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希區(qū)柯克 著 伍思揚 孫躍英 譯
一
十一月的洛杉磯,陽光燦爛。
我站在法院臺階上,繼母諾瑪·克魯格和她的情夫——盧斯·泰森從里面走了出來。
法庭擠滿了旁聽者和記者,陪審團做出了驚人判決——無罪!
我聽后,憤怒不已,從法庭里跑了出來。我知道,我父親是被他們謀殺的。洛杉磯的空氣污染嚴重,令人難受,但是,不公正的判決更讓人窒息。
諾瑪穿著樸素的藍色上衣,衣領(lǐng)是白色的。這使她看上去顯得很端莊。她故意在臺階上停下腳步,一群記者和攝影師圍攏過來,嚷嚷著,跑來跑去。只見她深吸一口氣,以勝利者的目光看向眼前的城市。
我的父親,魯?shù)婪颉た唆敻癖恢\殺時,已是六十五歲了,諾瑪才三十六歲。她身材苗條,全身散發(fā)著性感氣息。可是,在整個審判期間,她總是輕聲細語,像極了一個端莊淑女,贏得了男性組成的陪審團的好感。
她一頭褐發(fā)閃亮,五官精致。尤其出色的是她的嘴唇,富于表情,各色微笑都能由它創(chuàng)造。不過,那是她臉上唯一負責(zé)笑意的部位。一雙藍眼睛總是冷冰冰的,突出的下巴則像一把無情的手槍。
這時,諾瑪轉(zhuǎn)過臉來,甜蜜的笑容顯得高深莫測。然后,快步走下臺階去了。
泰森像寵物,馴順地緊隨其后。他,也被同一陪審團宣布無罪釋放。
經(jīng)過我身邊時,諾瑪有些猶豫地停了下來。
她和泰森被捕后,我們沒說過一句話,但她清楚地知道,我恨她。我無數(shù)次以沉默或眼神,告訴她這一點。
“祝賀你,諾瑪!”我冷冷地說。
聽到我的問候,她飛快地看了看記者們懷疑的臉。她的回應(yīng)很謹慎,像在字斟句酌?!爸x謝,卡爾!”她很親熱地說,“這真是太好了!當然,我非常相信我們的司法系統(tǒng)。至于審判結(jié)果,我從未懷疑過?!?/p>
“諾瑪,我不是為審判結(jié)果而祝賀你。你很聰明!到目前為止,很幸運!”
“到目前為止?”她稍微轉(zhuǎn)過頭來。
這樣,記者們就只能看到她的側(cè)面了。
她無意識地沖我咧嘴一笑?!氨荣惤Y(jié)束時,輸?shù)娜丝?,贏的人笑?!彼吐晫ξ艺f道。
那一刻,我真想一拳打在她往前探的傲慢的下巴上。
“克魯格先生!”一位攝影師喊道,“你愿意和你繼母合個影嗎?”
“當然愿意!”我回答說,“不過,我需要一個道具。你有一把鋒利的長刀嗎?”
一陣緊張的沉默后,諾瑪表演似的說:“親愛的卡爾,你受的刺激太大,有點兒偏執(zhí)了。不過,鑒于目前的狀況,我覺得這很自然。我并不想責(zé)怪你?!比缓?,她停了一下,接著道,“好了,親愛的!我們還會見面的,對嗎?”
“我想,你無法避開我,除非你搬出去。否則,我們還將在同一個屋檐下過活?!?/p>
諾瑪這時猛地閉上嘴,扭過臉去了。
我凝視著她的后腦勺,幾乎可以看到她腦子里的機器像是猛然停止運轉(zhuǎn)了。
“克魯格太太!”一個身材像男人一樣粗壯的女記者問道,“你準備在不久的將來與盧斯·泰森結(jié)婚嗎?”
諾瑪聽了,把頭轉(zhuǎn)向泰森。她打量著他,好像他是一個沒玩完就扔下的玩具一樣。
富有諷刺意味的是,盧斯·泰森幾乎和我一般大,小諾瑪三歲。他也是一頭褐發(fā),一張胖胖的臉上有一雙棕色的眼睛,還有一張大嘴。此刻,他像一只馴順的小狗,正在咧嘴傻笑。
轉(zhuǎn)向那個男人一樣的女記者,諾瑪謹慎回答道:“就眼前來說,談婚論嫁可是太不合適了。對不起,無可奉告?!闭f完,她瀟灑地離開了。
泰森趕緊跟了上去,記者還是圍在她兩側(cè)。
二
當他們分別搭乘出租車離開后,為了排解憤怒,我去了距離最近的一家酒吧。喝了四杯馬提尼后,我仔細回顧了恍如昨日的往事,想從中找出線索,籌劃復(fù)仇之事。
審判持續(xù)了六周多。
泰森有罪與否,是諾瑪能否重獲自由的關(guān)鍵。因此,她請麥克斯韋爾·戴維斯為他辯護。這位出色的律師,把許多殺人犯送回了社會。在這方面,他無人能比。他曾經(jīng)夸口說,一個人就算是在刑偵局辦公室槍殺了親娘,他也能讓嫌疑人無罪釋放。
諾瑪自己的律師,就不那么有名了。全部費用,她來支付。
案子是很清楚的,清楚到任何一個法學(xué)院的學(xué)生都能把諾瑪和她的情夫釘在正義的十字架上。
魯?shù)婪颉た唆敻袷请娪叭Φ拿耍晃腋赣H,也許是老一代最了不起的制片人兼導(dǎo)演,卻被槍殺在自家客廳。表面看上去,像是發(fā)生在入室盜竊現(xiàn)場。可警方認為,所謂盜竊,是我繼母和泰森精心設(shè)計的,只是為了掩蓋謀殺的真相。
原告堅持認為,案發(fā)當時,諾瑪去了我家在箭湖的別墅。那是為了證明她的無辜。她在那里熱情地招待幾位她的不在場證人時,泰森殘忍地槍殺了我父親,搶走錢包、鉆石戒指和其他值錢的東西,故意推倒桌子,打破電燈,翻亂了抽屜,然后逃之夭夭。
警方最初感到困惑,然后開始懷疑。顯然,魯?shù)婪颉た唆敻癞敃r正坐在椅子上閱讀。第一顆子彈是從腦后近距離射進去的。當他向前倒下時,第二顆子彈打斷了他的背脊。
既然是出其不意的偷襲式謀殺,為何還要推翻桌子、打破電燈,偽裝打斗現(xiàn)場呢?通常來說,除非走投無路,小偷是不會出手殺人的。現(xiàn)在這種情形,很是說不過去。
小偷通常并不攜帶槍支。就算例外,也不會攜帶笨重的長管德國手槍。但從發(fā)射的子彈看,他用的就是這種槍。
我父親剛好有一支這樣的手槍。難道這是巧合?
而且,我父親的手槍不見了。這,又是巧合?
警方并不這么認為。
經(jīng)過細致調(diào)查,警方挖出了泰森;順藤摸瓜,又找到了諾瑪。
在泰森的公寓里,警方找到一張諾瑪寫給泰森的便條。便條里沒有具體說什么,但從中可以看出一些字跡內(nèi)容:“……在我們討論過的重要時刻”,諾瑪希望她是在箭湖的。
最后,警方在推倒的一張桌子上,提取了泰森的指紋。而在謀殺前一小時,有人在現(xiàn)場附近看到過他。
麥克斯韋爾·戴維斯輕蔑地指出了警方證據(jù)的漏洞。
他說,在客廳里的桌上發(fā)現(xiàn)泰森的指紋,并不奇怪。作為私家證券經(jīng)紀人,他會經(jīng)常前往拜訪。即使他主要是來看諾瑪?shù)?,也無法證明他就是兇手。陪審團應(yīng)該注意的是,被告不是因為奸情在受審。
至于德國手槍,也許小偷在書房抽屜里找到了,殺人后就給帶走了。若非如此,它在哪兒呢?警方能把它找出來嗎?警方能證明我的父親他是被自己的槍射殺的嗎?
至于便條,戴維斯說,內(nèi)容太含混,不能當作策劃犯罪的證據(jù)。不管怎么說,它都沒有暗示任何邪惡的內(nèi)容。魯?shù)婪颉た唆敻竦囊尚脑絹碓街?,前往歐洲時,雇了偵探來監(jiān)視諾瑪。諾瑪知道此事,就想丈夫回家時自己身在箭湖。她和泰森的婚外情會被偵探報告給丈夫,她因此感到害怕。這就是她在便條中所說的“重要時刻”。
“無罪!”陪審團宣布。隨后,就把他倆釋放了。
三
可想而知,這事牽涉大筆財富。如果陪審團判定諾瑪有罪,她將失去繼承我父親財產(chǎn)的權(quán)利,我就是唯一繼承人了。
我父親把他的一部分證券、比弗利山的大廈一半產(chǎn)權(quán)以及其他財產(chǎn)留給了我,但是,大部分資產(chǎn)只由我代管,利息卻歸諾瑪所有。只有她被定罪或死亡,那些財產(chǎn)才能歸我所有。
我父親賺了一筆錢,又是一個精明的投資者,從不亂花。他總共有七百萬美元,貪婪的諾瑪“僅僅”得到一百萬美元的現(xiàn)款。
但是,不管從哪方面來看,六百萬元的年息是驚人的。
父親沒把錢全部留給我,我不該有什么怨言。在他資助的幾次商業(yè)活動中,我都大敗而歸。但是,我畢竟是他的骨肉,財富應(yīng)該屬于我!可他居然更相信那個詭詐殘忍的諾瑪,而不相信兒子。這真讓我難以接受。
父親跟諾瑪結(jié)婚時,母親已經(jīng)去世很多年了。在父親投資的一部低成本電影中,諾瑪擔(dān)任了一個小角色。她是一個糟糕的演員,最出色的表演是在審判她的法庭證人席上。
諾瑪很有魅力,且善討人歡心。她還擅長捕捉機會。父親被新一代電影人拒絕時,遭受的打擊前所未有。這一點,很快就被她察覺并利用上了。
我父親很固執(zhí),對所謂的時代潮流不屑一顧。那些曾對他贊不絕口的電影巨頭毫不留情地拋棄了他。
在公開場合,諾瑪對我父親表現(xiàn)出很大的興趣。私下里,將他視為被遺忘的天才假裝很崇拜。她會連續(xù)幾小時和他坐在他那古老的大廈中,觀看他制作并導(dǎo)演的影片。
諾瑪是為了金錢,才跟我父親結(jié)婚的。而我父親,則因為諾瑪恢復(fù)了自信。
我父親并不討人喜歡,性格古板,行事生硬。他身材高大,卻并不好看:一個禿頭,一張臉上總是毫無表情,再加一對大的招風(fēng)耳。
他的性格里,的確有過輕松快樂的一面。但是,這些已和他的聲譽一樣消失無遺了。
他報復(fù)心很重,從來不會忘記自己的敵人。同時,他又剛愎自用,不惜一切代價想要找回之前屬于他的地位。他又努力制作了一部電影,無奈票房慘淡,再度被業(yè)界和觀眾遺忘。
雖然諾瑪一直在討好他,但他們的婚姻生活并不是很平和。
我父親知道,他并非女人喜歡的那種人,更知道諾瑪比他小一半,因此妒心很重。他總在懷疑,并舍得花時間和金錢來驗證。
他會假裝出遠門,又突然折返。而當真的外出時,會雇用偵探監(jiān)視她。他曾為電話機安裝了竊聽器,還雇用一個失業(yè)的英俊演員勾引她。但是,素來異常警覺的諾瑪,讓他無功而返。最后,她和泰森的約會,終于被一個受雇的私人偵探發(fā)現(xiàn)了。
但是,他還沒來得及交差,我父親就被殺了。
父親長年生活在陰森森的大廈里,滿溢的是懷舊氣息。我很不喜歡,就租住在布蘭特伍德的一套公寓里。但是,當他被謀殺、那對野鴛鴦逮捕后,我搬回了大廈。我想的就是要把整幢大廈徹底搜查了,找出謀殺證據(jù)來。
情勢對我來說很有利。父親沒雇仆人,嫌他們愛嚼主人的舌根。我雇了仆人,但他們干活都在白天。
到了晚上,大廈里就只有我一人了。我希望能找出警察不曾掌握的證據(jù)。
負責(zé)本案的溫斯特·羅姆警官認為,我的想法有些好笑。他都找不到,我怎么可能找得到呢?但是,他并不反對我去嘗試。
我最想找到的就是那把德國手槍,以及留在上面的指紋。溫斯特·羅姆認為我這是在浪費時間。人們一般不會把兇器留在現(xiàn)場附近,手槍可能永遠找不到了。
我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手槍就藏在大廈的哪個角落。
這或許是直覺。但是,這一直覺來得強烈:一閉上眼睛,我就能看到那把德國手槍躺在某個黑暗而隱秘的角落,等著我去發(fā)現(xiàn)。
我把大廈翻了底朝天,就差把墻推倒了,卻一無所獲。這時,我才開始相信溫斯特·羅姆的話——它根本不在大廈里??赡茏C明諾瑪和泰森有罪的一片紙、一塊布、一點血跡和一根頭發(fā),我也沒有找到。
審判臨近結(jié)束,我急得抓狂。躺在床上,我夢想著可以制造能證明他們有罪的證據(jù)。突然之間,審判結(jié)束了。他們被無罪釋放了,永遠逃脫了法律的懲罰。我?guī)缀蹩梢月牭剿麄兊靡獾男β暋?/p>
四
我離開酒吧,已是黃昏了。這時,我想出了一個辦法,有些危險,有些孤注一擲。如果成功了,既能報了仇,又能獲得父親的全部財產(chǎn)。
像博物館一樣丑陋死板的大廈坐落在山坡上,俯瞰日落大道。當我沿著山坡往上時,可以看到屋里亮著燈。
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大廈里只有諾瑪一個人。她坐在書房里的我父親書桌后面,正在核對賬單,簽發(fā)支票。她換上了一件天藍色緊身衣,身體各個部位凸顯,一清二楚;頭發(fā)也重新梳理過,還化了妝。她現(xiàn)在的樣子,與法庭上截然不同。那時,她就像一個羞怯而呆板的修女。
“歡迎回家,諾瑪。”我悄悄走進去。
她吃了一驚,抬起頭來。不過,她眼里并無恐懼之色。我一直認為,她很有膽量。
“在計算戰(zhàn)利品,諾瑪?”
她微微一笑。“坐吧,卡爾?!彼淅涞溃拔抑滥銜?。”
“知道我會來?”我坐進一把椅子中。
“當然。你就住在這里,不是嗎?”她諷刺道。
“對極了。”我回道,“我希望你沒有覺得我在這里礙事?!?/p>
“我想,你會一直恨我,把我想得非常壞。卡爾,你就像那些自以為是的記者,喜歡捕風(fēng)捉影。如果十二位聰明的男人認定我無罪,為什么你就不能懷疑一下自己的判斷呢?”
我用一根手指指著她:“因為,你知道,我知道,你謀殺了我父親!”
“根本沒有這回事!”她臉色鐵青。
“泰森舉著槍,”我繼續(xù)說,“但我認為,是你扣動的扳機?!?/p>
“卡爾,”她無力道,“我——我愛你父親。你想不到——”
“別跟我來這一套,諾瑪!你跟我一樣不愛他?!蔽胰鲋e道,“他是一個討厭的老古董,一個固執(zhí)、愚蠢的暴君,從來不考慮別人,眼中只有他自己。他是一個小王國中的小希特勒。別糊弄我,諾瑪!我倆都討厭他!”
我的這些謊言中,有些還是真話。我認為,當諾瑪籌劃謀殺我父親時,腦子里大致就是這么想的。
“啊,卡爾!”她喊道,驚訝不已,“我感到震驚!而且,我——我覺得你忘恩負義。你父親幫過你許多忙。”
“諾瑪!”我說,“別這么虛偽了,好嗎?”我像一個同謀犯一樣,沖她眨了眨眼。
她可愛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我也許有些虛偽?!彼姓J,“有一點兒。不過,卡爾,我從沒想到——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你這么不喜歡你父親,那你掩飾得可真好。這么多年來,你沒跟我說過一句批評他的話。”
“就這一次。”我說,“讓我們開誠布公吧!我們不是敵人,諾瑪!不,不是敵人,我們是競爭者!如果我告訴了你我對老頭的真實想法,你轉(zhuǎn)臉就會告訴他。你會毀了我。我說得對嗎?”
諾瑪往椅子上一靠,好讓自己更舒服些。然后,她點了根煙。
“無可奉告?!彼卮穑m然她的笑容證明我沒說錯。
“你這個人看上去有些矛盾!”她接著道,“你要是如此痛恨你父親,為何還這樣仇視我呢?”
“個中緣由,你沒有猜到嗎?諾瑪,我對你個人并無惡意。我喜歡錢,特別是那些理應(yīng)屬于我的錢。說實話,我真希望陪審團判你們有罪?!?/p>
“看看吧!看看吧!”她說?!澳氵@人真殘酷!”
“哪兒的話。但我倒霉得很,失敗了?!?/p>
“你不在乎你父親被謀殺?”
“你見過我為此痛哭了嗎?我只在乎錢!有了錢,就有了幸福!但是,諾瑪,我要告訴你:泰森把事情弄得一團糟。他太不小心!太笨了!你和我合作的話,根本就不會有什么陪審團了,根本就不會有什么案子要提交陪審團了!”
她面無表情,雙眼卻在緊盯著我。
“諾瑪,聽著!如果不是你明智地請了麥克斯韋爾·戴維斯來辯護,泰森肯定完了,亦會連帶著讓你也完了。你們的成功,得歸功于戴維斯。他真是太棒了!”
諾瑪聽了,不自覺地咯咯笑了起來。我也跟著她笑了。
“哎,那個老家伙是個藝術(shù)家?!蔽艺f,滿是敬佩地搖搖頭,“他真是個天才!他把證據(jù)拿來,把它轉(zhuǎn)到他想讓你看的那一面,比如:關(guān)于桌子一事。泰森把他的笨爪子留在上面,你以為他死定了。但麥克斯韋爾·戴維斯告訴我們,他的指紋就應(yīng)該存在于客廳的那張桌子上。泰森總來拜訪,坐在桌子邊時,手放在桌子上是很正常的?!蔽覈@了口氣,“但這也太愚蠢了!他為什么不戴手套呢?”
“啊,他戴了!”諾瑪辯護說,“但他不得不脫一下,因為——”她的嘴巴張開了,瞪大眼睛看著我,希望我會淡然一笑,滿不在乎地聳聳肩。
我站起身:“多謝,諾瑪!”我怒吼道,“這就是我想知道的!”我向她走去,恨不能雙手掐住她的脖子。
她立刻把手伸進半開的抽屜里。
我瞪大雙眼,盯著一支德國手槍烏黑的槍口。
“我告訴你,卡爾!”她平靜地說,“我知道你會來?!?/p>
“我父親的手槍!”
“盧斯不敢?guī)еx開。”她說,“他要是被抓,從身上搜出這把手槍,我們就完了。所以,他把它藏在大廈里?!?/p>
“藏在哪里?我怎么沒有找到它?我對這里可是很熟悉的。”
有那么一瞬間,她似乎要再次咯咯笑起來了。“你在冰箱里找過嗎?”
我點點頭?!皩τ趦蓚€業(yè)余兇手來說,這可真是很聰明的辦法。當我告訴溫斯特·羅姆時,不知道他會有什么反應(yīng)?!?/p>
她重新坐下,舉著手槍?!拔也?,你希望溫斯特·羅姆警官撲過來逮捕我?!彼爸S道,“不過,他當然做不到?!?/p>
“他的確做不到。”我同意道,“我知道,對同一案件不能再次起訴。那么,你現(xiàn)在想干什么?開槍打死我?”
“別瞎扯了,卡爾。我不會這么冒險的。走開吧,別惹我。如果你把大廈屬于你的那些股份賣給我,我愿意出高價。”
“你讓我考慮一下!”我說,“我會告訴你的?,F(xiàn)在,把手槍給我。否則,從你手中硬搶的話,可能不得不抓破你的臉?!?/p>
她猶豫了一下,把槍交給我。我把槍插到腰里,走了出去。我的計劃進行得異常順利,出乎意料。
五
早晨,我告訴諾瑪,看到她讓我惡心。
我收拾好行李,搬回到布蘭特伍德。用了兩天時間,把我計劃中最細微的部分都考慮過了,就打電話給她。
“我決定賣掉大廈我的全部股份?!蔽覍λf,“你得按照承諾的,高價收購。你付得起這錢,諾瑪?!?/p>
“這大廈其實沒什么用處?!彼苹卣f,“現(xiàn)在,沒人會買這種古老的房子了。他們告訴我,我最多能得到七萬五。所以,我愿意對你大方點,五萬買你股份?!?/p>
“這房子是不算什么,”我承認,“但它有將近一英畝地。一起賣的話,可是很值錢的。你該給我十萬。”
“該?”
“對,該。而且,我要現(xiàn)金。”我并不需要現(xiàn)金,但我有我的理由。
“為什么要現(xiàn)金?”她不安道,“這要求很荒唐。”
“你最好趕快去銀行。”我說,“明晚8點,我要來拿錢。讓泰森帶一份出讓證書,我要在上面簽字。他還可以作為見證人?!?/p>
“聽著,卡爾!你不能指揮——”
“我可以。別打斷我的話,我還有事要說。告訴泰森,帶一份我父親所有證券的清單,以明天收盤時的價格為準,附上估價。你也要給我一份大廈其他物品的稅后清單?!?/p>
“算了吧!”她喊道,“這些跟你沒關(guān)系。我不接受你的訛詐。即使你把真相說出來,我也不在乎?,F(xiàn)在,誰也動不了我們了?!?/p>
“你錯了。”我說,“他們不能因為同樣的罪行起訴你,但他們可以輕而易舉地因另一樁罪行起訴你。你知道做偽證是犯法的嗎?他們可以因此而判你和泰森兩年徒刑。我向你保證,他們會樂于這么做的?!?/p>
一陣沉默?!昂冒??!彼届o地說,“我會按你說的做。但別以為我是因為怕你才這么做的。那樣的話,我寧愿進監(jiān)獄?!?/p>
“別擔(dān)心,諾瑪。我要的只是那十萬現(xiàn)金?!?/p>
“另外,”她繼續(xù)說,大腦又活躍起來了?!拔蚁嘈披溈怂鬼f爾·戴維斯很容易就能證明,你那所謂的偽證指控是站不住腳的?!?/p>
我沒有回答。但我知道,她說得對。兩天前,我離開大廈去布蘭特伍德時,遇見了麥克斯韋爾·戴維斯。
他有事來找諾瑪,在大廈臺階上停下來,跟我握手。“小伙子,不要恨我?!彼f,“你要知道,我只是在掙自己的那份錢?!?/p>
他是一個身材高大、熱情洋溢的人,眼角布滿了親切的皺紋,說話帶著南方口音,舉止像個舊式的南方貴族。我沒有那么孩子氣,并不憎恨他——他不過是把自己的工作干得很出色。我跟他握了手,并表示,撇開個人感情不論,我認為他可能是當今世界上最杰出的辯護律師。
諾瑪還在說:“我不想讓泰森過來。為了避免引起討厭的曝光,我們決定這段時間不再見面?!?/p>
“這真讓人感動!”我回答說,“我要泰森在場,就這么定了。你告訴他嘴巴嚴點兒,天黑后悄悄過來,就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了?!?/p>
“好吧?!彼饬恕?/p>
“告訴泰森,不想找麻煩的話,最好準時到達——一分鐘也別晚!”
第二天晚上6點45分,我站在一個小電影院的售票間,跟售票員多麗聊天。我選擇那家電影院,是因為就在前幾個月,我父親買了它的股票。因此,我認識這里的工作人員。更重要的是,他們認識我。
雙場電影7點開始。我早已看過了。連著放映,需要三小時五十六分鐘。
在走廊里,我看到經(jīng)理比爾·斯坦莫茲正在和一個漂亮姑娘調(diào)情。
我走過去,跟他聊了五分鐘,然后進了放映廳,在緊急出口邊一個位子上坐下。售票員偶爾會擔(dān)任領(lǐng)座員的工作,大部分時間都在門外。
還差十五分鐘就是八點了。我環(huán)顧四周,小部分觀眾坐在中央,正聚精會神地看電影。我沒有看到工作人員。
從緊急出口悄悄溜出去,我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卡片,插進了門縫。這樣,門就不會關(guān)上了,保證我能再次順利進來。
諾瑪和盧斯·泰森正在客廳里等著。泰森顯然很不安,時不時地緊張地看一眼我的臉,好像它是溫度表。
諾瑪很沉靜。我在出讓證書上簽了字;泰森作為證人,也簽了字。諾瑪遞給我一個裝滿錢的手提包,我沒有費神去數(shù)錢。
泰森拿出一份證券清單;諾瑪遞給我?guī)讖埣垺乙蟮慕y(tǒng)計單據(jù)。我粗略地翻了一下,把它們折起來,放進上衣口袋。我花點兒時間,也能搞到這些東西,但我想讓他倆有事做。這樣,他們就不會猜測我的真實目的了。
“現(xiàn)在,我要給你們一樣?xùn)|西了?!蔽艺f,“你們可以說,這是對你們辛勤勞動的回報。”
我打開腿上的一個盒子。這是我進屋前從汽車行李箱里拿出來的。里面放著那把德國手槍。我托著手槍,沖諾瑪說:“諾瑪,你一定很樂意重新得到它吧?”
“我當然樂意。”她回答說,站起身,第一次露出微笑。
“諾瑪,你微笑的時候,非常迷人,雖然有些邪惡。”
她微笑著向我走來。我掉轉(zhuǎn)槍口,扣動了扳機。瞄準她,我開了三槍。她就像被一只看不見的巨手打中一樣,踉蹌著向后退去。
她剛一倒在地上,我就把槍口對準了泰森。
他嚇壞了,眼睛瞪得溜圓,像個落水的小狗一樣全身發(fā)抖。
“泰森!”我說,“好好看看她!你不想像她一樣死吧?”
他的眼睛飛快地低下,瞥了一眼地上的尸體,半句話也說不出,只能拼命搖頭,表明他不想死。
“泰森,不照我說的做,你馬上就會死去?!?/p>
“什么都可以。”他嗚咽道,“你讓我干什么事都行?!?/p>
“真正殺害我父親的兇手是諾瑪,”我安慰他,“你只是她的工具。她只是利用你而已,對嗎?”
“對!”他嗓音顫抖道,“她利用我。我——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無法抗拒她?!?/p>
“說得對。為此,我要給你一次機會。我要你寫一張便條,承認你殺了我父親和諾瑪。你帶上這十萬美元,夾著尾巴,盡快離開這里。要是被抓了,你就完了。我會否認你的指責(zé),便條將證明你是有罪的。但至少,你得到了一次幸存的機會。公平嗎?”
他使勁點頭:“非常公平。”
我?guī)呦蚩蛷d的桌子,讓他自己打開抽屜,拿出我父親的文具用品。我轉(zhuǎn)到桌子的另一邊,舉起槍。槍口離他的太陽穴,只有一英寸。
“拿起那支筆!”我命令道,“一字一句,都照我說的寫?!?/p>
“我不得不懲罰諾瑪,因為她逼我殺了魯?shù)婪颉た唆敻?。她有一種奇怪的力量,控制了我,我無法抵抗。她的聲音在我的腦袋里低語,要我去殺人。我不得不終止這一聲音——上帝保佑我!”
“這個便條很怪,”我說,“但很符合目前的情況。你要是被抓了,就說自己精神不正?!,F(xiàn)在,簽上你的名字!”
他一簽上名字,我立刻用槍管頂住他的太陽穴,扣動扳機。我擦干凈手槍,把他的指紋按在上面。然后,我把一支鉛筆插進槍管,挑起手槍,扔到他晃動的右手下。
我拿起裝著十萬現(xiàn)金的手提包——里面又放進了出讓證書和裝手槍的盒子——我走出大門,鉆進自己的汽車,黑著燈把車開走了。
我順利地回到電影院,沒人看到我。散場出去的時候,我又和斯坦莫茲聊了幾分鐘,談了談剛看過的兩部電影,接受了他對我失去父親的安慰。
最后,我拍了拍多麗的背,笑著離開了。
六
這些不在場證明的精心設(shè)計,全都白費了。
我根本沒有受到懷疑。
幾天后,當我還陶醉在勝利的喜悅中時,接到溫斯特·羅姆警官的一個電話。
“你搞錯了?!彼f。
“你這是什么意思?”我問,背上升起了一絲涼意。
“你搜索你父親房間時,沒發(fā)現(xiàn)最讓人不可思議的證據(jù)。發(fā)現(xiàn)及時的話,陪審團毫不猶豫就會判他們有罪。當然,現(xiàn)在這也沒關(guān)系了。但我認為,你會覺得這非常有趣,克魯格先生?!?/p>
“什么證據(jù),警官先生?”
“聽著,克魯格先生!我不想在電話里跟你說,你只有親眼看到才敢相信。有時間過來一趟嗎?”
“當然有?!蔽荫R上回答說,雖然警察局是我最不想去的地方。
溫斯特·羅姆一副樂不可支的樣子,好像隨時會大笑起來。他帶我來到一間陰森森的審問室。那里只有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窗簾拉攏來,頭頂?shù)臒艄夥浅4萄邸?/p>
桌上是一個黑色盒子或箱子。一位身穿制服的警察耐心地站在桌旁。屋里還有一位刑偵科的斯坦伯里警官,我以前見過。
他們都是一副樂不可支的樣子。過了好一會兒,溫斯特·羅姆才慢慢收起笑容,開始問有關(guān)我父親職業(yè)的一些問題。我告訴他,我父親從剪輯師起家,當過攝影師、導(dǎo)演,最后才成為制片人的。
突然,他轉(zhuǎn)臉大聲問我:“你知道你父親非常嫉妒你繼母嗎?”
“知道。這是千真萬確的?!?/p>
“他花了很多時間和金錢調(diào)查她,是嗎?”
“是的。”
他咧嘴笑了?!昂?,我告訴你實話吧:在你繼母的情夫殺害你父親時,你父親拍下了這一過程?!?/p>
“什么!”
他笑著點點頭?!拔覀冏蛱觳虐l(fā)現(xiàn)那些隱藏的攝影機。當時,我們正從客廳墻上把一顆子彈挖出來,偶爾發(fā)現(xiàn)了旁邊隱藏得非常巧妙的鏡頭。順藤摸瓜,我們找到了很多鏡頭。安裝這一套設(shè)備,他一定花了很多錢。
“整個系統(tǒng)是聲控的。房間里只要有一定程度的聲音、動作等,就會啟動整個系統(tǒng)。三分鐘的靜默后,系統(tǒng)就會自動關(guān)閉。它們是連續(xù)工作的。當一個攝影機的膠卷用完后,另一個攝影機就會開始工作。大廈里,到處都安裝了聲控攝影機。
“被害時,他剛從歐洲回來,可能沒來得及關(guān)掉攝影機。泰森殺他時,攝影機正在運轉(zhuǎn)。啊,我要讓你親眼看看。奈特,放膠卷!讓這位先生看看!”
我轉(zhuǎn)回頭,看到盒子已取掉,露出一臺裝好膠卷的放映機。
斯坦伯里警官迅速拉起銀幕。電燈關(guān)掉了,機器轉(zhuǎn)動起來,畫面出現(xiàn)了。
開始,我很迷惑。畫面上,諾瑪和泰森站在客廳里。他們似在不安地等待。然后,我聽到諾瑪提到我的名字;接著,我看到自己走進房間。
“他媽的!”溫斯特·羅姆警官喊,“奈特,你放錯膠卷了!啊,好吧。我們就先看這一卷吧。好嗎,克魯格先生?”
我沒有回答。他的聲音顯得非常遙遠,好像從隧道另一頭傳來的。我看到自己打開盒子,手中托著那把德國手槍?!爸Z瑪,你一定很樂意重新得到它吧?……諾瑪,你微笑的時候,非常迷人,雖然有些邪惡?!?/p>
手槍在我手中跳動,槍聲陣陣。諾瑪踉蹌著后退,倒在地上——
審問室的電燈亮了。隨后,是一陣緊張的沉默。
“啊,克魯格先生,你在想什么?”溫斯特·羅姆的聲音響了起來,“你有什么話要說嗎?”
我考慮了很久?!拔蚁?,我最好打電話找一位律師?!蔽一卮鹫f,“在那之前,我沒有什么可說的?!?/p>
“一位律師!”溫斯特·羅姆嘲笑道,“你們聽聽他的話!一位律師!省點兒錢吧,克魯格先生。有這樣的證據(jù),你不需要律師。承認有罪,跪下請求法官的寬恕吧!好好想一下,像這樣的案子,法官會怎么判你?你只能向上帝祈禱了?!?/p>
“我不想冒犯你,警官。但我并不想祈禱——祈禱對我沒有用。你若是讓我打個電話,我愿意試試運氣——請麥克斯韋爾·戴維斯為我辯護?!?/p>
(責(zé)任編輯:古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