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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狐貍出沒

      2023-05-31 09:17:22陳然
      廣西文學 2023年6期
      關(guān)鍵詞:喇叭服務(wù)員飯店

      他決定打個投訴電話。小區(qū)后面新開張的飯店,每天上午十點還沒到,就開始播放鏗鏘的音樂,吵到下午兩三點。過不了兩個鐘頭,又開始吵,一直吵到晚上九點多關(guān)門為止。

      嗯,關(guān)門可不是個好詞,帶有一點詛咒的意味。其實用不著他詛咒,飯店也遲早是要關(guān)門的,只是時間的長短不同罷了。

      一家飯店,才開張不久,便有人希望它關(guān)門,這樣的老板,注定是要失敗的吧——當然,也可能老板追求的就是“失敗”,比如洗錢。不過洗錢的店鋪一般選在僻靜的角落,里面有一兩個人在喝茶聊天,這時候如果你闖進去,里面的人會不悅地皺起眉頭。不用多久,那靜寂會逼得你奪路而逃??傊阍谀抢锟傄部床坏筋櫩?,而它們也總不會倒閉。

      搬到這里來住之后,已見后面這家飯店開張了好幾次。每開張一次,便要更新一次門面,好顯示它的易主。相對來說,上一任老板干的時間最長,有兩三年。他還在里面請過兩次客。但不知怎么回事,趁人沒注意,它就關(guān)門了,沒有一點預兆。沒過幾天,又見它在重新裝修。

      新上任的老板把飯店外墻粉刷一新,配上紅彤彤的店名,白墻紅字,煞是亮眼。開張那天,飯店門口擺了幾排花籃,兩邊墻上掛滿了祝賀的條幅。政府禁止燃放煙花,但不妨礙腰鼓隊載歌載舞。原先飯店大門上邊有一個大屏幕,整天滾動播放菜譜視頻,新飯店把大屏幕換成了一塊大匾,看上去像是萬壽無疆。店門兩邊的耳洞里各放了一只大喇叭。

      然后是高分貝的音樂。

      他以為新老板上任三把火,吵了兩三天,起了一個廣告的作用也就算了,沒想到一吵就是半個月,依然沒有停止的意思。他想這個人是怎么回事呀,怎么不知道這么大的噪音會影響別人的生活呢?

      其實他并不怕噪音。他早就習慣了?;蛟S,農(nóng)業(yè)社會和工業(yè)社會的最大區(qū)別不是別的,是噪聲。農(nóng)業(yè)社會的人要適應(yīng)得了安靜,工業(yè)社會的人要適應(yīng)得了噪聲。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他是很怕噪聲的,晚上睡覺都嫌石英鐘吵。后來他強迫自己在噪聲中做事,竟慢慢適應(yīng)了它。類似于脫敏療法。以至于后來太安靜了他反而不習慣,自己要弄出些動靜來,起身敲敲這里、摸摸那里。噪聲反而讓他內(nèi)心安寧,或者說更踏實。

      所以他現(xiàn)在想投訴,不過是為了表個姿態(tài)或做個試驗。有時候,他是很想去試試那些公共服務(wù)電話的,想看它們到底靈不靈,有沒有作用。有天傍晚,小區(qū)后面的十字路口,有個人拉了一車西瓜叫賣,不但喇叭聲音大,對下班高峰期的交通也產(chǎn)生了一定的阻礙。他想,得給城管打個電話。他每天上班路過菜場門口,見那里城管成堆。他查到了他們的電話,打了過去,不一會兒,他從后窗里還真的看到了城管的執(zhí)法車,賣西瓜的馬上偃旗息鼓,把車開走了。

      這個噪聲,應(yīng)該也屬于城管的范疇。撥通之后,接線員說以后此類投訴請撥12345,政府服務(wù)熱線,不過他們會派人先去跟飯店講一下。城管的服務(wù)態(tài)度挺好的,沒多久,飯店的喇叭果然停了。他吁了一口氣,有些得意地向老婆自我表揚了一番。因為剛開始她是反對他投訴的。她總覺得這樣的投訴不會有什么作用——她不僅反對他投訴,還反對他做其他許多事情。總之一句話,不希望他多管閑事。

      閑事?什么是閑事?他問她。

      不試試,你怎么知道呢。他又說。

      你別高興得太早。老婆說。她顯然是指那次投訴西瓜車之后,第二天他們又卷土重來。

      他說,他從來就不會高興得太早,他知道也許過不了兩天,后面的喇叭又會響起來,但他還是要這樣做。

      一個人,絲毫不顧及別人的感受,不管怎么說都是一種人格的欠缺。說不定他的投訴會幫對方補上這個欠缺。

      其實他也并不喜歡投訴這種方式。從某種角度上說,跟舉報差不多。他辦公室經(jīng)常收到末尾附有相關(guān)舉報電話的文件,但他從未正眼一瞧。本來自己是有理的一方,這樣一來,反倒把自己降低了。那次投訴西瓜車之后,再經(jīng)過類似的攤點,他有點內(nèi)疚。好像他偷了人家什么東西。

      他從后窗打量著那家飯店,忽然覺得有點對不起它。這年頭,開個飯店是不容易的,不然它也不會頻繁易主——做什么生意都不容易。經(jīng)常聽說或在媒體上看到有開飯店或做其他生意虧了本甚至破了產(chǎn)的,有的還上吊了跳樓了或跑路了。看上去是服務(wù)員給老板打工,說不定是老板給服務(wù)員打工呢。沒人給老板付工資,除了他自己,而服務(wù)員的工資是一分錢也不能少的,不然人家隨時可以拍屁股走人。他想,若來了客人,還是到那里去吃一次吧。一家飯店,往往剛開張的時候生意很好,但沒多久就冷清下來。顧客們總是喜新厭舊。剛開始,他們圖的是各種優(yōu)惠,活動結(jié)束,也就把它拋棄去尋找新的便宜了。

      每天空閑時,他便這樣站在那里若有所思。既自作多情,又仿佛在等著飯店的喇叭重新響起。

      果然,才過兩天,那喇叭又響起來了。好像它已經(jīng)打通了什么關(guān)節(jié)取得了什么許可,更加肆無忌憚了。不同的是,歌曲風格更為鏗鏘。似乎更適合節(jié)日或在什么慶典上演唱。也許,他的投訴和相關(guān)部門的干預,已經(jīng)在那個老板心里產(chǎn)生了反作用力,老板便報復性地挑出一些更強勁的歌曲來。

      他不禁有點后悔投訴了。本來,他真的不在乎這些噪聲。在單位開會時,麥克風聲音越大,他在下面翻書或刷手機反而更有一種叛逆的快感。哎呀,他真是沒事找事,去捅這個馬蜂窩。誰沒有逆反心理呢,誰不會享受逆反的快感呢?他總以逆反者自詡,現(xiàn)在別人也來逆反他了。他沒法再平靜了。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了那個喇叭上,滿耳朵都是那種聲音。喇叭停了,耳朵還在嗡嗡響。那節(jié)奏幾乎統(tǒng)治了他的全部意識。他想不理它,根本做不到。他修煉了多年的抗噪能力,一下子土崩瓦解。他不但逃避不了它,反而要被它牽著鼻子走了。他深知其中的邏輯。有段時間,他上下班坐的公交車上天天放著一首歌頌本城悠久歷史和燦爛文化的歌曲,從外面請了一位他比較討厭的女歌手來唱,于是坐車的那幾十分鐘簡直成了折磨。奇怪的是有一天,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家里做雜事時不知不覺哼出的一首歌,竟然就是公交車上的那首。

      怎么辦呢,他是繼續(xù)投訴,還是忍受這種噪聲,直到有一天也把它當成美妙的享受并且不知不覺跟著哼唱起來?以他的個性,肯定是不會接受后一點的??磥硭^續(xù)做他不喜歡做的事了。他翻看手機地圖,查找自己小區(qū)的位置,沒想到,后面剛開張的這家飯館,上面就已經(jīng)有了。他點了進去,翻到頁面,看到有網(wǎng)友點評。就像忽然推開了一扇他從不知道的門,他的好奇心又上來了。他很少在外面請客,每次來了客人,他手忙腳亂,不知道到哪里請客好,好在單位的同事在這方面很有經(jīng)驗,可以向他們請教。他這才知道,原來網(wǎng)上都有信息。不但有飯店的具體位置,還有訂座電話、周邊環(huán)境、特色菜、平均消費金額、網(wǎng)友點評等。他看了幾張飯店特色菜的圖片,不出所料,都是本地方的口味,又咸又濁。混濁,這是他對本地菜的一貫評價。本地人口味重,又喜歡放醬油。什么菜都只有兩種味道,一種是鹽的味道,還有一種是醬油的味道。套用一句著名的話來說就是,一種是咸味,還有一種也是咸味。他想返回上一層,頁面忽然不見了,原來他點錯了地方。網(wǎng)友的點評已經(jīng)有了好幾條,他點開看了看,有的說飯店的菜味道好,有的說分量足,也有的說地方大,好停車。還有一個人說服務(wù)員太忙,吃飯的人太多,讓他等了太久。這哪是批評,分明是表揚嘛。另一個人的點評更有意思,且富于歷史感,說飯店原來是一片荒地,經(jīng)常有狐貍出沒,是飯店改變了它的面貌,帶來了難得的繁榮。這是一種中小學作文的口氣。那好,他也不妨寫上一條,雖然他沒有去那里消費。他寫道:飯店噪聲大,菜味道也一般;一次不愉快的消費體驗。發(fā)出去后,他一看前面,還真把飯店的評分拉低了。但他說的應(yīng)該是客觀事實,沒有冤枉對方,而且突出了噪聲,說不定飯店老板看到后會引起重視。這樣一想,他也就沒什么內(nèi)疚了。

      問題是,他做這件事竟然輕車熟路,像一個老手。他對自己有點驚訝了。

      當然,他也不會指望一條評論就能立竿見影,但他的心情平靜了下來。前幾天他跟單位同事說起這家飯店的喇叭,他們建議他找媒體,或許媒體一曝光,老板就收斂了,改正了。剛搬到小區(qū)里來的時候,小區(qū)里有個人,好像還是一個機關(guān)干部,在自家一樓的房子下面挖了一個地下室,樓上的鄰居投訴,報紙就給曝光了,物業(yè)也干涉了,結(jié)果都沒用,那個人還是把地下室建成了。如果他也找媒體(這對他來說不難,他單位所在的寫字樓上面幾層就是報社,他經(jīng)常在電梯里碰到報社的記者和編輯,有幾個還比較熟),說不定讓飯店老板正中下懷呢,人家巴不得有人給他做不花錢的廣告。

      過了兩天,他看到網(wǎng)友點評的數(shù)量沒有變化,便又發(fā)了條點評。發(fā)出去之后才發(fā)現(xiàn)把自己以前發(fā)的點評抵消了。原來一個手機號只能發(fā)一次。到了晚上,他把老婆的手機拿過來再發(fā)了一次。他寫道:“吃了一次就不想再來。湯里居然有只蒼蠅,服務(wù)員態(tài)度也很不好?!?/p>

      他高興地看到,飯店的總體評分又低了個零點幾。

      他很想再找?guī)讉€朋友或其他什么人,把這家飯店的評分再拉低點,但覺得這畢竟有損自己的形象,還是作罷。他知道,人很容易成為自己討厭的那類人,對此他時常警醒自己。比如一個小孩子的筆被別人偷了,如果沒找回來,他很可能去偷別人的筆。

      他不喜歡這樣的自己,可現(xiàn)在他也不愿阻止。

      再看了一下,在同類飯店里,這家飯店的評分已經(jīng)算低的了。其他大多在四分以上,它還不到三點五分。大家去飯店消費之前,還是習慣于先搜索一下相關(guān)信息,他希望這對飯店的生意產(chǎn)生影響。

      于是快到吃飯的時候,他就習慣性地到窗邊看看下面吃飯的人多不多。讓他有點失望的是,接連幾天,來飯店消費的依然不少,還有兩個擺生日宴的。就像鞭炮,有人認為是污染,但也有人覺得喜慶。他們在鏗鏘的喇叭聲里更顯得喜氣洋洋。看來他判斷失誤,也許他們根本不會看什么網(wǎng)上點評,不像他的同事。如果大家真的這么在乎網(wǎng)絡(luò),那才好了??娠埖昀习遄约海倯?yīng)該看到的。網(wǎng)上點評有飯店的圖片,宣傳味道很濃,說不定是熟人操作或有償服務(wù),老板怎么會不知道呢。

      他想他得去提醒老板一下,讓他看到他的點評。很明顯,老板沒有關(guān)心這些,因為喇叭的聲音沒有任何變化。既沒有減輕,也沒有報復性增大。這說明老板非常自信,相信他早已安排好一切。怎么去提醒老板呢?他忽然想起一句古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還有一句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快下班的時候,他給老婆打電話,說中午請她到外面吃飯。老婆說到哪里去吃呀,他說就小區(qū)后面天天吵翻天的那家。老婆說,你發(fā)神經(jīng)呀!他說,你來了就知道了。

      他們過十字路口去飯店時,發(fā)現(xiàn)喇叭聲音并不大。如果不仔細聽,根本聽不出來唱的是什么歌曲了。若是坐在車上,估計什么都不會聽到。他明白過來,馬路上各種聲音都有,混合在一起,掩蓋了喇叭聲。也就是說,老板想用喇叭招徠顧客,完全沒有作用。而在自家樓上,喇叭聲被街邊兩排矗立的高樓夾起來的街道放大。一時間,他有些猶豫,要不要去吃這個飯。好像理由忽然不充分了。停頓了一下,他往回走幾步,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拿出手機重新發(fā)了條點評:不好停車,走到門口才發(fā)現(xiàn)還有兩個喇叭在不停地吵,如果剛才在車上聽見了,我根本不會進來。潛臺詞是:1.喇叭沒什么作用,不到近處根本聽不到;2.如果聽到了,顧客反而不會進來消費。

      飯店里面的布局跟他以前來這里看到的大不相同。服務(wù)臺旁邊還有兩個商場里那樣的夾娃娃機,有一對情侶正在朝里面使勁。他看著有些生氣,不過馬上意識到自己的生氣是不對的。他看了看服務(wù)臺,明白老板根本不會在那里面。只有那些小餐館,老板既是收銀員又是服務(wù)員,大點的飯店,老板一般是不會輕易露面的,而很可能在樓上的某個隱秘包廂里喝茶聊天或跟女服務(wù)員調(diào)情。但既然進來了,不管怎么樣,他都要試一下。

      大廳里的服務(wù)員問他們幾個人,他說就兩個。服務(wù)員把他們領(lǐng)到了一張桌子邊,他打量了一下,說窗子邊那張吧。服務(wù)員就拿了一個號碼牌放在桌上,請他們點菜。他說不急,讓我們先看看菜單。看來飯店的生意的確不怎么樣,都這個時間段了,還沒幾個人。不過飯店的裝修還是出乎他意料,客觀地說,還是挺有特色的。大廳中央的幾個吊燈,從菱形的鯉魚荷花圖里懸掛下來,看上去像一個個金絲的燈籠。另有一排長形的燈籠次第懸掛在墻角,上面寫的都是菜名,江南醉蝦、手抓羊排、竹林海參、爽口油渣之類。整個大廳明暗交織,寬敞涼爽,最里頭還有專門提供鹵菜和點心的地方,網(wǎng)上點評里說的那個做甩餅的印度師傅應(yīng)該也在里面。

      他有點失望??磥磉@家飯店一時半會還倒不了。他和老婆看了看菜譜,點了兩菜一湯。老婆指了指外面,對面樓上就是他們的家。她的意思是,他們的舉動有些荒唐。不過她說,她還得感謝這家飯店,他們已經(jīng)好久沒有單獨在外面吃飯了。他說,是啊,有幾次,本來已經(jīng)說好了,可臨時她又改變了主意,舍不得花錢了。她說,讓別人給自己做飯,的確很享受,難怪那么多人愿在外面吃飯。他說,我還是喜歡吃你炒的菜,外面的菜吃多了對身體不好。

      菜很快就上來了。他們嘗了嘗,味道還不錯,沒有預料中那么咸。如果老板沒有弄出那么大噪聲,小區(qū)附近有這么一個消費場所也不是壞事。他不是一個狹隘的人,希望每一個人都賺大錢。從消費的角度看,只要雙方滿意,就沒有誰吃虧。他跟老婆談了些感想,她覺得他的很多想法都是一廂情愿,或者說,完全不切實際。

      老婆把盤子里的最后一根菜也吃掉了。似乎比較滿意。他再次猶豫起來,不知等會怎么開口。他是個不大會說假話的人,往往未開口,心已經(jīng)虛了。因為這一點,他在單位或朋友圈里,總處在邊緣位置。他盯著那兩個空菜盤和湯缽,尋找著它們的缺點。他希望里面有只蒼蠅臭蟲什么的,來增強他的勇氣。不是有個故事說,一個人為了找飯店的麻煩,便自己帶了只蒼蠅投進菜盤子里了。可他明顯不是干這種事的料子。他們吃得太快了。據(jù)說,吃得太快往往跟貧窮或拮據(jù)有關(guān)。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嘛。他不過是個小公務(wù)員,而且是個不怎么合群的小公務(wù)員,雖然有一點點社會地位,可經(jīng)濟地位并不怎么樣。大廳里的顧客比剛才多了一些,還有一些去了樓上的包廂。旁邊一大桌全是老人,可能又是個老年團。這樣的老年團似乎隨處可見,前不久在單位附近的一家餐館吃飯,旁邊也是一個老年團。估計聚餐的還是朋友或戀愛中的情侶居多,他們可能是這時候唯一的夫妻吃客。照這種情形,飯店還是可以維持下去的。各種人聲彌漫成一片霧氣,間或跳起幾聲餐具的清脆碰擊。原來,里面根本聽不到外面的喇叭。想到這一點,他似乎找到了勇氣,忽然站了起來。

      他到服務(wù)臺買單。收銀員打印好賬單,他拿起來,煞有介事地看了幾眼,并不急著付款。他說,能不能提點意見啊?收銀員說,當然歡迎啊,先生。他說今天的菜味道還行,就是分量太少。收銀員打量了一下他和他老婆,笑了,說,你們本來就很會養(yǎng)生呀,你看你太太,身材這么好。他板著臉說,剛才我在網(wǎng)上查了一下你們飯店的點評,發(fā)現(xiàn)分數(shù)并不高呀,只有三點多。收銀員說,那個不說明什么問題呀先生,有的人會惡意點評呢。他說,不管怎么樣,我希望能引起你們的重視,你們老板呢?收銀員說,老板今天有事情,沒來。他說,老板沒來也不要緊,我給你看看,這幾點意見,你讓你們老板也看看。他拿出手機,翻到網(wǎng)上點評,讓收銀員用手機拍了下來。收銀員起初不愿意,但他表現(xiàn)得像一個難纏的人,收銀員才不情愿地照他說的做了。

      臨出門,他說,我是為你們好,你們飯店開得好,大家才會經(jīng)常來消費,如果你是個負責任的員工,請一定轉(zhuǎn)告你們老板,像我們這么熱心的顧客可是不多的。說罷,挺起腰,拉著老婆從容離去。

      過了紅綠燈,他的姿勢才恢復常態(tài)。平時,老婆總是講他的腰沒挺直,自從有一次,她在單位聽一個小姑娘說男友挺沒挺直腰桿,身高差別很大,到了家里她便也時不時地這樣打量他一下并及時糾正。可他保持不了幾秒又恢復了常態(tài)。

      他說,剛才他很擔心收銀員聽出他的口音來。其實他也知道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但他就是心虛。

      老婆說,他們不會發(fā)現(xiàn)是你的點評吧,他們會不會找上門來?

      他說,不會,網(wǎng)上沒顯示他的頭像和手機號碼,連用戶名都好像是隨機生成的幾個字母。

      老婆說,你剛才說話是不是太那個了點,看你那么用力,人家完全可以猜到是你點評的。

      他說,不怕猜,就怕他們不猜。咱們都是沒干過壞事的人,心理素質(zhì)真的不行呀——且看他們明天有沒有什么改變。

      沒想到,他對這事還真上起心來了。其實他并不想這樣。而且他也知道,人就是這樣,一旦對什么上了心,就會被它牽著鼻子轉(zhuǎn)了。

      第二天中午,他在單位有個應(yīng)酬,沒回來吃飯。飯后打電話給老婆,問飯店的情況,這時老婆已經(jīng)吃好了,正準備去上班。她是一家小公司的會計。她說剛才沒注意后面的動靜。他心中暗喜,沒注意就是沒動靜,看來他昨天的行動起了作用。

      下班回來,才發(fā)現(xiàn)飯店根本沒什么變化。喇叭的聲音既沒有增大,也沒有減弱。哪怕是喇叭聲變得更大了,他心里還舒服一點。也就是說,他昨天的行動完全是無意義的。他完全是自作多情。

      他不由得嘲笑自己的天真。是啊,老婆就多次警告他,不要那么天真。可天真不是什么后天素養(yǎng),基本上是一種天性。他在這件事上吸取教訓,依然會在那件事上栽跟斗。

      怎么辦呢?他總不能上門去跟人家吵架。如果他是黑社會老大,倒好說,帶一幫人去警告一番,或干脆打一架。這種情形經(jīng)常在一些電影里出現(xiàn)。他真的上門跟飯店老板講這個事,如果對方理都不理他,結(jié)果只有兩種:他要么跟對方發(fā)生沖突,要么灰溜溜地回來。他一介文弱書生,怎么說也不是人家的對手,門口的保安動動手指,也能把他推得老遠。這不是自取其辱嗎?

      當然,他也想到了法院。其實,他早就想到法院了。按照讀書人的邏輯,這種事情最好是起訴,他也在網(wǎng)上搜到過許多類似的案例。起訴的很多,但真正有作用的少。法院或110不可能天天坐在你家門口幫你維權(quán)。

      此后一段時間,他和老婆晚飯后的散步就改了方向。以前都是到小區(qū)前面的廣場或公園去散步,那天他忽然拽著她往后面走。他想看看飯店里每天到底有多少人吃飯,好判斷它還能支撐多久。飯店旁邊有時候停的車多,有時候停的車少。但這不說明什么問題,后面小區(qū)的住戶也有好多人把車停在那里。他注意到,大堂的窗戶都嚴嚴實實拉上了絳紅色窗簾的時候,就表明里面沒什么人。如果吃飯的人比較多,窗簾就拉得開開的,仿佛老板想讓路人看到里面的熱鬧景象。一次他們看到飯店門口的電子牌上滾動著招聘服務(wù)員的信息,老婆說,看來他們的生意挺不錯,還在招人。他說,不對,恰恰相反,這說明有員工辭職不干了,為什么辭職?飯店生意不好,待遇低。

      這個想法讓他興奮起來。看來飯店關(guān)門指日可待,他也用不著跟它較勁,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好了。每天下班后,他仍習慣于在窗邊站一會兒。他要看著這個飯店慢慢消亡。他已經(jīng)習慣于到小區(qū)后面去散步了。他和老婆故意從飯店門口經(jīng)過,朝里面窺視一番。大多數(shù)時候,里面沒什么人,飯店生意的確不怎么樣。但也不至于馬上垮掉,他得有耐心。

      可一個人的耐心是有限的。因為人本身的有限。小時候,他盼著自己快點長大,他擔心還沒等到長大,自己就死掉了。七八歲的時候,他想,自己要是能活到十五歲就好了。十五歲,家里一般會舉辦熱鬧的生日宴會。過了十五歲,他想要是能活到二十或三十歲就好了,那樣,他就可以談戀愛,結(jié)婚,生小孩。那多好啊,可他總擔心那些好事落不到他頭上。他從小就是個悲觀的人,沒想到一轉(zhuǎn)眼就是中年人了,想看到的事情許多都沒看到。

      不行,他不能這么被動地等著飯店關(guān)門。他還是得干點什么。這樣一想,他又不得不被飯店牽著鼻子走了。這時,如果窗臺上有一尊大炮,他也許就會朝飯店轟地開上一炮。他想,如果真的這樣,飯店肯定也不會這樣肆無忌憚??伤掷镂ㄒ挥悬c用的武器,就是電話。他必須再打電話,一直打下去,如果飯店的喇叭不停止吵鬧的話。他希望看到飯店老板被他的投訴電話折磨的樣子。他做好了充分準備,不怕老板拿喇叭做武器來報復他。甚至,希望飯店把喇叭聲音開得越大越好,這樣,就不止他一個人投訴,可能有很多人要投訴了。

      的確,喇叭吵了這么久,好像也沒有其他人投訴或表達什么意見。他這個小區(qū)里的住戶,大多是單位的團購,相對來說,素質(zhì)還是偏高的。可他們對飯店的喇叭好像沒什么反應(yīng),他們照樣不慌不忙在陽臺上澆花、看書、讀報、聽廣播。好多人家還有孩子在學校讀書,放學后要做作業(yè)之類??伤麄?,似乎覺得后面的喇叭根本不是問題。也許,在這么大的空間里,只有兩個人最在乎這個喇叭,一個是他,還有一個是老板自己。他估計,飯店老板是個迷信的人。像那些農(nóng)歷每月初一十五都要放鞭炮的居民一樣,很在乎放不放鞭炮,很在乎鞭炮響不響,如果放不響或放了一半就不響,他們就提心吊膽,生怕有什么禍事降臨。后來就是政府禁了,也還有人偷偷地放。估計這個飯店老板想用喇叭來營造熱鬧喜慶的氣氛,來給自己鼓勁打氣。不放喇叭,他就心里沒底,好像失去了靠山。有一兩次,可能是服務(wù)員忘了,喇叭到了該響的時候沒有響,但沒多久,它馬上心急火燎地響起來了。他猜是飯店老板及時發(fā)現(xiàn)了這一情況,便狠狠訓斥了服務(wù)員一頓。這樣一來,他倒有些好奇了,老板究竟長什么樣子呢,像個暴發(fā)戶還是神經(jīng)???他生氣的樣子大概很難看吧?人就是這樣,一迷信什么,便會暴露弱點。

      他忽然靈機一動,心想,何不買個望遠鏡來瞅一眼呢。這時他正在網(wǎng)購。想起幾天前在網(wǎng)上熱傳的一張白眼圖,他想不知有沒有人把它放在手機殼或T恤衫上。沒想到一搜還真的有。他趕緊下了一單。根據(jù)經(jīng)驗,它們很快會沒有的。他早就想買一架望遠鏡了。那次他試著跟老婆提了出來,她馬上警惕地問,要這個東西干什么?在他們一起看過的電影里,有幾部跟望遠鏡有關(guān),男主人公拿著望遠鏡窺視別人的生活,尤其是窺視女人。這樣一來,買望遠鏡就成了一件曖昧而猥瑣的事情。電腦上的購物網(wǎng)站,老婆的手機上也有,他們共用一個賬號,他買了什么,老婆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想買望遠鏡,必須先過老婆這一關(guān)。

      晚飯時,他跟老婆說,他要觀察一下,看后面這家飯店每天究竟有多少客人,里面到底有多少服務(wù)員,這樣,他就能準確推算出飯店老板每天的開支,也就知道飯店大約還能支撐多久了。他就是要睜眼看著飯店垮掉。這是一件無比快意之事。老婆說,你長了千里眼呀?他說,不用千里眼,買個望遠鏡就行,我剛才看了,現(xiàn)在正搞促銷,有很大優(yōu)惠呢。老婆說,不就一個飯店嘛,有什么好看的,上次我們不是去看過了嗎?他說,哎呀,這個你就沒注意到了(本來他想說你不懂),從我們家后窗剛好可以看到飯店大堂和樓上的包廂,如果他們窗簾全拉開的話,還可以看到更多。咱們一邊打電話投訴,一邊觀察里面的動靜,若能看到飯店老板生氣時的蠢樣,那多有意思。他好像是一只猴子,我們要在他脖子上系一根看不見的繩子,把繩子一拉,他就不由自主地跟著抖動。

      老婆依然不同意。但這次,他下決心軟磨硬泡,兩天后,他如愿以償。

      記得讀初中時,他是體驗過一次望遠鏡的。班里一個同學不知從哪弄來的,上課時,在桌子下面流傳,傳到他手里時,都已經(jīng)快下課了。趁著老師轉(zhuǎn)身板書的時候,他迫不及待地拿起來一瞅,老師的后腦勺幾乎撞到他眉骨,他下意識地一摸。望遠鏡很快被下一個同學搶去。它曇花一現(xiàn),此后他再也沒見過。沒想到現(xiàn)在人到中年,他終于有了一架望遠鏡了。

      他對著說明書調(diào)節(jié)了好一會兒,不禁感慨,這才叫望遠鏡。那時候那個才巴掌大,像個小舢板,坐在上面還有點頭暈,現(xiàn)在這個簡直就是一艘航空母艦,可以載他駛向他想去的任何地方。

      飯店門口陸續(xù)有客人進去??看暗哪亲酪呀?jīng)坐了人。一只胳膊突了出來。另有一只手夾著香煙。不過沒有煙霧。這場景有些怪異。服務(wù)員的白色圍裙在玻璃里晃了一下,有人在看菜譜。他拿起手機,直接像上次那樣撥了110,那個12345太慢了。他瞄了瞄前臺那邊,見那個收銀員在接電話,另一個服務(wù)員忽然從什么地方?jīng)_了出來,又急匆匆沖向另一個地方??磥斫裉炜腿诉€不少,不過也好,甚至人越多越好呢。過了十幾分鐘,忽然一輛警車在飯店門口停住,一左一右下來兩個警察,他們正了正衣冠,直接走向服務(wù)臺。剛下車或已經(jīng)在大堂就座了的顧客,不禁齊刷刷把目光投射過來。一個領(lǐng)班樣的服務(wù)員也往這邊走。那兩個警察說了幾句什么,收銀員趕緊站起來,朝領(lǐng)班招手。領(lǐng)班側(cè)起腦袋,然后掏出手機。電話似乎通了,她一邊有點急促地說著什么,一邊瞅著警察。沒多久,就見一個男人過來了(應(yīng)該是從樓上下來的),一邊走,一邊把披著的衣服穿起來,一邊從衣兜里摸出一盒香煙。另一只手好像在褲袋里掏著什么。不用說,這個人就是老板了。

      他有點驚訝,或者說失望。沒想到老板是這樣的。他以為飯店老板都大腹便便紅光滿面。這個老板看上去跟一個農(nóng)民工沒什么區(qū)別。不過這也印證了他以前的猜測,老板滿腦子農(nóng)民式的迷信。老板終于從褲兜里摸出東西來了,是一只打火機,估計就是一塊錢一個的那種。見到警察,老板忙哈腰敬煙,被兩個警察拒絕了。老板就垂下手,聽警察講話。警察比較激烈地打著手勢,說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喇叭戛然而止。

      這一次,喇叭停了差不多一星期。以至一到平時喇叭響的時候,他耳朵便嗡嗡作響,好像以前的回聲還留在里面。半夜起來小解,聽到飯店那里有一些奇怪的聲音,難道真的有狐貍出沒嗎?飯店的白墻在暗夜里泛著光,看上去有如黑色城堡,不知晚上里面是否住人。他從望遠鏡里又看到過飯店老板幾次,一次是他送幾個客人出門,估計是老顧客。一次是晚上打烊的時候。有一次,老板似乎還抬頭望了他一眼,嚇了他一跳,趕緊把望遠鏡收了起來。它讓他產(chǎn)生錯覺,以為他在看到對方的同時,對方也看到了他——不,并不完全是錯覺,他分明看到老板朝他揚了一下手。

      或許,飯店老板真的看到了他,因為報復馬上就來了。第二天是周末,一上午還挺安靜的,到了下午三四點的時候,喇叭又瘋狂響起來了。老板手叉腰站在飯店門口,望著他這邊,一臉的揚眉吐氣。老板肯定已經(jīng)猜到是哪里人打的投訴電話了。提高了分貝的喇叭聲像是飯店老板插在身上的羽毛,他像個驕傲的公雞一樣在那里踱來踱去,似乎在嘲笑投訴者的膽小。不過,老板越是這樣囂張,也說明他更加脆弱和心虛,或者說,更加愚蠢。一個飯店老板,把周圍的鄰居都得罪了有什么好呢。這幾年,附近新建了好幾個小區(qū),而且入住率越來越高,顧客大多數(shù)還不是近處的人,不是特別有名或有特色的飯店,是很難吸引遠地方的食客的。

      這樣一想,他頓時有了走出去跟飯店老板直接打交道的沖動。說不定那樣更簡單。而且,這個老板他怎么看都有種親切感,好像是他的什么親戚。真的,他一點也不討厭他,這時他只想幫他往好處做。問題是,這樣一來,就等于承認他就是跟飯店作對的人,以前的那些投訴電話都是他打的。如果老板萬一固執(zhí)己見不合作,那以后就麻煩了。他是外地人,得罪了一個本地人是有危險的。

      他覺得最穩(wěn)妥的辦法還是再打個電話。這樣,既不用露面,又能表達自己的意思。說不定以前那個電話,收銀員根本就沒跟老板匯報呢。人就是這樣,你當面跟他提出問題,可能他還會心平氣和地接受。如果談得愉快,他和飯店老板或許還能成為朋友呢??蠢习迥莻€樣子,雖然迷信喇叭(肯定也迷信爆竹),但似乎還是個比較樸素和好打交道的人。

      撥通了飯店的電話,他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對前臺收銀員說,把你們老板叫過來。這一招果然有用,她沒有像上次那樣搪塞。不一會兒,他從望遠鏡里看到飯店老板從樓上下來了。老板接過電話,用方言問道,你是哪一個?他討厭本地方言,忽然用標準的普通話說道,我是城管局,你那個飯店的喇叭怎么還在響呀?老板停頓了一下,忽然說,你有本事來執(zhí)法呀!

      他后悔莫及,心想自己干嗎要冒充城管呢。他根本沒想到自己會這樣。他也從來不想這樣做。以前他只冒充過一次報社記者,一個初中同學說市里一家單位欠他的工程款,讓他冒充一下省城的記者打個電話去嚇嚇對方。他就用單位的座機打了一個(那時候還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沒想到對方一聽他是省城的記者,忙不迭地答應(yīng)馬上付款。同學還真的很快就拿到了錢。

      但這次,他是前功盡棄了。而且,現(xiàn)在電話大多有來電顯示。有一次,他無意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電話竟然能在網(wǎng)上搜到,他的姓名和工作單位清清楚楚,不禁嚇了一跳。飯店老板若在網(wǎng)上一查,就知道他是誰了,說不定還會找到他單位上來,那他真的是偷雞不成反蝕把米了——不對啊,怎么他反倒成了偷雞賊呢?

      再打投訴電話已經(jīng)沒什么意義了。無非是管理部門來一下,飯店老板把喇叭停兩天,然后又恢復原樣或把音量開到最大。看來他只能等待飯店關(guān)門了。在此之前,他只能和飯店老板及高音喇叭和平共處下去了。就像他和自己體內(nèi)那讓他鄙視的一面和平共處下去一樣。

      其實他很快就忽略了飯店喇叭的存在。他知道,只有這樣,他才能不被對方打敗。本來,他就不怎么在乎它,如果飯店老板沒有表現(xiàn)得這么愚蠢的話。他若跟對方較勁,便也是蠢了。對牛彈琴不可怕,可怕的是讓牛彈琴。

      他把后面的窗戶全部打開。來吧,不就是點噪聲嘛。反正再難聽的音樂,聽多了也不難聽,甚至他還會跟著哼起來呢。瞧,他已經(jīng)哼起來了。以前他還奇怪怎么沒有其他人投訴,可能是他們早已進化到他這一步了。他是晚熟品種,總是后知后覺。

      后來他也懶得去后窗那里看了。望遠鏡掛在衣柜上早已蒙了灰塵。再后來他也不愿去編那些點評了。即使這個老板垮了,也會有別的老板來重新開張。即使沒有噪聲,也會有油煙。他又不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別人能受得了的,他照樣受得了。其實,他相信,自己各方面的耐受力比許多人更好。他比許多人充實,也比許多人快樂。

      單位發(fā)的電子觀影券,他還一直存在手機里,沒有用過。他已經(jīng)好多年沒去電影院了。他喜歡一個人戴著耳機在電腦上看電影。這天他忽然翻到了觀影券,一看,還有兩個月就過期了,便問老婆有沒有空去看電影。老婆說好啊。老婆又說,你好像還從來沒單獨陪我在電影院看過電影。他一想,還真是。他不記得上一次在電影院看的是什么電影了,只記得是跟一個異性朋友去看的,對方當時還沒有結(jié)婚,現(xiàn)在是一個初中生的媽媽了,前不久響應(yīng)國家號召,生了第二胎。

      他和老婆決定去最近的一家電影院看電影。手機上一查才知道,現(xiàn)在看電影真方便,小區(qū)周圍三公里的范圍內(nèi),至少有五家電影院。出了小區(qū),往前走三百米過紅綠燈,就是附近最繁華的一條街道。以前他都從那條路坐公交車上班,后來修了一條新路,出小區(qū)就有公交車。而晚上散步他們又覺得這條路太擁擠,結(jié)果好久沒走這條街了。他一邊走路一邊查看手機上的信息,忽聽老婆說道,哎呀,怎么這些店都關(guān)門了?

      他抬頭一看,旁邊兩家緊挨著的店就關(guān)了門,卷門上貼了招租告示。這怎么回事呢?他們數(shù)了數(shù)目力范圍之內(nèi)的店面,關(guān)了門的竟有四五家。又走了兩三百米,看到有十幾家店面在招租。

      他有點驚訝了。以前還從未出現(xiàn)過這樣的事情。自從他搬到這個城區(qū)來住之后,只看到街道在不斷向前延伸,不同的店面在次第開張。雖然也經(jīng)常有店面關(guān)門,但馬上又有人接上,而且仿佛后面的在催著前面的快點騰地方。這條街道上大多是服裝店,全國各地的名牌,這里幾乎都有,怎么一下子這樣了?前面轉(zhuǎn)彎的地方有一家比較高檔的酒店,經(jīng)常接待各種會議承辦各種宴席,他往里瞄了幾眼,見也是一副門前冷落?馬稀的樣子。有個朋友曾經(jīng)在里面請他吃過飯,只見顧客及服務(wù)員都是一副高深莫測模樣。

      電影院在夢時代廣場。這樣的綜合性消費廣場現(xiàn)在很多。電影院在四樓,時間還早,他們就逛了一會兒。里面空間很大,每層有幾十家店鋪,但開了張的似乎不多——不,仔細一看,應(yīng)該是開過張的,各種圖案的張貼畫還在那里。有的店鋪里面還有沙發(fā)和吧臺,只是凌亂和落滿了灰塵。玻璃上的張貼畫有的被撕掉了。有各種餐飲的,也有服裝和各類首飾的。它們明顯是開了張又關(guān)了門。還開著店門的,彼此隔著好幾個店面,是不同招牌的牛排、羊蝎子或日韓料理,系著不同風格圍裙的服務(wù)員站在那里有些寂寞地招徠顧客。的確快到吃飯時間了,他選的是快十二點的場次,但四周一看,也看不出有誰是來準備吃飯的。只有三樓的兒童游樂場還比較熱鬧,十幾個孩子在巨大的塑料泡沫里歡笑,大人在一旁陪玩或翻看手機。

      電影開映了。不知是不是這個時段看電影的人不多還是怎么回事,偌大的電影院里一共才五個觀眾,他們前面有兩個,最后面一排的角落里有一個。銀幕上人物比例不對,好像被擠壓變形了一般,他估計是把16比9的比例設(shè)置成4比3了。前面那兩個人在嘀咕著什么,最后一排那個人在玩著手機,不知他干嗎要跑到電影院里來。他跟老婆說,他去跟放映員講一下。老婆說,你知道放映員在哪里呀?可不是,都是全自動的,哪里看得到放映員的影子?他抱著試試看的心理去檢票口找人,沒想到剛才的檢票員就是放映員,他到旁邊的操作間里去動了動鼠標,說,好了。他回到影院里一看,果然好了。

      看完電影,他們就在四樓吃了一小鍋羊蝎子。分量不多,也不便宜。吃的人越少,生意越不好做。也就是說,那些關(guān)了門的店鋪,是因為生意不好。生意為什么不好呢?是因為沒什么人消費。為什么沒什么人消費呢?是因為不愿、不能消費或到別的地方消費去了。

      他忽然想到,如果小區(qū)后面那家飯店現(xiàn)在就關(guān)了門的話,那老板還及時從某種困局里脫身了——這樣未免也太便宜他了。

      他抽了張餐巾紙擦了擦嘴角。潛意識里這動作有點眼熟,這似乎不是他的動作。那是誰的呢?

      他明白過來,是剛才那部電影里的。男主角在做出某種殘忍決定時,總是習慣于抽餐巾紙擦嘴角。好像剛跟誰打了一架,嘴角出了血。

      從羊蝎子餐館里出來(之前他一直不知道羊蝎子是個啥東西,原來是羊脊椎骨),他打定了主意,要跟那個飯店老板把游戲玩下去。

      其實前段時間,晚上散步時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馬路對面的兩家小飯館關(guān)了門或改換門庭了,只是沒有多想。其中的一家小飯館已經(jīng)開了多年,他還在里面請朋友吃過幾次,挺實惠的,味道也不錯。據(jù)同事講,現(xiàn)在很多小飯館更有特色,客源也更好。沒想到它也關(guān)門了。說明目前形勢不容樂觀,媒體上也時有這方面的報道,經(jīng)營一些大項目的老板不是跳樓就是跑路了。

      那好,他就送佛送到西。他咧了咧嘴角。這動作也是熟悉的。他不知道自己體內(nèi)還藏著這樣一個自己。

      他跟老婆說,好久沒請朋友們吃飯了。老婆說,她這段時間比較忙,沒時間招待客人。他說,不要緊,就在后面那家飯店里請。老婆說,那要花好多錢。他說,錢反正不值錢了,不是有人說,花了才是錢,不花就是紙,還不如趕緊花點。說罷,朝她一笑。這段時間他的確買了不少東西,以前想買還有些猶豫,現(xiàn)在一點也不猶豫了。硬盤、書、酒、茶葉。其實他不喜歡應(yīng)酬,吃一頓飯起碼也要一兩個小時,他又不愛喝酒,不喝酒就說不上話,坐在那里,簡直就是一個多余人,或者說,一個廢人,辜負了別人的邀請。他也多次動過回請的念頭,可他不喝酒,這種話怎么說得出口呢。說請人吃飯,其實是請人喝酒。不喝酒就沒有做東道主的資格,別人也提不起興致。所以當他說請大家吃飯時,朋友們都很奇怪,馬上問他有什么喜事。他說沒什么喜事,小區(qū)后面新開張了一家飯館,天天香味往鼻子里鉆,想請大家嘗嘗。

      這幾個朋友是幾年前在一個同鄉(xiāng)會上認識的,不,不應(yīng)該說認識,應(yīng)該說再次見面或重新聯(lián)系上了。有的曾經(jīng)同過學,有的有間接的親戚關(guān)系,有的久聞大名但沒有見過面,現(xiàn)在終于見面了。同鄉(xiāng)會上一見,才知道對方也在這個城市工作,而且有一個,住處離他很近。還有一個,上班的地方離他單位也很近。他們有法人代表,有大學教授,有記者作家,還有一個被大家稱為“失信人”——他上網(wǎng)查了一下,這位朋友還真被法院列入失信人名單了。他們每每呼朋引伴,總想把他叫上。他有時候參加,有時候找借口推辭了。他們每人開一輛車,光停車就要花好長時間。當然,這也不算什么,他曾經(jīng)坐一個同事的車,從地下停車場開出來,花了差不多一個半小時。一行人走進飯店的時候,他估計老板是聽到了動靜的。通過這幾天的觀察,他發(fā)現(xiàn)飯店的生意越來越不行了,超過三個人的桌席都很少,他這一來就是七八個,對老板來說簡直是喜從天降了。

      果然,老板出現(xiàn)了。

      老板特意到包廂里來給大家敬煙。這說明老板上鉤了。老板讓服務(wù)員給大廚傳話,要拿出絕活來。等老板走后,他跟朋友們說,他不久前帶老婆來吃過,老板大約是認出他來了,大家吃了之后不妨到網(wǎng)上評點幾句,說些好話,好讓老板生意興隆。朋友們說,這有何難。

      這頓飯大家吃得都挺滿意。尤其讓大家驚訝的是,他竟然喝酒了。用葡萄酒杯喝了兩大杯白酒。朋友們說,好哇,你竟然潛伏了這么久。他說哪里哪里,是那天他跟老婆鬧了不愉快,剛好有個親戚送了瓶酒,他一氣之下喝了一大杯,竟然沒事。他愣了愣,又喝了一杯,還是沒事。所以今天他要進一步驗證一下。大家說,那好,補酒,補酒。

      這當然是臨時編的一個段子。反正他喝酒了,大家高興,這就好。

      結(jié)賬時他意猶未盡,暈乎乎輕飄飄的。原來請人吃飯喝酒是這么舒服的一件事,那以后真要多喝了。飯店老板在跟收銀員說著什么,見他們出來,又拿出煙來,并問菜是否合口味,服務(wù)是否滿意。他買了單,對老板豎起大拇指,說,味道很好,過兩天他們再來吃。

      朋友們把車開走后,飯店門口霎時冷清下來。

      大家真的在網(wǎng)上點評了,把飯店的菜和環(huán)境及服務(wù)質(zhì)量狠狠夸了一通。他也更新了以前的點評。他在熱情洋溢地說了許多好話后,提了一條意見,希望包廂里贈送的那壺茶,能用點好些的茶葉?,F(xiàn)在的茶葉的確太爛。他說,這樣的茶葉配不上其他服務(wù),讓飯店的美味打了折扣。

      過了幾天,他和朋友們真的又來了。他們決定這段時間多聚聚,一是慶祝他破戒喝酒,二是有幾個朋友最近都有不同的喜事,有升職的,有生了二胎的,有拿到了國家基金的,還有離了婚的。他們說,離婚是喜事,該請客。

      這次,服務(wù)員端上來的茶,不再是以前的茶葉末子了,而是顏色橙黃清亮的菊花茶。茶壺里漂著幾朵鵝黃的菊花。前不久,有朋友送了他兩盒,一朵一個獨立包裝,看上去像是貴妃娘娘。

      看來老板還真看那些點評了。

      老板照例來敬煙。好像他們真的成熟人了。大家點了些上次沒點過的菜。有一道紅燒肉,不怎么好。他給大家介紹了他做紅燒肉的經(jīng)驗,大家說回去可以試試。一個朋友說,你干脆把經(jīng)驗傳授給這個老板,說不定還會成為飯店的招牌菜呢。趁朋友買單的工夫,他還真的把他做紅燒肉的經(jīng)驗告訴了老板。老板連連點頭,說,好的,好的,保證你們下次來,能吃到用你這個方法做的紅燒肉。

      他說,過幾天我們真的會來的,有個朋友剛離了婚呢,要祝賀一下。

      老板一愣,馬上滿臉堆笑,表示懂得他們的幽默。

      過了幾天,他們又來了。老板說,可以嘗到你們說的紅燒肉了,今天免費請你們品嘗,感謝你們慷慨的技術(shù)轉(zhuǎn)讓。這次是老板親自泡茶,不知是為了表示殷勤還是以前的服務(wù)員辭職或被辭退了。飯店的確有些冷清,服務(wù)員的穿梭走動似乎也比以前少。

      老板說,也許過不了多久飯店就會關(guān)門,現(xiàn)在生意很難做。大家安慰說,過段時間,情況肯定會好起來的。聊著聊著,老板干脆叫上菜的服務(wù)員加了把椅子,說,反正沒什么事,我索性陪大家喝幾杯。

      老板又叫服務(wù)員到樓上辦公室去拿了兩瓶好酒來,說,這段時間難得你們這么照顧我生意,十分感謝,今天我請客!他說,那不行,我這個朋友離了婚,大家來喝喜酒。老板說,我也剛離了婚,我也請大家喝喜酒,這位朋友請讓我搶個先。這次輪到他們愣住了,不知說什么好。不一會兒,服務(wù)員端上紅燒肉,正是按他說的方法做的。老板說,那天我叫廚師做了一個,真的不錯,哎呀,等我知道怎么開好飯店的時候,飯店卻要關(guān)門了。

      大家說,這么好的飯店,真的要關(guān)門了呀,那太可惜了。他說,其實還是可以想想辦法的,比如多搞一些活動,調(diào)動消費者的參與性,讓他們提意見,或貢獻出自己喜歡的菜單,讓互不相干的消費變成美食交流,這樣,飯店就不僅僅是飯店,而成了一個俱樂部性質(zhì)的平臺。他忽然來了靈感,不負責任地借題發(fā)揮滔滔不絕起來。

      老板似乎眼睛亮了一下。

      他繼續(xù)說,老板你完全可以建一個微信群,讓所有的消費者加入進來,每天更新,不時地推出活動,促銷呀,返券呀,刮獎呀,派對呀,讓飯店不僅僅成為俱樂部,還可以成為一個社區(qū)。我有個朋友,說他們那個小區(qū),連買水果和蔬菜都有一個群,大家在群里訂購,到了時間,大家到指定地點去取貨便是。飯店的發(fā)展空間還大得很,只是目前你還沒有打開而已。

      老板說,也許你的方法是好的,可我已經(jīng)跟很多人一樣,玩不動了,也厭倦了。其實半個月前,我就打算關(guān)門了,但那天看到你們,我又好像看到了一點希望,便又支撐了這么一段時間。你看,服務(wù)員已經(jīng)走了好幾個,廚師也鬧著要走。前幾天,那個吵得最兇的廚師說,不走也行,得加工資。這不是趁火打劫嗎,我也很生氣,便把他趕走了。我要讓他知道,我才是這里真正掌勺的,一切由我說了算。

      他說,可以貸款呀,現(xiàn)在誰還完全靠現(xiàn)金做生意呢,如果老板想進一步擴展業(yè)務(wù)的話,他可以幫忙介紹銀行方面的朋友。

      說完不禁心虛。他哪里認識什么銀行方面的朋友呢,但不知怎么回事,他就這樣說了,其實他最不愿跟銀行打交道了。老板說,他早知道這個道理。貸款的都是富人,存錢的都是窮人,貸款做的是大生意,拿現(xiàn)金做的是小生意。他父親是個老工人,欠別人一塊錢,也要還給人家才睡得著覺,而那時有個鄰居,欠銀行幾十萬,一點都不著急,晚上打呼嚕他們家都能聽見,而且還紅光滿面,整天笑瞇瞇的。氣人的是,他們家還住著廠區(qū)的老房子,而那個鄰居很快就搬走了。鄰居用貸款買了幾套房子,沒多久把它們賣出去,又買了幾套房子,買來賣去,手上就有一堆房子了——不用說,他欠銀行里的錢也更多了。那時父親每說起這個鄰居都心驚肉跳,好像對方家里在發(fā)地震,而他們就在地震邊上。這導致他既希望像鄰居那樣去貸款賺錢,又害怕由此帶來的地震。所以當他后來找門路貸到款后,心臟一下子跳得老高,差點就跳出喉嚨口了。那筆錢讓他一個晚上沒睡好,第二天就趕緊還給銀行了,沒想到銀行的工作人員還很不高興,問他是不是有什么問題。他說沒問題。對方看了看他,說,真的嗎?他這才明白,他們是懷疑他腦子有問題。他發(fā)現(xiàn),他們對貸款的人熱情得很,對他這個還款的,反而不冷不熱的,不知是什么道理。后來才知道,有的銀行就是不希望你還款,你借的越多越好,借的時間越長越好,只要按時把利息交上就行。既然這樣,他也不怕了。這家飯店的啟動資金,他基本上是從銀行貸來的。別問他究竟有什么關(guān)系,他不會說。但從此他像吸毒上了癮,停不下來了。他不怕虧本,不怕窟窿。銀行賺了利息,他賺了美麗人生。不然,他一個普通工人的后代,哪享受得了這樣的生活,每天對這些帥小伙和漂亮姑娘頤指氣使。他已經(jīng)想開了,就是飯店倒閉明天去坐牢,他也值了。反正銀行里那些錢他是沒辦法還上了。他的競爭對手希望他早點關(guān)門(不用說,肯定是有的),其實他也想??瓷先?,他手里握著鞭子在驅(qū)使別人,但自己又何嘗不是被別人的鞭子抽得滴溜溜轉(zhuǎn)的陀螺呢。他每天忙忙碌碌,究竟為了什么呢?有時候,看著廚師的粗膀子和女服務(wù)員的大屁股,甚至是顧客們的臉,他恨不得朝他們喊,滾吧,都給我滾!可是,這樣喊又有什么意思呢。有人說他會跑路,有人預言他會跳樓或上吊,甚至還有人說,給他上吊的那棵樹早就準備好了,那里以前就吊死過一個老板。他知道他們說的是哪棵樹,就在飯店后面,以前是孤零零的一棵樹,后來建小區(qū),把它也圈進去了,反而成了一景,從那邊的窗戶就能看到。有時候他打量著它,設(shè)想著自己吊在上面的樣子。其實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人,可不知怎么的,他就成了這樣的人。他以前那么有理想,熱愛生活,相信自力更生,相信勤勞致富,相信有借有還再借不難(記得在學校讀書時,大家都喜歡把這句話寫在課外書的扉頁上),可現(xiàn)在他成了一個欠了一屁股債的人,這個債,他一輩子都還不了。有時候,他真恨不得把自己掛到樹上去。后來他看了一個視頻,說一個人欠了銀行很多錢(比他這個數(shù)目大多了),銀行反而把他當大爺,把他的生活安排得好好的,只要他不跑路不自殺,一句話,只要他活著就行。為了保證他的安全,銀行把他家的房子裝上了防盜網(wǎng),甚至還在樓下安排了一個保安——當然,你們也可以說是監(jiān)控,無所謂,反正那人過得很舒服。他忽然明白過來,他欠銀行的錢還太少了。你欠銀行一萬元,銀行是你爹,你欠銀行一個億,你是銀行的爺??上?,這個道理他明白得太晚了。

      他感到自己被老板的話挫敗了。原來自己所有的處心積慮竟然都是為了成全老板的愿景。

      他不由得想刺激一下老板,說,你說的這些都是吹牛吧,這樣的事情我見得多了。

      老板說,你說是吹牛就是吹牛,我不介意。

      他說,剛開始,我以為你是洗錢的。我曾經(jīng)仔細計算過你每天大約的收入和支出,就是生意好的時候,你也賺不到什么錢。

      老板說,你說的沒錯,其實我就是洗錢,幫銀行洗錢。

      老板嘿嘿一笑??礃幼雍鹊糜悬c多了,舌頭不太利索。

      他說,記得飯店剛開張時,不少客人評價很高,他們都是你雇請的?

      老板說,我沒必要這么做。

      他說,那他們?yōu)槭裁茨敲礋崆楦邼q呢?

      老板說,有一種人就是這樣,喜歡對什么都習慣性地贊美。他們以為他們必須這么做。

      他說,你這話倒有點意思。

      老板說,我還是懂一點心理學的。有人說,一切社會學,都是心理學嘛。

      他說,剛好我也對心理學感興趣,我一直想問你,那只喇叭怎么回事,難道你不知道,它對招徠客人毫無作用嗎?

      老板說,其實剛開始我是放給自己聽的,不是放給別人聽的?;蛘哒f,我是給自己壯膽。在銀行里貸了那么多錢,心里總不踏實,而一聽那些鏗鏘有力的歌曲,我就好像有了支撐,重新拾起信心。

      他說,你知道嗎?我就是那個不停地投訴你的人。

      老板說,我早知道了,不過知道與不知道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后來,我反而迷上了這種被投訴的感覺。

      他說,我很好奇,你看還有哪家飯店像你這樣天天放高音喇叭呢,對此,其實我也早已不往心里去了。我適應(yīng)噪聲的能力還挺強的,但我奇怪的是,這么長時間,你怎么沒有一點改變呢?

      老板說,干嗎要改變,這樣挺好。有一次,估計是你打了電話,城管找上門來,我把喇叭關(guān)了,可沒多久,就有一個女人(估計也是住在你那個小區(qū)里的)打電話來問,你們飯店的喇叭怎么不響了?收銀員有點奇怪,說,你是來吃飯的嗎?她說,她住在附近,每天一聽飯店的喇叭響,就準備做飯,把飯做好了,就去學校接孫子。今天她一直沒聽到喇叭響,直到老師打電話來,問她為什么還沒去接孫子,她才知道學校已經(jīng)放學了,孫子回到家里,見飯還沒有熟,對她又抓又咬,把她的手都咬出血了。你說,碰到這種情況,我該怎么辦?還有一個人來這里吃飯,聽到喇叭很興奮,不由自主地扭動了一下身子。我聽她跟人說,她每天按時在飯店的喇叭聲里做健美操,家里的音響都不用開。沒想到我這個喇叭還有這么大作用。

      他說,你這是狡辯。這哪是什么理由。照這樣說來,你開飯店之前,她們就沒有時間概念,好像是你給她們帶來了時間一樣,實在是好笑。

      老板說,這個,你得問問她們。你沒注意到,喇叭每次響起來的時候,她們的表情是多么陶醉。別說女人,男人們也一樣。我這個喇叭甚至還能化解一些糾紛呢。比如有一次,兩個人在飯店邊上你一言我一語,聲調(diào)越來越高,眼看要撕扯起來,這時飯店的喇叭忽然響起,嚇了他們一跳,不知怎么的,他們就松開手不再計較剛才的爭執(zhí)了。還有那些賣水果的,本來都要放個錄播吆喝幾聲,我這個喇叭一響,就把他們的聲音蓋住了。與其聽他們吵吵嚷嚷,還不如聽我這個高音喇叭呢。他們那個才叫噪聲,我這個,有韻律,有節(jié)奏,有朝氣。后來他們也很知趣,我這個喇叭一響,他們就停止了吆喝或把車開走。

      他說,周邊小區(qū)里有那么多讀書的孩子,不管是小學還是中學,那些家長難道就沒找過你嗎?

      老板說,他們其實挺歡迎的。家長們喜歡積極向上的歌曲。他們說,現(xiàn)在孩子們的手機里都是那種軟綿綿的音樂,他們好擔心。一聽到我這個喇叭,他們就放心了,看著自己的孩子在喇叭聲里做作業(yè),他們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時光。他們說,現(xiàn)在的學校對孩子管理得太松了,真讓人不放心。如果經(jīng)濟條件好點,他們會把孩子送到全封閉式管理的學校去。他們最喜歡開學那段時間的軍訓,孩子的各種壞毛病被改掉了不少,現(xiàn)在它們又死灰復燃了。

      他說,既然你的飯店對他們來說這么重要,怎么沒看到他們來你這里消費呢?你若關(guān)了門,他們豈不也有損失。

      老板說,他們不會來的。他們的弱點我很清楚,他們只選擇對他們有好處的事情。他們過日子精打細算。即使要到飯店請客,也是找那種小飯館。但他們很愿意自家附近有一個大餐館,那樣,他們便可以驕傲地對人宣稱他們家的地理位置。不管自家的日子過得怎么樣,但他們更在乎有一個好地標。我這個喇叭是提高了地標的軟實力的。

      這時那個剛離婚的朋友說,那你應(yīng)該明白,給飯店提意見的,反而是經(jīng)常來消費的那些人,他們希望你生意興隆,飯店越開越好,既然如此,你就應(yīng)該重視這些意見呀!

      老板說,你們也應(yīng)該知道,就是你們天天來這里消費,也不能填補飯店的窟窿,甚至完全相反,吃飯的人越多,飯店虧損越多。

      在一家雜志社工作的朋友說,怎么跟我們雜志一樣,發(fā)行越多越虧損,不發(fā)行又不行——其實都是贈刊,估計寄給人家,人家都不一定會拆開信封。每年填報表時我都頭疼,系統(tǒng)要求你盈利,可實際上不可能盈利,那就只有造假。

      老板說,你們那是公益機構(gòu),我哪比得了。

      朋友說,名義上是,其實已經(jīng)改企了。所以就麻煩。

      他接過話頭,對老板說,虧損越多不正如你所愿嗎,你不是說你欠銀行的錢還太少嗎?

      老板說,可惜人的認識和現(xiàn)實總是不同步。等我明白這個道理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有一段時間,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趕緊把銀行里的錢還上。我想洗手不干??捎腥藢ξ艺f,你已經(jīng)回不去了,你不干也得干。你們知道這個滋味嗎?我每天忙忙碌碌,不過是在做搬運工。你說,我的人生還有什么意義呢?前不久,我干脆跟老婆離了婚,不讓她和孩子擔驚受怕,被我牽連。現(xiàn)在好了,我準備盡情地揮霍一把。我把看不順眼的服務(wù)員都趕了出去,我要重新招幾個優(yōu)秀大廚。從今晚開始,我要給所有的顧客免費。我要夜夜笙歌,徹夜不眠,你們看,消費者馬上會踏破我的門檻,因為不用花錢,哈。離婚后,我一個人住在飯店。我吹起了口哨。小時候聽大人說,夜里是不能吹口哨的,說那樣容易惹來鬼??晌移?。我想看看鬼究竟是什么樣子,我想看看狐貍是什么樣子。我喜歡里面有狐貍、外面有喇叭的那種感覺,聽,歌聲多么好聽,我越來越迷戀這個喇叭了。我是要繼續(xù)放喇叭的,我的喇叭是高音喇叭,每天上午十點到下午兩點,然后下午四點到晚上九點,甚至更長。它也許是贊歌,也許是喪鐘,誰知道呢。你們想給我制造一點虛假繁榮的假象,其實是想我安樂死。我明白你們的險惡用心,但也樂得看你們這樣做。你們太幼稚了。你們這是多此一舉。跟你們說實話吧,我也曾經(jīng)向高人求教脫身之法,他搖頭不答。我一再追問,他才說,關(guān)門是死路,不關(guān)門也是死路,不同的是,一個是找死,一個是等死。哈哈。

      老板說著,抓起酒瓶,把里面的酒咕咚咕咚都倒進了喉嚨。緊接著,他肚子里發(fā)出一聲奇怪的悶響。

      這天晚上,他夢見飯店失火。沒有人報警。一只狐貍從火里跑了出來,很快沒了蹤影。

      【陳然,本名陳論水,1968年生,江西湖口人,現(xiàn)供職于江西省文聯(lián)。出版短篇小說集《幸福的輪子》(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04年卷)和《捕龍記》《一根刺》《猶在鏡中》及長篇小說《蛹蝶》《隱隱作痛》等,在《人民文學》《當代》《鐘山》《大家》等數(shù)十家文學期刊發(fā)表短篇小說三百余篇、長篇小說四部。作品多次被各大選刊轉(zhuǎn)載并入選多種年選?!?/p>

      責任編輯 羅 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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