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趙翼通過頌天命、頌皇恩、頌盛世、頌仁政、頌《明史》、抑勝朝、回護本朝之短等方式來頌清,又通過在敘事曲折之中微露真意、在考論史事之中諷喻當朝、在揭露社會矛盾之中批判當朝弊政等方式來刺清。他在頌清與刺清之間的彷徨,是文化專制與良史操守之間的內在緊張、皇權崇拜傾向與自我意識之間的矛盾、“超越前代”思潮對讀書人時代自信的激發(fā)等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趙翼以顯性的方式頌清,以隱性的方式刺清,既與他置身于“文字獄”酷烈的乾嘉時代有關,又與他內心深處對清朝的認同甚至崇拜有關,還與讀書人在檢討歷史時油然而生的時代自信有關。
關鍵詞:趙翼;乾嘉;頌清;刺清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7.02.008
被梁啟超譽為“近代人文淵藪”的蘇、常、松、太一帶,多有仗節(jié)死義之士而鄙薄汲汲名利之流,讀書人因“潛受其化”而多“以耿介絕俗之姿,茹荼嚼雪,不求聞達”,創(chuàng)造出輝煌燦爛的文化,以至“無論何派之學術藝術,殆皆以茲域為光焰發(fā)射之中樞”。1清乾嘉歷史考證學派主將之一趙翼(1727—1814年)即生長于斯。杜維運在《趙翼傳》開篇即申說梁啟超60年前定下的基調:“清代的江南,是人文的淵藪。碩學異能,奇行亮節(jié)之士,競出其間;清代學術的燦爛光輝,幾乎皆以此區(qū)為發(fā)射的中樞?!?休明盛世之下的江南鐘靈毓秀,定格于這一獨特時間、空間和文化坐標之中的趙翼對當朝抱著什么態(tài)度呢?
1988年,杜維運發(fā)表《頌清與刺清——趙甌北的彷徨》,3探討了趙翼頌清與刺清的方式及評價問題,解釋了其彷徨的緣由。該文十分簡略,部分內容是對其生平、時代及史學風格的簡評,直接探討他對清朝態(tài)度的文字,連同引據(jù)的史料只有2000余字,論據(jù)不夠充分且并非完全能夠支撐論點,論證較為乏力。不過,這篇短小精悍的文章閃動著明確而強烈的問題意識和卓爾不凡的學術眼光,富有啟發(fā)意義,開啟了該問題的研究。黃兆強在此基礎上更進一步從皇權崇拜思想著眼考察趙翼的彷徨,指出若要周延地解釋該問題,必須配合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及讀書人的綱常倫理觀念。4這一通達之論有助于深刻闡釋該問題。王汎森通過對清代文獻中大量頌圣、頌清現(xiàn)象的考察,從政治、社會、文化、心理等層面評析清代讀書人“自我壓抑”的復雜心態(tài),5為詮解該問題指出一條別樣的思路。本文擬循前賢見解和思路,對趙翼頌清與刺清的表現(xiàn)展開一番考察,遺者補之,晦者釋之,偽者辨之,誤者正之,并對造成他在頌清與刺清之間彷徨的原因略抒一孔之愚。
一、趙翼“頌清”的表現(xiàn)
趙翼在考史和論史中始終站在清朝立場,視之為“我朝”、“本朝”,每遇當朝史事總是贊不絕口,唯恐頌揚不及。通覽其著作,可將他頌清的表現(xiàn)歸納為7種類型:頌天命;頌皇恩;頌盛世;頌仁政;頌《明史》;抑勝朝;回護本朝之短。
(一)頌天命
“命”“運”敘事是趙翼史論的一大特色。賦予清朝以神圣性,竭力論證其政權受命于天,是一種隱喻式的頌清。
趙翼認為,明失其鹿的根源是氣數(shù)已盡,清朝收拾河山的根源是氣運隆盛。他以國運不振來解釋明季大肆誅戮督撫的現(xiàn)象:“時事周章,人材脆薄,刑章又顛覆,固國運使然矣。”1除論證明朝敗亡的必然性外,他又賦予清朝以奉天承運的神圣使命,認為滿清入主中原乃天命所歸,勢不可擋。他稱:“盧象升、洪承疇剿流賊最有功,而一遇大清兵,非死即被執(zhí)。蓋興朝之運,所向如摧枯拉朽,彼亡國之帥,自必當之立碎。《明史》所謂天命有歸,莫之為而為者矣。”2久經(jīng)沙場的明朝大將,平定流寇則勢如破竹,對陣清軍則一潰千里,非戰(zhàn)之過,實乃天命不可乖違,清朝定鼎中原乃勢所必然。他還以奇異的自然景觀為主題來頌清。他吟誦玲瓏峰歌曰:“豈如山川靈秀待時顯,入我朝始光昭融?!?意在表明清朝崛起得天時地利之助,乃天命使然。
“地氣轉移”說是他論證清朝受命于天的有力工具。地氣之盛,始于關中,次第及于河洛,再移至幽燕,最后轉于東北。在敘述了地氣轉移軌跡之后,他評論道:“東北之氣積而益固,于是金源遂有天下之半,元、明遂有天下之全。至我朝不惟有天下之全,且又擴西北塞外數(shù)萬里,皆控制于東北,此王氣全結于東北之明證也?!?他還借人參出產(chǎn)之地的轉移來闡發(fā)地氣轉移思想:“……其始出上黨,僅等苓術類。地運有轉移,乃為我朝瑞。高高長白山,郁蟠王氣萃。靈苗茁其間,孕結飽生意……”5在他看來,王氣隨地氣轉移,東北地運之盛具有不可抗拒的天命性,清朝之所以能夠開拓萬里疆域,乃地氣昌盛使然。
(二)頌皇恩
趙翼盛贊朝廷對臣下的封贈之恩:“本朝令甲,一二品封三代,三品以下封二代,六品以下封一代,皆全用其本身官秩,并許以本身封典回贈其祖,則例封一代者,實亦得封二代。圣朝錫類之仁,超出前世萬萬矣”;“近日大司寇胡公云坡,幼鞠于其嫂,乞以本身誥封回贈,特蒙俞允,曠蕩之恩,無微不逮,更有非臣下意計所敢及者矣?!?
清朝對讀書人廣施恩榮,受到他的贊賞。在考述歷代特賜進士的史事后,他稱贊道:
我朝曠蕩之恩,時施格外??滴跄觊g,如查慎行以供奉勞,由舉人賜進士,莊令輿等以五經(jīng),由監(jiān)生賜舉人。今上每遇恩科,加恩年老者尤渥,鄉(xiāng)試被黜者特賜舉人,會試不第者或授翰林檢討等官,以榮其身。此又千古未有之曠典矣。7
新朝優(yōu)恤勝朝節(jié)義之士,深深地打動了趙翼。在考述歷代追褒古賢的事跡后,他盛贊道:
昨閱邸抄,我皇上以明臣熊廷弼、袁崇煥盡心于所事而以冤死,特命訪其后人官之。夫宋代之追錄唐臣后,猶第以其賢耳,如熊、袁二臣,則嘗抗拒我朝者,皇上不惟不介意,轉嘉其忠而錄其后,曠蕩之恩,更高出前代萬萬矣。8敵將抗拒新朝,而新朝定鼎后猶能追褒忠烈之后,如此高風亮節(jié),雖素稱仁義的宋朝亦遠不及。殘明政權中的忠烈之士史可法、瞿式耜、張同敞等雖誓死抗拒清軍,但清朝仍表彰其忠義。這種恢宏氣度觸動他發(fā)出“青史我朝曾不削,英靈長藉表忠存”,1“圣朝褒恤恩何厚,碑板煌煌御制詩”的嘆賞。2
(三)頌盛世
趙翼生逢治平之世,頌盛世自然是頌清的主題,文治和武功是頌盛世的兩個方面。
科舉是文治的重要方面。他對當朝科舉奇聞津津樂道:“本朝百余年來,未有中三元者。乾隆四十六年辛丑科,蘇州錢棨以己亥解元,掇辛丑會狀,遂備茲盛事。蓋氣運鴻朗,久道化成,是以靈秀呈露,蔚為上瑞,于此可以覘文明之治也?!?盛世現(xiàn)祥瑞,不期然而然,乃文治昌盛的征象。
盛世右文,是歷史的常態(tài)。《舊五代史》散佚后,數(shù)百年間湮沒無聞,清人從《永樂大典》中將之輯出。為此,他大唱贊歌:
……薛、歐二史并行于世。至金章宗泰和七年,
詔止用歐史,于是薛史漸湮。惟前明《永樂大典》多載其遺文,然已割裂淆亂,非薛史篇第之舊。恭逢我皇上開四庫館,命諸臣就《永樂大典》中甄錄排纂,其缺逸者則采宋人書中之征引薛史者補之。于是薛史復為完書,仍得列于正史,遂成二十三史之數(shù)……以四五百年久晦之書,一旦復出,俾考古者得參互核訂,所以嘉惠后學,誠非淺鮮也。4
長久湮沒無聞的史書,一朝問世,自然令人欣喜若狂。趙翼將之歸功于開明的文化政策,在認識上未必準確,卻能反映出他對當朝文治的肯定。
偽亂之朝文風多虛浮,承平之世文風多敦實,也是歷史的常態(tài)。趙翼批評歷代授官表讓的虛偽,認為此舉“徒費筆墨,甚可笑也”,接著歌頌當朝戒浮華而務敦實之制:“本朝之制,凡三品以上遷官者,但有謝折,無偽為辭讓之事。于以見朝廷尊嚴,風氣敦實,迥軼前代萬萬矣?!?他還在前朝虛禮而當朝敬文的比較中頌揚清朝文治之盛:“前朝臣子見君猶有呼萬歲之禮。今宮廷尚有萬歲之稱,而朝賀則無舞蹈三呼,蓋至敬無文,不事虛禮也?!?事實是否果如他所說,尚有商榷余地,不過他極力推崇當朝文治是確鑿無疑的。
趙翼對清朝武功的頌揚可謂連篇累牘,他撰寫的《皇朝武功紀盛》通篇都圍繞這一主題。他賦詩盛贊:“……皇哉大一統(tǒng),方軌真莫限。時會當郅隆,盛事成習慣。試與披往籍,何代無邊患?遠戍疲踐更,長征困傳箭。乃知今所遭,實千載僅見?!?清軍平定準格爾后,他吟詩歌頌:
皇威遠播狄鞮長,數(shù)月神兵定朔方。特與輿圖開絕軌,祁連山外總周疆。兩路分兵擣漠中,聞聲誰不敂關通。王師到處無攻戰(zhàn),閑掛天山百石弓。馬前隊隊乞降人,臺琖酮漿拜路塵。幕府聽宣天語訖,齊聲說作太平民……尺一才頒大雨行,爭傳解澤
潤寰瀛。那知圣主斟元化,手挽長河為洗兵……8
天威所至,四方寶物紛紛進貢。他以于闐玉入貢為主題歌頌清軍揚威西域,字里行間洋溢著他對皇威澤被邊陲的自豪感。9
(四)頌仁政
趙翼多將當朝寬仁與前代苛暴作對比,對當朝仁政的頌揚是不遺余力的。在揭露漢至元榷酤繁重致使民不聊生后,他稱:“以今日較之,始知太平之世人人得有生之樂,蓋千百年來無此歡暢矣。”10在批評元朝橫征暴斂后,他頌揚當朝布施仁義之德:“……本朝又屢有恩減,每畝自七八升至一二斗而止……以今糧額較之,與元時一斗五升之正額約略相同,而此外無橫征之賦,民之生于今者,何其幸也。”11
貶斥明朝,繼而表彰清朝,是趙翼頌清的重要路徑。明朝不計百姓疾苦而失天下、清朝體恤民生而得天下的邏輯在其史論中表現(xiàn)得尤為顯著。在敘述明代百姓飽嘗水深火熱之苦后,他頌揚清代百姓沐浴仁政之幸:“前明一代風氣,不特地方有司私派橫征,民不堪命。而縉紳居鄉(xiāng)者,亦多倚勢恃強,視細民為弱肉,上下相護,民無所控訴也……由斯以觀,民之生于我朝者,何其幸也?!?在揭露明朝為擴建宮殿而勞民傷財后,他頌揚清朝愛惜民財民力:
明祖創(chuàng)造南京,規(guī)制雄壯,今四百余年,城郭之崇,街衢之闊,一一可想見締造之跡。蓋盡舉前代官民房舍掃除而更張之,而工作皆出于民力……物料皆取之民間也……工匠悉取之民間也……工筑并及于官吏也。當開國之初,勞民動眾,固非得已。至成祖遷都北京,自可仍元都之舊……當時城池宮闕皆非因元之舊,其擾民肆害,有記載所不能盡者。本朝定鼎,明宮殿已為流賊李自成所毀,宜乎大有改建,乃初定鼎,僅在武英殿朝賀,后次第修葺,不肯興大役以病民。直至康熙八年十一月,太和殿、乾清宮始告成,則開國之初固已仁及天下矣。2
與耗費民財民力的明朝迥然有異,清朝開國之初即以仁立國,不肯為一己私欲而勞民傷財。孰優(yōu)孰劣,一目了然。
在趙翼看來,清朝不僅體恤普通百姓,還十分寬待士大夫。在考述漢代大臣有罪多自殺的現(xiàn)象后,他頌揚道:清朝處死大臣多以賜酒的方式,“使若病終”,目的是“全大臣之體”。3在考述歷代杖刑致百官受辱后,他稱頌清朝取締杖罰文官之制“所全士大夫廉恥多矣”。4前朝會試定于二月,其時尚寒,遠方士子馳奔京城,不勝勞苦。他稱頌當朝厚待士子曰:“至本朝始改三月,遠方士子既免匆遽,而天暖無呵凍之苦,衣單無懷挾之弊,最為善政?!?他對清代變通仕宦避本籍的制度持贊賞態(tài)度,稱此舉既能“杜瞻狥之弊”,“不礙于臨下”,又“便于養(yǎng)親”,“可謂通乎人情,斟酌至當矣。”6
(五)頌《明史》
頌揚清修《明史》是趙翼頌清的重要路徑。他
主要從修史態(tài)度、取材、立傳、編次、辭章等方面來頌揚《明史》之優(yōu),并多與前代史書作對比。
他從史官素養(yǎng)、修史態(tài)度、修史條件等方面贊揚《明史》乃上乘之作:歷任總裁官多能統(tǒng)攝全局,諸位纂修官“皆博學能文,論古有識”;迥異于“《后漢書》之修于宋,《晉書》之修于唐,徒據(jù)舊人記載而整齊其文”,清修《明史》時“去前朝未遠,見聞尚接,故事跡原委多得其真”;又與“元末之修《宋》、《遼》、《金》三史,明初之修《元史》,時日迫促,不暇致詳,而潦草完事”不同,清修《明史》一掃草率之弊,“古來修史未有如此之日久而功深者,”修成之后,“又經(jīng)數(shù)十年參考訂正,或增或刪,或離或合,故事益詳而文益簡。且是非久而后定,執(zhí)筆者無所徇隱于其間,益可征信;”這些優(yōu)勢決定了《明史》質量甚高,“近代諸史,自歐陽公《五代史》外,《遼史》簡略,《宋史》繁蕪,《元史》草率,惟《金史》行文雅潔,敘事簡括,稍為可觀,然未有如《明史》之完善者……《明史》一書實為近代諸史所不及,非細心默觀,不知其精審也?!?在他看來,《明史》用功之深、征引之博、考證之良、敘事之美,遠非其他正史所能企及。
他贊頌《明史》征引賅博、選材精核:“稗官小說多有不可盡信者,而本朝修《明史》時考訂必求確核,真可傳信千古;”8“《明史·太祖本紀》,大概多本之實錄,及……等書,無慮數(shù)十百種,類皆資其采掇。然使決擇不精,如《南》、《北史》徒搜異聞,以炫人耳目,往往轉至失實?!睹魇贰穭t博攬群書,而必求確核。蓋取之博而擇之審,洵稱良史。不參觀于各家記述,不知修史者訂正之苦心也?!?
立傳,是修史時十分重要且棘手的問題,而《明史》立傳得宜,且有創(chuàng)新之功。他稱賞《明史》類傳附書處理得宜:“《明史》事多而文省,最為簡密,其法之尤善者,莫如附書之例。如《忠義》、《文苑》等傳,一傳之內,牽連書者輒數(shù)十人。蓋人各一傳則不勝立,而傳此舍彼又嫌掛漏,故各從其類一一附書,既不沒其人,又不傷于冗,此史家剪裁法也?!?還頌揚纂修者巧為立傳的苦心孤詣:“《明史》立傳多存大體,不參校他書,不知修史者斟酌之苦心也……蓋為名臣立傳,其人偶有失誤,不妨散見于他人傳中,而本傳不復瑣屑敘入。此又善善欲長之微意,不欲以小疵累全體也?!?他贊賞《明史》為流賊立傳:“《明史》以李自成、張獻忠別為《流賊傳》,覺斟酌盡善也?!?表彰《明史》首創(chuàng)“貳臣傳”具有彰善癉惡、樹之風聲的功績:“皇上命詞臣,以明臣之仕于我朝者,編作《二臣傳》,其中有降賊者,據(jù)事直書,然后失節(jié)之處,昭然莫掩。此真彰癉之大公,可以立萬世之大閑矣。”4
《明史》厘定是非、破除成見之功,受到他熱情頌揚。他稱贊《明史》在“大禮議”問題上不拘成說而獨辟蹊徑:
《明史》傳贊,持論雖本忠厚,而皆協(xié)是非之公。如嘉靖中大禮之議,天下后世萬口一詞,皆是楊廷和而非張璁等,《明史》傳贊獨謂廷和等徒泥司馬光、程頤濮園之說。英宗長育宮中,名稱素定;世宗奉詔嗣位,承武宗后,事勢各殊。諸臣徒見先賢大儒成說可據(jù),而未準酌情理以求至當,爭之愈力,失之愈深。此論直足破當時循聲附和之謬也……自《明史》傳贊出,而此事之是非始定矣。5
《明史》述論“使閱者各見其是,自有折衷”,“真屬平允至當之論,可為萬世法矣”。6《明史》對“李福達獄”的敘事十分精詳,勇于為受冤誣者辯白。他稱此足以“推透當日情事”,“跟究由來”,使得整個事件“歷歷有據(jù),而此獄更無疑義。于是馬錄諸臣之枉,張、桂等之誣,皆了然共見,可見修史時之斟酌苦心也”。7為袁崇煥平反,是《明史》的突出功績。趙翼論道:
是時引敵脅和之說已萬口一詞……直至我朝修史時,參?!短趯嶄洝?,始知此事乃我朝設間,謂
崇煥密有成約,令所獲宦官楊姓者知之,陰縱使去。楊監(jiān)奔還大內,告于帝,帝深信不疑,遂磔崇煥于市。于是《崇煥傳》內有所據(jù)依,直書其事,而崇煥之冤始白。使修史時不加詳考,則賣國之說久已并為一談,誰復能辯其誣者。于此可見《明史》立傳
之詳慎,是非功罪,銖黍不淆,真可傳信千古也。8
若無《明史》鉤沉索隱并以官修正史的身份為忠臣良將昭雪,冤情將繼續(xù),這段史事必然被歪曲,史家良知將繼續(xù)受到拷問。
對前代正史均有激烈批評的趙翼,全無直接批評《明史》之語,即使偶露微意,也不敢大張撻伐,往往隱諱其辭,甚至回護其短。此外,他在考論明代史事時引據(jù)不少與《明史》敘事相左的史料,還引述一些與《明史》論贊不同的見解,說明他對《明史》中部分記載和見解持懷疑或否定態(tài)度。這些都表明他已然意識到《明史》的缺陷,只是懾于文化高壓才沒有直言其失,而是避而不談或文過飾非。這種虛與委蛇之舉導致其史學批評打了一些折扣。誠如杜維運所論:“甌北極敏感,而且小心謹慎,凡遇到有關礙處,往往略示端倪,就含混過去”;9“甌北既很機智,必然敏感,尤其敏感政治性的問題。一再稱頌《明史》,而絕少批評,即是懾于政治的威嚴,而有意的作了回護。所以岐互、疏漏、附會、曲筆、回護、錯謬等缺點,在《史記》以下諸史所常見而為甌北指出者累累,在《明史》里面,這些缺點,完全不見影蹤了!……種種稱頌,盡歸于清修的《明史》,站在嚴格的史學立場來看,這是頗為遺憾的。敏感到批評《明史》,可能罹禍,所以就避重就輕,只稱頌而不批評,其史學又焉能不蒙上一層陰影!”10
(六)抑勝朝
鼎革之后步入新朝的讀書人如何評價勝朝,體現(xiàn)出對新朝的態(tài)度?!耙置鳌币浴绊炃濉?,是趙翼向清朝表達忠心的重要方式。如,他對明代文風浮華而清代文風質樸展開了對比評價:
本朝之制,凡內外文武官所得誥命,皆有撰定文字,各按其品級填寫,雖有大勢力者,欲增損一字不能,所以杜浮偽之風也……明則否……惟勛戚武弁勒為定式,篇篇一律,即王府至重,然親王而下,壙志亦有定式,未免太泥,倘有應敘功績,從何記載乎?則前明之有定式者惟勛戚武弁,而文臣皆隨時撰作,毋怪乎諛詞滿紙也。本朝則誥敕不論文武,皆有定式。而碑文祭文,臨時令翰林諸臣撰擬,于禁絕諛偽之中,仍不沒人之實,可謂盡善矣。1
明朝誥敕體式淆亂不堪,文辭虛泛諛偽,而清朝誥敕體式各有據(jù)依,文辭守正篤實。兩相比較,優(yōu)劣乃見。再如,他在年號、帝號問題上由抑明而頌清:“前明之永樂、天順、天啟皆亂賊號也,以大一統(tǒng)之朝,偏襲用亂賊年號,更足貽笑千古矣……以偏安閏位僭竊之朝尚知檢避,有明諸臣乃反不如元魏、西夏何也”;2“宋以前國家年號,從無割取一字而以兩年號并稱者……至明乃合兩帝并稱……雖無甚關系,然亦草野橫議之一端也。本朝未有明禁而自無此習,一則列圣享國久長,一則朝廷尊嚴,人情敬畏故也?!?明朝因制訂年號之疏、合并帝號之陋而遭其撻伐,清朝因皇帝長壽、朝廷威儀而為人所敬。一遭褻瀆,一受敬服,明劣而清優(yōu),自然呈現(xiàn)。
(七)回護清朝之短
趙翼對當朝陰暗一面多采取回護策略。如,滿人入關后強迫漢人剃發(fā),遭到抵制,其中,江浙一帶反抗最為激烈。然而,百余年后生長于斯的趙翼贊頌剃發(fā)令的功績。他稱:“鬀頭為本朝令甲,顧從未有詠之者,以非中土舊俗也。抑知其便民用,有不可思議者,爰賦詩以張之?!彼熨x《鬀頭戲詠》一詩頌之曰:
……有疵不用吹毛求,有結已如迎刃釋。斯須露出圓顱光,木落山童轉高潔。我思頭上戴發(fā)如毛蟲,天鑄人樣本欠工。留之無用去斯快,此即輔相裁
成功。鬢短況教男女別,辮長弗混僧俗同。是于風教
亦有益,何必簪導勤修容。古制小兒原剃發(fā),髧彼兩髦異弁突。剃幼何不剃到老,直待我朝補其闕。4
整首詩都是在為剃發(fā)辯護和正名,鼓吹剃發(fā)的合理性、正當性,認為漢人剃發(fā)是應時得宜之舉,言外之意是:清朝強制推行的剃發(fā)令是順應歷史潮流的進步舉措,絲毫不影響統(tǒng)治中原的合法性。
二、趙翼“刺清”的表現(xiàn)
通覽趙翼著作可以看出,頌清之論鋪天蓋地,刺清之論只在隱約之間。然而,在杜維運看來,頌清不過是表面文章,刺清才是真實目的:“甌北承認自己沒有文天祥、史可法等臨事慷慨一死的勇氣,于是就不能不用頌清來偷生了”;“甌北并不是一味頌清的,頌清可能為其手段,刺清乃其真精神所寄”;“《札記》多談歷代的弊政及禍亂……將歷代令人扼腕的弊政及傷心慘目的禍亂,皆和盤托出。甌北如此做,是否寓有借古諷今的意味呢?這是耐人尋思的……甌北的蒼涼筆調,是發(fā)人深省的。”5此論未必完全允當。不過,盡其曲折而窺其真意的思路值得借鑒。趙翼著作中確有刺清之論,只是具有較強的隱蔽性,大略可分為三種形式:在敘事曲折之中微露刺清真意;在考論史事之中警示、諷喻當朝;在揭露社會矛盾之中批判當朝弊政。
(一)在敘事曲折之中微露刺清真意
清朝特務統(tǒng)治無孔不入,令趙翼感到不安。他敘述道:
雍正中,王云錦殿撰元日早朝后歸邸舍,與數(shù)友作葉子戲。已數(shù)局矣,忽失一葉,局不成,遂罷而飲。偶一日入朝,上問以元日何事,具以實對。上嘉其無隱,出袖中一葉與之曰:“俾爾終局?!眲t即前所失也。當時邏察如此。云錦孫日杏語余云。6
王云錦與人戲耍,遺失一片紙牌,不知去向。后雍正帝詢問當日之事,他實言相告,受到皇帝嘉獎。這則故事與明太祖、宋濂君臣故事頗為相似:“(宋濂)嘗與客飲,帝密使人偵視。翌日,問濂昨飲酒否,坐客為誰,饌何物。濂具以實對。笑曰:‘誠然,卿不朕欺?!?趙翼在敘述完該事件后驚呼“當時邏察如此”,反映出對清朝暴戾統(tǒng)治的驚恐。
清朝的專制統(tǒng)治,引起了他的不滿。明代演戲自由度頗高,而清代演戲只能帶著鐐銬跳舞。他敘述道:明人多將當朝事跡編入戲中,即使涉及當朝污濁之事也不避諱,甚至有當著權貴之面公然嘲謔者;2清人演戲則不然,“所演戲,率用《西游記》、《封神榜》等小說中神仙鬼怪之類,取其荒幻不經(jīng),無所觸忌,且可憑空點綴,排引多人,離奇變詭作大觀也?!?他通過對歷史上“文字獄”的考論表達恐懼和憤慨之意。如,他痛斥秦檜大興“文字獄”引發(fā)朝野攻訐
之風:“秦檜贊成和議,自以為功,惟恐人議己,遂起文字之獄,以傾陷善類。因而附勢干進之徒承望風旨,但有一言一字稍涉忌諱者,無不爭先告訐,于是流毒遍天下……檜又疏禁野史,許人首告,并禁民間結集經(jīng)社……其威焰之酷,真可畏哉!”4又如,他考述明太祖“以文字疑誤殺人”的種種劣跡,5將統(tǒng)治者深文周納、羅織罪名的丑惡行徑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趙翼深感文禍之烈,故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極力規(guī)避。在撰寫《皇朝武功紀盛》之后,他內心十分不安,便將手稿馳送在朝的王昶過目,并附書一封,稱:“《皇朝武功紀盛》一本,系從四庫書方略內摘敘者,恐或有關礙,故未印刷送人,特先密呈,乞為鑒定?!?該書本為歌功頌德之作,卻令他如此戰(zhàn)戰(zhàn)兢兢,當可想象“文字獄”對他造成多么嚴重的心理恐慌。置身于文化高壓之下而又良心未泯的趙翼,只得采用在敘事曲折之中微露真意這種斗爭藝術來疏解內心深處的緊張情緒。恰如杜維運先生所言:“對于清以前的文字獄,如此戰(zhàn)憟,必系震于清所屢興的文字獄而起。只是甌北絕不愿文字獄發(fā)生在自己頭上,所以僅作暗示,決不明指,這原是史學家既可全身又傳信史的一種藝術?!?
(二)在考論史事之中警示、諷喻當朝
清朝以武力開國,承平日久,漸趨文弱。趙翼對這一精神風貌的沉淪有些不滿,遂在考論史事中諷喻當朝。他抨擊北魏孝文帝推行文治致使尚武精神失落:“帝優(yōu)于文學,惡本俗之陋,欲以華風變之,故不憚為此舉也。然國勢之衰實始于此,一傳而宣武,再傳而孝明,而鼎祚移矣。蓋徒欲興文治以比于古帝王,不知武事已漸弛也?!彪S后接續(xù)顧炎武的見解批評金朝以文亂武之弊:“迄金之末,國用易竭,民心易離,實由于此。作法不慎,變法以救其弊,只益甚焉,此又操化權者所當加意也。”8他借金俗重馬的現(xiàn)象警示道:“軍旅之事,全恃馬力,此固有國家者所當留意耳。”9又借評述金朝由強轉弱來警示當朝:
金之初起,天下莫強焉。蓋王氣所鍾,人皆鷙悍,完顏氏父子兄弟,代以戰(zhàn)斗為事,每出兵必躬當矢石,為士卒先,故能以少擊眾,十余年間,滅遼取宋,橫行無敵……迨南北通好四五十年,朝廷將相既不知兵,而猛安謀克之移入中原者,初則習于晏安,繼則困于饑乏……及蒙古兵一起,金兵遇之,每戰(zhàn)輒敗……統(tǒng)前后觀之,其始也以數(shù)千人取天下而有余,其后以天下之兵支一方而不足。然則承平之世,安不忘危,搜練軍實,振作士氣,豈非國家急務哉。10
金朝興盛之時摧枯拉朽,橫掃強敵,終因習于晏安而亡國。趙翼借此警示“操化權者”居安思危,勤于軍務。
有清一代,尤其在康、雍之交,宗室擾攘、兄弟鬩墻之事時有發(fā)生。趙翼筆下有大量關于皇室成員骨肉相殘的述論,暗含對清朝統(tǒng)治集團因奪嫡、爭權而彼此傾軋的鞭笞。他斥責歷史上改惡人姓名之舉為“亂世不經(jīng)之陋例”,1暗含對雍正帝賜兄弟惡名的貶抑。他還評述金朝統(tǒng)治集團由團結到分裂的過程:
金初風氣淳實,祖父一言,子孫終身奉之弗敢違……開國之初,家庭間同心協(xié)力,皆以大門戶啟土宇為念,絕無自私自利之心,此其所以奮起一方,遂有天下也……去世祖、肅宗之世曾未三四十
年,而骨肉變?yōu)槌鹱?,蕭墻之內橫尸喋血,祖宗淳
篤之風一旦澌滅,而國脈亦幾斬絕……自古家門之
興,未有不由于父子兄弟同心協(xié)力,以大其基業(yè)。及其衰也,私心小見,疑妒攘奪,恩誼絕而門祚亦隨之。家國一理,應若鼓桴,此可為炯鑒也……小部落之興,亦由于家庭之和壹,非偶然者。2
倘父子同心、兄弟協(xié)力,弱小部族也可成長壯大;若家族成員離心離德,雄厚基業(yè)也可轉瞬斷送。趙翼所論,旨在諷喻當朝同室操戈的悲劇,警示統(tǒng)治者以史為鑒,同心同德。
趙翼認識到,帝王對諍臣諫言的取舍往往有時勢和權謀的因素,并非全然出于本性的流露。唐太宗即位伊始從善如流,但在皇位穩(wěn)固之后逐漸疏遠諍臣,甚至聞過則怒。他評論道:
此當時君臣動色相戒,皆由殷鑒不遠,警于目而惕于心,故臣以進言為忠,君以聽言為急。其后勛業(yè)日隆,治平日久,即太宗已不能無稍厭。魏征謂貞觀之初,導人以言,三年后見諫者悅而從之,近一二年,勉強受諫而終不平。是可知貞觀中年,功成志滿,已不復能好臣其所受教。然則懼生于有所懲,怠生于無所儆,人主大抵皆然。若后世蒙業(yè)之君,運當清泰,外無覆車之戒,而內有轉圜之美,豈不比太宗更難哉。3
“人主大抵皆然”之語表明這種現(xiàn)象十分普遍,“后世蒙業(yè)之君”之語表明借古諷今的意圖。若將引文中的唐太宗置換為乾隆帝,亦恰如其分。乾隆帝即位之初虛心納諫,勵精圖治;中年后志得意滿,虛驕心理膨脹,難容逆耳忠言;晚年自號“十全老人”,更加剛愎自用,唯我獨尊。盡其曲折,便知其諷喻當朝的用意。
(三)在揭露社會矛盾之中批判當朝弊政
趙翼洞悉到盛世之中暗藏的深重危機,再三言之。他賦詩曰:“可憐簫鼓喧闐處,中有饑寒世未知”;4“正是柴荒米貴時,龍舟仍復斗棽麗。滿堂燕雀群嬉處,中有饑寒世未知。只恐饑荒在眼前,中流鑼鼓漫喧天?!?一面是統(tǒng)治集團歌舞升平的盛況,一面是勞苦大眾饑寒交迫的慘狀。將二者融于一詩之中,形成強烈的畫面反差,表達出對統(tǒng)治者荒淫無道的批判和對百姓悲慘遭遇的同情。
一旦天災降臨,必然哀鴻遍野,統(tǒng)治秩序也岌岌可危。他賦有《書所見》《逃荒歌》等大量詩歌描繪和詠嘆百姓流離失所的境況,又賦有《押蝗回歌》《掘蘆根》等大量詩歌譴責朝廷和官府不肯賑濟災民反而變本加厲盤剝百姓的罪行,還賦有《年饑》《米貴》等大量詩歌自嘲以四品官身份致仕卻時常飽受困苦之窘態(tài)。
清朝連年用兵,勞民傷財,社會經(jīng)濟遭到破壞,縱然是曾經(jīng)繁華喧鬧之所,也早已滿目瘡痍。他賦詩曰:“捷書頻奏剿除功,道路傳聞乃不同。人豈幸災虛作警?事當討亂速為工。流移滿野擾鋤廢,供饋連年府庫空?!?所謂捷報,不過用來滿足統(tǒng)治者的虛驕心理罷了,掩藏不住民生凋敝的凄涼情狀。
趙翼一生吟誦了大量紀實性的憂民詩。從其悲憫聲中,可以清晰地聽到盛世之下的凄涼之聲。7乾嘉時代的“辭官熱”現(xiàn)象,固然有士大夫以立言為己任的內在動力驅使及個人性情與為官難以相容的因素,8更有憤恨于社會和官場黑暗的因素。中年致仕的趙翼對此感到不安和厭惡,憤而辭官,讓他在窒息之中涌動著以如椽之筆痛斥現(xiàn)實的強烈沖動。
三、對一些觀點和邏輯的辨正
作為對“真”的客觀描述的“是”與作為對“善”和“美”的主觀期待的“應該”之間的矛盾,通常表現(xiàn)為“實然”與“應然”的內在緊張。二者
共存,決定了歷史真相不可能徹底呈現(xiàn)。誠如錢鍾書所說:“‘是這樣(is)和‘應該怎樣(ought)兩者老合不攏。在歷史過程里,事物的發(fā)生和發(fā)展往往跟我們鬧別扭,惡作劇,推翻了我們定下的鐵案,涂抹了我們畫出的藍圖,給我們的不透風、不漏水的嚴密理論系統(tǒng)搠上大大小小的窟窿?!?在歷史認識中,“是”與“應該”的矛盾是深化歷史認識的重要動力。趙翼對清朝的態(tài)度,就是一個“實然”與“應然”并存的問題。學界對該問題的認識有虛實相間之弊,某些邏輯有牽強附會之嫌。是故,有必要對此展開再認識。
(一)由“頌金”而“頌清”的邏輯牽強附會
女真人是滿人的先祖,金朝建立者與清朝建立者在血緣上具有一脈相承性,故此,由頌金而頌清的邏輯契合人們的慣性思維,貌似順理成章,不證自立。此邏輯確有一定的史實作支撐,故而迷惑性較強。趙翼頌金之論較多。如,他稱頌金世宗與臣下商議軍國大事時,君臣之間推心置腹,恪守君德臣節(jié),記注官和諫官不必回避。2再如,他稱頌金朝文教之盛:“金初未有文字,而開國以后,典章誥命皆彬彬可觀……蓋王氣所鍾,生皆異稟,故文藝之末,不學以能……惟帝王宗親,性皆與文事相浹,是以朝野習尚,遂成風會。金源一代文物,上掩遼而下軼元,非偶然也。”3
不過,細細品讀,便會發(fā)現(xiàn)這一邏輯的缺陷。首先,他對歷代都有頌揚,頌金不過是其中一環(huán)而已,不足以表明有什么特殊意蘊;其次,他對金朝不僅有頌詞,還有許多貶語。
趙翼對金朝有許多貶抑之論。如,他批評金朝追謚過濫:“金之追謚,亦無限制……凡此皆及身未為帝者,而追謚尊稱至十一君,可謂濫矣?!?再如,他抨擊金朝施行數(shù)十年的推排之法導
致“民家尺椽寸土,檢括無遺,民不聊生”。5又如,
他屢屢痛斥海陵王的劣跡:“海陵在位,蓋兼齊文宣、隋煬帝之惡而更過之……斯固已滅絕倫理,然以海陵視之,奚啻十倍。隋煬帝弒父殺兄弟,海陵則弒君弒母,殺伯叔兄弟及宗室數(shù)百人,煬帝猶不若是之慘也”;6“海陵荒淫,最為丑穢,身為帝王,采取美艷,何求不得,乃專于宗族親戚中恣為奸亂,甚至殺其父殺其夫而納之,此千古所未有也。”7金朝的制度、政略、皇帝無一不受其大張撻伐,清統(tǒng)治者的顏面并未被顧及。
可見,趙翼頌金和刺金都是稀松平常之舉,只是眾多史論中的一小部分而已,與他熱衷褒貶的史論特色相契合,并無什么微言大義,由頌金而頌清的邏輯牽強附會,不能成立。至于由頌元而頌清的邏輯(元、清同為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政權)更為牽強,不攻自破。
(二)由“抑明”而“頌清”的邏輯應審慎對待
前已述及,抑明以頌清是趙翼向新朝表達忠心的重要方式。不過,并非所有抑明之論皆為頌清,只有直接借抑明來頌清的述論才可用來展開論證。一遇抑明之論,就想當然地將之與頌清聯(lián)系起來,并由此展開明清易鼎、“文字獄”等一系列歷史想象,所得結論往往似是而非,屬應然之論。
第一,許多抑明之論與頌清無關。如,在考述
晉至明數(shù)例皇太孫后,他認為既立皇太子便無再立皇太孫之理,批評明人不諳典故:“唐時猶有能據(jù)禮以爭者。乃明永樂中竟未聞有以此為過
舉,而舉朝寂然無聲,可見明臣不讀書,不知故事之陋也。”8再如,他因明臣在“爭國本”中不通事理批評道:“立嫡建儲,古今令典,乃時會遷流,有不可以常理論者。明代諸臣,呶呶以爭國
本為第一大事,其亦未博觀于歷代繼述興亡之故也哉。”1又如,他批評萬歷年間濫征礦稅以致“民不聊生,隨地激變”2的黑暗政治;還批評明中葉后“士大夫趨權附勢,久已相習成風,黠者獻
媚,次亦迫于避禍,而不敢獨立崖岸”3的不良風
習。這些抑明之論與抑漢、抑唐、抑宋之論一樣,
只是一般意義上的史論,并不具有特殊意蘊。
第二,趙翼著作中有不少頌明之論。如,他對明太祖的豐功偉績極盡歌頌:“戡亂兼能致治平,規(guī)模宏遠照寰瀛。身從乞食艱俱試,目不知書學自成。養(yǎng)士末流猶氣節(jié),親儒初運已文明。始知三百年天下,盡是開天一手擎。”4還稱賞其用典得宜:
明祖懲元季縱弛,特用重典馭下,稍有觸犯,刀鋸隨之……法令如此,故人皆重足而立,不敢縱肆,蓋亦整頓一代之作用也。然其令李善長、劉基等定律,則又斟酌輕重,務求至當……帝未嘗不慎重刑獄。蓋初以重典為整頓之術,繼以忠厚立久遠之規(guī),固帝之深識遠慮也。5
再如,他對明前中期建言淳實、君臣互信、唯才是舉、政清吏廉津津樂道,還駁斥不恰當?shù)囊置髦摚骸白院槲湟灾脸苫?、弘治間,朝廷風氣淳實,建言者多出好惡之公,辨是非之正,不盡以矯激相尚也”;6“其時薦賢者,皆采人望,核才品而后上聞……三楊等之薦人,皆出于至公,非如后世市恩植黨之為也。其時人主亦傾心信用……君臣之相信如此,宜乎正人端士布列中外,成當日大法小廉之治也”;7“后人徒見中葉以來,官方隳裂,吏治窳敝,動謂衰朝秕政,而豈知其先崇尚循良,小廉大法,幾有兩漢之遺風,且駕唐、宋而上哉。”8他并未因為是勝朝事跡就刻意掩其美而指其瑕,持論較為公允。
第三,抑明與頌清未必具有同一性。如,他將清朝選駙馬不由勛舊與明朝選妃后多自民間做類比分析:
來自民間,則習見閭閻生計,可以佐人君節(jié)儉之治。若必出于勛舊,則勛而兼戚,戚而兼勛,王氏禍漢,賈氏禍晉,可為前鑒。本朝選駙馬亦然,非但不由勛舊,并不由仕宦,其意深遠矣云云。今按明代選秀女之制,亦非通行天下,大概多在京師
附近之處……蓋有明中葉以后,選妃多在京師,不及遠方,恐滋擾也。9
這是一段既頌明又頌清的史論,對明朝選妃后和清朝選駙馬,皆持肯定性評價,毫無貶斥之意??梢姡瑢⒁置饕皂炃宓倪壿嫹夯遣煌椎?。
(三)因狀元功名被褫奪而心生怨艾并非刺清的表現(xiàn)
趙翼本該成為狀元,卻因故被乾隆帝褫奪。他終生為此郁郁不平,雖不敢直接指責,卻反復流露出怨懟情緒。杜維運注意到這一點,稱君臣之間有一段“似真似假,若即若離”的情感糾葛,后來趙翼因“奉特旨”得以出任地方官而時常稱頌乾隆帝,但“心里想什么,那就是另外的問題了”。10這一認識由表及里,富有啟發(fā)性,但不能將其怨艾視為刺清的表現(xiàn)。
誠然,趙翼認為乾隆帝所為是不公正的,由此產(chǎn)生的怨忿情緒是強烈而持久的。他敘述了主考官如何處心積慮地阻止他奪魁和乾隆帝如何煞費苦心地斟酌狀元人選,反復申說自己與狀元失之交臂是江南籍貫和軍機中書身份所致,并非文才不足。作為讀書人,他十分渴望獲得狀元功名,坦承:“余以生平所志在此,私心終不能已。”還以宋代黃公度錯失狀元自比:“是其命本不應顯達,故登第之始即遭挫折,此預兆于幾先者也?!?1與狀元功名失之交臂,影響了他的心態(tài)、思想和文風。當遇到歷史上此類事件時,他總是不惜筆墨書之又書,再三言之,并多將之歸因于“器小不享厚?!?。1
可見,真正對他造成打擊的是讀書人渴求至高榮譽而不得的失落感,與身處哪個朝代或皇帝是什么民族無關。其怨艾之言,與刺清無關。
(四)《十不全歌》并非諷刺“十全老人”
晚年的乾隆帝志得意滿,對自己的“十全武功”極為自負,自詡為“十全老人”,反映出好大喜功的性格。恰巧,趙翼賦有《十不全歌》,云:
世間萬事無不有,奇形乃見支離叟。眼無縫,頤有紐,胸怒蛙,頸癭狗,足一腿,手半肘,倮然一身叢百丑。市頭坐乞錢,人呼十不全。天生是使獨,彼亦不知所以然。我讀《山海經(jīng)》,人生初本無定形?;蛏呱砼J?,或三臂獨肱。臍為口無舌,乳為目無睛。天公見之不好看,逐件端相細改換。譬如塑佛欲成滿月面,鼻大減幾分,口小拓幾線。自從鑄就人樣子,化工能事始畢矣。聽他夫妻父子依樣畫葫蘆,大概不出范圍里。何哉爾獨缺不完,縮長凸短雙必單?得非女媧摶土未定稿,千年拋落荒山道。爾托生時不暇擇,負之出胎太草草。獨眼龍,稱豪英。豁鼻馬,為公卿。瞎兒一淚亦大貴,鑿齒半人且得名。爾則手不能持,足不能行,同在覆載內,天桎地梏過此生。噫嚱乎!謂出自天意,生之胡令痼疾廢?謂是惡所招,受形時豈即召戾?將無輪回果報信有之,今生苦是前生致。不覺對之為悲涕,愿天生好人,愿人行好事。2
此詩是他有感于街頭殘疾人乞討而作,無非是感慨世間奇人異行,落腳點是哀嘆命運的不可捉摸性。這與神秘主義思想有關,并沒有借此諷刺乾隆帝自號為“十全老人”的微言大義。將《十不全歌》視為刺清的表現(xiàn),甚至據(jù)此得出他是反專制的啟蒙思想家的結論,拔高了其政治覺悟,有穿鑿附會之嫌,屬應然之論。
四、趙翼在“頌清”與“刺清”之間彷徨的原因補論
趙翼為何在頌清與刺清之間彷徨?杜維運在《頌清與刺清——趙甌北的彷徨》一文結尾處從入世與退隱的糾葛著眼分析道:甌北是在頌清與刺清之間彷徨。他的頌清,不是完全不可原諒,他畢竟是清朝人,不是現(xiàn)代人,也不是明末遺老。他的刺清,則表現(xiàn)出書生的本色。書生或所謂知識分子,不能不有時代感,應不時提醒時代,應不時規(guī)諫時代,所謂愛之深而責之切,刺時之論,于是出現(xiàn)。書生的令人尊敬,大半在此。甌北退居林泉,撰寫《廿二史札記》,隱含刺清之意,已盡書生之責?!安荒芰讟I(yè),及早奉身退,書有一卷傳,亦抵公卿貴。”傲公卿以外,似乎也隱含著無限傲清廷的豪氣。3
有學者指出,趙翼對清朝的態(tài)度表現(xiàn)出隱蔽性和溫和性的特點:分明已經(jīng)認識到當朝弊政,卻懾于高壓統(tǒng)治而不敢公然道出,只得借助對古代弊政的抨擊表達對當朝的不滿;在考論歷代史事中敢于對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予以揭發(fā)和批判,卻沒有公然抨擊當朝的言論,表現(xiàn)出怯弱的一面。4這些認識均有允當之處,思路具有啟發(fā)意義,本文在此基礎上展開補充論證。
(一)文化專制與良史操守之間的內在緊張
從某種意義上說,史學發(fā)展史就是史家自主意識與束縛之的世俗權力意識的爭奪史。史權與君權之間的矛盾突出地表現(xiàn)為道義、德性與盛力、威權的內在緊張;被賦予某種神圣性的史權是與君權相埒且對君權有所制約的力量,甚至是一種終極裁判權力。5
在中國傳統(tǒng)史學文化中,史權與君權的關系時而舒緩,時而緊張。通常而論,在政局混亂時期,君權式微,史權可更為積極地發(fā)揮彰善癉惡的功能,二者之間的沖突多呈現(xiàn)出顯性特征;在“大一統(tǒng)”時代,君權強化,史權多扮演補充、維護君權的角色,二者之間的沖突多呈現(xiàn)出隱性特征。乾嘉時代是“大一統(tǒng)”時代,史權與君權之間爭奪話語權的斗爭或明或暗地展開:君權對威權統(tǒng)治表現(xiàn)出超乎尋常的肯定;史權對良史操守表現(xiàn)出視死如歸的追求。
史官們貌似擁有強有力的話語權,其實只能在預設的歷史觀的支配下,像木偶一樣地對歷史指手劃腳。一旦這種歷史觀成為必須遵守的依據(jù),那么大大小小的問題都要圍繞它來展開,歷史書寫要從中尋找合法性,而喋血于這種暴力話語之下的個體生命及其歷史書寫只能無奈地淪為歌頌世俗權力的祭品。因而,歌頌和譏刺未必是真情實意的流露。
當史權依附于君權或被君權脅迫時,史權雖可得以伸張,卻不得不扮演著為虎作倀、助紂為虐的不光彩角色,這是尚有一絲良史操守和獨立意識的史家所不甘心的;當史權對君權表現(xiàn)出離心傾向時,往往會遭受君權壓制性甚至毀滅性打擊,這又是無力擺脫困局的史家所不愿意看到的。無論是是非曲直取決于圣裁的隱性話語,還是“焚書坑儒”“文字獄”等顯性話語,都是君權迫使史權異化的暴力話語,反映出君權強勢的背景下史權的式微。在帝制時代,史學淪為文化專制的奴婢,史家之褒貶系于帝王之裁斷,是難以抗拒的。乾嘉時代,強勢的文化專制對弱勢的良史操守進行無情地壓制。置身其中的趙翼進退維谷,無力抗拒文化高壓,欲兼取魚熊而不得,欲直抒胸臆而不能,表現(xiàn)出彷徨于頌清與刺清之間的窘態(tài)。
(二)皇權崇拜傾向與自我意識之間的矛盾
皇權具有無上性和無限性,任何侮慢皇權的言行都會被嚴令禁止。目睹“文字獄”之慘狀,清代讀書人的心理極度緊張,以致出現(xiàn)一些非正常的現(xiàn)象:“自我禁抑”者有之,由是出現(xiàn)讀書人的集體失語;“雙重寫作”者有之,由是出現(xiàn)不絕于耳的頌揚聲。誠如王汎森所言,朝廷千方百計“鼓勵對功令采積極跟隨的態(tài)度……清代文士那樣大量頌圣、頌清的,則并不尋常,而且文字獄壓力愈大,歌頌得越厲害”。1趙翼彷徨于頌清與刺清之間,就是一種“自我禁抑”心態(tài)之下的“雙重寫作”。
這種貌似自相矛盾的“雙重寫作”是耐人尋味的。在專制帝制時期,歷史的記錄權和解讀權掌控在少數(shù)統(tǒng)治者或與統(tǒng)治意志結成某種“聯(lián)盟”、至少是達成某種“和解”的史官手中。無論本性上多么正直、善良、公允的史家,首要行為都是論證自己存在的合法性——既有秩序的合法性,歷史書寫都會有意無意地體現(xiàn)著特定階層或集團的生活經(jīng)驗和意識積淀,并在某種程度上服務于此階層或集團的現(xiàn)實利益。這一人性弱點是難以超越的,由此帶來的后果便是“使研究過程和研究結果從屬于研究者意識形態(tài)或政治傾向的需要而從不考慮這究竟意味著什么,包括研究者本人受意識形態(tài)或權威的支配,如果沒有這些支配,那些研究過程和研究結果可能與意識形態(tài)或權威的需要產(chǎn)生很大的矛盾”。2
誠然,趙翼內心深處對“既立皇朝”(或“既定皇權”)有濃厚的崇拜傾向,只因適巧生活于清代,才表現(xiàn)為頌清,3其頌清之論未必完全出自真情實意,但是,他竭力論證清朝統(tǒng)治的合法性卻是實實在在的。不過,自我意識較強的趙翼并未喪失獨立思考的勇氣和能力。這是他沒有迷失自我的原因,也是刺清的內在動力。他在頌清與刺清之間的彷徨,就在于難以克服的皇權崇拜傾向與強烈的自我意識之間的矛盾。
馬克·布洛赫稱:“歷史是歷史學家的暴君,它自覺或不自覺地嚴禁史學家了解任何它沒有透露的東西?!?乾嘉知識界幾乎陷入一片沉寂,“因漣漪效應帶來各種文化領域的萎縮、公共空間的萎縮、政治批判意識的萎縮、自我心靈的萎縮,形成一種萬民退隱的心態(tài),‘非政治化的心態(tài)”,許多激流勇退的例子正反映出這一點;更為可怕的是,讀書人自我意識弱化,批判精神沉淪,“一個不明就理的人捧讀一部經(jīng)過官方刪竄及自我刪竄后的書,如果沒有足夠的敏感度,或是無法通曉某些書中的隱語系統(tǒng),通常不會有異樣的感覺。所以過一段時間后,歷史記憶常被徹底扭曲或抹除而不自知?!?對趙翼“雙重寫作”的認識也應注意到這一點。當史料不支持真相而支持假象時,倘若我們不能知人論世、由表及里,那么,我們的歷史認識必將墮入強勢話語權者精心編織的史料陷阱之中,最終淪為虛假史料的奴隸。面對趙翼著作中鋪天蓋地的頌清之論,我們應當運用一種隱喻式的解讀工具,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庶幾得以窺其思想真諦,不至于被強勢話語裹挾而不自知。
(三)“超越前代”思潮對讀書人時代自信的激發(fā)
乾嘉時代距驚心動魄的明清易鼎已遠,漢人的民族仇恨逐漸淡化,反清熱情難再高漲??v使在鼎革之際抗清意志最為堅決的江南一帶,讀書人內心深處對清朝的抵觸情緒也不再那么強烈,肩上擔負的恢復漢人江山的民族使命逐漸卸下,對清朝的認同感與日俱增。
沐浴在盛世之下的讀書人掀起了一股勇于肯定當代、褒揚本朝的“超越前代”思潮。褒揚天命者有之。如,《清通典》稱:“本朝受命,圣德神功,超越前代。”1褒揚皇帝者有之。如,毛奇齡盛贊康熙帝:“皇上純孝性成,超越前代,其于禮文,尤復淹貫?!?再如,李光地稱:“皇上圣德神功,超越前代,御極以來,內收叛亂,外靖兇殘,絕島窮荒,靡不歸命。”3褒揚文治者有之。如,鐵保稱贊:“本朝自定鼎以來,文教之興,超越前代?!?再如,陸廷燦稱:“人才之盛,超越前代。”5褒揚武功者有之。如,陶澍稱贊清朝“武功之爍,超越前代”。6比趙翼年代稍早的袁棟還羅列了八項清朝“超越前代”的光輝事跡:“四圣相承,寬猛相濟,帝德之隆,一也。臺灣青海亦入版圖,幅員之廣,二也。椒房不預政事,無母后垂簾之失,三也。內豎止給灑掃,無宦官干政之嫌,四也。外戚不侈,五也。宰執(zhí)無權,六也。即位改元不再元,康熙至六十一年,運數(shù)之綿,七也。外方平治,無和親致幣之事,御守之略,八也。”7在清代文獻中,“超越前代”“度越前古”“超越古今”“超邁往代”“超越百王”等語俯拾即是,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清人的時代自信。
在中國歷史上,“朝代間的比賽”8屢見不鮮。然而,如清人這般爭先恐后者為數(shù)不多?!俺角按彼汲笔乔迦说臅r代自豪感和歷史使命感在思想意識領域的反映。清人希冀通過對本朝歷史地位的高揚來重塑當代形象,既表達出對既定統(tǒng)治秩序的肯定,又飽含頗具經(jīng)世意義的社會責任感。
以“超越前代”的時代自信來對抗“朝代循環(huán)”的循環(huán)史觀和“厚古薄今”的倒退史觀之所以能夠成為一股洶涌而來的思潮,自當具有深刻的歷史合理性。梁啟超曾論:“凡‘思非皆能成
‘潮;能成‘潮者,則其‘思必有相當之價值,而又適合于其時代之要求者也。凡‘時代非皆有‘思潮;有思潮之時代,必文化昂進之時代也。”9以是觀之,清中葉是文化昂進之時代,“超越前代”思潮是一股適應時代要求的進步思潮。
趙翼置身于這股思潮之中,自然熱血沸騰,燃起了褒揚當朝的使命感和責任感。他認為,清代文治武功均有許多超邁往古之處,讀書人能做的就是“留將彩筆詠昇平”。10從這層意義上講,頌清是他彰顯時代自信的思想武器,是主動而理性地選擇的結果,在一定程度上是發(fā)自內心的,并非全然受制于“文字獄”。
[作者單磊(1985年—),湖南大學岳麓書院助理教授,湖南,長沙,410082]
[收稿日期:2016年7月28日]
(責任編輯:李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