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大瀅
01
康平八年三月之初,乍暖還寒時候,料峭春寒未歇,穆陵的梨花卻早早地開了,十?dāng)?shù)株瓊?cè)镉窕ㄋ茻熢瓢慊\罩著整個穆陵,抬眼望去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像是出殯一般。
這座前朝皇陵動工于昭定十五年,姜獻(xiàn)帝行事素來奢靡無度,穆陵的修建從風(fēng)水擇址到取材用料,無一不是上乘之選。只可惜風(fēng)云易變,世事難料,昭定二十一年饒寧公主意外薨逝,停靈七日后便葬入這座草草竣工的皇家陵園之中。
再后來便是鄭啟起兵反姜,朝野局勢動蕩,隨之姜朝覆滅,姜獻(xiàn)帝投江而亡,連尸身也未尋得,更遑論葬入皇陵。
而這座本該恢弘氣派的穆陵,在十年的寒來暑往后,依舊留存著修建之初的宏偉框架,像一只衰亡腐爛的巨獸,血肉消散后,唯有碩大的骨架還挺立著。
穆陵中兩座陵墓東西而立,西邊葬的是前朝姜氏一脈的親眷子嗣,而東邊則葬著當(dāng)朝鄭氏一族的故去宗室。前朝的饒寧公主——元貞少時的閨閣密友,便葬在陵墓的西邊;而已故的驃騎大將軍吳策——元貞曾經(jīng)的夫君,則葬在一橋之隔的東邊。
她生命中曾經(jīng)最重要的三個人,有兩個都已長眠于此,而剩下的一個,此時正駐足不前,隔著層層掩映的繁茂枝葉,遠(yuǎn)遠(yuǎn)凝望她掃拾滿階落英的背影。
圣上的貼身大太監(jiān)朝元貞屈膝行禮,“老奴拜見公主?!?/p>
大太監(jiān)是獨自過來的,腳下步伐輕悄,直到他開口參拜,元貞才知曉來人,她放下手中的掃帚,朝大太監(jiān)淺笑問道:“公公怎么得空來此地?”
“公主,三月十八是圣上的五十大壽,老奴特來請公主回宮參加壽宴大典?!?/p>
元貞不置可否,只是斂目思忖須臾,回道:“勞煩公公回去告訴父皇,貞兒祝愿父皇萬壽無疆?!?/p>
大太監(jiān)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卻跟明鏡似的,他知道元貞說出這話便已是拒絕了,便不再強(qiáng)求,又問道:“太子殿下也來了,公主可愿見見太子?”
她順著大太監(jiān)的目光朝遠(yuǎn)處的鄭琰望去,因為隔得太遠(yuǎn),她辨不清他面上的神色,只依稀瞧出他身著一襲月白色長袍,身形挺立,氣質(zhì)卓然,如一輪高懸的明月,他什么都不必做,只需靜靜地立在那兒,就教人心馳神往。
“不必見了。”她搖搖頭,眼中無波無瀾,“公公請回吧?!?/p>
鄭琰見大太監(jiān)一人回來,便知這趟來穆陵又落了空,大太監(jiān)朝鄭琰作了一揖,仔細(xì)斟酌著言辭,“太子殿下……公主她不愿回宮……亦不愿見您……”
他微垂雙眸,淡漠一笑,緘默良久又低嘆一聲,對大太監(jiān)道:“我知曉了,回宮吧?!?/p>
不知過了多久,元貞又朝著方才鄭琰站立的方向望去,那里已沒有了人影,穆陵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寧靜,澄澈溫和的陽光透過枝葉罅隙,灑下點點浮金,微寒的春風(fēng)習(xí)習(xí)拂過,吹得漫天梨花如冬日飛雪。
元貞禁不住想到,三年之前那場變故發(fā)生前的白日,也是像今日這般晴好的一個天氣。
02
那是康平五年二月廿九,春分,元貞之所以記得那樣清楚,是因為往后每年的那一日都是吳策的祭日。
那段日子元貞剛剛小產(chǎn),整日懨懨不樂,圣上特意降旨將遠(yuǎn)在邊地帶軍駐守的吳策召回長安,照顧將將經(jīng)歷喪子之痛的元貞。
吳策同元貞多年夫妻,關(guān)系卻向來淺薄,于元貞而言,他們的婚事不過是場乘人之危的交易。她從一開始便待他冷淡,這樣過了許多年,生活便如晴時海面,無風(fēng)無波。
因小產(chǎn)的緣故,圣上便免了元貞每日的晨昏定省,鄭琰一連大半月未見著元貞,心頭甚是記掛,甫一聽聞元貞身子好轉(zhuǎn),便忙遣人到將軍府上邀元貞進(jìn)宮。
屋子里案明幾凈,沉香裊裊,鄭琰坐在棋枰前獨弈,手中的白子正游移不定,元貞伸手輕按他的手背,將那顆白子落于棋格之上。
她指尖冰涼,像一塊浸入冷水的玉石,鄭琰一想到她剛小產(chǎn)不久,心下便隱隱作痛,忍不住關(guān)切道:“雖是入了春,到底寒氣未褪,你身子還未痊愈,怎地穿得這樣單薄?”說著便命人替她加了件薄錦斗篷,一旁又有宮女將剛熬好的補藥端上來,元貞瞧著那碗黑乎乎的藥汁不禁皺緊了眉頭。
鄭琰知道她一向怕苦,自小吃藥都免不了他一番連哄帶騙,于是將藥碗端在手中,舀了一勺藥汁喂到她嘴邊,柔聲哄勸道:“貞兒好好吃藥,等身子痊愈了,阿兄陪你去驪山騎馬打獵?!?/p>
她一抬頭便對上他那雙深邃如海的眼眸,驟然在她心頭掀起一片洶涌波瀾,“我喝便是了。”她小聲嘟囔著,乖順地任由他喂自己喝藥。
平日里兩三盤棋打發(fā)時間倒也罷了,卻不知鄭琰今日是起了什么興致,從日頭正盛到暮色四合,纏著元貞同他棋盤廝殺多局,仍覺樂此不疲。
時辰臨近戌時,元貞心下已覺察出一絲不對勁,將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笥中,起身欲向鄭琰告辭,卻忽然被他叫?。骸柏憙海@時候你不該回去?!?/p>
他臉上已斂去笑意,神情嚴(yán)肅似陰云壓城,元貞一顆心驟然懸起,轉(zhuǎn)身疾速步出大殿,廊外靜候的婢女不知個中緣由,無措地跟在她身后,聽見她的聲音隱隱露出一絲緊張:“打道回府?!?/p>
元貞的馬車一路疾馳于長安城的夜色中,待她自車廂內(nèi)下來沖進(jìn)宅邸之中,方知整個吳府早已是一片血海。雖然早有預(yù)感,但當(dāng)她親眼見到吳策躺在血泊之中,她的心間仍在那一刻生出窒息般的痛苦。
吳策尚且殘存一絲微弱的氣息,元貞腳下虛浮,跌坐在冰冷的磚地上,將他摟在懷中,吳策看清是她,蒼白如紙的臉上竟綻出笑意,“貞兒,不要哭……你還是在意我的……”他用滿是血污的手指替她擦拭面上的淚水,在她白皙的面龐上留下一抹鮮艷的血痕。
他的聲音一點點低下去,懸在半空的手如一只斷了線的木偶,驟然墜落下去,微寒的夜風(fēng)拂過,帶走了他最后一絲氣息。
兩側(cè)的廂房已有零星火焰燃起,不過片刻,火勢已彌漫四周,元貞從痛哭中回過神來,拖著顫抖的身軀自越發(fā)失控的大火和滾滾濃煙中逃出,親眼見著這座昔日恢弘的驃騎將軍府在沖天的火光中化為灰燼。
元貞?yīng)氉砸蝗嗽诼放钥葑S久,久到雞鳴聲起,天際泛白,旭日東升,她終于起身往那巍峨延綿的宮闕走去。
鄭啟剛剛下了早朝,正在御書房內(nèi)同太子鄭琰商討國事,元貞不顧宮人阻攔,一路跌跌撞撞地沖進(jìn)去,開門見山地質(zhì)問道:“吳策已死,父皇和阿兄可如愿了?”
圣上對吳策的殺心,幾年前就起了。吳策騎射俱佳,善用兵法,戰(zhàn)功卓著,西北邊地防線全倚仗吳策帶軍駐守。
偏偏圣上鄭啟疑心病重,整日擔(dān)心兵權(quán)在握的吳策功高蓋主,威脅社稷安穩(wěn),這些年來一直明里暗里想要除掉吳策,只是囿于吳策遠(yuǎn)在邊地,無從下手,直到元貞小產(chǎn),圣上才尋到由頭將吳策召回長安。
鄭啟朝她招招手,面上是一貫慈和的笑意,“貞兒,到父皇這兒來?!彼痔嬖懖潦媚樕夏痰难獫n,“將軍府夜半失火,驃騎大將軍吳策不幸罹難,朕痛心不已,著以駙馬之禮葬入穆陵。貞兒,你尚且年輕,若是想改嫁,父皇自會替你另擇良婿……”
元貞側(cè)開臉龐,眼中漫出冰冷的寒意,“當(dāng)初父皇逼我嫁與他,如今又狠心除掉他,父皇當(dāng)我是什么?”
她又望向一旁的鄭琰,面上帶著絕望的笑,“阿兄,饒寧公主的死,你騙了我這么多年,教我痛苦自責(zé)了這么多年,你又當(dāng)我是什么?”
03
鄭琰初見元貞是在昭定九年,那時姜獻(xiàn)帝尚且在位,鄭啟憑赫赫戰(zhàn)功受封鎮(zhèn)北王,乃是姜朝唯一一位異姓王侯。
元貞的父親在那年初秋戰(zhàn)死沙場,他同鄭啟是患難與共多年的摯友,臨終前撐著最后一口氣將其獨女托付于鄭啟。鄭啟心疼元貞少時喪父,伶仃無依,戰(zhàn)事稍稍平息便收她作了義女,并親自將她接回長安宅邸撫養(yǎng)。
那年冬天長安城下了一場大雪,入眼皆是銀裝素裹的白。六歲的元貞自馬車上下來時,身著一件白色的薄夾襖,耳邊別了一簇白花,嬌小單薄的一個姑娘,又正服著喪,渾身上下皆是白色。那時的鄭琰不過八九歲,就那樣遠(yuǎn)遠(yuǎn)望她一眼,心頭便無端生出憐憫,他想,雪下得這樣大,她卻穿得那樣少,簡直像一片嶙峋的雪花,會不會下一刻便要融入茫茫積雪中消失不見?
他正恍著神,鄭啟招手喚他過來:“阿琰,還不快來見見你妹妹。”
她渾身透著怯態(tài),一雙眸子卻明亮靈動,活像一只寒冬里無家可歸的幼貓,鄭琰將身上的鴉青鶴氅脫下來披在她肩上,又朝她手里塞了一只小手爐,學(xué)著大人的腔調(diào)道:“貞兒妹妹,以后我便是你的阿兄了。”
元貞入鄭府后的第一個生辰,是鄭琰陪著她過的,那時恰逢中秋佳節(jié),只是鄭啟遠(yuǎn)駐西北,軍務(wù)纏身,大半年也未得空歸家,如此一來,本該是闔家團(tuán)圓的日子,府上卻是冷冷清清,人聲稀疏。
鄭琰將食盒捧到她眼前,獻(xiàn)寶似的揭開蓋子,里頭是熱氣騰騰的梅花糕,元貞驚訝地看著他,倒把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今日是貞兒妹妹的生辰,我聽聞妹妹祖籍江南,便特地向府上的江南廚娘求教,親手做了這道梅花糕,也不知味道相差幾何,妹妹且先嘗一嘗,若是不好吃,我便再去問問廚娘。”
她只嘗了一口,便忍不住哭起來,她來這鄭府已有大半年,性子一向是淡淡的,從不在人前表露情緒,此時卻在鄭琰面前哭成個淚人,她說:“我想我爹爹了?!?/p>
鄭琰一時間慌了神,將她攬在懷里柔聲安慰:“貞兒不要哭,自你來鄭府那日起,我的爹爹也是你的爹爹,我是你的阿兄,往后的日子都有我陪你走?!?/p>
姜獻(xiàn)帝年歲已逾四十,子嗣卻甚是稀薄,膝下唯有一位饒寧公主,圣上對其疼愛有加,昭定十一年,圣上下旨召鎮(zhèn)北王義女元貞入宮為饒寧公主伴讀。
那時候元貞早已適應(yīng)了鄭府的生活,性子也被鄭琰帶得開朗起來,饒寧公主與她年歲相仿,脾性志趣也相投,平日里相處起來甚是和諧,饒寧公主比元貞還要貪玩些,二人湊在一起,時不時生出一堆鬼點子,時常將公主府鬧得雞飛狗跳。
有一日鄭琰進(jìn)宮來瞧元貞,她與饒寧正坐在殿后的那棵桑樹上摘桑葚吃,兩個小姑娘吃得滿嘴汁液,正咧著嘴咯咯笑著,卻不料饒寧腳下不穩(wěn),自樹上跌落下來,宮婢們嚇得三魂丟了七魄,幸得鄭琰眼疾手快,一把將饒寧穩(wěn)穩(wěn)接住,眾人這才松了口氣。
饒寧躺在他懷里,雙頰染得緋紅,鄭琰將她放開,向她行禮請罪:“屬下鄭琰,冒犯公主,還請公主恕罪。”
她端著幾分公主的儀態(tài),讓鄭琰免禮平身,雖是再正常不過的綱常之禮,可一旁的元貞卻看得真切,饒寧此時滿心羞怯,小女孩的心思情懷統(tǒng)統(tǒng)都寫在了臉上。
往后許多年,元貞每每回憶起那時的場景,都不免生出感慨,原來饒寧對鄭琰的情意,早在他們初見之時就已現(xiàn)出端倪了。
04
昭定二十年冬,西北防線之外的突厥忽然蠢蠢欲動,多次對疆地百姓燒殺搶掠,平靜了多年的兩國關(guān)系又開始緊張起來。
鄭琰自十七歲起便隨父一同北上駐守,而元貞又長居宮中,二人一年到頭見面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元貞心中明白,圣上雖器重義父,卻又恨他、疑他、防他,或者說,沒有一日不尋覓時機(jī)除掉他,否則這些年圣上也不必一直將她留在宮中作為牽制。
這一年乃是鄭琰弱冠之歲,元貞求了饒寧公主到圣上面前說情,允她北上見兄長一面,替鄭琰慶生,圣上到底寵愛女兒,架不住饒寧的軟磨硬泡,勉強(qiáng)同意了元貞的請求。
元貞抵達(dá)營地之時,局勢正是瞬息萬變的關(guān)頭,上至將領(lǐng)下至兵卒,人人皆是繃緊了神經(jīng),元貞的到來讓鄭啟和鄭琰父子二人多日緊蹙的眉頭微微舒展,只是寒暄幾句后,二人又不得不再次投身軍務(wù)。
時辰過了子時,便是臘八節(jié)了,亦是鄭琰的弱冠生辰,元貞走進(jìn)營帳,將一碗滾燙的臘八粥輕輕放到桌上,自發(fā)髻間抽出素簪剔除燈花,又拿過一件大氅覆在鄭琰的肩頭。
他生得很好看,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即使正熟睡著,微銜的嘴角亦似脈脈含情。元貞緩緩湊近他,幾乎要在他頰上落下一吻,他那雙明亮的眸子卻在此時睜開了,四目相對,呼吸凝滯,營帳內(nèi)霎時陷入一陣曖昧的沉靜中。
她扭捏地背過身,結(jié)巴道:“臘八粥……再不喝可就涼了……”
戰(zhàn)況緊張,物資匱乏,一生一次的弱冠生賀,也不過只是一碗樸實無華的臘八粥罷了。
“貞兒?!彼谋秤埃p輕喚她。
“嗯?”
“等戰(zhàn)事平息了,往后咱們天天這樣在一塊兒,好不好?”
這話幾乎要叫元貞落下淚來,她叫他阿兄,卻偏偏又對他生出別的心意,她原本想將對鄭琰的情意一直埋在心底,永生永世也不讓他知曉,可他突然說出口的一番話又令她萬分慶幸自己方才的唐突與冒犯,原來那觸不可及的心上人,不過是捅破一層薄紗便能相擁的愛人。
那夜的清輝似銀,自窗外照進(jìn)來,鋪滿半間營帳,恍若灑落的一杯香醇美酒,讓人一碰便會酣醉,原本她以為自己可以這樣長醉不醒下去,直到后來她在帳外意外聽到鄭琰同義父的談話——
“父親,待戰(zhàn)事稍穩(wěn),我返還長安,會向圣上求娶饒寧公主?!蹦鞘青嶇穆曇簦懧牭梅置?,那一刻她才恍然驚覺過來,她同鄭琰,自始至終,都該是兄長和妹妹,也只能是兄長和妹妹。
戰(zhàn)事拖了半年有余,姜獻(xiàn)帝本就好大喜功,用度奢靡,如今戰(zhàn)事久拖不決,財政虛空更甚,那時候南方多地又逢大旱,天災(zāi)人禍之下,民怨沸騰不止,不少地界已有揭竿起義之人。
內(nèi)憂外患之下,姜獻(xiàn)帝為平穩(wěn)局勢,不得不派使者同突厥和談,而和談的結(jié)果,便是送饒寧公主去突厥和親。
因局勢緊張,送親之事亦籌備得倉促,元貞和饒寧交好,因此領(lǐng)旨做了送親女眷。饒寧自小嬌生慣養(yǎng),自然不愿嫁到那偏遠(yuǎn)荒涼的北地突厥去,只是哭鬧尋死都試過了,亦無法改變和親的命運,幸得如今還有元貞陪在身旁,于饒寧而言也算是唯一的慰藉。
送嫁的車馬出了潼梓關(guān),入眼便是大漠戈壁廣,裊裊孤煙長。饒寧公主撩開車帷回首望去,依稀能瞧見潼梓關(guān)城垛上隨風(fēng)飄揚的旌旗,她的心儀之人便駐守在那里,只是自此一去,不知再見是何期。
夜色已深,車馬駐扎休整,元貞掀開車簾進(jìn)去,正好撞見饒寧欲飲毒自盡,她驚呼一聲,沖上前去奪過饒寧手中的藥瓶,“車到山前必有路,公主這是做什么!”
饒寧剛剛哭過,雙眼紅腫,妝容斑駁,“貞兒,我早有鐘情之人,如今要我遠(yuǎn)去千里,嫁給素未謀面的突厥可汗,豈不比殺了我更教我痛苦?”她拽著元貞的衣袖,聲音哽咽著,“貞兒,幫幫我?!?/p>
元貞腦海中再次響起鄭琰的聲音,“待戰(zhàn)事稍穩(wěn),我返還長安,會向圣上求娶饒寧公主?!蔽罩善康氖种腹枪?jié)泛著毫無血色的白,她緘默許久,忽然長嘆一聲,重重地點了點頭。
05
饒寧出逃了,她卸下枷鎖一般的紅妝,趁著茫茫夜色,朝著潼梓關(guān)的方向,頭也不回地走了。
可紙終究包不住火,和親車輦抵達(dá)突厥都城的第二天,元貞的身份便被識破了,她自小跟著鄭琰習(xí)武,突厥可汗瞧見她的步伐便知,沒有哪個公主有她這般好的身手。
突厥可汗看著被壓制跪地的元貞,一雙修長似狐貍的眼睛卻染起笑意,元貞只覺得心底一片冰涼,和親的公主跑了,這于突厥而言是撕毀和談協(xié)議繼續(xù)開戰(zhàn)的絕佳把柄。而她自己,落入敵手的姜國鎮(zhèn)北王義女,或許不久之后便會成為戰(zhàn)場之上的人質(zhì)和籌碼。
這一日來得比元貞想象的更快,黃沙滾滾,硝煙彌漫,兩軍對峙之下,鄭琰正跨著一匹棗紅色的汗血寶馬,隔著一片曠野凝神注視著敵軍隊伍,元貞渾身上下皆是拷打之后的新舊傷痕,她被被綁在木樁之上,是戰(zhàn)役一觸即發(fā)后首當(dāng)其沖的肉靶子。
鄭琰心痛如噬,怒火中燒,幾乎要捏碎手中的紅纓槍,要城池還是元貞,不過在他和鄭啟的一念之間。
進(jìn)攻在憑空飛出的一枚柳葉刀斬斷她身上的繩索后正式拉開,眨眼之間,她身旁的十?dāng)?shù)名士兵已中箭身亡,她撿起長刀砍殺敵軍,正值兩軍交鋒的混亂之際,鄭琰單槍匹馬朝她奔來,一把將她拉上戰(zhàn)馬,她方才又挨了新傷,此時被他環(huán)在懷中,很快便在顛簸中失去了意識。
元貞做了一個夢,夢里是兒時那棵桑樹,她和饒寧爬上樹枝摘桑葚,阿兄便站在樹下,含笑望著她們。饒寧在枝葉中亂竄,失足從樹上落下去,可是阿兄沒有接住饒寧,他只是站在一旁冷眼看著,看著饒寧倒在血泊之中。
霎時間天空下起了大雪,蒼茫的白色將一切血污掩埋,再也尋不到饒寧的一絲蹤跡,元貞一下子慌了神,大聲叫著阿兄,可鄭琰卻頭也不回地走著,越走越快,越走越遠(yuǎn),直到他的背影模糊成一抹白點,消融在漫天的風(fēng)雪之中。
她猛然從睡夢中驚醒,身上的傷口被牽扯得生疼,鄭琰掀開帷帳進(jìn)來,將她攬在懷里,親吻著她的額間,輕聲哄道:“沒事了貞兒,阿兄在這里?!?/p>
“饒寧呢?她還好嗎?我剛才夢見她了……”她語無倫次地詢問著,鄭琰握住她的手讓她冷靜下來,“貞兒,你聽我說,饒寧公主的尸首前幾日在月牙坡的草堆里被發(fā)現(xiàn),那地方常有流寇馬賊出沒……”
耳畔像是下了一道悶雷,直劈得元貞大腦空白,眼前是天旋地轉(zhuǎn)的黑色,她怔愣許久,才尋回一絲身體的溫度,“你說什么?”她緊緊攥住鄭琰的袖口,一字一句地問道:“饒寧公主……死了?”
她渾身開始劇烈地顫抖,毫無血色的臉上落滿了淚水,“阿兄……是我害死了她……如果不是我放她逃婚來找你,她就不會遭此意外……都是我的錯……”
長夜漫漫,萬物沉睡,唯有纏綿的秋風(fēng)在與元貞一同哭泣。
06
饒寧公主的死對姜獻(xiàn)帝的打擊頗大,與送親相關(guān)的所有人幾乎都受到了牽連,輕則革職查辦,重則流放處死,而作為送親女眷的元貞,自然也逃脫不了干系。
大理寺的人很快便抵達(dá)軍營,意欲將元貞押解回長安審理,她傷勢未愈,虛弱得連腳下都站不穩(wěn),鄭琰將她緊緊護(hù)在懷中,在她耳畔低聲道:“貞兒別怕,阿兄不會讓人將你帶走。”
那官員見鄭啟和鄭琰擋在元貞面前,倒還是留了幾分顏面,“下官也是秉公辦事,鎮(zhèn)北王還是讓開得好,不要落得個是非不分、包庇要犯的名聲?!?/p>
鄭啟面上帶著意味不明的笑,聲音不怒自威:“如今戰(zhàn)事未歇,鄭某忠心為國,領(lǐng)軍抗敵,若是小女有個三長兩短,分了鄭某的心,往后戰(zhàn)況如何,鄭某便不敢保證了?!?/p>
話說到這份上,元貞自然安然無恙地留在了軍營,只是此話只能震懾一時,往后如何,亦是未知數(shù)。
吳策便是那時候出現(xiàn)在元貞生命中的,她記得那時大理寺的官員剛走不久,吳策自營帳內(nèi)走出來,身姿挺拔,儀態(tài)翩翩,鄭啟此時余怒未消,他卻一派氣定神閑,“之前同鎮(zhèn)北王所談之事,在下答應(yīng),所求條件便是令嬡?!?/p>
原來面前的男子不是別人,正是令姜獻(xiàn)帝都頭疼不已的伏虎寨寨主,伏虎寨依山而建,條件得天獨厚,地形易守難攻,其寨主吳策坐擁八萬兵力割據(jù)一方,多年以來一直是朝中的心腹大患。
鄭啟早有拉攏吳策之意,只是多次暗中交談皆無果而終,如今他肯以這八萬兵力為聘禮求娶元貞,鄭啟自然滿口答應(yīng)。
這場婚事元貞也曾反抗過,她深知哭鬧無用,所以連反抗都表現(xiàn)得極為平靜,她問:“爹爹,你拿貞兒換這八萬兵力,到底是為抗敵,還是為造反?”
鄭啟眼角微顫,鷹隼般銳利的眼睛里是咄咄逼人的野心與決絕,“既為抗敵,也為造反,更為活命。貞兒,人生在這世上,從來都身不由己,總要爭個你死我活,你可明白?”
她將鋒利的指甲深深地陷進(jìn)掌心里,試圖用尖銳的刺痛抑住即將決堤的淚水,“阿兄呢?”她忽而抬眸望向鄭琰,“阿兄也要用貞兒換這八萬兵力嗎?”
鄭琰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太過澄澈,多看一眼都要叫他心頭滴血。
她卻突然笑了,笑聲如一段嘶啞啁哳的琴聲,“阿兄永遠(yuǎn)是阿兄,逾越不得,是貞兒癡心妄想,罔顧人倫了。”
昭定二十一年冬,元貞同吳策完婚,婚后半月,吳策攜其寨中八萬兵力歸入鄭啟麾下。在那之后鄭啟率軍與突厥交手?jǐn)?shù)次,昭定二十二年初春,洛山一戰(zhàn)中,吳策憑借其詭譎莫測的用兵之術(shù)重創(chuàng)突厥兵力,突厥殘軍一路后撤至洛山以西,吳策領(lǐng)兵乘勝追擊,僅用了兩個月便平定了邊城并州。
戰(zhàn)后半月,姜獻(xiàn)帝的圣旨便馬不停蹄地抵達(dá)鄭啟營中,圣意有二,一乃押解元貞回長安審理,二乃收回鎮(zhèn)北王兵權(quán)。鄭啟似是早有所料,只啐了一句“兔死狗烹”,當(dāng)場便撕毀圣旨,將那宣旨太監(jiān)斬殺于帳前,并梟首示眾七日。
昭定二十二年五月廿八,鎮(zhèn)北王鄭啟于北地軍中起兵反姜,是為并州兵變。
昭定二十二年十月初六,長安城破,姜獻(xiàn)帝見大勢已去,自溺于雒江。次日,新帝登基,取其姓氏,改國號為“鄭”,定年號為康平。
鄭啟總說這場兵變是因元貞而起,若不是為護(hù)她性命,這場起義原是不必如此倉促的。
她想,原來她同當(dāng)初的饒寧并無二致,姜獻(xiàn)帝拿饒寧換兩國和平,鄭啟拿元貞換八萬精兵。天子當(dāng)權(quán),百官佐政,局勢變動本非一人之力能左右,可世人偏偏要將朝野興衰皆歸咎到弱女子的頭上。
女子盈盈一薄背,挑不起一擔(dān)重物,卻原來受得起國之興衰榮辱與千古世間罵名。
07
時隔多年再次聽到饒寧的名字,鄭琰不由一陣怔忡,“貞兒怎么這樣問,饒寧之死乃是月牙坡的流寇馬賊所為,只是場意外……”
“意外?”她嗤笑一聲,一把抓起鄭琰的手腕,“吳策臨死之前已經(jīng)告訴了我,饒寧之死是你親手所為!”
她的指尖冰冷,仿佛一條毒蛇纏繞著他的手腕,令他忍不住微微顫抖,回憶如同驟然摔碎的瓷瓶,塵封的舊事就像那彌散的苦澀藥粉,朝他撲面襲來。
當(dāng)年饒寧求元貞替她代嫁突厥,連夜從送嫁隊伍出逃,兩日后抵達(dá)駐扎在潼梓關(guān)的軍營,那時夜色如墨,蟲鳴喓喓,她伏在鄭琰的營帳外,手里拿著從陪嫁的金銀財寶中挑出的一枚同心玉佩,思索著一會兒該用什么話語作為這場驚喜的開場。
營帳內(nèi)點著燭火,暈黃的火光將帳內(nèi)對向而坐的二人的影子拉得極長,饒寧看不清那人是誰,只聽他問:“鄭公子一心想招撫吳某寨中八萬兵力,恐怕不止為了抗擊突厥吧?”
鄭琰輕笑一聲,“圣上不仁,欲置鄭氏一族于死地,饒寧公主已去突厥和親,兩國和平指日可待,待邊地安穩(wěn)之日,便是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之時,若非別無他法,我與家父斷不會行此鋌而走險之事?!彼唤?jīng)心地把玩著手中的瓷杯,聲音壓得低沉,“人皆可以為堯舜,這天下既然可以姓姜,又如何姓不得鄭?”
話音剛落,只聽“啪”的一聲脆響,饒寧手中的玉佩已落在地上跌得粉碎,夏日微熱的晚風(fēng)吹拂在她臉上,她卻只覺得寒意徹骨,淚水如決堤之洪,止不住地洶涌而出,自己孤注一擲來尋的心上人,原來是個密謀造反的叛賊!
聲響驚動了帳內(nèi)的鄭琰與吳策,二人一路追出去,夜色濃重,只依稀瞧見一個慌忙逃走的身影,鄭琰擔(dān)心那人是圣上安插在軍中的眼線,害怕方才與吳策所談之事敗露,急忙從袖中飛出一枚柳葉刀,那人頸項中了一刀,應(yīng)聲倒地沒了氣息。
待到二人走近,看清那人面容,鄭琰驟覺天崩地裂,自己方才所殺之人哪里是什么軍營細(xì)作,而是本該前往突厥和親的饒寧公主。
“我們?nèi)俗孕∫黄痖L大,情誼深重,饒寧愛慕你多年,孤身一人逃婚至潼梓關(guān)尋你,你當(dāng)初不是同樣鐘情于饒寧嗎?你不是要向獻(xiàn)帝求娶饒寧公主嗎?你如何忍心殺她!”
鄭琰像是突然挨了一擊,眼中浮起異樣的痛楚,“我從未鐘情過饒寧,我此生心系只有一人,那便是……”
“夠了!”鄭啟怒拍桌案,厲聲喝止,御書房內(nèi)侍立的宮人見龍顏大怒,霎時伏跪一片,個個噤若寒蟬。
鄭琰自然知道鄭啟緣何大怒,他同元貞本無血緣之親,二人自小朝夕相處,卻偏偏生出兄妹情誼之外的兒女之情,如今他已是當(dāng)朝太子,而她是孀居公主,人倫禮法不得罔顧,天家顏面豈可受損,若今日他表露心意,那明日他與元貞便是朝堂人言嘖嘖的笑柄,民間茶余飯后的談資。
御書房內(nèi)是死一般的沉寂,元貞的手一點點從他腕間滑落,像是冰凌消融,只留下一灘微寒的水痕,他默然許久,終于開口道:“當(dāng)年局勢不穩(wěn),朝堂之上風(fēng)聲鶴唳,我們摸不透獻(xiàn)帝對鄭家的態(tài)度,便想到以求娶饒寧的方式來試探獻(xiàn)帝,只是后來兩國和談,饒寧和親,試探一事也就不了了之了?!?/p>
他抬手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水,語氣溫柔似一汪春水,“貞兒,你在阿兄心中,舉足輕重,無可替代,阿兄此生別無他求,惟愿你能平安喜樂,順?biāo)煲簧退隳愫尬乙埠??!?/p>
“平安喜樂?我小產(chǎn)一事也是你所謂的平安喜樂?”她霍然起身,朝他逼近,“那日我去東宮見你,回府后便腹痛不止,待大夫前來診治,我腹中孩子已然保不住了,你真當(dāng)我不知此事是父皇的授意嗎?”
鄭啟冷笑出聲:“吳策遲早是要死的,你留著他的孩子做什么?”
元貞面上綻起一抹絕望的笑意,“父皇今日之于吳策,與當(dāng)初獻(xiàn)帝之于鄭家有何區(qū)別?”
“放肆!”鄭啟怒不可遏,揚手一掌落在了元貞臉上,“既然你如此放不下吳策與饒寧,不如就去穆陵作陪,此生此世都不必再回來!”
她像是忽獲大赦,淚痕交錯的臉上竟露出笑容,她跪地叩首,字字如擲:“兒臣叩謝父皇。”
08
吳策初遇元貞,正是大理寺尋至軍營之中,要將她帶走那一日。
她伏在鄭琰懷里,身形消瘦,面色蒼白,一雙眸子含淚欲泫,唇角一點鮮艷的血跡如冬日梅花,紅得攝人心魂。
他靜靜地看著她,心間生出無限憐惜。
這世上只有他和鄭琰二人知道,饒寧之死與她無關(guān),是她最掛念最依賴的阿兄,將她推至如此道盡途殫之境,此時卻還冠冕堂皇地做著正義之士。
其實他早有歸順鄭啟之意,天子昏聵,民不聊生,這天下亟待明主,即便如今起義迭起,可真正能入主長安之人屈指可數(shù),而在他看來,鄭啟便是那寥寥數(shù)人之一。
與其一輩子偏居一隅,被視作群盜股匪,倒不如賭這一次,待日后事成,他便是開國功臣,圣上子婿,屆時功成名就,佳人作伴,又豈是一個小小的寨主之位能比擬的?
后來吳策向鄭啟討要元貞,鄭琰發(fā)瘋一般執(zhí)長劍相逼,那鋒利的劍刃離他咽喉不過毫厘,他鎮(zhèn)定如常,句句逼問:“鄭將軍已然應(yīng)允在下與令妹的婚事,鄭公子如此反對,是不屑伏虎寨中八萬精兵歸順,還是不愿救令妹于困頓之境?”
鄭琰恨恨地看著吳策,握劍的右手微微顫抖,他的貞兒,他相伴十?dāng)?shù)年的妹妹,他觸不可及的心上人,如今要拱手讓與他人,他怎么甘心!
不過須臾,他手中的長劍哐當(dāng)落地,抉擇已在那一刻選定,他似脫力一般,只說出三個字:“善待她。”
父親鄭啟要伏虎寨中八萬精兵,吳策盼紅燭高照佳人在側(cè),鄭琰愿元貞諸事無慮平安無恙,如此這般,大抵是再好不過的結(jié)果。
吳策拱手回道:“那是自然,八萬精兵為聘,護(hù)她一世周全,吳某言出必行?!?/p>
這句承諾大抵是那時他信口胡謅,可是一晃數(shù)年,方知一開始的精心算計是真的,后來的情真意切也是真的。
這世間多的是陰差陽錯、一語成讖,偏沒有萬事順?biāo)?、稱心如意。鄭琰不曾見到她此生平安喜樂,吳策也未護(hù)她一世安穩(wěn)。
而少時那樣多的無憂歲月,曾經(jīng)聲勢浩大的愛恨情仇,如今物是人非,時過境遷,歷歷舊事都不必重提了。
責(zé)編: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