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如瑜
洪亮吉(1746年-1809年)是清代常州文化名人,他在經(jīng)學、史學、詩學以及社會人口學等方面均有一定建樹。他交游廣泛,同當時的許多社會名流都有密切往來,因其之于常州地方文化的重要作用,與孫星衍、趙懷玉、黃景仁、楊倫、呂星垣、徐書受等被譽為“毗陵七子”。
洪亮吉的生平經(jīng)歷具有中國傳統(tǒng)文人儒生的典型性,“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理想追求在他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他前半生為求取功名孜孜不倦、讀書科舉,后半生則陷入官場沉浮。他學識廣博、閱歷豐富,可謂“行萬里路、破萬卷書”,又堅守儒者的正氣和立場,不與俗同流。在人生低谷時不輕言放棄,在人生得意時能夠關注平民底層,他也因此贏得了同僚、同好的傾慕,為文人士子樹立了榜樣。
洪亮吉及其時代
洪亮吉出生于清朝乾隆十一年(1746年),卒于嘉慶十四年(1809年),本名洪蓮,表字君直、稚存、華峰等,號北江等。初更名禮吉,后又改為亮吉。初號對巖,晚年后改為北江。享譽文壇的“洪北江”之名便是由此而來。洪亮吉出生于常州府陽湖縣左廂花橋里,原籍為安徽歙縣。自祖父洪宷入贅常州趙氏后,洪氏一門始遷常州府。
據(jù)《洪亮吉評傳》(陳金陵,1995)、《洪亮吉年譜》(李金松)以及洪亮吉本人詩文作品等,洪亮吉先祖居于安徽歙縣,原本姓宏,因避唐孝敬皇帝李弘諱,改為“洪”姓。祖上歷來有官居高位者,自宋代直到清代康熙朝之前,洪氏皆屬望族。遠祖洪中孚(1049年-1131年)于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年)登進士第,累任黃岡縣尉、太原知府等職。八世之從祖洪遠(1450年-1519年)于明朝成化十四年(1478年)考中進士,歷任布政使、南京工部尚書等職。曾祖洪璟于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拔貢生,歷任八旗教習、交城知縣、霍州知州、大同知府,官聲勝好,甚至位列大同名宦祠。洪亮吉對這位祖父的為人、為官都是十分贊賞的。只是在洪亮吉父輩一代,洪家逐漸走向衰落。
自記事起,洪亮吉就在母親的督促下刻苦讀書。身處敗落的貴族家庭,懷揣復興家業(yè)的夢想,洪亮吉從出身開始就背負著幾代人的渴求。洪亮吉自幼接受良好的家庭教育,祖上傳承的家風和遺留下來的大量書籍,無疑成了洪亮吉讀書進取的寶貴精神財富。事與愿違,洪亮吉的科舉和仕途并不順利: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三十四歲的洪亮吉第五次參加鄉(xiāng)試,終于中舉。十年后,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洪亮吉才高中進士。再九年,洪亮吉于嘉慶四年(1799年)八月廿八日被發(fā)配新疆,自此,他短暫的仕途生涯就此結(jié)束,開啟了人生最后“獨善其身”的十年。
洪亮吉的人生歷程比較簡單,前三十五年主要精力在科舉入仕,中間十年在朝為官,最后十年貶謫放歸后過著交游授徒的生活。作為乾嘉時期江南文人的旗手,洪亮吉的人生部分地代表了清代文人的處境,即在政治上很難靠個人才華有所作為,只能將更多的精力放在交游、論學方面。
盡管洪亮吉所處的乾嘉時期是清代學術(shù)發(fā)展的巔峰時期。但是,在這段歷史中,文人儒生、特別是漢族傳統(tǒng)文人過著“冰火兩重天”的生活。一方面,在朝廷組織人力編寫《四庫全書》的大背景下,文人獲得了較高的政治和社會地位,特別是像洪亮吉這樣憑借科舉入仕的官員,他和很多同他有著類似經(jīng)歷的文人一道獲得了較多的社會政治資源。他們的政治權(quán)利雖然有限,社會影響卻很大,而且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朝廷的政策制定、乃至于治國的方略。另一方面,受制于滿清政府重滿抑漢的政策,編修《四庫全書》也在客觀上助長了文字獄的爆發(fā),遭到焚毀的圖書不計其數(shù)。相應地,像洪亮吉這類有相當社會地位的漢儒,自然很難受到朝廷的信任,以至于他們在參與社會活動時也顯得謹小慎微、亦步亦趨,在學術(shù)研究和著書立說的過程中有所保留。
因而,洪亮吉深陷于這樣一個時代:令人窒息的殘暴集權(quán)統(tǒng)治與蓬勃涌動的士人文化內(nèi)生性相互角逐的社會。作為出身世家大族、有一定影響力且學術(shù)功底深厚的漢族傳統(tǒng)文人,洪亮吉必定成為朝廷重點“照顧”的對象。在很多時候,他的行動、言辭以及交游都在朝廷的密切監(jiān)視之下,特別是他還有過惹怒帝王的“大不敬”的罪,這樣的監(jiān)視也影響到洪亮吉的一生。經(jīng)此之后,洪亮吉在仕途上很難有所作為,不僅得不到朝廷的重用,連親朋故舊都不敢舉薦為官。他也因此轉(zhuǎn)向傳統(tǒng)儒生“窮則獨善其身”的道路,在著書立說、教館授徒中過起了大多數(shù)在野文人的閑逸生活。
幸運的是,仕途不順并沒有使他絕望厭世,反而在交游過程中成就了學術(shù)聲名。在洪亮吉的“朋友圈”中,常州文人占據(jù)了很大位置。作為常州文人的杰出代表,洪亮吉周圍匯聚了一大批鄉(xiāng)賢。無論是在進士及第、為官期間,還是在貶謫歸鄉(xiāng)后,他同常州以及常州文人的聯(lián)系始終都很密切。其中,最具代表性錢氏、莊氏、趙氏等常州望族,均同洪亮吉有一定交往。對洪亮吉與常州文人交往事跡進行考察,是有助于辨析洪亮吉之于常州歷史文化的意義,也有助于探討清代常州文脈傳承流變的歷程。
洪亮吉與錢氏
常州錢氏是清代望族,文化影響力頗巨。該家族以錢維城(1720年-1772年)、錢維喬(1739年-1806年)兄弟為代表,號稱“常州二錢”。他們都是洪亮吉的摯友,在文學、繪畫等方面,均相互借鑒;在史學思想、社會觀念則引為同道。此外,錢維喬后人與洪亮吉后人還有姻親關系,錢維喬長子錢中釚的二女兒嫁給了洪亮吉之子洪胙孫,這也是常州世家大族相互聯(lián)姻、互為表里的傳統(tǒng)。
錢維城字幼安、宗磐,號紉庵、茶山、稼軒等,死后謚號文敏。錢維城為官能力出眾、政績卓著。在處理公務方面,往往能夠展現(xiàn)出驚人的才能。只是受滿人朝廷疑用漢人官員之累,而不得以施展。乾隆對他提出的一些政策予以肯定,卻沒有特別重用他。相比政事,他反而主要在繪畫方面得到乾隆的賞識。錢維城在繪畫方面成就很高,最具代表性的是他所繪制的“乾隆射虎圖”被乾隆大加贊賞,甚至刻于木蘭圍場。一時間名傳于世,他的詩文和繪畫均為時人所重,詩、書、畫交相輝映。
在文學方面,錢維城的詩文主要收入《錢文敏公全集》,其中如《鳴春小草》《茶山集》《茶山詩鈔》《茶山文鈔》等均為文學作品。內(nèi)容多以即景抒情、靜觀沉思為主,如:望海亭連溟渤空,臥龍山枕越城雄。黃看沙口三江外,青逗嵐光一氣中?;牟菀衙郧氐垌伲e云猶護夏王宮。坐來真有濤聲涌,快對吟風萬樹松。(《望海樓》)雨過空翠滴,風轉(zhuǎn)弱云低。一路杏花發(fā),滿山春鳥啼。人家斜崦口,城郭夕陽西。不信塵中得,行行惜馬蹄。(《雨后過平陽縣》)
此類詩歌均有題畫詩的風格,寫景之外透露出低沉的家國情懷。錢維城主要在京城任職,先是入值南書房、任侍讀學士,后輾轉(zhuǎn)于禮部、工部、刑部等,年過不惑,任浙江學政,也曾短暫赴貴州查案?!队旰筮^平陽縣》等詩歌即寫于任職浙江期間。錢維城聰明有才干,卻并不貪功,對晉升也沒有太大欲望,反而把很大一部分精力放在書畫方面,因而他的仕途是比較平順的,在書畫方面成就和影響很大。
錢維城與洪亮吉在繪畫、詩歌等創(chuàng)作方面均相互借鑒。在繪畫方面,兩人均曾任職貴州,貴州綺麗的山水給他們留下深刻印象,也使他們在交往上有了很多共同語言。他們不僅在詩歌上贊頌自然山水,在繪畫中也體現(xiàn)了相似的旨趣。在詩歌方面,兩人相互酬唱、贈答的詩歌呈現(xiàn)出思想上的共鳴。
同錢維城相比,洪亮吉與錢維喬的關系更為密切。錢維喬字樹參,號曙川、竹初、半竺道人等,錢維喬雖然中了舉人,卻在進士科考中屢試不第,因而在仕途上沒有太大成就。錢維喬在文學、繪畫、書法、音律等方面都有很高的修養(yǎng),在戲曲方面的貢獻尤為突出。錢維喬的文學創(chuàng)作為士人所重,幾于洪亮吉齊名。他因妻子逝世而寫的《碧落緣》在當時引發(fā)轟動,其作品收入《竹初文鈔》等文集中。同洪亮吉相仿,錢維喬在史學上也有一定建樹,曾參與修撰乾隆《鄞縣志》。該志書理論清晰、文筆曉暢,即便在乾嘉時期大量文人投身于修志的熱潮中也屬精品。
錢維喬生前與洪亮吉書信往來頻繁,在錢維喬去世后,洪亮吉寫就《哭錢三維喬三十韻》,表達他對錢維喬的深情。在這篇悼文中,洪亮吉不僅寫了他與錢維喬的密切關系,還表達了他對錢維喬人品的贊譽。洪亮吉認為錢維喬有憂國憂民之志,卻未能得志。洪亮吉對錢維喬的評價實為同病相憐。因而在經(jīng)歷上,兩人可謂志趣相投,相互提攜、相互扶助。他們不僅在常州文化史上留下佳話,也對常州詩文傳承起到了關鍵作用。
洪亮吉與莊氏
常州莊氏是當?shù)孛T望族。特別是在清代,莊氏一族對常州社會文化的影響是極為深遠的。以莊存與為代表的“常州學派”更是思想界的引領者,世家豪門在學術(shù)研究方面無出其右。常州因而有“莊半城”之說。
莊氏與洪氏的關系可謂一衣帶水。洪亮吉母親的胞妹嫁入莊氏家族,之后,洪亮吉的兒子又迎娶莊氏之女為妻。洪亮吉稱莊孺人為姨母,后者對洪亮吉十分關懷,算得上是洪亮吉的啟蒙老師。洪亮吉在他的《從母莊孺人墓表》中對此有比較詳細的記述。這也是洪亮吉與莊氏產(chǎn)生聯(lián)系的始點,在莊孺人的影響下,洪亮吉對莊氏的認識逐漸深入,進而傾慕于莊氏一門的學問與格調(diào),最終在思想觀念上合為一流。
莊氏一門中,與洪亮吉交情最深的是莊炘。莊炘(1736年-1818年)字景炎,號虛庵,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中鄉(xiāng)試副榜(副貢生),入選國子監(jiān),曾任陜西咸寧知縣、榆林知府等職。在任期間,為政寬厚,受到百姓擁戴。莊炘在文學、訓詁方面于當世所重,遺憾的是,多數(shù)作品未能流傳,今僅存詩文六卷。
在謫后歸鄉(xiāng)期間,洪亮吉同莊氏家族的另一位名流莊通敏交往密切,莊通敏(1738年-1810年)是著名經(jīng)學家莊存與之子。除家世顯赫外,莊通敏的才學也值得稱道,其詩文收入《澹香齋詩集》、《雙鶴軒唱和詩稿》等。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莊通敏鄉(xiāng)試中舉,乾隆三十七(1772年)二甲進士,庶吉士、授翰林院編修。仕途上,莊通敏并沒有因為才華而得到重用,他先后擔任過纂修、考官等,這些官職雖然顯赫,卻沒有太大的實權(quán),久而久之,他志向也逐漸從入仕轉(zhuǎn)向詩詞歌賦,反而很早便致仕歸鄉(xiāng)。莊通敏家在常州白云溪的狀元府,回鄉(xiāng)后時常邀約洪亮吉、趙翼等相聚,一時間傳為美談。
除同輩朋友之外,在洪亮吉的學生中也有莊氏族人。莊曾儀(1769年-1807年)就是其中之一。莊曾儀字傳永,是常州陽湖人,在書畫、碑刻等方面均有所涉獵。莊曾儀就是洪亮吉的學生,他對這位老師崇敬有加,即便在老師身陷囹圄時,仍舊冒著風險前去探望,足見洪亮吉與莊氏家族情感之深。
洪亮吉與趙氏
與洪亮吉相交的文人中,在文史方面成就最大、對清代詩文和史學影響最廣者首推趙翼(1727年-1841年)。趙翼生于常州府陽湖縣,乾隆十五年(1750年)舉人、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進士、高中探花、任翰林院編修,后外放至兩廣、云貴等南方地區(qū)任職,累官至貴西兵備道。辭官后,赴泰州安定書院做主講。晚年以著述為樂,不再留戀官場。除了文學創(chuàng)作外,趙翼在史論、文論等方面也都取得了卓越的成就,他與蔣士銓、袁枚并稱“江右三大家”。
洪亮吉歸鄉(xiāng)期間,趙翼與洪亮吉過從甚密,二人詩歌唱和不斷,互為序跋、相互推崇。洪亮吉為趙翼詩歌做過不少評述,具有代表性的如《趙兵備以所撰唐宋七家<詩話見示率跋三首>》,趙翼也對洪亮吉的詩歌研究《北江詩話》回以述評。二人因此在詩學理論、史詩思想以及創(chuàng)作觀念等方面均相互借鑒。例如,他們對古人之詩和今人之詩(指洪亮吉與趙翼所處時代的詩人之詩)一視同仁的態(tài)度,特別強調(diào)不能片面強調(diào)古人佳作而詆毀今人的詩歌成就。這種觀點對后世關于乾嘉文壇及整個清代文學的定評是有一定貢獻的。
除相互唱酬之外,二人還時常同莊通敏、劉種之(1741年-1810年)等常州名流舉辦詩會。劉種之是狀元劉星煒(1718年-1772年)之子,也是文學名家。他們結(jié)社、作詩,對當時社會文化影響頗大,他們的詩學觀念和詩文創(chuàng)作對江南乃至整個清代文學發(fā)展都具有積極的意義。在乾嘉時期相對穩(wěn)定的社會環(huán)境下,此類風流雅集在潛移默化中浸染著士風和時風。
嘉慶七年(1802年),洪亮吉受邀赴安徽洋川毓文書院任主講。毓文書院是當時全國極有名的書院之一,位于今旌德縣白地鎮(zhèn)洋川村,依洋山而筑。書院始建于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落成于嘉慶元年(1796年),設有屋舍136間,亭臺樓閣鱗次櫛比,集教學、居住于一體,規(guī)模宏大。書院聘請的山長(教師)均為進士或舉人,多是飽學之士,除洪亮吉外,還有狀元顧皋(1763年-1832年)、探花趙良澍及多位翰林等。書院聘任費用也十分可觀,其中翰林達到年俸銀400兩。這對于生活窘困的洪亮吉而言,無疑可解燃眉之急。而且,收入得到保障的洪亮吉也有了請趙翼、趙懷宇等人雅會的資費。
受聘書院后,洪亮吉仍舊同趙翼等同好往來不斷。趙翼八十壽誕,洪亮吉寫詩相贈,將他與錢大昕、蔣士銓、盧文弨(1717年-1795年)等人并稱,給予其很高的評價,該評價也得到了后世的公認。洪亮吉去世,趙翼寫了很長的悼文,足見二人交情之深。
江南文人結(jié)社、集會在當時是十分興盛的,有利于文化的傳承和傳播,在這股潮流中,洪亮吉與趙翼為其他文人所效仿。洪亮吉與趙翼結(jié)交,不僅對二人各自的文史思想和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促進作用,對嘉慶時期江南文化的繁榮也具有重要意義。由于二人同處常州,他們在文史方面取得了杰出成就,對常州社會文化的歷史傳承起到了關鍵作用。即便在文運昌隆、名人輩出的常州,他們也是極為耀眼的文化明珠。
洪亮吉與常州世家大族的關系主要在兩個方面,其一是家族姻親方面,其二是學術(shù)思想、人生旨趣方面。特別是在江南文人云集的地區(qū),洪亮吉擁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在前一個方面,常州世系之間本就存在著盤根錯節(jié)的關系,古時“門當戶對”觀念是深入人心的,這為他揚名四海提供了優(yōu)渥的土壤。在后一個方面,洪亮吉交游廣泛,與當時許多有名的文人學者都有一定的往來,這也讓他的思想得以流傳,讓他的文化影響力不斷擴大。
洪亮吉對清中葉社會文化、特別是以常州為中心的江南文化發(fā)展影響頗深,他是宋明至清代常州文脈傳承過程中的關鍵人物,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他不僅繼承了明代王學濫觴以來“經(jīng)世致用”的文化傳統(tǒng),還為常州從古典走向近代的文化轉(zhuǎn)型奠定了基礎。他對“常州學派”的影響不僅是“當時的”,更具有恒久的效應,甚至在魏源、龔自珍的思想中都能夠看到洪亮吉的影子。
(本文為江蘇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洪亮吉對常州文脈傳承影響研究”項目成果[項目編號22ZWD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