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冬臘月出生的人,和火脫不了干系。我便如此,十月出生。屬蛇。易寒,怕冷。
在鄉(xiāng)下,栽種都是按舊歷來推算時令。出生年歲都用舊歷。十月,就新歷來看,約莫就是十一月了。
農(nóng)人有長期的物候經(jīng)驗。故哪家有孩子出生,村民都是扒著指節(jié)算初一,再推算十五,隨著指節(jié)像彈鋼琴一樣在眼前擺動,日子就推算出來了。
舊歷的日子不僅僅只是一個時間節(jié)點,還與一個人的生辰八字掛鉤。生辰八字在漢族民俗信仰中占有重要地位,古代漢族星象家據(jù)此推算人的命運好壞。說起來有些玄乎。我是不怎么相信的。
但就十月出生的我而言,生性體寒,怕冷,又屬相蛇,和蛇冷冰冰的印象多少有些名副其實。母親總是說:“你體寒,是因為你不是在火塘邊生的,出生就沒有火氣?!?/p>
母親說的火氣,是煙火氣?;鹗莿傂灾?,有火氣,就有剛性。自然界也有很多剛性之物,如石頭、鐵、木等。剛性之物體內(nèi)貯藏力量,即使在重力的錘擊下也可泰然處之。相反,柔性之物也多,自然界需要剛?cè)嵴{(diào)和。一年生草本植物,苔蘚,菌類等都屬于柔性之物,在略微嚴酷的環(huán)境下就向外部力量屈服了。
母親說的火氣還有另一層意思,民間說的每個人都有三把火,額頭一把,雙肩各有一把,這是人身上的陽火。尤其小孩子身上的陽火最旺,才有了“小孩屁股下面有三把火”的說法。當然,這只是民間傳說,毫無科學依據(jù)可言。而母親說的缺少火氣,這倒不假。
在多年前,醫(yī)療條件很是欠缺。生兒生女,都是在家生產(chǎn)。春末夏初還好,氣溫較高。加之鄉(xiāng)下林森木茂,善良的林木制造著溫潤的水汽和霧氣,自然增添涼意。在自然界的天然空調(diào)里,不會顯得很悶熱。所以春末夏初出生的孩子,不需要火塘增加額外的體溫。但是村民仍要燃起一堆火,往火堆里扔些黃草紙和米粒。一來祈求母女或母子平安,二來通過這樣的方式告訴諸位祖先,家里又添新丁?;鸪闪舜緲愦迕衤?lián)通看不見的神明的重要媒介,也是一種精神寄托。
然十冬臘月則不同,太陽已將自己的身軀側(cè)向南半球。光照變短了,這個大火球把更多的熱量抽離出滇東南的小村子。氣溫驟降,春末夏初涼爽的水汽和霧氣逐漸變成寒氣。母親們在這期間生產(chǎn),母子或母女更易失溫,這就需要火來代替太陽愛著這個美好的人間。
柴火往往是用自家燒制的栗樹木炭,讓這些木炭安然的平躺在火盆里,再把炭點燃得旺旺的。燒得旺盛的火炭,甚至可以看得見有淡藍色的火焰往上爬升。再在炭火上燉上一個茶壺,茶壺里面盛滿干凈的山泉水。不一會兒功夫,泉水便咕嚕咕嚕在茶壺里唱起歌。
火有大用處,茶壺里面的水也有大用處。生產(chǎn)后的母親虛弱地躺著,把疲憊的身姿側(cè)向火盆?;鸬臏囟?,填補著母子或母女失去的溫度,達到一種平衡。特別是剛出生的孩子,體溫更容易缺失,更需要火的溫度來增加身上的火氣。孩子出生就帶三把火,再加上火盆里火的加持,陽火更旺了,充盈著活下去的力量。茶壺里的水兌上一些冷水,拿來清洗孩子身體上的污漬。這樣看來,火更接近神,更像是一種必要的補充和護佑。
火的重要性遠不止于此。
鄉(xiāng)下尋常人家,開門七件事便是柴米油鹽醬醋茶。柴位居第一,足見它在農(nóng)村家庭里的顯赫地位。做飯需要火,夜行需要火把,要制作好的勞動工具也需要用鋼筋在火上燒得通紅,燒紅的鋼筋才能穿透制作犁耙的上好木材。對于制作農(nóng)具,我便想到我的三爺爺。
在人民公社化時期,三爺爺是我們鄉(xiāng)鐵工廠的廠長,是制作鐵農(nóng)具和廚具的一把好手。一塊生鐵、一塊老鐵,在他手中,往往不過多日就變成鋒利的鐮刀、鋤頭、菜刀、鍋鏟等農(nóng)具廚具。他打制的刀具農(nóng)具,耐用、耐磨??此其P蝕得厲害,在磨刀石上蹭上幾下,便锃光瓦亮。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制后,鐵工廠解體。他又購置了一套打制農(nóng)具刀具的設(shè)備,在家操持起自己的老本行。他在偏房前砌起爐子,爐子內(nèi)嵌風箱。是那種像行李箱拉桿式的風箱。風箱在我的故鄉(xiāng)并不多見。十二年前我在麗江求學,看到過打制銀器的作坊也有風箱,但是那種風箱太小,爐子也小,拉起來不是那么費力。還有一種是踩踏式風箱,用腳踩踏一個類似鼓囊的東西,更不像風箱了,倒是和打氣筒有異曲同工的感覺,和老式風箱相差太大。
三爺爺需要打鐵時候,總是先放些枯槁的蕨類植物,再用玉米殼點火?;鹈缟饋恚偻锩娣拍緣K。先放小的,再放大的。即將出炭時再加普陽煤,一種如石頭一樣堅硬的煤團。這個時候,風箱就派上大用場了。他脫去上衣,掛上油布做成的大褂,手扶風箱拉桿,隨著肱二頭肌和肱三頭肌有規(guī)律的伸展,爐中的普陽煤露出火紅的身軀。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石頭也能著火。隨著鐵塊燒紅后又在鐵柱墩子上反復(fù)捶打,一塊鐵,逐漸由厚變薄。厚度差不多時,又在大鐵剪的啃咬下,一件件鐵器顯露雛形……三爺爺鐵錘下“鐺鐺鐺,鐺鐺鐺,鐺鐺鐺……”的打鐵聲在我耳邊回蕩了多年。想到打鐵,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他,想到燒紅的煤團,就會想到他砌成的爐子。
現(xiàn)在三爺爺依然健在,已有八十多的高齡,只是背駝了很多,把自己彎成一副人間的弓。好在他打鐵的技藝傳給了大兒子,大兒子又把手藝繼續(xù)傳了下去,也算是三代人的傳承了,并且因這門手藝均有不錯的營生。
三爺爺打鐵用火畢竟是個例。在鄉(xiāng)下,生活做飯要用火。更多的,火還用來取暖。生活的經(jīng)驗不需要深究,往往是秋天越往深處走,山林里便會響起柴刀遲鈍的回音。在西風還在遙遠的西伯利亞聚集,正在商討如何往南方進攻前。每家每戶的男子都要磨好斧子、柴刀,銼好鋸子,備好馬馱子。往自家的屬地林區(qū)進發(fā)。
砍柴也有講究。大樹不能砍,樹活百年,見慣大風大雨,不容易。水源邊的樹不能砍,會破壞水渠和水源,動了龍脈。長勢旺盛的樹也不能砍,樹正值壯年,不能就此辭別人間。只有那些小柞木、“歪脖子樹”,還有被蟲蛀得嚴重的樹才會倒在斧子柴刀下,成為每家入戶門墻根處一堆堆整齊的柴垛。
砍柴是重體力活,單干不行,需要合作。在鄉(xiāng)下有“換工抓背”的說法,大抵就是一家人完不成的任務(wù),便會招呼鄰居一起來幫忙完成。你家今天幫我家砍柴,明天我家?guī)湍慵摇1舜硕疾粫环皱X,只需供早飯和晚飯。約定成俗,就是這么的樸素。
男子上山砍柴,小孩也不會閑著。背個比自己還要大很多的竹簍,到杉樹林撿拾干杉樹葉。與撿拾容易扎手的杉葉相比,我更喜歡到玉米地撿拾玉米樁子。秋收過后,被砍去玉米稈的樁子在翻地過程中被犁鏵翻出地面,哪怕仍覆著泥坨坨,搬一塊地界石來,像打鐵一樣在上面捶打幾下,玉米樁子便從泥坨坨中干凈的走出來。這些做法,逐步支撐起我們的生活經(jīng)驗,并且牢牢構(gòu)筑在我們的腦海中,在一個個日子中用來置換生活,使之不會活得束手無策。
到冬天,寒氣爬上皮膚,激起一個個寒顫的時候,這些柴火有了用武之地。它們從山林地頭走來,最終在火塘里實現(xiàn)自身的價值。每家每戶都會在灶房一角留著一個火塘。冬天的火塘是最聚人氣的地方。
留火塘的習慣不分民族,家家都有。唯一不同的是,文山地區(qū)彝族人家的火塘較小,上方通常會掛一小瓶,里面裝著五谷雜糧,瓶口插幾羽雞毛,蘊意祈禱火神灶神賜予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而壯族人家的火塘邊通常會用幾塊散磚砌個小臺子,可以用來放置烤茶的工具,這和他們喜歡喝茶的習慣是分不開的。
烤茶的制作也頗有講究,要用土陶罐烤制,更要掌握好火候,強火烤制會有糊味,喝起來較苦,中火火候不夠,喝起來又太澀。還有涼山地區(qū)的火塘,通常兼顧炒菜做飯,一個鐵三角架子,上面燉個鐵鍋便可以煮飯炒菜了。七年前我到西雙版納,順道在基諾山寨停留,認真觀察過基諾族的火塘,與其他地區(qū)不同的是,他們的火塘放置在正堂左邊的閣樓中間,不像其他地區(qū)的放置在角落。足見他們對火的尊崇。但不管各地習俗如何,火塘的最重要功能還是用來取暖。
燒火取暖也是有區(qū)別的,有明火和死火之分。玉米稈、玉米樁子、麥稈、蕨類植物等燃起的火為明火。明火火勢大,火焰高,火煙稀少。經(jīng)常往返于記憶片段的是,母親在灶臺掌廚,我在灶角掌握火候。像燒水、煮湯菜、蒸蒸籠,母親就說:“要大火,要猛火?!蔽冶闫疵赝钐湃衩讟蹲?,還有麥稈,蕨類等柔性植物。直到母親說:“得了得了,鍋底都燒通了?!蔽也磐O?。但諸如炒白菜,油炸豆腐干,青蒜苗炒肉等。母親就是早下指令:“不要大火,要小火。”我便找些半干的細木條,櫟樹小枝,幾根幾根地往灶膛放。邊放邊抬頭往鍋里瞅,根據(jù)鍋中冒出的煙塵判斷火勢的大小。
與明火截然不同的便是死火了。死火并非熄滅的火,而是看不到太多火焰,也看不到太多火星,是專注于冒煙的火。其實這和放在火上的柴火大有關(guān)系。冬瓜樹疙瘩、杉樹疙瘩和松樹疙瘩燒起來的火,多半是死火。因樹疙瘩太大,并且其中仍含有少量水分。燒起來的火嗞嗞冒煙卻看不到火苗,火炭則暗藏在死灰之中。相較于明火而言,死火的溫度更是相差太多。但是死火用來取暖是再好不過了。取暖并不像炒菜做飯一樣,需要在短時間內(nèi)完成。十冬臘月,農(nóng)忙已過,田地里便不會種其他大春作物。一年忙下來,讓土地休養(yǎng)生息,農(nóng)人也給自己忙碌的一年放個假。加之氣溫驟降,在家取暖,也是犒賞自己的一種方式。農(nóng)人常常是火塘邊一坐就是小半天。如果用明火,便要不停往火塘添柴火,甚是麻煩,也過于浪費柴火。長輩經(jīng)常說:有個會冒煙的柴疙瘩就行了,農(nóng)村人,“火伴”就是伙伴,就圖個熱氣。我第一次聽說“火伴”這個拼裝出來的詞時,頓感驚訝,老輩子們,也算是語言大師了。
這個時候,如果想去哪家串門子,不用扯著嗓子喊,更不用擔心去撲了個空,白走一趟。只需站在村子中央的小石頭廣場上環(huán)視整個村子。然后在每一處炊煙升起來的根部,查找串門子人家的居所。在不在家便能一目了然。炊煙升起,人就在,炊煙熄滅,那就只能改天了。
我家也是親戚朋友串門子的主要去處。一來從爺爺奶奶輩就是村中的好人,為人實誠,做事磊落。二來父母親是典型的話嘮子和愛開玩笑的人。他們都不喜歡論人長短,揭人是非,自然被人接納。一般都是早飯過來,大霧把山頭蓋得嚴嚴實實,天微微飛起毛毛雨,竹葉上的水滴正開始凝固。一個,兩個,三個……陸陸續(xù)續(xù)哈著霧氣的鄰居慢條斯理地從三爺爺家的曬臺那邊鎖著頸走過來。邊走還邊放高聲調(diào)地說著話。比如有的會說:這鬼天氣,冷死個人。要么就是:還想去討點豬草的,冷不得了,喂點玉米面得了。他們放高的聲調(diào)其實也是一種無聲的敲門。在鄉(xiāng)下,大都不會直接說我要來你家玩了,顯得不夠含蓄,不夠委婉,有粗魯之嫌。放高聲調(diào),還有一種功能,便是如果主人家在商量什么不便于外人知道的大事要事,聽到這“提前的敲門聲”,好換個話題。這樣看來,這種故意放高的聲調(diào),是非常有禮貌的打擾了。
每當這個時候,父母親便自覺地往火塘里添些易燃的柴火。用火鉗把死火里面的火炭捋一捋,然后鼓滿腮幫子,像三爺爺以前拉風箱一樣往火炭上吹,火苗在一陣陣巨大的煙霧中瞬間升起來。此時,母親便打開廚房門,伸出半個身子,笑著說道:“火笑火笑,客人到,快來我家烤火?!薄盎鹦Α保簿褪腔鹈缤?,努力往上躥,不避風的墻壁吹來寒風,助推火勢,發(fā)出呼呼聲。而母親把這種呼呼聲比喻成火發(fā)出的笑聲,可見母親的幽默細胞是多么繁盛。難怪比鄰都喜歡往我家趕。
但難處依然是有的。小時候家家都患有窮病,家里來了人,別說瓜子糖果了,連口招待比鄰的熱茶都沒有。不過憨厚實誠的鄉(xiāng)下人自有待客之道??腿诉M屋了,正在烤火的主人家趕緊站起身,拉過一個草墩招呼來人說:外頭冷得很,趕緊坐下來烤火。鄉(xiāng)諺說:“三九二十七,見火如見蜜”。有個火塘,就似乎有了安身立命的去處。待客人坐下,通常先是聊聊天氣,講講山頭的霧氣到山的哪個位置,借此推算近來幾天的天氣狀況。后面又是說說趕大集遇見了誰。如果是聽說誰身體不好,便會把聊天的話題聚焦在這個人身上。他說:前幾天看見他,臉色青得很,腳也腫得厲害。另外又有人接話:現(xiàn)在這怪病恁多,不知道啦,活一天是一天了。接著又有人說:聽說二河溝那個苗醫(yī)很厲害,某某人也是這種癥狀,去他那里拿幾副草藥吃好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應(yīng)和著。說完這個話題又有另一個話題接踵而至,似乎每一個話題都在門外排著隊,等待著火塘邊的人檢閱一樣。
說了四五個話題后,母親便起身去側(cè)房搬出兩個金黃的南瓜。一把菜刀砍下去,金黃的南瓜敞開肚子,露出里面飽滿的南瓜子。母親在水龍頭下,頂著刺淋淋的水把瓜瓤與瓜子相分離。然后用鋼絲做的篩子在火塘上方烤著。約莫二十多分鐘,南瓜子在篩子上跳著舞,慢慢變得金黃香脆。這就成了待客之物。大家以南瓜子就著話題,談天說地,一天的光陰,大抵就這樣走完了。但他們并不覺得虛度,在鄉(xiāng)下,活絡(luò)感情和春耕秋收一樣重要。
烤火時間更長的是冬月臘月,寒冷值達到頂峰。夏天瘋長的樹木和雜草灰溜溜褪去自身的色彩和脈絡(luò),安然蟄伏。蟲蟻更是瑟瑟發(fā)抖,默不作聲。這時候也是我家人親密且和諧的時候。爺爺奶奶坐在火塘的最里邊。父母親和我坐在靠近廚房門口的一方,大家有一句無一句的拉著家常。爺爺時不時裹一下身上的冬衣,再卷上一桿辣煙放在煙鍋上,用火鉗從火塘里夾起一顆火炭把煙鍋點燃,隨即吧唧幾口。他是有打火機的,就喜歡這種點火方式,地道。煙卷燃過三分之一,便要在棉鞋底“叭叭叭”的敲幾下。奶奶則是像一只小貓一樣,烤著火就只想“瞇”一下,頭不時點了又點。我喜歡玩火,不停地往火塘添柴。這時候母親便要教育我了:“得了得了,前面烘蛻皮,后背冷淌血?!蹦赣H的話就是那么接地氣,盡管我還小,但是一聽就懂,便不再犯。
這些溫馨的畫面,支撐起我兒時的記憶。以至于后面我聞到草木的煙塵,聞到帶著松木味和杉樹味的火煙,便想起那一幀一幀珍貴的片段。與其說我懷舊,不如說我熱愛,熱愛那個充滿鄉(xiāng)愁的地方,熱愛那個家。
這也是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對火情有獨鐘的原因。哪怕后來,因求學,工作,謀生等諸多原因,我背離了家鄉(xiāng),來到城里多年。始終覺得有諸多不適應(yīng)。并不是因為城里沒有火。液化氣,電磁爐,烤火器,空氣炸鍋等一眾電器和廚具繁多。廚具做飯更快。烤火器也能代替火塘和火苗帶給人的溫暖。但總感覺缺少了些什么,說不出來。
工作后的第二年,我們一大家子吃飯。我親自下廚,做了紅燒魚,三七根燉雞,還有啤酒鴨等一眾菜品。在吃飯時候,總感覺做出來的菜不香。我問母親:“在老家你做什么都好吃,炒個白菜都能吃得精光,是什么原因?。俊蹦赣H回答說是因為大魚大肉吃多了,舌頭上的味覺細胞死掉的多了。我不以為然,倒是我哥一句話點醒了我,他說:“因為沒有火煙味。”一句“沒有火煙味”讓我猛然驚醒。的確,千百年來,我們的祖先都是在土中種植,靠天吃飯,土中長出來的作物在鐵器與煙火中讓自己變成熟,我們適應(yīng)了煙火味,那煙火味已經(jīng)刻入我們的骨頭和血肉之中,成為命脈的一部分。煙火是我們用柴火喊醒的,我們也是被煙火喊醒的。對于火,我突然心存感激,那烈焰就是我們靈魂的食糧。
關(guān)于火,更多的是暖,當然,冰冷的火也是存在的。這讓我想到奶奶從火塘邊永遠離開的那天。那也正是十月,農(nóng)歷十月,和我的出生相同的農(nóng)歷十月。她最終在和體內(nèi)的病毒斗爭中敗下陣來,莽蒼于山川草木之下,她走的那天,家里來了很多人。在外謀生的人群也來了,大家像蒲公英飛翔后的倒敘,紛紛前來送她最后一程。家里家外,院子和門前都是火盆,大家這里一伙,那里一伙的圍坐在火盆邊。談著奶奶生前的種種際遇,話語間滿是同情和不舍?;鹋枥锏幕?,不再笑了,也笑不起來了,灰白色的灰燼覆蓋著火紅的火炭,算是死火吧。她的靈前擺放著一碗長明燈,爺爺不時從正堂門后的凳子上起身,邊用香把子挑燈芯邊和我說:“驍,招呼好燈,燈不能熄了,沒油么加點?!蔽以谝慌源翥吨?,什么話也沒說。任憑憑吊的人一波一波地來,又一波一波地走。我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燈是不能滅的?!坝捅M燈枯”“人走茶涼”……一眾冷冰冰的詞語敲擊著我的腦袋,仿佛奶奶就是這火,這豆子大的火,這陪伴了她一生的火,只要火還依然燃著,她就活在我身邊一樣。只是那幾天我看到的火,空有火焰,冷冰冰的。
葬禮有多轟轟烈烈,葬禮后就有多么的落寞。奶奶上山后,我們送走左鄰右舍,親戚朋友,一家子才圍坐在火塘邊。還是一樣的死火,冒著青煙,熏得人抬不起頭來。爺爺照樣裹了裹不是很厚實的衣服。從衣服口袋里掏出辣煙和煙鍋,不知怎么的,又很機械地放回衣服口袋。目光呆滯的望著火塘里的杉樹疙瘩。此時的杉樹疙瘩嗞嗞冒著熱氣,這水分是從疙瘩內(nèi)部擠出來的,像在流血?!盃?,明天我們要上班,跟我們一同進去吧。”父母親也說出同樣的意見?!澳銈?nèi)?,我想在這里幾天,家里不能沒有煙火氣,你奶奶回來不習慣?!睜敔?shù)囊痪洹澳隳棠袒貋聿涣晳T”突然讓氣氛凝重,有人低頭抹眼淚。
我沒有再說什么,機械式地往火塘里添著柴火,火苗不多時便躥起來。火影里,我似乎看見奶奶仍端坐在旁邊,依舊是最靠近墻體的那個位置,瞇著眼睛,不時點著頭。她太困了,一生的重擔壓在她的身上,背負了一生的太陽,月亮,星辰,黃土和風雨雪。在生命既定的圈子里,像驢拉石頭墩子一樣,一圈一圈,逐步走出屬于自己的年輪。這一圈又一圈的年輪里,記錄著她一生的喜怒哀樂,陰晴圓缺以及肥瘦得失。終于在既定的年輪圈里,走完僅屬于自己的半徑。她的一生,更像是火的一生,不管是明火還是死火,不管是燦爛還是悲戚,不管燃燒的過程是快是慢,在柴火燃盡的時候,也是火熄滅的時候。即使人間有“死灰復(fù)燃”的說法,但燃起來的火,終究不是以前的火了。那灰燼,也是另外柴火的灰燼了。她在點滴的生活中給予我們的火焰,溫暖了我們,溫暖了家,溫暖了村民,溫暖了村子,像一顆小小的火炭,通體紅透。那種溫暖,如太陽一般慈悲,如春風一般溫柔?,F(xiàn)在,都被她帶進地下暗河,成為時間灰燼里的一部分,成為冰冷的碑文。
但火還是要延續(xù)的,香火也是火的一種,是一種銘記,更是一種傳承。就像見證新生時候的火,見證溫馨畫面的火,見證悲慟時候的火。行走人間,我們需要保存著火種前行。在生死隧道中,我們更需要打著火把前行,以火之名,照亮一生。經(jīng)歷了這么多,讓我明白了每個人都有一個命定的軌跡,其實就是那么一個圈,每個圈與每個圈之間,只有可能是交集。在短短的一生中,我們各自都遵循著自己的生命軌跡游走在人間。在時間與空間的某個平衡點,我們遇見了我們該遇見的人,我們珍惜我們該珍惜的人,這便是最珍貴的,是賜予的重要內(nèi)涵。哪怕我現(xiàn)在是一個兒子、一個父親、一個丈夫的身份,我也清楚我所接納的,我被接納的,都是不可逆的。我得感恩一切的存在,做好自己的角色。這種關(guān)系很像柴火和火柴的關(guān)系,在沒有相遇之前,彼此都存在于某個角落,帶著自己的使命。當二者相遇,燃起來的火才會有溫度,哪怕最終也會變成灰燼,從人間退隱,這也是值得的。
【作者簡介】張一驍,文山州作協(xié)理事。作品散見于《齊魯文學》《美文》《牡丹》《青少年文學》《大風》《含笑花》等刊物,有作品入選《中國當代詩人代表作名錄》《云南散文選本》《云南詩歌選本》等,在多次征文活動中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