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怡
關鍵詞:制箋發(fā)展史 制箋工藝清代彩箋 名人書札
一、彩箋發(fā)展史概略
彩箋肇始,現(xiàn)存爭議。一為東晉說,宋人高承在《事物紀原》中提到,應德詹在《桓玄偽事》記載后趙皇帝石季龍用五色紙寫詔之事。“蓋箋紙之制也,此疑其起也”,或許只是當時沒有彩箋之名罷了。二為南朝說,《南史· 后主紀》記載了南朝陳后主命張麗華與眾妃嬪“襞彩箋制五言詩”以邀群臣饗宴之事,彩箋之名正式步入人們視野。
唐代彩箋在文人墨客中流行開來,黃濬在《花隨人圣庵摭憶》一書中說彩箋“ 至唐始粲然大備”。這一時期更開創(chuàng)了箋紙定制的先河。唐代女詩人薛濤晚年隱居于成都浣花溪畔,因其喜賦小詩,且生性好紅,故請匠人做“深紅小彩箋”。該箋后來風靡,人稱“薛濤箋”,后世不斷仿制此品。
宋代書札文化高度繁榮,講求箋紙是達官顯貴、文人墨客間的風尚。早在宋太宗時期,士人對名人尺牘、手札的收藏、摹刻尤為重視,隨之帶動制箋行業(yè)發(fā)展。兩宋延續(xù)唐代箋紙制作工藝,不僅色彩多樣,技法上也有所突破。沿用至晚清的砑花工藝于宋初成熟。砑花是先在木板上雕出陰線圖案,在其上覆質(zhì)地薄且韌的箋紙,用木棍或石蠟在背面磨制,在紙上留下凸出的花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張即之《上問尊堂太安人尺牘》、蘇軾《久留帖》所用荔枝紋砑光箋與花卉砑光箋為宋代箋紙中砑花技藝的代表。
元代制箋依舊興盛,明代在元的基礎上繼續(xù)發(fā)展,在使用上呈自上而下的趨勢,即箋紙的使用由宮廷官僚集團向商人市民階層的普及,隨著晚明江南刻書與書札文化的興盛,形成較為廣闊的行業(yè)空間,并在沿江地區(qū)形成制箋產(chǎn)業(yè)鏈。而將制箋行業(yè)推向高潮,要數(shù)《蘿軒變古箋譜》與《十竹齋箋譜》兩部集大成箋譜的問世。
《蘿軒變古箋譜》是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箋譜,由福建漳州人顏繼祖作序,南京刻工吳發(fā)祥于天啟六年(1626)在南京刊成。箋譜分上下兩冊,收錄箋畫178 幅。工藝方面,《蘿軒變古箋譜》多由饾版印制。在此之前,多色花箋圖案的印刷,是在雕版上刻有不同紋飾的地方涂抹不同顏料,然后鋪紙,一次刷制,但最終效果會產(chǎn)生不同顏色的混淆。而饾版工藝則為圖案所需每一種顏色定制一塊雕版,從淡色到深色逐層印制。從工藝角度來說,饾版構(gòu)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彩色套印,且最能保留中國繪畫的本色與精神。此外,部分學者認為由砑花工藝發(fā)展而來的拱花工藝也在《蘿軒變古箋譜》有所應用,浮雕效果較前代更為生動。
胡正言是明末書畫篆刻家、出版家,其人甚是喜歡花箋這種形式,每遇繪畫佳作,便刻印為花箋,行銷于市,頗受追捧。他于崇禎十七年(1644)在南京刊成四卷四冊的《十竹齋箋譜》,收錄箋畫283 幅。工藝方面,《十竹齋箋譜》較《蘿軒變古箋譜》更加成熟,鄭振鐸言其“持較原作,幾可亂真”。值得一提的是,《十竹齋箋譜》在表達傳統(tǒng)人文典故的圖案表意上運用了象征手法,如“融梨”用畫盤中盛放梨果來比喻孔融讓梨,又用“舉案畫幾案”來影射孟光、梁鴻舉案齊眉。
二、箋紙類目與圖案
如果說晚明彩箋制作工藝達到了一個至高點,那么清代在題材上則覆蓋了更寬的領域。清代彩箋式樣增多,宗室貴胄、文儒政要、書畫名家也參與制作,大量名人畫作、金石紋飾借助彩箋這一媒介進行傳播,為清代箋紙題材、樣式的創(chuàng)新提供了靈感。
梁穎將彩箋概括分為色箋、花箋和畫箋三大類,每一大類之下,又可細分為若干種。1 此次展覽的兩冊書札箋紙在類目上涵蓋色箋、花箋、畫箋三大類。其中,《翁方綱、袁枚等書札十七通》一冊,為清寫本,收錄翁方綱一通二頁、袁枚一通二頁、鐵保一通一頁、阮元一通三頁、湛福一通四頁、英和一通一頁、初彭齡一通一頁、周鍔一通一頁、李方敖一通二頁、周厚轅三通十五頁等,共十七通三十二頁,于2006 年中國嘉德秋拍價購入藏?!锻踯矘s書札》一函兩冊,為清光緒年間稿本,收錄王懿榮及其家庭成員家書以及“ 哭順德李侍郎”長跋、詩稿等,共二十通五十八頁,于2008 年中國嘉德春拍價購入藏。
(一)色箋
這兩冊書札所見箋紙,以色箋居多。色箋多指經(jīng)過染色、沒有花紋圖案的箋紙。其中鮮有標店號,多數(shù)店號不可見。清代色箋中,紅、黃、藍、綠、紫等諸色兼有,紅色因喜慶更為流行。此外,有人喜愛宣紙本色的素雅,直接取來作箋,坊肆為方便書寫者行文布局,印上紅色或他色界行,界行以八行、六行多見,八行箋為舊時信箋規(guī)范,寫信者必須考慮好行文布局,將行書寫滿,不可空行;六行箋則屬可以簡省虛文的便箋。部分坊肆制品與文人自制箋,在界行、邊欄、天頭地角等處裝飾花紋或圖案,以《翁方綱、袁枚等書札十七通》款屬“青云齋”箋為例,該箋以紅色界行,邊欄刷印細竹,頗為清雅(圖1)。
(二)花箋
花箋多指經(jīng)雕印、饾版、拱花等工藝,染色或刻印花紋圖案的彩箋。根據(jù)圖案題材可細分若干種,如“集古箋”“花草箋”“紋樣箋”等。
1. 集古箋
受清代崇古、嗜古風氣的影響,制箋的題材亦傾向金石趣味,制箋主人將收藏或所見古物,摹拓上版,以彩箋形式梓行,這便是集古箋。清代集古箋題材多樣,常見品種有鐘鼎彝器紋飾箋、古泉權(quán)符箋、古磚瓦文箋、碑碣摩崖石刻文字箋等。這類箋以器物或書跡為背景底紋,借以突出制作者與使用者好古的趣味。這一方面能夠吸引同好,促進金石考據(jù)方面的交流,另一方面,集古箋又能彌補金石圖譜之不足?新出土的金石器物、傳世名器的歸藏與流傳為許多金石文獻所不載;集古箋中名家題跋與識語,更是金石學研究不可遺漏的重要材料。因此,集古箋承載的金石文獻的史料價值不容小覷。
縮略描摹金石學文獻著錄中傳世器與新發(fā)現(xiàn)器物,為這種題材箋紙常見的形式之一。以《翁方綱、袁枚等書札十七通》所納英和詩箋為例,該詩為懷古詩一首:
三旬瞥眼歲華使,老弁今還識姓名。綠樹祠邊頻有夢,景幻祠供有先文莊公神主。白云天際不勝情。同為嬉戲人安在,博得欷歔句易成。曾幸談心遇師友,一燈相對足平生。清江感舊,書請約齋八兄大人正。弟英和拜草。
詩箋為文人以詩歌作品相呈,以詩代信,或征求意見,或借詩言事。索綽絡· 英和(1771 ~ 1840),初名石桐,字樹琴、定圃,號煦齋、粵溪生,滿洲正白旗人,為禮部尚書德保之子。英和少年才俊,乾隆五十八年(1793)中進士,選為庶吉士,散館后授編修;官至軍機大臣、戶部尚書、協(xié)辦大學士,加太子太保銜。英和工詩文,善書法,著有《恩福堂詩集筆記》《恩慶堂集》《卜魁集紀略》等。該詩箋中,英和路經(jīng)清江(今浙江省溫州),感念故舊,寫詩以抒情。該詩箋圖案為饾版多色套印藏于錦地紋琴囊之中的古琴與甗各一,配以詩歌內(nèi)容,體現(xiàn)英和懷念故人之情愫(圖2)。
清代金石學研究在前人的基礎上有所擴展,將錢幣、權(quán)符等與國家經(jīng)濟、軍事發(fā)展相關的器物也納入其中,這豐富了集古箋的圖案?!锻踯矘s書札》中收錄一通三頁寫于印有古泉圖案箋紙上的家書:
三弟、弟婦同覽:連得兩書,驚悉二兄大人已于去年十二月廿五日謝世。家運不幸,罹此鞫兇,三歲之中,疊遭大故,又喪同懷,自分何辜,上獲重譴,為此沈痛,曷其有極。惟念二嫂來歸,吾門仰事賢勞,艱苦備嘗,此來煢獨,已是決絕之人。尚望弟與弟婦,遇事順從,加意推讓,外顧家聲,下慰泉壤。姊雖遠離,庶寬馳系。前于閱信后,已于寄崇烈信中,命天潔治蔬筵,代薦以供。蓀又寄來奠資一箱、金銀錠各五十顆,交把頭帶來,即望登入,以時焚化,聊盡生人之心,如斯而已,尚何言哉?吾弟亦須善自排解,隨時珍衛(wèi),以冀將來支持門戶,培植兒孫是則,縷縷愚衷,所不能已于言。比有寄乃三姊書,覓次早寄去為安。臨楮涕泗,不知所云。此復。二姊適王寄。三月二日。
王懿榮(1845 ~ 1900),字正儒,號廉生,山東福山人(今山東省煙臺市福山古現(xiàn)村人)。光緒六年(1880)中進士,后選為庶吉士并于光緒九年(1883)受翰林院編修,并于光緒十五年至二十六年間(1889 ~ 1900)先后三任國子監(jiān)祭酒。庚子年(1900)八國聯(lián)軍入京時,時任京師團練大臣的王懿榮奮死抵抗。然軍力懸殊過大,守軍不久潰敗,王懿榮寧死也不愿茍活,遂偕夫人與兒媳投井殉國,謚號“文敏”。同治三年(1864),王懿榮被簽分到戶部任額外主事,此事前后他痛失多位親人:其兄弟王懿霖于同治四年(1865) 歿于京師,姑姑王太夫人與長女王保生也于次年在京師病故,推測該箋反映此事。
王懿榮學識淵博,泛涉書史,好古成魔,因見藥店所售“龍骨”上的刻紋,進而發(fā)現(xiàn)甲骨文,也為收藏殷墟甲骨第一人。性嗜金石的他,對古泉也頗有研究,并著有《王廉生古泉精選拓本》。此箋刷印布幣圖案,布身有“安人安頤”四字,題款“ 古鏟幣一晉殘磚一”(圖 3)。布幣因形狀似鏟,又稱鏟布,流通于我國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中原諸國,因其脫胎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工具,象征了以農(nóng)為本,具有五谷豐登、財源廣進的吉祥寓意。該箋紙的使用,布幣形式或與信箋所提奠資相對,布身文字體現(xiàn)了對已故親屬的追思、愿在世家人早日平復悲傷的祝愿。然在書法風格上,與明確為王懿榮信札的手書相較,有所區(qū)別。此外,從內(nèi)容上看,“二姊適王寄”表明寫信者應為女性,推為由王氏女眷所寫。
此外,該書札另收家書一通二頁:
父母親大人膝下:賜捎海魚等物俱已領到。入夏,伏想慈體康健,不勝敬系。女身子結(jié)實,女婿公私順適,孩輩旺相,新婦和順,敬祈寬念。良侄與女門又結(jié)一重親,甚是可喜。女二兄今年下北闈否?三弟工夫想必大進,不可不看書也。敬叩福安,合家歡喜。二女適王。叩上。六月十九日。
箋紙圖案為刷印的善業(yè)泥(圖4)。善業(yè)泥為用模子拓成的泥制浮雕佛像,于乾嘉年間隨金石考據(jù)學興起而漸入士人視野,因所發(fā)現(xiàn)者以唐代居多,且背有“大唐善業(yè)泥,壓得真如妙色身”諸字而得名。該封家書使用善業(yè)泥圖案箋紙,與信箋內(nèi)容適配,有禮敬祝福之意。
2. 花草箋
花草箋為印有花鳥蟲草圖案的一類花箋。作為清代花箋中最常見的品種,圖案雖相對簡單,但不乏制作工藝精湛,品味清麗素雅者,如《翁方綱、袁枚等書札十七通》所納鐵保寫與親人的一通兩頁家書。
鐵保(1752 ~ 1824),字冶亭,號梅庵、鐵卿,滿族正黃旗人。清乾隆三十七年(1772)進士,因年輕才高,頗得時任大學士的阿桂器重,屢次保薦,獲乾隆帝賞識, 擢翰林院侍講學士、侍讀學士、內(nèi)閣學士,后升任禮部侍郎、吏部侍郎、廣東巡撫、山東巡撫等職,于嘉慶十年(1805)升任兩江總督。
鐵保宦海浮沉近五十年,官至一代封疆大吏,但卻詩曰:“半生涂抹習難除,一任旁人笑墨楮。他日兒孫搜畫篋,不留金幣但留書?!彪m久居高位,但只想將自己的書法作品傳于后人。作為清代中期成就卓著的書法家之一,鐵保優(yōu)于文學,長于書法,詞翰并美。擅詩,少時即與百齡、法式善稱三才子。其楷書宗法顏真卿,行草書宗法二王、懷素、孫過庭,加上自己“因大地自然之運”的領悟和創(chuàng)新變化,終在書法上自成一格,達到高峰,時人謂其書與劉墉、翁方綱、成親王永瑆并駕為“乾隆四大家”。這一通為其家書:
接前札,備悉雅況,慰之。弟于五月間題補考功員外。鄙性愚拙,動悲獲戾,進此一步,實出望外,相知如足下,當亦為之欣慰也。近來雖積習未除,時托之章句,然考功事繁,吟情頓減,亦當如兄之見笑同人耳,呵呵!老母大佳,六弟亦好,至弄璋一說,尚無此快事。前承關注,特此細瀆。千里關河,徒懷累月,倘遇鴻便,當祈時惠德音也。上耐園四哥大人如胞,老伯母大人前乞叱名請安,嫂夫人請告。弟鐵保頓首。八月九日沖。
家書內(nèi)容流露脈脈親情,書體雄厚渾穆、遒麗自然。兩枚箋下方左端,饾版多色套印牡丹、菊花、柿葉等草植,輔以祥云(圖5)?;ㄆ恐泄┮运募净ɑ埽缑?、蘭、山茶花、荷花、百合、菊花、桂花、水仙等,寓意四季平安、呈祥獻瑞。箋款署富春,為清中期箋紙款屬,《袁氏藏明清名人尺牘》《龐虛齋藏清朝名賢手札》有見載。此種下方一端印有圖案的箋紙為角花箋,《清稗類鈔》詳細記載其樣式:
于箋下方之左端,圖以諸花,謂之角花箋,又曰押角箋。嘉慶時怡親王所制也,形形色色,花樣極新。最美觀者一種,圖古鼎八,橫欹倒置,色異形殊,小如豆而大不盈指,且占地不及寸。光緒時,京師琉璃廠紙肆猶有存者,然不易購也。2
角花箋出現(xiàn)的時間尚存爭議。就上文內(nèi)容可知,輯錄《清稗類鈔》的近代學者徐珂認為角花箋為嘉慶年間所制。然歷史學家朱家溍,在為其父朱文鈞所編《介祉堂藏書畫器物目錄》中,將所收藏“怡王府制角花箋五種三十四張”列于乾隆仿金粟山藏經(jīng)紙、乾隆梅花玉版箋與乾隆羅紋箋之間,這無疑將角花箋視為乾隆間產(chǎn)物。此外,鄭振鐸在《中國古代木刻畫史略》中也將角花箋定為乾隆年間制品。基于以上觀點,筆者將角花箋列為乾隆年間制品。
基于此推測,這些后來被視為珍玩的角花箋,應為第二代怡親王愛新覺羅 · 弘曉府上所制。
愛新覺羅· 弘曉(1722 ~ 1778),字秀亭,號冰玉道人,別署冰玉主人、訥齋主人、侍萱主人,為第一代怡親王康熙十三子胤祥的第七子,于雍正八年(1730)襲封怡親王,謚僖。弘曉以藏書、刻書為樂,乾隆三年(1738),弘曉受命管理理藩院,任造辦處都統(tǒng)。職能的便利,使弘曉有機會接觸到所管轄的四十二個作坊內(nèi)的六十一個門類,結(jié)識各坊名師,使其府上制箋條件齊備。鄭振鐸在《中國古代木刻畫史略》中有言:
乾隆間(約1750),盛行著“怡府箋”,大類“十竹齋箋”。紙幅的下角刻有精致細巧的彩色木刻畫……其圖形纖巧異常,“逗板”“拱花”,式樣翻新,有許多尚是十分新穎可喜的,方之“十竹齋箋”,無肯多讓。3
這段話表明,怡府角花箋風靡于乾隆年間,但未有箋譜傳世,后怡親王勢力漸衰,怡府角花箋流入民間,后世不斷翻新其花樣,且數(shù)量較多,故推測這兩枚箋款署“富春”的角花箋為同時期富春齋仿怡府角花箋樣式所制。
3. 紋樣箋
紋樣箋是指通過雕印、砑花、拱花等工藝在箋紙上形成底紋的一類花箋?!锻踯矘s書札》中有二通七頁信箋使用了木板刷印的絳云箋,朱砂色祥云紋飾,裝飾意味強,給人以古雅樸質(zhì)之感,箋紙左下角有“絳云箋 松竹齋制”的字樣(圖6)。松竹齋為榮寶齋的前身,初創(chuàng)于清康熙十一年(1672),南紙銷售初為其大宗,后經(jīng)營業(yè)務逐漸拓展到文房、字畫、金石、古董等范疇,直至乾隆年間,經(jīng)營方向逐漸開始面向大眾,這其中就包括箋紙的印制與銷售。絳云箋是松竹齋當時出品的一款箋,從2018 年廣東崇正拍賣春拍王懿榮“致夫子札”中我們姑且可對絳云箋的來歷推測一二:
香濤造有絳云箋、玉版十三行箋,幼樵尚未造出,總不如師門制箋之多也。榮每思得一器造一箋,竟無暇且無人畫。古泉之從未著錄者,得之,亦可一泉一箋。此處刻板裁樣,蜀中印之甚佳,其本地制式總不合款。夫子大人。榮上。
香濤為張之洞之號。張之洞(1837 ~ 1909),字孝達,號香濤。晚清名臣,清代洋務派的代表人物。祖籍直隸南皮,出生于貴州興義府(今安龍縣),同治二年中進士第,授翰林編修,歷任教習、侍讀、侍講、內(nèi)閣學士、山西巡撫、兩廣總督、湖廣總督、兩江總督、軍機大臣等職,官至體仁閣大學士。與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并稱“晚清中興四大名臣”。
王懿榮“致夫子札”體現(xiàn)了他對張之洞“造有絳云箋”的艷羨,就王懿榮所述口吻可推斷此箋形為張之洞委托松竹齋所制。絳云箋制式考究、質(zhì)地奢華,這亦符合張之洞晚清重臣的身份,這對一般文人墨客而言是難能企及的。
坊肆制箋面向大眾,而文士私家制箋帶有文人專屬的某些特征:首先,制私家專用箋紙,或是附上室名、齋號,顯得鄭重又不易被冒名,可視為身份與信用的象征;其次,私家制箋的樣式和題材能夠代表主人的文化品位和知識涵養(yǎng)。清代文人委托制作私家專用箋紙,漸成時尚。與坊間制箋相比,名士詩人們競作詩箋,以相酬酢,出奇制勝,大有精神。這從側(cè)面展現(xiàn)了文人階層的審美意象。
(三)畫箋
畫箋為展現(xiàn)繪畫作品的一類彩箋。其中,用饾版工藝對名人畫稿進行復刻,可被視為次真跡一等。自晚明開始,一些制箋主就開始親自為箋紙繪稿,同時彼時一些書畫名家也受邀參與到繪制箋紙畫稿的工作中來。他們或擬古人筆法,或揮寫自如,為箋紙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優(yōu)秀作品。箋紙為明清名人書畫得以展現(xiàn)的一席之地,名人畫箋不但是書寫的載體,亦成為習畫者觀摩、臨習的范本。
《翁方綱、袁枚等書札十七通》中收錄阮元信箋一通三頁。阮元(1764 ~ 1849),江蘇儀征人,字伯元,號蕓臺。乾隆五十四年(1789)進士,官至體仁閣大學士。善書,精研金石,參與編纂《石渠寶笈· 續(xù)編》《欽定全唐文》等書,有《研經(jīng)室集》《積古齋鐘鼎款識》《兩浙金石志》《漢延熹西岳華山碑考》四卷等多種著述。嘉慶元年(1796),時任浙江學政的阮元重建曝書亭。書札收錄的這3 頁信箋,講述阮元得到當?shù)厥考澗柚匦奁貢r,特向友人闡述其對重修的一些想法:
省垣晤語,倏已兼旬,遙會清輝,每深馳溯。弟出巡處郡,今抵蘭溪。所特啟者,嘉興曝書亭擬欲重建。撫藩諸友已皆書冊捐資。今將冊奉交,乞?qū)倭侠?,大約須就廢圃中構(gòu)一六柱小亭,梁柱皆宜用石,將來詩記多可于柱上鐫之。外筑女墻一圍,內(nèi)多栽梅竹,如紳士所捐有余,則可復建潛采堂三間,奉安圣祖仁皇帝御賜匾額,更為盡善。此事能于秋初告成更妙,一切經(jīng)理,想風雅賢太守自能蕆事,肅此。恭請近安。諸惟垂鑒,不宣。小尹老公祖閣下。治弟阮元□。二月八日。
這三頁為砑花信箋,其中的兩頁圖案湮滅不清,根據(jù)可辨的一頁箋紙圖案以及箋署“ 摹曹秋岳竹垞”推測,圖案為《竹垞圖》(圖7)?!吨駡搱D》最初為明末清初著名畫家曹岳應好友朱彝尊之邀而作,朱彝尊(1629 ~ 1709)為明代大學士朱國祚的曾孫,字錫鬯,號竹垞 ,浙江秀水( 今浙江嘉興) 人,著名詞人、學者、藏書家,與王士禎并稱南北兩大詩宗,有“南朱北王”之譽??滴醢四辏?669),41 歲的朱彝尊自山東游歷回到嘉興,買宅于鄰。因“ 性癖好竹”,在宅西遍植竹子,以“竹垞”自號??滴跏辏?674) 冬,朱彝尊客居潞河( 今北京市通州區(qū)),為表游子思鄉(xiāng)之情,故請曹岳畫《竹垞圖》,還自填了一闋《百字令· 索曹次岳畫竹垞圖》?!栋僮至睢?索曹次岳畫竹垞圖》一出,“名流皆題百字令一闋”,和者多達66人,詞作74 闋,王士禎、陳維崧、尤侗、徐釚、李良年、沈岸登等都有題詠。阮元于嘉慶元年(1796) 重建曝書亭,請畫家周瓚與方熏重摹曹秋岳《竹垞圖》。根據(jù)信箋釋文所知,阮元表述內(nèi)容與畫箋內(nèi)容呼應,箋署“ 摹曹秋岳竹垞”亦是證明,雖周瓚、方熏重摹《竹垞圖》失傳,但畫箋尚存也不失為一種補闕。
三、結(jié)語
彩箋不是孤立發(fā)展的藝術品種,而是一個時代藝術語言與精神追求的縮影。彩箋不但可以用來書寫,也可作案頭清玩;尺幅雖小,圖案卻包含極為豐富的題材,它既能表達美滿寓意,又能體現(xiàn)學識涵養(yǎng),故而最能抒發(fā)詩情畫意。
清代彩箋上的圖案,在題材與樣式上較前代大為豐富,加之制箋工藝的成熟,甚至突破了簡單的裝飾意味:與畫壇密切聯(lián)系,書畫作品成為制箋的主要題材;金石考據(jù)學的興盛,使集古箋更加流行;文人私家定制箋紙,成為箋肆以外又一制箋主力。清代彩箋圖案不僅反映了文人階層的書寫禮儀和審美情趣,又兼具了畫譜、金石圖譜的傳播作用。因此,清代的彩箋圖案不再是僅供人觀賞的視覺圖像,它與書札內(nèi)容相互依存,彼此補充,成為表情達意、供人閱讀的文本,共同構(gòu)建生動活潑的文獻形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