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地妖嬈

2005年2月，電影《長恨歌》在上海小木橋路的一座廢舊廠房里拍攝。鄭秀文飾演王琦瑤。

自2001年到如今，這份榮譽讓她等了22年，值與不值唯有鄭秀文心知肚明。

“紙片人”的價值

鄭秀文出道于上世紀90年代初，彼時正是香港演藝圈風(fēng)生水起的黃金期，拍片潮興盛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劉德華1天能跑8個片場，爾冬升也懷揣理想主義，放下演員職業(yè)，去拍他的《癲佬正傳》。在《侏羅紀公園》等一眾好萊塢電影引入之前，港片盛況風(fēng)頭無兩。于是，這片彈丸之地便有了星光璀璨的輝煌史。

在香港娛樂圈出道，大致可走兩條路，一是報考無線電視臺的藝員訓(xùn)練班，二是參加唱歌比賽，鄭秀文選擇了后者，只因有一把靚麗好嗓音。那時的香港女藝人要在激烈競爭中嶄露頭角頗不容易，名利場漩渦中亦分為兩派，一派乃無可取代的人氣天后，譬如唱片銷量累積過千萬張的梅艷芳、憑借《阮玲玉》一片斬獲柏林電影節(jié)影后殊榮的張曼玉。另一派則眼見人氣日漸低迷，不得不硬著頭皮殺出一條血路，李麗珍與翁虹等一眾女星只好接演情色片，靠劍走偏鋒分一杯羹，那是個邱淑貞能因主演《赤裸羔羊》拿到金像獎影后提名的年代，娛樂至死便是港星圈的宗旨。

鄭秀文就是在這樣“前有狼、后有虎”的環(huán)境里努力尋找機會冒頭，最初的簽約公司要她維系臉上嬰兒肥和清甜外形，走玉女路線，她拒絕了。卻是反其道行之，染一頭閃亮金發(fā)，努力減肥，以一副單薄但犀利的身形走上時尚先鋒之路。

因為五官并非特別出挑，嗓音條件也沒有萬里挑一，鄭秀文能紅到發(fā)紫靠的并不是天賦異稟，卻是贏在與大眾審美的契合度上。身材骨感、嗓音鏗鏘，穿個垃圾袋都能潮出高級感，外加選曲首首朗朗上口，這一系列精心設(shè)計，包裝出了“人見人愛”的鄭秀文。她就像是港星的一個極為精確的示范，向我們展示世紀交匯的特殊時代中，公眾對藝人的苛刻程度，這種“苛刻”一直延續(xù)到了今天。鄭秀文便是在這種高標準里行走了30來年，于紅磡體育館開足了一百場演唱會，這需要運氣，更需要毅力。

鄭秀文的感染力同樣傳導(dǎo)在大銀幕上，杜琪峰與之共合作4部戲，與其講是導(dǎo)演成全演員，勿如說是她在為導(dǎo)演撐夢。杜琪峰執(zhí)掌的銀河映像聚集了一群 “追夢人”，他們的夢想必須用商業(yè)片打底，而市面上真正能讓觀眾買賬的演員有哪些？其中一位是劉德華，另一位就是鄭秀文。于是便有了《孤男寡女》《瘦身男女》和《龍鳳斗》。這3部戲里的鄭秀文，都是香港人司空見慣的熟女人設(shè)：摩登、要強、有虛榮心、端架子，亦有軟弱的凡人切面。她就是具備了各種讓觀眾“合眼緣”的特質(zhì)，才能在戲里變精彩。在這世上，有的演員是方法派，靠實踐出真知，另一些則是想象派，鄭秀文明顯打破了兩者界限，你很難分清她的表演是本色還是技巧，只覺得在每部以熟齡男女為主角的都市愛情片里，她演女主角再合適不過，因為她的骨感讓每一件洋裝都穿得如此入味，讓那些夸張的發(fā)型與妝容顯得不再突兀甚至產(chǎn)生了美感，唯有扛得住如此折騰，才能在“看臉”的影視行當(dāng)中爭得一席之地。

為了維系明星的標準，鄭秀文終于成了小S口中“最薄的女明星”，很長一段時間每天只吃一個蘋果，昏倒在家中的經(jīng)歷也曾有過。當(dāng)她與同樣骨瘦如柴的魯豫坐到一起，兩個女人在鏡頭前相視苦笑。在旁人看來可能會覺得這種犧牲很值得，因為她出道的前15年里都在努力營造一束夢幻的星光，璀璨耀眼，不可方物。黃子華曾在她的演唱會上說過這樣的話：“你是童話中的童話，你明不明白你的社會意義，你的責(zé)任？因為今時今日的香港已經(jīng)少了很多童話了，而你這個童話為何如此完美呢？”

“港女”是非錄

“童話”崩壞是從2004年開始的，在此之前鄭秀文一直順風(fēng)順水，八卦周刊寫她的負面無非也就兩件：一是講她對記者態(tài)度差，二是她與男藝人許志安的分分合合。一來二去，她便成了“港女”代表。毫無疑問，“港女”這個標簽帶有貶義，貼近于亦舒筆下一票自私自戀的拜金女。然而只要你看過她給吳君如寫的減肥食譜，就會打消這些誤會，那幾行清麗字跡隱隱透出的文化底子，足以說明她有沉淀，跟小說里為錢獻身給富豪的喜寶、《第一爐香》里終究成為富人玩物的葛薇龍有本質(zhì)區(qū)別。

2002年在“十大勁歌金曲”頒獎禮上，她與戀人許志安雙雙獲得“最受歡迎歌星獎”，詮釋了什么叫“愛情事業(yè)雙豐收”。更夸張的是，當(dāng)年她提名金像獎影后的作品居然有3部之多。但3部同時提名也意味著選票會被分散，所以她還是輸給了張艾嘉。

巔峰過后總要下坡，鄭秀文就跟她扮演過的鐘無艷一樣，始終保持務(wù)實的姿態(tài)在華麗地前行，一紅再紅，也一瘦再瘦。不幸的是，過度節(jié)食與情感跌宕終于令“童話”出現(xiàn)裂痕——她抑郁了。這份抑郁，被帶到了關(guān)錦鵬的《長恨歌》片場。誠實講，鄭秀文與電影主人公王琦瑤的人生有相通之處，都是在公開選秀中脫穎而出，甚至都是拿的第3名。不同的是，王琦瑤最終在時代劇變的裹挾中越活越凄涼，幾乎感覺不到煉獄的存在便離開了人世。而戲外的鄭秀文卻在劇組煎熬，詮釋角色的同時還要與低迷的情緒與差強人意的身體狀態(tài)苦苦斗爭。拍完這部戲，她主動斬斷身上那根“完美”的弦，讓自己隱藏了整整兩年。

這兩年里，人們逐漸忘記了她“港女”的標簽，更多關(guān)注的是《長恨歌》票房的“慘敗”，可即便如此，她依然再次被提名金像獎影后，仿佛是娛樂圈想拼命挽留住香港童話的余溫。對于這樣的“反噬”，她形容說“有關(guān)我的消息和報道，仿如腐蝕性的液體，氣味腐爛而濃烈。傷害性，亦直達百分之百的飽和狀態(tài)。”

此后的兩年里，鄭秀文與公眾間的牽系便僅限于《明報周刊》的“輕描淡寫”專欄，她用文字配圖的方式嘗試與世界溝通。盡管文字大多都簡短，然而貴在平和通透，證明她是喜歡與人交流的，并沒有居高臨下或孤芳自賞。譬如與許志安的分手又復(fù)合，她就會寫一段文字，解釋自己為何作出這樣那樣的選擇。2007年復(fù)出的辰光，鄭秀文亦為自己畫上一對浮夸又醒目的赤色粗眉，念誦寫給自己的一封信——“人生是一場自己跟自己的競技，與人無關(guān)，與人無尤。戰(zhàn)勝一個怯懦的自己，更勝過戰(zhàn)勝其他生命?！?/p>

2023年的4月，鄭秀文獲得第41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主角獎。

鄭秀文曾在《明報周刊》的“輕描淡寫”專欄里，解釋自己與愛人許志安的分分合合。

電影《流水落花》劇照。

不得不承認，鄭秀文正試圖將昔日散落的童話碎片再度黏合，想呈現(xiàn)如從前那般完美的自己。娛樂媒體對她的審視也是一如從前的苛刻，她的發(fā)胖或暴瘦，都會成為話題登上版面。作為明星，是不會因年齡增大、新陳代謝放緩而被寬容的，人們希望偶像永遠保持25歲的模樣。這種殘酷規(guī)則令鄭秀文在演唱會上的每一次失聲，公開亮相時身上多出的每一塊贅肉，主演的每一部電影都成了壓力之源。

所幸，黃子華口中調(diào)侃的“社會意義”還真是在鄭秀文身上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復(fù)出后的她拍戲不多，卻5度提名金像獎影后，2019年鬧得沸沸揚揚的許志安出軌事件也沒有讓她放棄這段感情。人們這才意識到，所謂的“港女”其身上還有一種特質(zhì)，那便是過人的韌性和意志力。只要舞臺上還有落腳的地方，鄭秀文就不會低頭讓桂冠掉落。

與打造出金字招牌的杜琪峰不同，影片《流水落花》導(dǎo)演賈勝楓是標準的新人，他找到鄭秀文的時候除了劇本和誠意，什么都沒有，只因認定故事中的女主角除了她無人可以扮得。于是鄭秀文抹掉濃妝、染黑頭發(fā)，穿上家居服，詮釋出寄養(yǎng)家庭的女主人陳天美：強勢、嚴厲、標準的下里巴人身份。與她從前的中產(chǎn)階級貴婦、高級女白領(lǐng)之類銀幕形象不同，這個角色令鄭秀文彌補了她童話世界里一度缺失的重要部分——本色。

從拿過金像獎獎杯的那一刻起，鄭秀文的星光才算拭去了所有灰塵，再度全方位閃亮。一如她在《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里唱的那樣：“塵世內(nèi)，誰無畏懼？誰無心碎？誰無唏噓？年年適應(yīng)年年老去，而智慧是沉淀精髓。連連跨過挫折后驀然回首，可說一生的歷史怎會了無生趣？”

（責(zé)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