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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魚人

      2023-05-30 10:48:04羅一凡
      西湖 2023年5期
      關鍵詞:怪胎

      羅一凡

      他打了個噴嚏。噴嚏像一把斧頭劈開了黑夜。

      “感冒了?”W哥問。

      “鼻炎?!彼f。他從口袋里掏出一疊皺巴巴的紙巾,扯出一張,噴了噴鼻子,把鼻涕揩了。W哥扭過頭,看著他把紙團和剩下的紙巾都塞回了口袋,于是,一聲嘲弄的輕笑從他的嘴里漬了出來。

      “直接扔河里?!?/p>

      “嗯?”

      “我讓你直接扔河里?!?/p>

      “不太好吧?!?/p>

      “拿來,給我。”W哥向他惱火地伸出手。幾枚烏黑的繭子生在每根指關節(jié)下面,如同另幾只灼人的眼睛。眼睛灼傷了他。他聽了話,把紙團放在了W哥的手上。驀地,W哥把手握成拳,然后掄起膀子,朝前面揮出去。一團逐漸變黑的白點,飄忽地、失望地劃出一道拋物線,落入了水中,汩汩流動的晶瑩線條把它吞進了肚子。他沒有聽到一點聲音。無聲的消亡。

      “磨磨唧唧?!盬哥邊說邊抓了一把草,夾在兩手中間,來回搓。他知道,是自己的鼻涕粘在他的手上了。

      “我有紙?!彼f。

      W哥沒有吭聲,但嘴角還是掛著一絲勉強的笑容——既是笑他的“文雅”,也是笑自己的莽撞。直到快把草搓成一股細繩,他才停下來,重新把目光投向前方的河道。青蛙開始叫了。

      “幾點了?”W哥問。

      “三點一刻。三點十六?!彼f。

      “今天倒安穩(wěn)。”

      “我們要坐到幾點呢?”

      “天亮?!盬哥打了個哈欠,往后一躺,躺倒在濕漉漉的草地上,“天亮換班?!?/p>

      “以往這時候已經(jīng)有動靜了嗎?”

      “以往,以往這時候你累得連你媽都認不得?!?/p>

      “哦,”他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那你應該見過很多了?!?/p>

      “見過啥?”

      “那些人。”

      忽然,W哥坐起身,瞪著他,巨大的眼白在月光底下就像裸露的尖牙。

      “你把他們叫什么?”

      他不敢再開口。

      “沒人教過你嗎?”

      “教我什么?”

      “教你怎么正確地稱呼他們?!币恢晃米油T赪哥的小腿上,被他一巴掌拍死。青蛙住了嘴。

      “他們不叫‘呼吸器官及形態(tài)異變者嗎?”他問。

      “‘呼吸器官及形態(tài)異變者,你不覺得這名字很拗口?”

      “書上是這么寫的?!?/p>

      “書上,”W哥朝河的方向啐了口唾沫,“書上只教你們怎么應付媒體。那些地方只愛聽些拗口的東西,因為拗口才顯得嚴肅,嚴肅才顯得尊重,尊重才不至于讓有的雜種壞了秩序,更重要的是,也免得讓你自個兒丟了飯碗?!?/p>

      他沒有搭腔,也不知道該說什么話才能不顯出生澀和怯懦。W哥伸出食指,重重地指了指地面,“但這兒,不是電視臺,沒有當官的,沒有攝像機對著你,不需要給誰什么面子,是什么就說什么。”

      “那他們應該是什么呢?”他鼓起勇氣問。

      “‘狗屎‘返祖的怪胎,隨便你怎么叫,覺得哪個順口就叫哪個,但別把他們當‘人,算我求你的。有記者采訪你,我管不著,但記者一走,你最好給我清醒點,尤其是有其他兄弟在旁邊的時候。咱們隊丟不起這個臉?!?/p>

      他欲言又止??伤言捬驶囟抢锏膭幼鳎€是被W哥抓住了。

      “因為他們就是狗屎?!盬哥說,“渾身散發(fā)著臭氣,還讓我們幫他們擦屁股。你當警察是為了給人擦屁股的嗎?”

      “不是?!?/p>

      “沒人是?!?/p>

      W哥又躺了下去。他們又不說話了。

      應該去醫(yī)院的,他想,就應該去醫(yī)院,陪她,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坐在河岸上,無所事事。沒什么好擔心的,她對他說,你去就行了,第一天上班,給人留個好印象。她雙手托著脹鼓鼓的肚子,笑了出來,說,她會等著你回家以后再出來。你這么確定?她告訴我的,她說,我跟她聊了很多。聊什么了?聊她的爸爸,她說她爸爸會是一名好警察。還聊什么了?說我們會是幸福的三口之家。真不要我陪?不用。我需要你的時候,會讓你知道……

      他看向下游,醫(yī)院所在的方向。幾百米開外,一座石橋阻斷了他的視線,幾只昏黃的路燈把深灰色的橋體裹得朦朦朧朧,偶爾一輛汽車駛過,壓過一塊松動的石板,引得路面發(fā)出均勻又清脆的響聲——似乎橋也會呼吸了。呼吸,就是活著,雖然看不到醫(yī)院,但他喜歡聽這種聲音。這種聲音令他心安。

      可心安是短暫的。一切舒適都是短暫的。

      沒過多久,他就注意到一個人正從那邊走過來。從橋頭的一個小點到慢慢具有了人的輪廓。他走得有些急,像有什么事情在驅趕著他,雙臂貼著褲線擺動,如同一對沉重得飛不動的翅膀。他還看不清他的臉,但他確信,他與W哥就是那人的目標。

      “C哥來了。”W哥說。不知何時,他已經(jīng)坐了起來。

      C哥走進亮處,謝頂?shù)哪X殼上滿是汗珠。W哥想給他拿瓶水,但他揮了揮手,擋下了,只斜眼看著W哥。

      “怎么不接電話?”他問。

      “你打電話了?”

      “屁話,打了十幾個,都不接?!?/p>

      “哦,確實是?!盬哥摸出手機,嘀咕道,“開了靜音,沒聽到?!?/p>

      “這是哪個?”C哥指著他問。

      “新來的同事,小L,今天剛來。叫C哥?!?/p>

      “C哥。”

      “原來那個小H呢?”

      “干不動,走了。”

      C哥又把手揮了揮。

      “走,把車開著,去我那邊?!?/p>

      “有情況?”

      “逮到兩個,一個掛了,一個掙扎得兇,力氣大得死人,我跟老T兩個人都差點搞不定,好不容易才給他綁樹上。你開車過去,把活的那個幫我們送回局子。”

      “你們的車呢?”

      “掉河里了。”

      “???”

      “明天跟你細說。你帶著瓶子沒?”

      “帶了?!?/p>

      “那就行?!盋哥忽然扭過頭,看看他,又看著W哥,“要不讓他留在這邊?”

      “沒事,他能行。”W哥說,“你能行吧?”

      “能?!彼f。

      “好吧。你的人,你說了算?!盋哥說。

      警車帶著他們過了橋,又過了第二座橋,然后駛上遍布碎石的土路,停在了一個橋洞底下。他們下車,打開手電,亮起三個圓圈。

      蝙蝠成群,簌簌盤旋,在河面上尋覓獵物。

      他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迷失在一次又一次的轉向中。黑夜奪走了他的羅盤。

      “車在那兒,看到?jīng)]?”C哥用下巴頦點了點河里,用手電筒照住一圈水域。W哥應了一聲,又發(fā)出一聲輕笑。他還在努力尋找,可C哥已經(jīng)把光線移走了。

      他們走向橋洞深處。石頭在他們腳下咯咯作響。漸漸地,他聞見了,一股惡臭,比腐爛的魚更腐爛。

      他開始干嘔,嗆出了眼淚花子。但他躲在后面,沒有讓自己出聲,于是另兩人也沒有察覺。他依然挺直腰桿。

      “看,這就是那個掛了的?!?/p>

      走穿橋洞,C哥讓W哥為自己把煙點好,把電筒對準了幾步開外的河堤。

      他看見,一個女人仰躺在斜坡上,下半身泡在水中,胳膊古怪地外折。歪歪扭扭的,皺皺巴巴的,像一面破損的旗幟。她微張著嘴巴,眼珠子像魚一樣朝外鼓,稀薄的眼皮把它們勉強摟在眼眶里。

      “狗屎?!盬哥說。

      在她兩側的面頰上,各有一道深紅色的裂口,從嘴角延伸到耳根。在裂口的兩邊,還能看到一些斷裂的線頭??礃幼樱鴩L試將它們縫合。

      “把她拉上來?!盋哥命令道。這話是對著他說的。

      他拉住她的衣領,扯她。

      “利索點!”

      他咽了口酸水,坐到堤上,雙手從她的腋下穿過,架住她,往上提??伤瓜窆嗔算U似的,動也不動。

      W哥看不下去了,一把將他推開,然后拽住她的頭發(fā),拖上了土路。她的褲子被坡上的什么東西鉤住了,上不來,一使勁,便褪到了膝蓋的位置,露出一雙白皙的大腿。W哥朝河里啐了一口唾沫。

      “大小伙子,咋軟得很?”C哥說,“是不是從來沒打過架?”

      “打過?!彼f。

      “啥時候?”

      “初中?!?/p>

      “初中?!盋哥吸了口煙,不再看他。

      “老T呢?”W哥問。

      “在前頭,樹底下。老T!”C哥大喊,但無人回應?!肮烙嬎恕D阆劝哑孔幽脕??!?/p>

      W哥從屁股后的褲袋里取出一只盛著淡黃色液體的礦泉水瓶。他在女人身前蹲下,擰開瓶蓋,把瓶中的液體朝她的裂口里倒了些。

      “好了,多了?!盋哥說。

      “另一面還澆不澆?”W哥問。

      “澆。少點?!?/p>

      W哥把女人的臉翻了一面,重復剛才的動作。

      “你們叫法醫(yī)沒有?”完事后,W哥問。

      “沒叫。叫錘子,我直接叫你去了?!?/p>

      “那你把法醫(yī)叫過來?!盬哥轉而對他說,“在這兒等著?!?/p>

      “好?!?/p>

      “知道怎么跟法醫(yī)說吧?”

      “知道。”

      “怎么說?”

      W哥盯著他,表情嚴厲。

      “就說,河邊死了一個怪胎?!?/p>

      “走吧。”C哥把煙頭扔到光圈里,踩滅。W哥跟在他后面離開了。

      天邊泛起了深藍色,是晨光降臨的前兆??伤麤]有注意到天象的變化,只是沿著河堤來回踱步。過了許久,他不想走了,便從通訊錄里找到法醫(yī)的電話,撥了過去。

      “喂?我是濱河區(qū)分局的L?!?/p>

      “L?”

      “我是新來的。”他又補充道,“W是我的師傅?!?/p>

      “哦。”

      “麻煩你們過來一趟?!?/p>

      “啥事?”

      “河邊死了一個怪胎?!?/p>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大笑。

      “好,知道了,死了一個怪胎?!蹦侨怂坪醢崖犕参孀。诤蛣e人說著什么。“就一個怪胎?”他又問,用著嘲笑的口吻。

      “一個?!?/p>

      “哪個河邊?”

      他想了想,“蝙蝠多的那個?!?/p>

      “知道了。”

      掛了電話,他走到墻角,吐了。

      那面“旗幟”更像一口沒有裝滿的麻袋,凸起來一截,癟下去一塊,被人隨意丟棄在路中間。無人在乎,因為麻袋里的東西不是值錢貨。

      一切都歸咎于臉上的那道口子:腮,魚鰓,變異的呼吸器官,讓人忘掉肺,讓人瘋狂,瘋狂得變成怪胎,再也受不了用雙腳走路,只想一頭扎進水里??谧哟碇鴼埓纹?,殘次品活該被丟棄。

      他很想把“麻袋”往路邊挪一些,可身體卻不愿動彈。

      沒有人能說出第一例出現(xiàn)在什么時候。就像一種時尚,當你開始留意時,它早就已經(jīng)遍地都是了。起先,你以為只是一個皰疹,或是一枚癤子,過幾天就會好轉,可逐漸地,它變得紅腫、堅硬、滾燙,一條細線在上面浮現(xiàn),越拉越長,越來越明顯,把你光滑的臉蛋弄得坑坑洼洼,像八十歲的老人,化濃妝也于事無補。然后,你開始疏遠你的親戚朋友——你只能這樣做,卻對一切與“水”相關的東西產(chǎn)生了興趣,不管是礦泉水、自來水、空調(diào)水、澆花水,還是公園里的小河溝或小池塘,你都有一種想要接近、融入它們的沖動,只是你理智尚存,手腳依然服從于人類社會的道德準則和法律規(guī)范,直到你覺得自己不再需要手腳。你想要鰭。到那時候,你的身上便開始散發(fā)惡臭,對水越饑渴,就越是臭不可聞,臉上的口子會爆開,不受控制地一張一合,像一架鼓風機。為了找水,你難免會做出許多暴力的舉動,跳河,就是最常見的一種。你以為水會接納你,但你忘了,你并不是魚;試圖融于水的后果,是被水吞沒。

      變成魚的錯覺,讓你忘記了重新做人的可能性。

      況且,你變異的身體開始生產(chǎn)毒素,若污染河道,成千上萬的人便會成為你的陪葬品。所以無論對誰而言,“跳河”都不是一個公平的選擇。

      “跳河”不被允許?!疤印辈荒馨l(fā)生。

      能否阻止“跳河”,決定了我的作用和價值,他想。

      手機屏幕上,時間一分一秒從他和她上揚的嘴角間流逝。沒有消息,也沒有會收到消息的跡象。他閉上眼睛,讓黑暗吃掉“麻袋”,可隨即,又把眼睜開,把電筒調(diào)至最亮。“她在履行她的職責,”他想,“而我也應該履行我的?!庇谑?,他開始死死盯住“麻袋”看,一直看,直到它的所有細節(jié)——尤其是那對猩紅色的、閃閃發(fā)亮的腮——全部刻進了他的腦子里,直到他再也聞不到那股令他作嘔的臭氣,才眨巴一下干澀的眼睛。

      不久,W哥回來了。

      “走!”他邊跑邊對他喊道。

      “去哪兒?”他站起來,問。

      “他們綁的那個怪胎跑了,”W哥說,“老T說朝山上跑的,應該還沒跑遠。我們開車去追。”

      一團光斑甩了過來,又甩到另一邊。甩來甩去,像一只不安定的老鼠。他把光柱對準遠處,發(fā)現(xiàn)是C哥拿著電筒,也跑了過來。

      “叫醫(yī)生沒有?”他大叫。

      “法醫(yī)嗎?”W哥問。

      “醫(yī)生!看病的醫(yī)生!”

      “沒叫?!盬哥說,又回頭看著他,“沒叫吧?”

      “沒叫?!彼卮鸬?。

      “沒叫?!盬哥轉過頭去,肯定地說,“咋了?”

      “老T暈球了!背后被捅了一刀,流了一地血,你剛沒看到!”

      C哥跑到兩人身前,猛喘著粗氣。他的襯衣上和手上沾滿了鮮血,帶著一股腥味。

      “靠?!盬哥說。

      “這兒沒信號!”C哥煩躁地按著手機,手上的血把屏幕都弄花了。

      “這兒就是信號不行?!盬哥說,“這樣,我和小L先去逮人,路上等有信號了我們叫救護車。你回去照顧老T?!?/p>

      “那你們趕快!”

      “知道。”W哥說,“他跑不遠?!?/p>

      “我是說叫救護車!”

      “知道?!?/p>

      他和W哥回到車里,讓汽車帶著他們爬上了盤山公路。他認得這條路,這條路曾引導著他和她登上山巔。醫(yī)院樓頂?shù)氖衷谒砗蟮纳綔侠锇l(fā)出的醒目紅光,還有紅光下病房里的點點燈火,都令他著迷。盡管汽車每往前走一點,他就離那里更遠一些,可在他心里,反而變得近了。

      “你對這兒熟嗎?”W哥兀地問。

      “不算特別熟,但來過。”

      “山上有水嗎?”

      “有一個水庫,在山頂?!?/p>

      “那就對了?!盬哥說,“怪胎渴了,要喝水?!?/p>

      “以前沒有怪胎上去過嗎?”

      “渴得都快沒力氣了,還能有力氣爬山?”

      “我以為它們的體力都很好?!?/p>

      “體力……再多的體力也頂不住它們那個怪樣子?!盬哥說,“你聽說過外地那些怪胎的事情沒有?”

      “沒?!?/p>

      “可帶勁?!盬哥說,“那些住的地方離水遠的,到了半夜就在自己屋里亂跳亂蹦,把腦殼往墻上撞,跟吸過毒一樣?!?/p>

      “為啥啊?”

      “搞不清楚。而且跳完了肚子就餓了,餓了就要吃東西。你說要吃點正常東西也就算了,偏偏它們要整點稀奇古怪的?!?/p>

      “什么稀奇古怪的?”

      “動物?!?/p>

      “動物?”

      “那些鄰居家的貓貓狗狗經(jīng)常養(yǎng)一條丟一條,還有野鴿子之類的。我一個師兄說他親眼見過,在有個怪胎的家里找到好多吃剩的貓腦殼?!盬哥把汽車換到四檔,兩人朝座椅靠背上猛地一貼,“不過也聽我一個搞科研的朋友說過,它們那方面的功夫很不錯。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把這方面的基因提取出來,用到我們身上?!闭f完,他嗤笑一聲。

      汽車轉向,繞到了山的背面。醫(yī)院從后視鏡里消失了。

      “可是,魚交尾的時間不是都很短嗎?”過了片刻,他問。

      W哥一愣,然后慢慢舒展眉頭,大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交尾……”他自言自語道,“交尾……”他把一口濃痰啐出車窗,瞇著眼看著他:“你小子有點意思。媽的,交尾……”

      “前面有人,W哥?!彼赶驌躏L玻璃外,說。

      剎車發(fā)出刺耳的鳴響,警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那人身邊。是一個中年男人。他有些佝僂,穿著一件沖鋒衣和一條顏色不搭的牛仔褲,背著一只尼龍口袋,正在朝山上徒步。聽見剎車聲,他也停了下來,轉過身,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似乎他自己也覺得,半夜獨自走在這條路上,被警察盤問是合情合理的。

      “證件。”一下車,W哥就問他。

      “弄丟了?!蹦腥苏f。

      “不知道落哪兒了?!庇终f。

      “什么時候丟的?”

      “就前幾天?!?/p>

      “證件號報給我也可以?!?/p>

      “不太記得?!?/p>

      他注意到,W哥接連噴了好幾下鼻子。顯然,他和自己一樣,也聞到了一股臭氣。只不過,他在男人的臉上沒看到任何裂口。

      “檢疫證帶了嗎?”

      “這個帶了?!蹦腥藦呐W醒澙锩鲆粡埶芊夂玫陌咨ㄆ?,交給W哥。

      W哥打開手電筒,照照證件,又照照男人的臉,使得男人把眼睛擠成了一條縫,“檢疫證怎么沒丟?”

      “一直揣在褲子里。”

      “身份證沒在褲子里?”

      “身份證一般放包里?!彼瘟嘶伪成系哪猃埍嘲?/p>

      W哥把電筒從男人臉上移開,又對準背包。

      “包里裝的什么?”

      “漁具。釣魚竿,魚餌,網(wǎng)子之類的?!蹦腥税寻∠聛恚蜷_松緊繩,展示給他們看。撲面而來的臭氣,讓W哥不自覺地躲開一步。

      “你把身份證放這里面?”

      “習慣了?!?/p>

      W哥把證件還給男人,讓男人把袋子系起來。

      “你準備去哪兒?”W哥問。

      “上面,水庫?!?/p>

      “干什么?”

      “釣魚。”

      “你住哪兒的?”

      “下面?!?/p>

      “具體點。”

      “濱河路22號通鵬嘉園?!蹦腥苏f,“8棟1單元12樓1202。”

      W哥擺擺手。他會意,從車里取出一只平板電腦,開始核實信息。

      “坐我們車上去吧,我們也去水庫?!盬哥說。

      “不用了,謝謝,我喜歡走路?!?/p>

      “天還黑著,不安全?!?/p>

      “沒關系,一會兒就亮了?!?/p>

      話頭斷了,兩人沉默,都不約而同地看向他。他感受到了兩人的目光,于是更急切地在平板上點來劃去。

      “要是沒什么事的話,”男人說,“我就先走了?!?/p>

      “等一下,”W哥說,“拿瓶水吧?!?/p>

      “沒事?!?/p>

      “拿一瓶吧,我們車上多,我看你也沒帶?!辈坏饶腥嗽僬f話,W哥已經(jīng)從車上取下一瓶礦泉水,交到男人手里。

      “好吧。謝謝。”

      “天熱啊今天。”

      “現(xiàn)在還行。”

      “天氣預報說白天三十八度,你釣魚可別中暑了?!?/p>

      “不會的。”男人說,“我坐陰涼地?!?/p>

      “麻煩你再說一遍地址?1單元多少?”他插話道。

      “12樓,”男人說,“1202?!?/p>

      “你一般都怎么釣魚?”W哥問。

      “什么?”

      “釣魚不是分好幾種技術嗎?磯竿,臺釣,跑鉛……”W哥把胳膊揚起來,揮了幾下,好像一條魚咬了鉤。

      “我就瞎釣,不懂什么技術?!?/p>

      “瞎釣,”W哥說,“但收獲不少吧?你那袋子里,全是一股魚腥味?!?/p>

      男人回頭看看自己的袋子,“是,一直沒洗過。”

      “為什么不洗?”

      “平時想不起來這事?!?/p>

      “你老婆也想不起來這事?”

      “嗯?”

      “沒娶老婆?”

      “沒娶,單著一直?!?/p>

      “怎么,忙事業(yè)?”

      “算是吧。”

      “做什么工作的?”

      “貨車司機。給市場送河鮮?!?/p>

      “哦,又是魚。”

      “是。”

      W哥淺笑一聲。男人沒笑,只抿了下嘴唇。

      “你很熱嗎?”W哥問,“我看你都出汗了?!?/p>

      男人揩了揩自己的額頭,“有點?!?/p>

      “喝點水。”

      “沒事,我不渴?!?/p>

      “喝唄,又不是啥毒藥?!?/p>

      “真不渴?!蹦腥苏f,“現(xiàn)在不想喝?!?/p>

      “不想喝?”W哥問,“還是不敢喝?”

      “不敢喝?”

      “W哥,”他用手肘碰了碰自己的師傅,說,“通鵬嘉園最高只有10層?!?/p>

      突然,男人把水瓶砸向W哥的臉,撒腿就跑。W哥捂住鼻子,痛苦地呻吟起來,但仍然不忘叫他追過去。男人沒有沿著公路逃跑,而是攀住路邊的樹枝,上了山壁,竄進了樹叢里。他不如男人靈巧,笨拙地用手腳鉤住一切能鉤住的東西,像一條扭曲的蛇一樣往上蠕動、攀附。一些碎石和土塊被他蹬落在了公路上。

      追逐的過程是艱難的,也是枯燥的。他一直跟在男人后面,男人一直沒有甩掉他。他們保持著差不多的距離,或奔跑,或攀爬,向著越來越模糊的目標。

      他們跑了很久。

      這期間,他一度走神,想象自己奔跑在醫(yī)院潔凈光滑的、由瓷磚鋪成的走廊里,而不是凹凸不平的碎石土路上。他想要尋找一間病房,里面有人——更可能是兩個人——正在等他。他們需要他。對此,他十分確信,而且比眼下的境況還要確信一百倍。這種對確信的確信,使得一股暖流猛地涌上他的心口,令他感動,也使他疲乏,讓他剎那間不想再跑下去了??伤€在奔跑,雙腿抬著他朝男人的背影逼近。他感到,有什么東西在驅趕著他,叫他無法停歇。

      不知何時,太陽懸空,泥土開始蒸騰,地上生長出他們修長而憤怒的影子。

      在愈來愈混沌的思緒中,他越發(fā)認定,這個男人就是束縛他自由的唯一理由,盡管他深知,男人的奔跑也許有著更深層的原因,但又實在弄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未必是跟自己同樣的原因?他只想快點結束這一切,去他想去的地方。

      然而,當男人終于摔倒在地、并被他死死抓住衣領的時候,所有困擾他的問題都忽然變得不那么重要了。

      “還跑!”他大吼,眼球上布滿血絲。

      “水?!蹦腥藳]有反抗,只是奄奄一息地乞求。

      “走!”他試圖把男人拉起來。但是男人像一攤泥,爛在地上。

      “水?!?/p>

      “走!”他又嘗試幾次,還是放棄了。他想打電話通知W哥,卻發(fā)現(xiàn)口袋里空空如也。手機一定是在爬山的過程中,掉在了某處。

      “我沒做錯事?!蹦腥酥岬馈?/p>

      “那你跑什么?”

      “我害怕?!蹦腥苏f,“我怕你們的衣服?!?/p>

      他左右翻動男人的腦袋,又扯動男人的臉皮。

      “你是不是整過容?”他大聲說道,近乎歇斯底里,“是不是做手術把你的腮藏起來了?”

      “我沒做過手術?!?/p>

      “少編瞎話!”

      “我沒做過?!?/p>

      他一拳打在男人的臉上。男人短暫地呻吟一聲,又支吾起來。

      “我想起來了,我做過,我做過。但是在肚子上,切闌尾?!蹦腥苏f,“這輩子,就這一次,開刀?!?/p>

      又一拳打在男人的臉上。這一次,鼻血流出來了。

      “那你為什么不喝水?”他問。

      “我想喝水?!?/p>

      “我說剛才在下面,你為什么不敢喝?”

      “我害怕。”

      他惱怒地站起身,用力踢飛一塊石頭,嘗試冷靜。石頭滾到一塊更大的石頭底下,停住了。這里除了石頭,還是石頭。一片石頭的迷宮。

      他重又蹲在男人面前,瞪著他。

      “你起來,乖乖跟我下去,我就給你水喝。我不想再跟你浪費時間了。我就不該在這兒?!?/p>

      “我也不該在這兒。”

      “那就走?!?/p>

      “你是個好人?!?/p>

      “我當然是個好人?!?/p>

      “你和他們不一樣。我一見到你就知道,你和他們不一樣?!?/p>

      “你起來!”

      “他們給那些人灌毒藥?!?/p>

      “什么毒藥?別瞎說了!”

      “那些魚人,身上沒毒,是他們灌的水,才有毒。為了讓我們以為他們有毒,再排斥他們……這誰都知道?!?/p>

      “扯淡!”

      “你不是他們當中的一個。我能看出來?!蹦腥苏f,“你不是。”

      他去拉男人,但毫無用處。

      “魚人會出現(xiàn),是地球想讓人類回到水里,重新變成水生動物?!蹦腥俗灶欁缘卣f,眼神變得迷離,“人類作的孽太多了。”

      “少說屁話!你到底走不走!”他重重地扇了男人一記耳光。

      男人似乎清醒了一些。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點了一下腦袋。于是,他一只手抓住男人的衣領,另一只手拉住他的左臂,要把他拽起身。然而,他很快又松開了手,因為一塊石頭狠狠地砸在了他左側的太陽穴上,讓他踉蹌著倒在了一旁。男人扔掉那塊拳頭大小的石頭,緩慢地撐起身體,看著他。他閉著眼睛,沉重地喘息著。男人頓了頓,像一臺叉車,繼續(xù)把自己往上撐,直至恢復直立行走的體態(tài)。他邁開步子,向下山的方向蹣跚而去。

      但是,男人沒能下山。他被擊倒在了大石頭邊上,一片遮陽的陰涼地里。

      一塊尖利的花崗巖一次又一次地戳進他的胸膛,又擊打他的腦袋,讓血液飛濺,噴灑在石頭表面,創(chuàng)造出一幅自然的潑墨畫。“狗屎……怪胎……”他雙膝壓在男人的肚子上,奮力甩動臂膀,痛快地咒罵著。太陽穴里流出的鮮血模糊了他的眼睛,世界被染成了紅色的,但他毫不在乎,因為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感到如此自由過了。

      當男人變成一具稀碎的尸體,他的力氣業(yè)已用盡。作為這場藝術創(chuàng)作的收尾,他在尸體鮮紅的臉頰上,割出兩道更加鮮紅的裂口,好似作者的親筆簽名。

      當他跑進醫(yī)院,人們向他投來悚然的目光。有醫(yī)生上前詢問情況,他反而問他們,哪里才是她的病房。他被帶去見她。潔凈光滑的瓷磚走廊,雪白的墻壁,消毒水淡淡的香味,一切都是想象中的樣子。他不顧醫(yī)生的極力反對,強行打開了病房門,沖了進去,吻了她,然后抱起她身邊的襁褓。他在強烈的幸福感中撩開遮擋住那張小臉的布罩,全然沒有聽見她正在驚惶地哭啼。布罩揭開,露出一張正在熟睡的粉嫩的臉,長得既像他,也像她。但是,哭啼聲越來越大,大到再也不能忽視它的存在??蘼暟阉麖男腋5耐鯂锢顺鰜?。他現(xiàn)在看清了:在嬰兒的面頰兩側,各有一只小小的膿包。

      他看看孩子,又看看她,再看看病房里的其他人——除了醫(yī)生和護士,還有剛趕來的幾名陌生的警察,其中一人的手里,已經(jīng)掏出了一副閃閃發(fā)亮的手銬。起風了。他轉過身,朝向窗外的朝陽,輕輕晃動身體,把自己當作一只搖籃。

      “會好起來的?!彼χ弥挥兴约耗苈犚姷穆曇粽f道,“會好起來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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