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娟
摘要:法國著名詩人、外交官圣—瓊·佩斯曾于1916年來到中國,并在中國旅居5年?!秮喼扌旁肥珍浟伺逅乖诖似陂g與親友的通信,其中的中國書寫觸及了中國景觀、人文等諸多方面。就景觀書寫而言,佩斯著意呈現(xiàn)了北京城郊的面貌與戈壁荒漠的風光,他并未進行任何具體的描寫,而是圍繞黃沙、大漠等意象進行詩性書寫,這種極具抽象性的觀照體現(xiàn)出佩斯獨特的審美原則。而人文書寫相對明晰,佩斯始終與中國社會現(xiàn)實保持緊密的聯(lián)系,他熟悉社會上層官員、名流以及知識分子,陸徵祥、梁啟超等人都出現(xiàn)在《亞洲信札》中,而普通民眾則作為具有“貪婪”“冷漠”“迷信”等共同特征的群集形象出現(xiàn)。佩斯還多次在《亞洲信札》中流露自己對中國文化的欣賞,他支持中國持守自己的土地與歷史,對中國的發(fā)展有個人獨到的見解。可見,《亞洲信札》具有深刻的文學乃至文化意義。
關鍵詞:圣-瓊·佩斯 《亞洲信札》 中國 景觀書寫 人文書寫
引言
圣—瓊·佩斯(Saint-John Perse, 1887—1975),是20世紀法國著名詩人、外交官。佩斯的主要作品有:《贊歌》(1911), 《諸王的榮耀》(1924), 《阿納巴斯》(1924), 《流亡》(1942), 《致異邦女友詩一首》(1943), 《雨》(1943), 《雪》(1944), 《風》(1946), 《航標》(1957), 《紀年》(1960), 《群鳥》(1963)和《已故情人所吟唱的》(1969)等。1960年,佩斯因其作品“以難以把握的深奧的象征,為同時代人類帶來了普遍的信息”,“以獨特的方式,繼承了法國詩壇的光榮傳統(tǒng)”[1],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佩斯的詩歌“不是出現(xiàn)于某一片久經(jīng)耕耘的土地上,也并非出現(xiàn)于某一同質而固定的社會結構中”[2]。佩斯出生于法屬西印度群島的瓜德羅普島上,12歲隨父母移居到法國南部的波城。熱愛游歷的佩斯的足跡不僅遍布歐洲與美洲大陸,他還曾以外交官的身份于1916至1921年旅居中國,5年的中國生活使他的許多詩篇都滲入了中國文化的印跡,尤其是于中國寫成的史詩式長詩《阿納巴斯》?!栋⒓{巴斯》一經(jīng)發(fā)表便轟動西方詩壇,被公認為“二十世紀最難解的作品之一”[3],里爾克、艾略特等西方著名詩人紛紛翻譯并撰文評析,時至今日《阿納巴斯》仍備受中西方學者的關注。
與《阿納巴斯》相比,同為佩斯“中國時期”作品的《亞洲信札》(Lettres d Asie)較少被學界關注。《亞洲信札》是佩斯旅居中國期間的通信集,共三十九封書信,被收入《圣-瓊·佩斯全集》[4] 中?!秮喼扌旁飞婕暗?917至1921年間中國的方方面面,其中既有景觀書寫,亦有人文書寫。雖然有研究者認為《亞洲信札》中絕大部分書信已流失,收入《圣—瓊·佩斯全集》中的信件是佩斯后來“重新創(chuàng)作”的[5],但毋庸置疑的是,《亞洲信札》由佩斯在中國的親身經(jīng)歷所催生,是佩斯關于中國回憶的復現(xiàn)。而正如佩斯在寫給朋友莫諾的信中所說的:“‘信這個詞的可惡含義,是那些聽起來像‘文學的東西?!盵6] 《亞洲信札》應當被視作一部文學作品來閱讀,透過《亞洲信札》中的中國書寫,不僅可以了解身兼外交官與詩人雙重身份的佩斯本人的中國觀,更能了解上個世紀初中國新舊文化交替時期西方人眼中的中國形象。因而,《亞洲信札》具有重要的文學乃至文化意義。
一、佩斯與中國的不解之緣
1997年5月,時值法國詩人圣-瓊·佩斯誕辰110周年,在北京成功舉行了圣-瓊·佩斯學術研討會。會上,法國駐華大使毛磊先生講道:“出于奇妙而有意思的巧合,圣—瓊·佩斯是本世紀初年深入了解中國的第三位法國大詩人。”[7] 這里,先于佩斯走近中國的兩位法國大詩人是克洛岱爾和謝閣蘭?!懊鎸爬隙バ?、‘智慧而博學的中國,克洛岱爾試圖要純化它,降服它,改變它;謝閣蘭試圖理解它,熱愛它?!盵8] 佩斯與克洛岱爾、謝閣蘭的人生都曾產(chǎn)生交集,尤其是前者,對佩斯的人生歷程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1905年,佩斯通過友人詹姆士與克洛岱爾相識并建立了友誼,此后多年一直保持著通信。彼時克洛岱爾已在中國完成了兩次外交工作(1895—1900年,1901—1905年),正在休假并計劃返回中國進行第三次外交工作(1905—1909年)。當時的法國,正不斷向海外擴張、殖民,被派遣到各殖民地去的外交官都被視為“有所作為”者。在彼時年僅20歲,正為人生應當選擇何種道路而迷茫的佩斯看來,克洛岱爾是可效法的榜樣。在1907年6月寫給身在天津的克洛岱爾的信上,佩斯恭維他“為法國政府作出貢獻”[9]。1913年,佩斯在德國會晤了克洛岱爾,克洛岱爾與佩斯分享了自己的中國之旅。在克洛岱爾的引導下,佩斯于1914年通過法國外交部考試,走上了外交官的道路。
1916年,中國天津發(fā)生了著名的“天津租界事件”,由于天津法租界試圖進一步擴張,引起了天津民眾的抗議,數(shù)千民眾進行集會,聲討法帝國主義的侵略行徑。同時,居住在法租界內的中國居民、商人也掀起遷居華界的運動。當年11月12日,在法租界和法國企業(yè)中做工的中國工人實行同盟大罷工,罷工持續(xù)了4個月。接著,學生罷課、商人罷市,北京工人聲援罷工的巨大聲勢致使法租界陷于癱瘓。法國領事館唯恐事態(tài)擴大難以對付,向國內告急。法國外交部決定派人去北京。在此契機下,1916年8月,佩斯被任命為法駐北京的秘書,踏上赴中國的旅程。佩斯本人對這次任命十分重視,他在1917年初給外交部前輩貝爾特洛寫信時特別提到:“您說得對,沒有遠東的旅程,任何專業(yè)或人文訓練都是不完整的。在這一點上,我也是感激您的?!盵10]
彼時中華民族處在內憂外患的煎熬之中,社會瘡痍滿目,民不聊生。辛亥革命雖然成功推翻了中國兩千多年的君主專制制度,但只是形式上建立了民國,共和民主并沒有在辛亥革命后得到真正實施,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性質、中國人民的悲慘境遇都沒有改變。中華大地上各帝國主義軍閥恃雄割據(jù),不斷混戰(zhàn),硝煙四起。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中國雖然是以戰(zhàn)勝國的身份參加巴黎和會,但卻仍然只能屈辱地承受帝國主義的盤剝。這一事件直接導致了1919 年的“五四”愛國運動的爆發(fā)。1916至1921年,佩斯親眼目睹了這一段風云變幻的歷史,在寫給母親的信件中說道:“這是最迷人的一幕,在我眼前,這是一個古老的人類社會正在發(fā)生全面變化的進化景象。”[11] 他對中國社會的許多方面,尤其是外交界、思想界的狀況和對一些重大歷史事件的評議都留存于《亞洲信札》中。在寫給叔祖父達穆爾的信中,佩斯直言:“在中國忙碌的生活遠較在凱道塞的辦公室里或在歐洲的重要使館里的生活為好?!盵12]
佩斯在外交工作中的表現(xiàn)十分出色,“巴黎和其他外交首都仿佛認為他既具備‘滿大人(mandarin)的才識干略,又善于進止,饒有風趣?!盵13] 當時在法國外交部主要負責遠東事務的貝爾特洛曾有意將佩斯調回法國,但佩斯希望能夠留在中國開展他的外交事業(yè)。在佩斯本人的堅持以及彼時巴黎的中國外交總長陸徵祥的支持下,貝爾特洛最終同意佩斯繼續(xù)留在中國。1919年底至1920年初,佩斯向法國外交部申請暫時脫離他在法國駐華使團中的職位,轉而應聘作當時中國政府的外交顧問——一個專為佩斯設立的職位。在1920年1月3日給母親的信中,佩斯述說了自己申請這一職位的緣由:“它對我來說具有特殊的優(yōu)勢,我既可以向中國政府提供服務,又可以在法國外交部維持‘獨立地位,在該職位上我將保留我的升遷權利和隨時恢復在法國外交部服務的可能性。而我在這樣一個特殊崗位上的工作仍然是一種外交活動,這最符合我的意愿和能力?!盵14] 可見,佩斯想較大程度地擺脫法國外交部的約束,爭取更多外交工作層面的自由性和靈活度,以便能進一步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抱負。
幾個月后,隨著時局動蕩,佩斯的想法發(fā)生轉變。佩斯在1920年4月21日給母親的信中談及巴黎和會上中國遭遇的不平等對待:“我為貧窮、不幸的中國擔心的一切現(xiàn)在都成了現(xiàn)實。她在和平會議上的恥辱已經(jīng)結束,站在同盟國一邊的戰(zhàn)爭對她沒有任何好處。”[15] 佩斯認為,在凡爾賽,沒有將從德國奪回的山東省直接交還給盟國中國,而是將其交給日本作為獎勵,對中國而言是“一個可恥的耳光”。佩斯開始重新思考自己的外交事業(yè)規(guī)劃,他放棄了擔任外交顧問的想法,認為這一職位“不再有任何意義,不會為有用的行動提供益處或可能性,且會非常不穩(wěn)定。并且只能在不合時宜和不恰當?shù)那闆r下在這里引起我只是一個寄生蟲的懷疑”[16]。佩斯的心底升起一個聲音——現(xiàn)在是時候離開中國了。
1921年,佩斯乘船離開中國,經(jīng)日本,橫渡太平洋,沿美洲海岸返回了法國。至此,佩斯5年的中國之旅就此結束。5年間,他在現(xiàn)實世界里策馬“遠征”——凝望中國大地,穿越戈壁沙漠,探尋絲綢之路,也在精神王國中朝圣“遠征”——在道宇[17] 深思,在詩意的召喚下構思并創(chuàng)作《阿納巴斯》。“他的真正外交使節(jié)的生涯是從中國開始的,他的文學巨子的地位也是從在中國創(chuàng)作的名詩《阿納巴斯》以后奠定的”[18],佩斯與中國有著不解之緣。此后,即便佩斯并未再次踏上中國的土地,中國文化留下的印記也不曾于佩斯的生命中消逝。
二、《亞洲信札》中的中國景觀書寫
作為一個西方青年外交官,佩斯第一次踏上中國的土地,中國便向他展示了一個和故鄉(xiāng)瓜德羅普島以及歐洲的法蘭西截然不同的世界。雖然佩斯工作和居住的地點均在北京,但他并未對北京城作詳細描寫。唯一憶及北京城是在1921年離開中國后寫給紀德的信中,但并未具體描述北京,只是意味深長地稱北京是“世界的天文之都,超越時空,由絕對統(tǒng)治”,“它是心靈終極運動的石場,是這個世界上最后的‘幾何軌跡”[19]?!秮喼扌旁分校逅怪獬尸F(xiàn)的是北京城北方和西北方郊外的景觀,以及他遠游時所見的大漠景觀。
在中國,佩斯雖然日常公務繁忙,但他保持著清晨在北京城郊騎行的習慣,周末有時還會獨自到稍遠的北京城西北郊的半沙漠地帶騎行。1917年7月,佩斯對席卷北京城,尤其外交區(qū)的徹夜不休的噪音深感厭倦,也想避開中國劇院每晚無休止的喧鬧和外交區(qū)晚宴上充溢的流言蜚語。他趁休假來到北京西北郊,租了一座道宇下。據(jù)佩斯的描述,這一棲身之所是簡樸,甚至有些許簡陋的,他將之形容為“比喇嘛的頭骨還要苦行式的和光禿禿的”[20]。道宇附近的景致也在佩斯致母親的信中多次提到:“城西北方這塊古老、遼闊的國土上的半沙漠的廣闊空間……在北京西北部一座巖石隆起地區(qū)的道宇……我腳下的山谷被最近的一場大雨淹沒;在我目之所及,是延綿到蒙古高原的山脈?!盵21] 這一被佩斯著意描寫的景觀,經(jīng)過他充滿詩意的呈現(xiàn),變成了超越時空、超越歷史的崇高景象:廣闊無邊的土地、漫天飛舞的黃沙,似是一片無名荒野。人類唯一的印記是一條帶著沙河的淺山谷,從那里發(fā)出的聲音,只聽到流水撞擊沙石,或是在看不見的鄉(xiāng)村社區(qū)之間進行從一岸到另一岸呼喚船夫的對話。西北方向是朝向蒙古、新疆的山戀疊嶂,那里有些地方留下了最初的沙漠旅行隊的蹤跡。更遠處,模糊而不真實,只有超越時間的目光才能看到地平線的盡頭。佩斯對這一切深深著迷,他在寫給友人的信中直言:“總有一天,我會自己朝著這個方向出發(fā)——我確信這一點,也許還有你,你和我一樣,無限地愛著這一切。”[22]
與白天引發(fā)的宏偉暢想不同,道宇的夜晚帶給佩斯的是靜謐中的深思:“在這里,夜晚是巨大而空曠的,萬籟俱寂襯托出極度的虛無和空乏,通到夢想世界中去一直到天亮。”[23] 在這里,佩斯的精神獲得了無邊無際的平靜,擺脫了喧囂的北京城,此處佩斯唯一的夜間對話是和那些在華北山區(qū)低空飛行的野鵝。佩斯甚至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醒著的睡眠者”,感受到了中國的“時間”——時間放慢了自己的腳步,使人仿佛能聽到它流逝的聲音。佩斯聽到了詩意的召喚:“在這里,面對這顛倒與流動的情形,有時甚至會想再次拿起筆創(chuàng)作,盡管我長期以來的決心都是與之相悖的?!盵24] 他在這座道宇一直住到了1917年9月底,共兩個半月左右的時間,傳世之作《阿納巴斯》的詩意萌芽在此期間生發(fā)。
1920年,佩斯考慮離開中國,但還有個夙愿未償。在同年4月21日給母親的信件中,佩斯寫道:“我剩下的一個愿望是,在我永遠離開亞洲之前,實現(xiàn)我制定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幾個計劃,比如去中亞探險?!蓖?月4日,在給母親的信中,佩斯報告了他5天以后動身去旅行的消息。與他同行的有他的朋友——法國駐華使團的醫(yī)生、東方學家貝熙業(yè)以及專攻西藏研究的圖桑。一行人先是騎馬以飽覽風光,但由于路途遙遠困難重重,后改乘一輛美國轎車出發(fā),從平原穿越山區(qū)、戈壁、草原,經(jīng)張家口到蒙古,穿越戈壁大沙漠,奔赴蒙古高原的城市庫倫[25],最遠到過離蘇聯(lián)邊境不遠的地方。
《亞洲信札》中與此次旅程相關的信件無不充溢著佩斯對大漠的熱烈向往:“就在北京,在我孤獨的幾個小時里,這些延伸到中國西部和西北部的沙漠對我的思想產(chǎn)生了影響,一種近乎幻覺的迷戀?!盵26] 佩斯感知到了大漠與海洋之間的某種神秘聯(lián)系。熱帶海島的成長環(huán)境決定了佩斯對海洋一生的眷戀,他曾在致母親的信中寫道:“我親愛的母親,你這個如此憎恨大海的人,你在我的血管里注入的不是血,而是海水?!盵27]
即便身處內陸荒漠,佩斯也時時能想起大海的召喚,且中國的大片土地讓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意識到自己對海洋的熱愛,在中國內陸的所有這些平坦的高地上,有著巨大的洼地或盆地,佩斯認為它們就像古代的海底一樣。在這里,無邊無際的大漠是最完美的想象中的海洋幻影——一個鏡像,佩斯將大漠稱作“大海的幽靈”。在1921年2月26日致康拉德的信中,佩斯寫道:“在戈壁沙漠中遇到的牽駱駝人的眼神中,我有時覺得自己看到的是海員的一瞥。在接近沙漠的路上,我甚至遇到過掛著帆的游牧馬車,好像它們在海上一樣?!盵28] 佩斯眼前是一片被風吹起的塵土海洋,是一個遼遠、粗獷、神秘的王國,它那幽遠無垠的空間,似乎能夠包羅萬象,卻又是空無一物般的荒蕪。在這里,時間和空間失去了參照物,給人的心靈升騰起別樣的崇高之感,這激發(fā)了佩斯內心對人類難以企及的自然、人類的生命之美的贊頌。在給母親的信中,佩斯對此次旅途的意猶未盡躍然紙上:“從各個角度來看,這次探險都是一次圓滿的成功,總是很有趣,而且常常令人著迷。我對此仍充滿熱情。‘人類經(jīng)驗將我?guī)У搅司竦淖钋把?,甚至比我想象的還要遠。我對這一切的記憶永遠不會褪色。”[29] 詩人的大漠遠游,無疑為他開拓了詩性沉思的廣闊空間,為他的創(chuàng)作開拓了新的詩情、新的題材和新的活力,為《阿納巴斯》提供了大部分的原材料。
總體來講,佩斯在《亞洲信札》中所書寫的中國景觀,從地理空間來說是不完整的。他筆下的“中國內地”,僅僅限于北京地區(qū)。佩斯筆下的中國景觀也是抽象的,從始至終他提供的具體描寫都極為有限,并沒有描述他居住的道宇的外觀,也沒有講述自己如何穿越戈壁大漠。佩斯選擇從某些限定的、抽象的意象——漫天飛揚的黃沙、一望無際的大漠——出發(fā),加以詩性升華后呈現(xiàn)他眼中的、腦海中的中國景觀,營造屬于他個人的氣勢恢宏的神話。這種觀照完全符合佩斯的審美原則,是他慣用的表現(xiàn)手法,他對簡約和抽象的濃厚興味,對深沉的思想內蘊的追求也體現(xiàn)在他的詩作中,構成了詩人獨特風格的重要標識。
三、《亞洲信札》中的中國人文書寫
在《亞洲信札》中,相比于對中國景觀的抽象書寫,佩斯對中國人文的書寫比較明確。20世紀初的中國正值一個歷史的轉折時期,佩斯眼見的是混亂而貧窮的中國社會。彼時,“天津事變”剛剛平息,佩斯把愛國情緒高漲、強烈反對外來殖民者侵略行徑的中國人民蔑稱為“歇斯底里發(fā)作的人民”,認為中華民族是“反復無?!钡拿褡?。但另一方面,佩斯并未全然以殖民者的姿態(tài)自居,他對處在帝國主義鐵蹄下的中國充滿同情:“雖然一團糟,一切都分崩離析,但這絲毫不會削弱我對這樣一個古老的人類社會在尋找未來命運時的同情。”[30]
佩斯不喜歡把自己緊鎖在外交圈內,不認同同僚們不與當?shù)厝私煌纳罘绞胶凸ぷ鞣绞?,認為這種態(tài)度無法了解中國,也無法把握其動蕩變革的過程。佩斯始終與中國社會現(xiàn)實保持緊密的聯(lián)系,常與當時中國的政治人物往來,曾在寫給祖叔父的信中提及與他一同下棋的中國政客:“晚上和我一起下中國象棋的中國政客非常幽默,因為他們不與我僵持,也不信任我,他們很偶然地向我透露了一些東西,這是我在中國真正想要的東西,并非我能從大使館口譯員那里學到的?!盵31] 與他們自由地交談,使得佩斯能獲取有關中國的各類信息,了解中國可能存在的新走向和新變化。受佩斯本人外交官的身份以及生活圈層的影響,他也常與很多中國的上層人物,或者與上層人物接近的名流、知識分子密切接觸。在與母親的通信中,佩斯介紹了與他過從甚密且有代表性的陸徵祥、梁啟超。
在1918年12月給母親的信中,佩斯提及陸徵祥[32]。佩斯筆下陸徵祥的形象是:“1912年,作為一名28歲的年輕中國人,他穿著絲綢長袍、扎長長的辮子來到馬賽,當時他的優(yōu)雅和對歐洲語言的精通已經(jīng)讓人感到非常驚訝?!迸逅挂曣戓缦闉樽约旱乃饺伺笥眩逅拐J為這樣的友誼在中國官場中十分難得,因為在紛亂的中國官場,有很多事情阻礙人際關系走向親密。陸徵祥分別于1915年1月至1916年5月和1917年12月至1920年8月?lián)瓮饨豢傞L,從1919年1月至1919年12月,他擔任巴黎和會中國代表團團長。佩斯對其贊譽有加,稱其“為中國外交注入了一種真正的新精神,一種方法、明晰、廣泛的人文主義的精神”[33]。佩斯還認為陸徵祥是一個博學之人,因為陸徵祥在繁忙的政治生活之余翻譯了幾部法國作品,包括庫丘的《詩人與亞洲賢哲》,以及克萊門梭的戲劇《幸福的面紗》。1911年,陸徵祥受洗為天主教徒,他作為一個真正的天主教徒對精神生活的追求也得到佩斯的敬仰。佩斯甚至認為,陸徵祥是唯一一個展現(xiàn)出真正精神生活跡象的中國人。佩斯直言:“我不難想象,在逆境或孤獨中,他會在某個歐洲修道院結束自己的日子?!盵34] 佩斯所言如同預言一般應驗,陸徵祥在自己的比利時妻子逝世后,1929年成為比利時布魯日圣安得會修士,并在修道院度過余生,最終于1949年逝世。
在佩斯1918年12月27日給母親的信中,出現(xiàn)了梁啟超的身影:“會讓你有點吃驚的是,他穿著他的中國服裝,一個人在國外仍然堅持穿著?!盵35] 信中還稱贊梁啟超是位才華橫溢的作家,以公民責任感和愛國主義精神為動力,暫時放棄了創(chuàng)作純文學作品,轉而投身一場南北之間的普遍和解與民族振興的公共運動。佩斯認為,梁啟超“現(xiàn)在只能像十八世紀的法國作家一樣,作為一名社會改革家、經(jīng)濟學家和法學家來表達自己的觀點”[36]。佩斯十分欣賞梁啟超,稱梁啟超是與自己最意氣相投的中國人之一,但卻不同意他的政見。梁啟超從來不愿意認為歐洲的政治模版完全適用于中國,他要求中國建立完全獨創(chuàng)的機構。而在佩斯看來,在充滿危機的當下形勢中,梁啟超的觀點過于理論化也太過急進。佩斯也提到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和李惺流教授,說他們都是中國學者和知識分子。
而中國民眾在佩斯筆下,很少得到真正的描繪,往往被他用一些籠統(tǒng)的、抽象的、有時是貶義的字眼加以指稱,呈現(xiàn)出模糊的群集形象。首先,佩斯眼中的中國民眾是極度重視金錢的,佩斯多次提到他所接觸到的中國人“虛榮而貪婪,只有兩種激情:金錢和獲得社會地位”,“整個民族,從北到南,都在數(shù)數(shù)器上練琴,金幣的歌聲就是它靈魂的最好表達”[37]。其次,佩斯在提及身邊的下層中國人,尤其是老管家“弗朗索瓦”的情況時,談到他身上表現(xiàn)出冷漠的“中國性格”:“冷漠是中國人最基本的特質,即使在他們之間也是如此;在老傳教士看來,這是他們在傳教時必須克服的最無望的障礙。在我善良的弗朗索瓦的冷靜和耐心的溫柔下,我從未發(fā)現(xiàn)一絲背信棄義或秘密敵意,但也沒有發(fā)現(xiàn)一絲真正的感情。”[38]
此外,佩斯多次指出中國人有“迷信”特質。佩斯認為中國人對于靈性、對于所有的形而上學問題都漠不關心,中國人天生對任何精神事物都不感興趣,因而也從未經(jīng)歷過任何宗教的涌動。然而“這些非常善于社交的人無疑是世界上唯一的似乎從未感到需要宗教的人——結果是所有民族中最迷信的”[39]。在佩斯看來,這種令人難以置信的迷信直擊中國民眾深層的潛意識。佩斯略帶諷刺地說:“對他們來說,即使是備受推崇的科學,也與最瘋狂的幻想形成了一種賦格和對位;例如,大地測量很快就變成了風水。”[40]
在佩斯看來,這種自下而上的迷信釀成了社會悲劇。1917年12月中旬,一場肺鼠疫流行在內蒙古爆發(fā),隨后蔓延至中國北方地區(qū),并逐漸向南方和東方地區(qū)蔓延,該流行病奪去了大約15000人的生命。佩斯對當局面對鼠疫的不作為感到憤怒,他認為這種最嚴重的肺鼠疫并非無法預防,只需戴上口罩,即使在特別易受感染的區(qū)域,人們也可以避免被傳染。因而面對這種情況,生命真正受到威脅的是沿路蹣跚而行的窮人。而中國當局完全有條件為這些底層人士做更多的事情,因為在當時外國貸款已經(jīng)為他們提供了擔保。佩斯在寫給母親的信中對迷信而不作為的當局進行了批判:“但是沒有什么比這些人的宿命論更返祖了,對他們來說,巨大的自然災害只不過是天地之間神秘的不和諧的結果。此外,人類的生命對他們來說太微不足道了,以至于他們認為必須讓大自然自由地以自己的方式解決人口問題?!盵41]
《亞洲信札》中涉及的階級只限于上層掌權者、知識分子和底層平民,苦力、船夫、人力車夫、馬夫、漆匠、仆役等都留下了或明或暗的身影,而其他社會階層形象幾乎沒有涉及,這是由佩斯在中國實際的生活圈所決定的。
值得一提的是,佩斯并未抱持“西方優(yōu)于東方”“西方文明而東方野蠻”的西方中心主義觀念。正如加洛蒂所言:“佩斯善于傾聽‘各民族及其不朽語言的遙遠的聲音,記住過去古老文明的痕跡。”[42] 佩斯欣賞中華文化,認為中國必須忠于自己的過去,應當持守她與自己的土地、歷史的密切關系,守護自己的神話。他贊成那些發(fā)展中國民族主義的人,贊成他們強調中國要成為一個真正獨立的國家。同時,佩斯認為應當尋找更適合中國的社會制度,而不是模仿適合西方國家的制度。佩斯更是極有遠見地發(fā)覺了馬克思主義之于中國社會的契合:“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想已經(jīng)對中國所有的年輕知識分子產(chǎn)生了微妙的吸引力,從長遠來看,經(jīng)過多次顛覆和過渡實驗,甚至在中國實現(xiàn)統(tǒng)一之前,沒有什么能阻止華人社區(qū)朝著非常接近最正統(tǒng)的列寧主義共產(chǎn)主義的集體主義邁進?!盵43] 此外,佩斯看到了廣大農(nóng)民群眾對中國革命所起的決定性作用:“此外,我相信,與所有流行的觀點相反,并且絲毫不希望出現(xiàn)悖論,農(nóng)民本身將有朝一日提供中國偉大革命的基本要素,因此,在地球的這一廣闊地區(qū),最終將決定整個亞洲在未來地緣政治中走哪條道路的將是中國的農(nóng)村群眾?!盵44]
總而言之,佩斯始終對中華民族的未來發(fā)展寄予希望。初到中國時,某天在中國農(nóng)村,佩斯看到一個農(nóng)民平靜而漠不關心、毫不驚訝地停下手頭的農(nóng)活,凝視著第一架出現(xiàn)在中國天空中的飛機,仿佛它只是一只風箏。這個情景使佩斯十分震撼,他發(fā)覺“在這個非常古老且極具可塑性的民族,人們會多么迅速地準備好接納與適應現(xiàn)代的每一種形式——技術的、科學的以及社會的”。佩斯認為,不應低估中華民族內含的巨大能量,“那將是低估了這個民族未來在科學和技術以及社會事務上的同化能力;在國際舞臺上低估這個巨大國家的巨大自然資源——有朝一日,它可能會變成一個工業(yè)強國,擁有美國現(xiàn)在享有的所有物質優(yōu)勢”[45]。一百余年前,這位來自法國的外交官已預見了中華民族未來的無限可能。
結語
《亞洲信札》中的中國書寫,不能簡單地歸之于佩斯在中國所見所聞的復述。他筆下的中國既立足于實際的生活體驗,也立足于他本人對中國文化的認知以及對中國社會的反思,最終通過回憶、想象等方式重新加工,經(jīng)由他的詩性書寫呈現(xiàn)。不可置否,佩斯對中國的理解也有偏頗之處,比如他在寫給法國詩人瓦萊里的信中提及對中國詩歌的見解:“至于詩歌對中國人來說是什么,我們不妨不要談論它。我們過去關于詩歌原則的爭論在這里是不合適的。中國的詩歌概念總是服從于最學術的一致性要求,從來沒有觸及詩歌神秘的真正來源?!盵46] 這或許與佩斯未曾學習漢語,不曾閱讀原版的中國詩歌有關。
正如佩斯自己所言:“從沒有像中亞高原能如此激發(fā)我的想象?!盵47] 中國見聞豐富和深化了佩斯的詩的想象,為他創(chuàng)立雄健多姿的詩風提供了可能。佩斯在離開中國前夕,在寫給友人的信中講到“中國已經(jīng)充分擴展我于狹小星球上之視野”[48],這或許是中國贈與這位詩人最豐厚的禮物。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法國收藏中國西南文獻的整理與研究(1840—1949)”(項目編號:19ZDA221)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
注釋:
[1] 毛信德主編:《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詞與獲獎演說全集》,杭州:浙江工商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74頁。
[2] Collectifs. Hommage à Saint-John Perse,Paris: Gallimard,1965,p22.
[3] 同[2],p19.
[4] 作者注:1972年伽利馬(Gallimard)出版社出版《圣-瓊·佩斯全集》,列入“七星文庫”,全集中收錄的作品由佩斯本人親自審定,除詩歌外還收有文藝、政治演說、書信、音樂、文學短評等。
[5] [法] 卡特琳娜·莫約:《圣-瓊·佩斯的〈亞洲信札〉》,第13~14頁。轉引自錢林森:《法國作家與中國》,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480頁。
[6] Saint-John Perse. ?uvres complètes,Paris: Gallimard,1965,p654.
[7] 郭安定主編:《圣-瓊·佩斯與中國》,北京:今日中國出版社,1999年版,第2頁。
[8] 劉成富:《論圣-瓊·佩斯作品中的中國文化參照》,《江蘇社會科學》,2001年第6期。
[9] 同[6],p714.
[10] 同[6],p812.
[11] 同[6],p833.
[12] 同[6],p826.
[13] [法] 圣-瓊·佩斯:《圣-瓊·佩斯詩選》,葉汝璉譯,長春:吉林出版集團,2008年,第190頁。
[14] 同[6],p876.
[15] 同[6],p877.
[16] 同[6],p879.
[17] 作者注:今北京海淀西北郊的一座名叫“桃峪觀”的道觀。
[18] 葛雷:《圣-瓊·佩斯評傳》,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240頁。
[19] 同[6],p895-896.
[20] 同[6],p820.
[21] 同[6],p846.
[22] 同[6],p822.
[23] 同[6],p821.
[24] 同[6],p846-847.
[25] 作者注:今蒙古國首都烏蘭巴托。
[26] 同[6],p880 881.
[27] 同[6],p883.
[28] 同[6],p888.
[29] [47] 同[6],p881.
[30] 同[6],p845.
[31] 同[6],p827.
[32] [34] 同[6],p865.
[33] 同[6],p864.
[35] 同[6],p866.
[36] 同[6],p867.
[37] 同[6],p834.
[38] 同[6],p863.
[39] [40] [46] 同[6],p824.
[41] 同[6],p858.
[42] [法] 羅杰·加洛蒂:《論無邊的現(xiàn)實主義》,吳岳添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90頁。
[43] 同[6],p810.
[44] [45] 同[6],p811.
[48] 同[6],p8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