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20世紀80年代阿城在小說《棋王》中借主人公王一生的形象塑造展開了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追尋,《棋王》也成為“文化—尋根小說”的扛鼎之作。其實早在20世紀30年代老舍已開“文化—尋根”風氣之先,小說《斷魂槍》就體現(xiàn)了老舍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何去何從的思索與叩問。本文擬對這兩篇小說從時代背景、人物設(shè)置以及主人公沙子龍和王一生兩個人物形象展開對比分析,感受不同年代的知識分子對文化傳承相同的使命感以及由于時代差異造成不同的文化心理。
【關(guān)鍵詞】 《斷魂槍》;《棋王》;文化—尋根小說
【中圖分類號】I207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02-003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2.010
20世紀80年代的“文化熱”催生了“文化—尋根小說”的誕生,阿城所著《棋王》就是“文化—尋根小說”中的佼佼者。作者通過主人公王一生的形象塑造,展開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追尋。王一生作為傳統(tǒng)道家文化的載體,不負眾望,最終在“九輪連環(huán)大戰(zhàn)”中力挫群雄,終成棋王,作者以及讀者也在王一生身上看到了傳統(tǒng)文化復興的希望。
無獨有偶,早在20世紀30年代,著名小說家老舍已經(jīng)開始了這類小說的創(chuàng)作,雖然老舍的小說沒有冠以“文化—尋根小說”之名,卻已開“文化—尋根”風氣之先。老舍在20世紀30年代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斷魂槍》就體現(xiàn)了老舍對傳統(tǒng)文化何去何從的思索與叩問。遺憾的是,老舍沒有像阿城一樣在王一生身上看到希望,對于“傳統(tǒng)文化何去何從”的問題沒有找到答案。
《斷魂槍》中的主人公沙子龍本是名震西北的一代槍王,以“五虎斷魂槍”揚名天下,本應承擔起文化傳承的重大使命,但最終卻在急劇變革的時代中日漸沉淪,整篇小說彌漫著傳統(tǒng)文化日益沒落的悲涼。
本文擬從時代背景、人物設(shè)置以及主人公沙子龍和王一生兩個人物形象展開對比分析,感受不同年代的知識分子對文化傳承相同的使命感以及由于時代差異造成不同的文化心理。
一、時代背景
《斷魂槍》講述的故事發(fā)生在晚清時期,西方列強用堅船利炮轟開了中國封閉的大門,“半醒的人們,揉著眼,禱告著祖先與神靈;不大會兒,失去了國土、自由與主權(quán)。門外立著不同面色的人,槍口還熱著。”這個時候走鏢已沒有飯吃,“棗紅色多穗的鏢旗,綠鯊皮鞘的鋼刀,響著串鈴的口馬,江湖上的智慧與黑話,義氣與聲名,連沙子龍,他的武藝、事業(yè),都夢似的成昨夜的。今天是火車、快槍,通商與恐怖。”這是一個劇烈變遷的時代,中國在列強的踐踏凌辱下淪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古老的傳統(tǒng)文明正走向式微。
《棋王》中的故事則發(fā)生在30年后的中國大地,30年的時間中國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巨變,各國列強被趕出中國,偉大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飽受西方列強百年凌辱的祖國母親重新走向獨立統(tǒng)一。
老舍和阿城生活的時代雖然相差三十年,但作為知識分子的使命感使他們身處不同的時空卻同樣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何去何從展開了思考。特別是20世紀80年代的文化熱,使得人們開始重新重視、學習傳統(tǒng)文化。阿城在新時代看到了傳統(tǒng)文化重振雄風的希望,因此他創(chuàng)作的《棋王》故事主要通過王一生、撿爛紙的老頭、王一生的母親、畫家等等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們展現(xiàn)民間文化強大的生命力。揭示出中華民族的文化之根已深深扎入民族的血液,深入民族的骨髓,變成民族的文化基因。
老舍的《斷魂槍》創(chuàng)作于20世紀30年代,《斷魂槍》的故事則發(fā)生于晚清時期,晚清時期隨著西方列強以堅船利炮轟開中國的大門,西方文化隨之涌入,傳統(tǒng)文明面臨日漸沒落、消亡的處境,崇洋媚外成為這一時期的主流。這一點在老舍《茶館》中有著生動的體現(xiàn),常四爺面對劉麻子推銷洋表時感慨說:“我這兒正咂摸這個味兒。咱們一個人身上有多少洋玩藝兒?。±蟿?,就著你身上吧:洋鼻煙,洋表,洋緞大衫,洋布褲褂……”劉麻子:“洋東西可是真漂亮呢!我要是穿一身土布,像個鄉(xiāng)下腦殼,誰還理我呀!”之后雖然清政府被推翻,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處境似乎并未好轉(zhuǎn)。所以,老舍雖說對傳統(tǒng)文化的沒落痛心疾首,但是身處20世紀30年代的他卻看不到傳統(tǒng)文化復興的希望,更找不到傳統(tǒng)文化重振雄風的出路。故事中的沙子龍也只能在夜靜人稀的時候,“關(guān)好了小門,一氣把六十四槍刺下來;而后,拄著槍,望著天上的群星,想起當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風。嘆一口氣,用手指慢慢摸著涼滑的槍身,又微微一笑:‘不傳!不傳!”
二、人物設(shè)置
小說《斷魂槍》以中國武術(shù)——“五虎斷換槍”作為傳統(tǒng)文化的象征物,文中習槍的人物有三個:名鎮(zhèn)西北的槍王沙子龍、爭強好勝的徒弟王三勝以及風塵仆仆四處學藝的孫老者?!镀逋酢穭t是以中國象棋作為傳統(tǒng)文化的載體,文中下棋的人物也主要是三個:出生苦寒的棋王王一生、文質(zhì)彬彬的腳卵和淪落民間的世外高人撿爛紙的老頭。
《斷魂槍》中,在文化傳承中承擔“傳”這一使命的是沙子龍,承擔“承”這一使命的是王三勝和孫老者。王三勝年紀輕,身體好,本身是“承”的最佳人選。但王三勝心浮氣躁,只是把學武當作街頭爭強斗勇的工具或是街頭賣藝混口飯吃的家伙事兒,他對武術(shù)沒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熱愛。面對“朽木不可雕也”的王三勝,勿論傳授獨家絕學“五虎斷魂槍”,就連王三勝這個徒弟沙子龍也是不愿承認的。所以當徒弟們“為打架或獻技去討教一個招數(shù),或是請給說個‘對子——什么空手奪刀,或虎頭鉤進槍——沙老師有時說句笑話,馬虎過去:‘教什么?拿開水澆吧!有時直接把他們趕出去。”當孫老者說“教徒弟不易”時,沙子龍更是直接否認“我沒收過徒弟。走吧,這個水不開!茶館去喝,喝餓了就吃。”故事中的孫老者倒是像沙子龍一樣真心熱愛武術(shù),為了學習武術(shù)更是不畏艱辛,可惜的是這個孫老者年紀比沙子龍還大,當沙子龍看到這個“小干巴個兒,披著件粗藍布大衫,臉上窩窩癟癟,眼陷進去很深,嘴上幾根細黃胡,肩上扛著條小黃草辮子,有筷子那么細,而絕對不像筷子那么直順”的老人時,縱然佩服這位老人風塵仆仆四處學藝的精神,也不免想到武藝即使傳給孫老者,也不過是像自己一樣跟著孫老者一起進棺材。最終沙子龍面對孫老者學藝的決心還是下了逐客令:“孫老者,說真的吧,那條槍和那套槍都跟我入棺材,一齊入棺材!”《斷魂槍》中設(shè)置的兩個傳承人要么是年輕卻沒有對武術(shù)的真心熱愛,要么雖真心熱愛武術(shù)卻已垂垂老矣,這兩人都不具備將武術(shù)傳承下去的條件與能力,也難怪沙子龍要帶著“五虎斷換槍”和那套槍法一起進棺材了。
《棋王》中的三個下棋高手中,在文化傳承中承擔“傳”這一使命的是撿爛紙的老頭,承擔“承”這一使命的是王一生和腳卵。腳卵雖未得撿爛紙老頭的親傳,但腳卵出生于象棋世家,從小受到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本身具有傳承文化傳統(tǒng)的最大可能性。但是腳卵下棋有似于王三勝學藝,王三勝學藝為了爭強斗狠,為了擺攤賣藝混口飯出。腳卵下棋也不過是為在眾人面前爭個面子或是換個好工作。當王一生答應和腳卵下棋時,“腳卵出去了。王一生奇怪了,問:‘嗯?大家笑而不答。一會兒,腳卵又來了,穿得筆挺,身后隨來許多人,進屋都看看王一生。腳卵慢慢擺好棋,問:‘你先走?王一生說:‘你吧。大家就上上下下圍了看?!痹谕跻簧磥硐缕寰褪窍缕澹粨诫s任何外物。而在腳卵這里下棋本身是次要的,更看重的是下棋的儀式感和轟動效應,所以腳卵下棋要換上新衣服,甚至要帶上“親友團”來觀戰(zhàn)。
在人生選擇的十字路口,腳卵更不可能像王一生一樣淡定從容、隨遇而安,他像一葉小舟一樣搖擺不定,最終選擇了對現(xiàn)實的妥協(xié),以祖?zhèn)鞯臑跄鞠笃鍝Q取一份輕松的工作,順帶為王一生換取參賽的資格。就如王一生所說,腳卵是一個好人,但也僅僅是一個好人,他只是現(xiàn)代人生的守望者,而非傳統(tǒng)文化的捍衛(wèi)者。王一生則具備了文化傳承的所有要素,他像王三勝、腳卵一樣年輕,因為年輕所以具備無限的可能性。撿爛紙的老頭愿意將自己的祖?zhèn)髌逅噧A囊相授,一個象棋名家也想收王一生為徒。同時王一生也具備孫老者那樣學藝的執(zhí)著精神,最終靠自己的不懈努力和撿爛紙老頭的點撥在“九輪連環(huán)大賽”中力挫群雄終成王者?!巴跻簧律硪蝗俗诖笪葑又醒?,瞪眼看著我們,雙手支在膝上,鐵鑄一個細木樁,似無所見,似無所聞。高高的一盞電燈,暗暗地照在他臉上,眼睛深陷進去,黑黑的似俯視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在一頭亂發(fā)中,久久不散,又慢慢彌漫開來,灼得人臉熱?!蓖跻簧某晒椭闹械摹拔摇睌[脫了精神的苦悶,也讓讀者看到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復興的希望。
三、王者的對比
《斷魂槍》和《棋王》兩篇小說都塑造了王者的形象,一個是以“五虎斷魂槍”威震西北的槍王沙子龍,一個是在“九輪連環(huán)大戰(zhàn)”中力挫群雄的棋王王一生。沙子龍和王一生在各自的領(lǐng)域都有高超的造詣,堪稱王者。沙子龍對槍、王一生對棋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熱愛,他們不把槍(棋)當成謀生的手段,槍(棋)早已成為他們生命的一部分。因為對槍的熱愛,沙子龍才會“夜靜人稀,關(guān)好了小門,一氣把六十四槍刺下來;而后,拄著槍,望著天上的群星,想起當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風”。因為愛槍,當面對西方文化的侵入時,沙子龍才會“在白天,他不大談武藝與往事;他的世界已被狂風吹了走?!?/p>
王一生對象棋的熱愛也不亞于沙子龍,他說:“我迷象棋,一下棋,就什么都忘了。呆在棋里舒服。就是沒有棋盤、棋子兒,我在心里就能下,礙誰的事兒啦?”王一生下棋不像腳卵需要儀式感、需要轟動效應,他隨時隨地可以下棋,沒有棋子、棋盤在心里也可以下棋,可謂是達到了“棋人合一”的境界。但這兩個王者又有不同,沙子龍是由名震西北的槍王到名氣漸漸消亡,透露出的是英雄末路的悲涼。而王一生是由一個出生社會底層的窮小子經(jīng)過自己不懈的努力漸漸成長為棋王,在王一生身上看到的是經(jīng)久不散的生命之光。同樣是王者,在文化傳承上卻顯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結(jié)果,追究這其中的原因恐怕與主人公的身份、性格以及文化積淀都有一定的關(guān)系。
從身份來看,沙子龍是名震西北的一代槍王,早年開有鏢局,后來改為客棧,經(jīng)濟條件優(yōu)渥,徒弟們“沒錢,上沙老師那里去求。沙老師不含糊,多少不拘,不讓他們空著手兒走”。雖說不傳授孫老者武藝,卻答應:“告訴你,在我這兒住幾天,咱們各處逛逛,臨走,多少送點盤纏?!?/p>
可見,無論是社會地位還是經(jīng)濟條件沙子龍都屬于中上層人士,從身份來看沙子龍有似腳卵,都是精英文化的代表。而王一生是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窮孩子,從小能吃頓飽飯就是他最大的奢望,熱愛下棋,家里卻買不起,母親只能撿別人扔掉的牙刷把給他磨一副無字棋,是最樸素的民間文化的代表。但是在人生選擇的十字路口,沙子龍和腳卵無一例外都選擇了對現(xiàn)實的妥協(xié),一個“身上放了肉,鏢局改了客?!保?一個用祖?zhèn)鳛跄鞠笃鍝Q一份輕松的工作。由此可見,無論是20世紀30年代的老舍還是20世紀80年代的阿城都看到了精英文化的軟弱性,不能承擔起文化傳承的重大使命。而王一生代表的民間文化卻像野草一樣,擁有頑強的生命力,“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從性格來看,沙子龍性格圓滑世故,當走鏢沒有飯吃的時候,就改了客棧,雖然名氣消亡了,但是現(xiàn)實生活優(yōu)越,屬于“識時務者為俊杰”的一類人。但是這類“識時務者”恰恰因為他們過于現(xiàn)實、過于聰明、目光過于敏銳,反而少了一份對責任的擔當、對理想的執(zhí)著,不能承擔起文化傳承的重任。反觀王一生,外號棋呆子,他整天沉浸在象棋的世界里以至于屢屢干出一些呆事,因為下棋好被小偷利用,因為老是請假出去下棋被取消象棋參賽資格,當腳卵用祖?zhèn)鳛跄鞠笃鍨樗麚Q來一個參賽資格時他卻拒絕了,以至于“不知是誰也沒睡著,大約都聽見了,咕嚕一聲:‘呆子?!钡∏∈峭跻簧拇簟⑼跻簧牟煌ㄋ讋帐顾3至巳烁竦莫毩?,保持了對象棋的執(zhí)著追求,終成王者。如果王一生也像沙子龍一樣面對現(xiàn)實妥協(xié)退讓、隨波逐流,想必也只是俗人一個。
從文化積淀來看,沙子龍雖說是名震西北的一代槍王,但他的“五虎斷魂槍”依然停留在“術(shù)”的層面。而王一生的棋已經(jīng)超越“術(shù)”,達到“道”的境界,就如莊子《養(yǎng)生主》中庖丁所說:“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蓖跻簧m說出生寒苦,讀書不多,甚至不知道曹操的“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卻本能地吟誦出“何以解憂,唯有下棋”。他壓根不清楚自己所身體力行的是飽含中國傳統(tǒng)智慧的道家精神,但積淀在他身上的民族文化之“根”,使他本能地超越了只求一口飽飯的程度。可以說,沙子龍是一個技藝超群的武術(shù)家,而王一生卻是一個處于混沌狀態(tài)的大哲,積淀在他身上的民族文化之“根”,使他超然物外、淡泊曠達,在困境中依然保持獨立的人格意志。
在急劇變遷的時代,中國傳統(tǒng)文化何去何從,20世紀30年代老舍沒有找到答案,在《斷魂槍》中彌漫著文化沒落的悲涼之感。五十年后阿城也在思索,并且在《棋王》中給出了答案——中國傳統(tǒng)文化復興的方式就是向民間汲取營養(y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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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曉靜,女,漢族,河北張家口人,河北師范大學文學碩士,貴州民族大學預科教育學院副教授,從事民族預科教育、漢語言文學教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