在這里脫掉褲子,至少在媽媽允許之前,我不敢這樣做。我抓緊褲子,等著媽媽,不再看電視。也許等了很久,也許只等了一會兒,媽媽的聲音傳了過來,從轉(zhuǎn)角后面。與此同時,在那扇窗戶里,一片紅色的簾子竄了出來,在電視機前搖擺、晃動,好像電視機是頭公牛,那簾子是斗牛士手里的布。簾子開始朝窗邊飄來,終于,我看清那是一個穿著紅裙的女人,一頭長發(fā)披在背上。她一直在向后退,直到用身體把窗戶堵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我聽見她在大聲說著什么,每說一句,母親的聲音就冒出一句,往往比她還要大聲。我朝窗子底下跑去,高舉手臂,向上跳躍,想要攀上窗臺,全然忘記了我的內(nèi)急。

      你最后怎么……爬上去的?媽媽問,你那時是那么矮……我忘了,我說。我只記得我把雙手疊在一起,撐在窗臺上,用鞋頭艱難地摳住墻面上凸起的小石塊,還把脖子伸得老長,連手臂上磨脫了一塊皮也沒發(fā)現(xiàn),只為了看清里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是,當(dāng)我攀上去的時候,窗戶前已經(jīng)沒有人了。那個女人坐在沙發(fā)上,頭發(fā)亂糟糟的,捂著臉,裙子也破了。而你,趴在地板上,一動不動。有一瞬間,我還以為你死了,可是我立刻就注意到,你的手在慢慢伸向掉落在地的煙灰缸。所以我猜,爸爸之后才會那樣生氣,因為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把你制服了。你打了他,他晃了晃,但晃得不怎么厲害。他捂著額頭,從電視機旁的袋子里拔出了一支高爾夫球桿,鮮血從他的指縫間滴落下來。我沒看清他揮桿的動作,就見你的身體像掉到地上的面粉袋子,兩頭在剎那翹起,又笨重地躺平。然后,我聽見了你的嚎叫和求饒。你說,你不留下了,會帶我離開,不會再打擾他的生活。你以為他會放下棍子,可是,你知道嗎,如果不是那個女人把他攔住,爸爸本會接著打你。滾,我聽見他說,指著門的方向,眼睛卻看向了窗戶這邊。我急忙松手,跌落在地,卻仍感覺他看到我了。你覺得他看到我了嗎?如果他的確看到了我,是不是也會把我抓進去,暴揍一頓?你是昂著頭離開他家的嗎,抑或爬出門外?你哭了嗎?如果?沒有如果。那個女人比你年輕,像一個模特,即使你想留在他的身邊,他也不會同意;即使同意了,你也不會得到一分錢,反而會變成一個奴隸,任由他使喚。如果?沒有如果。如果你留在那里,我遲早會離開,寧愿出門流浪。那不是家庭,是扭曲的地獄,你知道這一點,只是從來都把它埋藏在心里,不敢面對。

      真的,我一點也不后悔我現(xiàn)在的處境,我唯一后悔的,是遺傳了你的懦弱。你不要那樣看著我,媽媽,我知道你想從我的臉上找到他的影子。沒什么好講的了。我將繼續(xù)在這里生活下去,把每天當(dāng)作生命的最后一天那樣活著,除非你不愿再見到我。那樣的話,我將禮貌而安靜地離開,就好像我從來不曾來過;或者,除非明天的你依然像今天這般,消沉、苦悶、陰郁、懦弱,那我將摔門而去,即便那顯然會為我們彼此都添上新的痛苦。你困了嗎,媽媽?好吧,讓我把你攙扶到床上,蓋上暖和的毛毯,爭取睡一個好覺,今天我們實在說了太多的話。

      你在哭嗎,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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