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婉京
一根立柱,無光。兩根立柱之間,有光。希臘建筑是一個無光、有光、無光、有光……不斷交替的過程。造一根從墻上傾側(cè)而出的柱子,讓它譜出無光、有光、無光、有光的變奏:這是藝術(shù)家的奇跡。
——路易斯·康
第一章 入口
一
到了二月中旬,于曉丹又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這一次跟前幾次不同,她把尋人啟事貼滿了整個高家園社區(qū)。她剛在派出所待了三天,最后是她的前夫張鐸把她接了出來。他們已經(jīng)有將近一年沒見了,她見到他的第一句話還是那句,“琦琦找到了嗎?”
不過就在這段時間里,她的前夫已經(jīng)“move on”了,跟他們都認識的一個女孩好上了。那個女孩一直都挺喜歡曉丹的前夫,一直說要給他在將臺路開一個日出賣咖啡、日落賣酒的餐吧,就開在他們原先那個房子的樓下。
派出所的民警打電話給張鐸,張鐸接了。如果是于曉丹來打這通電話,張鐸肯定是不會接的。張鐸把海潤的公寓賣了之后,轉(zhuǎn)給于曉丹的錢全被她用掉了。于曉丹三年來一直不停地搬家,房租基本都是張鐸掏的。于曉丹后來又向他要過幾次錢,他也都如數(shù)給了。他把曉丹送上高家園小區(qū)的時候,跟曉丹說,這是他最后一次幫她。
于曉丹開了門。
漆黑的客廳里有一個立柱。他們從客廳走進廚房,張鐸走在前面,幫于曉丹拿著行李。穿過廚房,他們見到一個關(guān)著門的洗手間。張鐸問她是想住左邊這個屋,還是右邊這個屋。他順手打開燈。右邊的屋里堆著各種電子音箱,左邊的屋里放了一個床墊。沒有床,張鐸跟于曉丹說,只能先湊合一下了。他隨手推開兩個屋中間的門。洗手間里一只飛蛾沖了出來,于曉丹嚇了一跳。
那個能住人的房間里,一張沒有床單的床墊靠墻擺放著,旁邊是個床頭柜和燈。距離床邊半米以外的地方有個陽臺,能看到對面鄰居家陽臺上在晾被單。張鐸把于曉丹的行李,一個癟癟的網(wǎng)球挎包放到床上,走到窗前。于曉丹說,她想看月亮。張鐸又轉(zhuǎn)到右手邊的那間房,他說這邊能稍微看到一點。果然,一輪明月高掛在天上。然而于曉丹的眼睛始終沒落在月亮上,她注視著對面海潤公寓里亮燈的那些人家。
張鐸說,“我會幫你安頓好的。明早我給你送枕頭和被子,今晚你先蓋著我的衣服睡。”
于曉丹能做的就是點點頭。然后她說,“你把衣服給我,回去不怕被女朋友罵?”
“她知道我今天來找你?!?/p>
“她還好嗎?”
“還行吧。她讓我問你好?!?/p>
“她不會問我好的。你用不著敷衍我?!?/p>
“別胡思亂想了,早點睡吧?!?/p>
“哦?!?/p>
“睡前記得關(guān)窗戶。”
張鐸走出這個不到四十平方米的房子。他關(guān)上門前,于曉丹還站在陽臺上眺望。
等他關(guān)上門后,于曉丹迅速地推開所有可以打開的窗戶,從臥室床上的行李袋中翻出一個三腳架和高倍望遠鏡。她架好機身之后,開始測試相機直拍的倍率。5倍,6倍,7倍,8倍,10倍,12倍,15倍??扉T連著閃爍七下,最后她決定用12倍。這樣她能把對面海潤公寓樓上的人,他的一舉一動拍得清清楚楚。她盯著拍出來的照片看了看,突然笑了。
她關(guān)上觀鳥鏡,脫了衣服,關(guān)了燈。她又站著看了一會兒窗外,隔在高家園與海潤之間的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將臺路,等到路上的行人一個都沒有了,她上了床。
于曉丹經(jīng)常給兒子琦琦念詩,一些廖世奇喜歡的詩,兒子卻總是枕著她的手睡著了。她念詩有自己的一套程序,在每一首詩之后她都會加上幾句點評,這些都曾是廖世奇對她說的話。平常的人,遇到讀不大懂的東西時就會繞道走,于曉丹卻是那種對未知事物充滿好奇的人。她總是在學(xué)習。因是他的所愛,她就一直想要學(xué)。
她以前也像自己的兒子一樣,聽不了幾分鐘,就閉上眼睛睡著了。他接著大聲往下念,他說,只有大聲朗讀,那些句子才能流過身體。他最喜歡的一首詩叫做《死亡臨近》,很短,所以他會反復(fù)地念,每一段剛好都是“哦”在起頭。偶爾,他的一個“哦”字遲遲不出,她夢鄉(xiāng)里遠處渾厚的聲音就這樣被突然切斷。
“在香煙熏黃的衾枕上……”她像被嚇著似的睜開眼睛,書脊大概就距她兩厘米,甚至更近。她出神地眨動著眼瞼,好像這本書連同這個讀書的男人,都是她夢里的一部分。他摸了一下她的額頭,然后繼續(xù)念了下去,“……戀人瘦削的肢體今夜分離?!?/p>
于曉丹盯著望遠鏡里的畫面,目不轉(zhuǎn)睛地看。
對面公寓里的燈亮了起來,她看到廖世奇帶著一個女人躺倒在她為他挑選的灰色水洗亞麻床單上。他們翻了個身,肩并著肩趴臥在一處。他們在鏡頭里顯得十分享受。廖世奇給女孩看了自己最新的設(shè)計圖紙,他從床頭柜的第二個抽屜里夠了一支筆出來,用曾經(jīng)也考過于曉丹的一道題來測試這個女孩。從他的口型可以看出,他正在向這女孩提問。他問她,能不能畫出一張展示光的圖?這女孩從床上跳了起來,最先做的是從這間屋子逃了出去。
于曉丹把倍數(shù)又調(diào)大了些,更聚焦了。
通過人物面部表情的變化,她能讀出他們在說的話。她看到這女孩對著廖世奇說,她本能的反應(yīng)就是要逃到某個地方去,因為這件事情根本做不到。接著,廖世奇攔住了她,示范給她看,究竟怎么才能畫出光。他的方法比她想象的要簡單,他只是用一根黑色墨水筆在紙上隨意畫著。被墨水涂鴉過的地方就是沒有光的地方,就是那些一塊塊的黑色;剩下的部分,就是光經(jīng)過的地方。
白紙本身就是光。
很快,廖世奇的屋里黑了下來。他們已經(jīng)三年沒有見到彼此了。他們共同經(jīng)過的那些山陵、溪流,他們一起呼吸過的空氣,都已經(jīng)認不出他們曾經(jīng)為彼此發(fā)光的樣子。只要是物質(zhì)體就會被光照到。物質(zhì)體將會投下陰影,可這陰影依然屬于光。
光是所有存在物的來源。當這個世界仍處在混沌狀態(tài)時,沒有任何形狀和方向?;煦绯錆M了表現(xiàn)之欲,是一種喜悅和美好的凝結(jié)。欲望是它的外殼,為了讓它被看見。
二
2010年夏天,于曉丹從建筑工程學(xué)院畢業(yè)之后,好一段時間什么也沒有做。她學(xué)建筑,這個決定是在她父母離婚的時候就作了的。她以為學(xué)了建筑,至少可以在家的內(nèi)部造一個房子。為家,為她自己,造一個邊界。
到了2012年冬天,她跟著未婚夫張鐸來到紐約,沒有帶任何夢想。她簡單地憧憬了一下他們的婚姻生活,但也是很短的一段時間。等他們錢用得差不多了,張鐸說他要放棄在哥大管理學(xué)的碩士學(xué)位,不得已去中國城打工了。他對著一張粵菜館的名片沒日沒夜地嘆氣,原本就蒼白的臉顯得更瘦了。
在他們二人平分了家里最后一片面包的某個早晨,于曉丹告訴張鐸,她要去替他打工。哥大附近一家墨西哥人開的咖啡店正在招短工。她沒告訴他,他們后來的生活費都是她孤身徒手掙來的。那年紐約冬天的溫度在零下十八度,地上積雪有半米厚,她掃了整整一個冬天的雪。
新雪在腳下嘎吱嘎吱地響。有人一腳沒踩穩(wěn),撞到了于曉丹身上,摔了個跟頭。那人胳膊肘下面的黑色作業(yè)夾掉了出來,白底藍線的圖紙滾在雪地上,足足有兩米長。于曉丹幫他撿起這團紙的時候,除了跟這個蓄長了頭發(fā)、看上去有些邋遢的男人對視了一眼,她還瞥到了圖紙背面角落里的落款,小楷,斜體,歪歪扭扭的一個——“廖”。
這人應(yīng)該是個建筑師。于曉丹把自己雪天在咖啡店外的偶遇經(jīng)歷轉(zhuǎn)述給了張鐸。張鐸隨即問了她幾個關(guān)于那張圖紙的問題。于曉丹簡單地描述了一下她所看到的,她盡量讓她所看到的那些曲線在她的腦中以三維立體的形式呈現(xiàn),她最終停在了“光”這里。她記得自己把這套圖紙反復(fù)看了幾遍,發(fā)現(xiàn)整個車站沒用一處人造光。張鐸笑了,他說紐約市政府怎么可能讓這種方案通過?這也太不實用了。如果這位廖先生的創(chuàng)作真的中標,那么意味著中央車站只能依靠白天的自然光,在夜幕降臨后就什么也做不了。
說不上為什么,于曉丹一直記得這位廖先生。
那個冬天下了好幾場雪,每一次她都會想起那個揣著圖紙匆匆而過的男人。記憶這件事很奇怪,想起一個人,想起的總又不只是那個人。
等到這位廖先生真的來到于曉丹在110街的公寓,沒有誰比于曉丹更驚訝了。她幫他開了門,他說自己是高張鐸三屆的學(xué)長,也是哥大建筑系的碩士。他一進屋就把厚外套交到張鐸手里,拿著自己帶來的兩瓶平價餐酒直奔廚房。于曉丹悄悄跟了進去。他們笑著對視了一眼,她接過他的酒,一手一瓶。他從她手中搶了回來,他說,不能讓女主人來煮酒。
母語是廣東話,廖世奇發(fā)不清楚“煮”和“酒”這兩個字的音。說這話時,他臉紅了。他說他叫廖世奇。于曉丹那晚說了很多話。她把他的名字反復(fù)默念了許多遍,念順之后,她才跟他談起自己對建筑的看法。這些話她從沒有跟張鐸說過。
他們聊到了中央車站的那個項目。廖世奇幫她拿著她的那杯熱紅酒,于曉丹的臉上微紅,她有一點醉了。
“我不喜歡現(xiàn)在的紐約,被現(xiàn)代建筑環(huán)繞的四四方方的格子間。我想要生活的城市應(yīng)該是個自然形成的聚落,不是現(xiàn)在這樣……”
她垂下眼睛,默不作聲。過了一會兒,她帶著他順著臥室的窗戶鉆了出去,爬上既陡峭又有些顫顫巍巍的樓梯。
他們靠在樓梯上俯瞰下面的城市。一些墨西哥人喝醉了,還在街道上摟摟抱抱,又叫又嚷。
“我更喜歡六七十年代的紐約?!?/p>
“為什么?”
“我其實想問你為什么不喜歡現(xiàn)在的紐約?!?/p>
“你說吧,我聽。那什么……我喝多了,腦子不靈光。”
他們互相攙扶著走下樓梯。
“在六十年代,我可以跟我崇拜的人一起共事?!?/p>
“但你要是生在六十年代,就不會認識我了?!?/p>
他們說著越過墨西哥人和路邊的雪人,一直往西走,往哈德遜河的方向走。
兩個人穿街而行,避開了那些喧嚷到似有人喊馬嘶的大路,選了一條少有人出沒的小巷來走。
巷子的盡頭,能看見河。巷子的兩頭開著幾間生意慘淡的小店,雜貨鋪,煙草店,腳踏車修理鋪,熱狗店。
路走到一半,他們就后悔了。餿水湯汁,尿味汗味,還有不知哪里躥出的一兩只老鼠,吱吱喳喳。
于曉丹不敢東張西望,這城市的角落里常有她不想看見的東西,有時是糞便,有時是死老鼠,有時甚至還有一些變態(tài)。廖世奇說,那樣的咸濕佬,他剛來紐約那兩年也經(jīng)常遇到。
那條小巷比想象中的要長。他們一直走,走了十米開外,便聽到一陣怪聲。兩個人都回頭看,垃圾桶上落滿了雪,沒有人。
他們倆站在巷子里,無頭無腦地講起了英文,你一句,我一句,像是要給彼此壯膽似的,故意講得很大聲。
“你為什么要來紐約?”
“我?我是跟著張鐸來的!”
于曉丹怕她的話被這遍地的白雪稀釋了,特意升了一個調(diào)說話。在每句話的結(jié)尾,加上了她的感嘆。
“你怎么沒來上我的課?你沒跟他一起讀研?”
“我沒有,我可能不需要吧!”微微尷尬,她打了個響亮的酒嗝,“我覺得紐約可能也不需要我吧。”
那一天接連發(fā)生了許多事。
等他們回到家,于曉丹的手里牢牢握著一個東西。那是廖世奇在巷子里,塞給她的護身符:一顆牙齒。他說這是廖世偉的牙,這個人一生就長了這么一顆牙。護身符,再走夜路的時候帶上它,辟邪。
他信這個。
可于曉丹總是半信半疑的。她心想,這興許是廖世奇上山打野豬時,從豬身上發(fā)現(xiàn)的。
畢竟掌中的牙齒太小,怎么看也不像是人的。
后來,她還問過,“廖世偉是誰?”
廖世奇答說,“我細佬,就是我弟弟?!?/p>
于曉丹發(fā)現(xiàn)眼前的人好像沒意見,這顆牙是誰的都好。他只是有幾分落寞。那畫面讓于曉丹感受到一種猝不及防的悲傷。
那晚,他們沒有接吻。
三
廖世奇告訴于曉丹,自己就住在三條街之外的另一棟簡易公寓樓里。他剛來的時候,周圍的墨西哥人全在講西班牙語。他想家,整夜睡不著。但他從來不抱怨,甚至還開玩笑說干脆就不睡了。廖世奇睡不著的時候經(jīng)常趴在地板上整夜畫圖。過了凌晨,于曉丹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她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將近五點鐘了。她趕著回她和張鐸的家,卻看見廖世奇正坐在他家廚房餐桌旁喝著牛奶吃著三明治。他看上去精神紊亂了,好像幾天都沒睡覺。實際上,他確實沒怎么睡,他們連著聊了三天三夜。
于曉丹對張鐸撒謊說她去了康涅狄格的女朋友家。他們雖然都很不安,但是又很高興能有彼此相伴。廖世奇給于曉丹做了熱可可,然后他們繼續(xù)交談。廖世奇聊到他開始在建筑系做助教,他正在給張鐸他們上一門建筑理論課。說到張鐸的時候,他們都停頓了一下。外面還很黑,也很冷。他們同時聽到了樹枝被雪壓斷的響聲。于曉丹把腦袋壓在廖世奇肩膀上,從他們頭頂?shù)男〈皯粝蛲馔ァ?/p>
于曉丹在張鐸畢業(yè)前一年,一有空就會跑到三條街外的公寓,一有空她就想和廖世奇在一起。他們一起看路易斯·康的紀錄片,然后照著康的線索借來了哥大圖書館里希臘、羅馬、哥特、文藝復(fù)興時期的建筑圖冊,他們一邊擁抱一邊看書,向彼此發(fā)問。一個提問,一個回答,一個吻。如果有一方答不上來,那么就要滿足對方一個心愿。心愿多半還是更多的吻。于曉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幸福,令她毫無猶豫,盡管當時她對他們的未來毫無所知。
差不多快到2014年春節(jié)時,廖世奇提議帶他教的學(xué)生一起去參觀新罕布什爾州的??巳貙W(xué)院圖書館,算是一次不太遠的實地考察。
臨出發(fā)那天,于曉丹也出現(xiàn)在開往新罕布什爾的灰狗大巴上。張鐸向他的老師廖世奇介紹起了自己的未婚妻。廖世奇笑著回答說,他們見過,而且在一次聚會上成了朋友。張鐸也笑了,他說他沒想到路易斯·康是他們仨共同的偶像。廖世奇說,這也許跟康的建筑有關(guān),比起其他的美國建筑師,康有時候更像是一個東方人。
在??巳貙W(xué)院圖書館里,路易斯·康關(guān)心的是人和書是怎樣相遇的。廖世奇帶著于曉丹繞著圖書館的每一層走了一遍,最后在圖書館的中央大廳停下了腳步。這是一個挑空的正方形中庭。他們抬頭,剛好看到正午的陽光穿過屋頂、穿過書架、穿過月洞門,正在進入這個空間,強烈地凝聚著。
廖世奇提到一個人的時候,這個被談?wù)摰娜朔路鹁驮谒麄兩磉?。參觀結(jié)束之后,學(xué)生們解散了,在埃克塞特學(xué)院里自由活動。于曉丹還留在廖世奇身邊,她還有問題想問。
路易斯·康和貝聿銘都是美國現(xiàn)代建筑史上的大家,可是于曉丹到現(xiàn)在也只看過他們的兩三件作品。她也跟著張鐸去過貝聿銘在曼哈頓上東區(qū)的故居。那個房子嵌在一個街角處,他們繞了兩圈才找到。
經(jīng)過東河岸邊,穿過草葉茂盛的前庭,一個爬滿了藤蔓的秋千迎著她。貝聿銘的居所像是宋代人的古跡,但又偏偏是在這紐約城。從那幢毫不起眼的房子,于曉丹沒覺得貝聿銘有多了不起。于是,她甚至帶著些懷疑問道,“貝聿銘和康那么出名,被談?wù)摰媚敲炊啵麄儾豢赡苋寄敲春?,是不是?這跟書一樣?!?/p>
“舉個例子?!绷问榔嬗脩Z恿的眼光看著她。
于曉丹隨手抽出書架上的一本書,是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她復(fù)述著曾經(jīng)從別人嘴里聽來的話,“把你能找得到的??思{全部讀完,然后再讀海明威的所有作品,最后把他們倆全忘了?!彼谒伎?,也在提問,“讀書是一個遺忘的過程,那么做建筑呢?那些不能被人記住的項目,難道就不好嗎?”
廖世奇認真地聽著她說話。等她說完以后,他從“??思{”那一層的隔壁取出一本“海明威”。他拿著書,牽著她的手,來到側(cè)庭的閱覽區(qū)。
在他們周圍,館員在光的下面陳列書本,讀者抱著手中的書走到大廳的四邊,他們倚窗而坐,開始了閱讀。每一個座位上有一扇與讀者視線齊平的小窗。有的讀書人怕陽光太曬,早早地拉下了百葉窗。有的讀者往他們站著的地方瞄了幾眼,然后打開窗望向樹木遮天的新英格蘭式校園。圖書館里的每個人,都拿著一本書迎向光明。
她停下腳步。她看到了一個以前從未注意過的物體。那景象就像是一只溫暖的大手撫摸著她的頭,給她治愈的力量。
陽光透過柚木板,透過天頂?shù)氖至?,落到她的手上?/p>
他走向她。他開玩笑說,原本只是想帶她到圖書館的某個角落,用他獨特的親密方式讓她對這座建筑留下更深的印象;但是此刻他卻說,這樣待著就已經(jīng)足夠。
四
如果不是一場誤會,于曉丹大概可以跟廖世奇就這么一直糾纏下去。這個念頭在她戴上張鐸送給她的求婚戒指時,還在腦中浮現(xiàn)。她想過一些讓廖世奇擔心的辦法,但是哪一個都沒有這個好用。她甚至在訂婚前的一次聚會上當著張鐸的面,問起他們系里是不是有人在傳她和廖助教的閑話。張鐸聽后大笑,這不可能,他連連解釋說這種事不可能發(fā)生在廖師身上。
那天的來賓中有一個新面孔,是一個有著曬棕了的小麥色皮膚的女孩。她說她叫王藝潼,大家記她的英文名就好了——“Kira”。Kira隨著張鐸笑了起來,眼睛悄悄落在表情略有些尷尬的廖世奇身上。她接過剛才的話頭,講起她今年進了哥大建筑系以后聽到的八卦。她最后提醒似的告訴大家,要是將來有人聽了她的什么故事,那毋庸置疑,一定是真的。
臨近畢業(yè),張鐸去學(xué)校的次數(shù)更頻繁了一點。有幾次他想帶上于曉丹一起出門,都被于曉丹拒絕了。他并未發(fā)覺曉丹的異樣。后來他提議畢了業(yè)就回北京找個建筑事務(wù)所實習,這次于曉丹沒有拒絕。至于這個決定是幾時作出的,張鐸全無印象。他只是在收到父母的最后一筆匯款時,開開心心地張羅了一頓飯。他又有錢了。也是因為這筆錢,于曉丹不用再去墨西哥咖啡店上班了。
一天下午,于曉丹坐在公寓外掛的消防逃生梯上,淋著小雨。
天漸漸黑了,她聽見樓下鄰居在放廣播。廣播里,一個男性聲音說,紐約市的建筑師們正在考慮撤掉這些逃生梯,尋找新的逃生方案。這個聲音同時扮演著正反兩方的角色。正方建筑師的意見是一定要拆掉這些老樓梯,因為它們既不安全也不美觀。反方建筑師卻認為,要是火災(zāi)發(fā)生在冬天,很多紐約人家的窗戶都會被冰或積雪覆蓋,人們不能從窗戶逃生,除了消防梯沒有其他選項……那雨下得大了。于曉丹不知道什么時候拿了一本康的傳記遮在頭上擋雨,書的封面都被雨打濕了。
雨中有出租車司機沖著乘客叫嚷的聲音,幾個男女嘻嘻哈哈推著挽著躲進了樓道,走在后面的那個人回頭塞給司機一堆硬幣。善后的這個男人就是廖世奇,打頭的那對男女是張鐸和Kira。張鐸推門進家的時候,廖世奇已經(jīng)追了上來。Kira被廖世奇注視著,于曉丹和張鐸也看到她的小腿上被濺了一長條的泥印,像一條蛇,從腳踝蜿蜒到膝蓋。
廖世奇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塊手帕,遞給Kira。他做完這個動作,才看到于曉丹連同她手里的書也是一團濕漉。張鐸幫廖世奇摘下帽子,抖了一地的水。于曉丹蹲下來擦,被正在屈身擦腿肚子的Kira一把拉了起來。張鐸讓曉丹招呼客人,他來煮咖啡。Kira說她想喝熱紅酒,于是也跟著張鐸一道去了廚房??蛷d里只剩下廖世奇和于曉丹,一個窄長的組合沙發(fā),他們各占一頭。
廖世奇先開口道,“前些天聽人說你生病了。”
“你聽張鐸說的?”
“不要那么警惕好嗎?”
“那就是張鐸說的了。”
“他也是好心。”
于曉丹悶悶地發(fā)出一聲“哦”。
廖世奇繼續(xù)說,“紐約一到這個季節(jié)就悶得慌,就像中國江南的梅雨天……”
張鐸端著咖啡壺和三個咖啡杯出來了,他接上世奇的話道,“廖師的這個比方打得不好,您又沒去過江南,哪里知道那里的雨是怎么一個下法?”
廖世奇被張鐸的話拿住了,只好順口問問江南是怎么一番景致。他知道貝聿銘在十多年前接的蘇州博物館項目,他對于中國南方,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白墻灰瓦。正說著,Kira從于曉丹的屋里走了出來,她這時候已經(jīng)脫掉了來時那套短裙,罩上了張鐸的大號T恤。她手里拿著一杯熱紅酒,遠遠地挑了個腳蹬坐下。張鐸讓她上沙發(fā)上來好好坐著。她搖搖酒杯表示拒絕。
于曉丹笑著對廖世奇說,“人家姑娘這是要你過去接她,捧著、抱著、馱著,把她請到沙發(fā)上來。”
廖世奇也在笑,他說,“別瞎說,人家Kira早就有主了?!?/p>
張鐸趕忙插話來問,“誰???我們這一屆的嗎?”
于曉丹喝著咖啡說道,“那敢情好,咱們這屋子里現(xiàn)在都是有主的人了?!?/p>
“不,我該傷心了啊。眼下廖師和曉丹是一對,我和Kira也不能輸!就這么輸了,多可惜啊?!?/p>
“張鐸,你喝多了?!庇跁缘ふf。
被于曉丹這么一點,張鐸一個鯉魚打挺直起了腰。他打趣似的朝著Kira說,“怪我怪我,連帶著你也被你曉丹姐嫌棄了。”
四個人點了兩份炒面和一份蒸餃。吃得半飽還覺得不夠,于曉丹又去冰箱里拿了幾個雞蛋來炒。她打蛋的時候思忖著,廖世奇好久不來,這趟來肯定是有話要對她說,但是這人有話又憋著不說,偏要帶上另一個女人來激她的將。他剛剛還盯著她食指上的鉆戒看,悶聲不吭。熱油滾了,她把蛋漿下到鍋里。Kira從廚房門外探進來半個頭,問她是否能幫上忙。
于曉丹說不用。她是真的不用。
2015年初,中央車站的項目批下來了。主持設(shè)計師是哥大建筑系的教授,副手是廖世奇。廖世奇原本可以掛“聯(lián)合建筑師”的名,但是因為他不是美國人,最后還是被組委會換了下來。評委說他們代表的是美國納稅人的利益,他們不能允許一個中國建筑師在美國土地上,造出比美國建筑師用價還貴的房子。
廖世奇在最后一輪陳述中也提到了貝聿銘,但是還沒來得及展開就被一位評委打斷了。那位評委是美國建筑師協(xié)會的理事,他曾跟貝聿銘一起共事,但他并不喜歡貝聿銘,他覺得“貝”比“康”差遠了。這話后來被廖世奇轉(zhuǎn)述給建筑系的學(xué)生。所有人都忿忿的。于曉丹告訴張鐸,要是廖世奇一開始不放低姿態(tài),不妥協(xié),也不縮減預(yù)算,那么結(jié)果可能會不一樣。這話傳到當事人耳朵里,廖世奇顯然不同意。
很快到了畢業(yè)聚會,那頓大酒是從廖世奇辦公室開始的。起初不過是三兩學(xué)生帶了啤酒來,幾個人對著廖世奇剛做好的中央車站模型聊天。他將辦公桌背面墻壁上的照片一張張取下,送給曾出現(xiàn)在這些照片中的人。
他在接下來的整整三年,可能都沒法再帶新學(xué)生了。
等他把墻上的照片送出去一半,他就被學(xué)生們拽著去了一家唐人街附近的小酒館。這時他們中已經(jīng)有人喝多了,抱著廖世奇哭。廖世奇聽不清他究竟在抱怨自己上學(xué)期的成績,還是在吐槽那條街的名字。伊麗莎白街。為什么中國城里有一條以英國女王命名的街?往東走兩條街,就是哥倫布公園——又一個外國人。酒精讓這些人似乎都變成了傻瓜,他們叫嚷著說,在法國,他們也喝葡萄酒,在美國,他們也喝波本……說到底,他們只愛烈酒,單一麥芽的威士忌配陳年的茅臺,誰要是能保持一個健康的肝臟一直到老,那才是真正的悲哀!更多的年輕人加入進來,于曉丹也是這時跟著張鐸來的。
于曉丹扶起已經(jīng)喝多了的廖世奇。廖世奇剪短了頭發(fā),一頭整齊油亮的發(fā)腳緊貼在雙鬢旁。當時,他正在跟一個罵哥倫布的學(xué)生理論名聲的好壞。廖世奇堅持說,不是航海家或是殖民者的身份害了哥倫布,而是他自己的名聲。
“出名不好嗎?”
酒吧里的醉鬼逐漸多了起來,邋里邋遢地舉起酒杯。
“杯中酒!我先干為敬!”
廖世奇揮舞著酒瓶,渾身都是醉意。他勉強睜著一只眼,看見于曉丹往自己這里來了,反顯得無措。他出了酒吧,直往后打了幾個踉蹌,噼噼啪啪,灑出幾泡苦水。上車以后,他又吐了一次。
“哈,我明白了。你覺得不好!”廖世奇臉色紫脹,脖子粗紅,頭歪到一邊說,“……我們這些建筑師不一樣。一輩子,不過是希望人們能夠生活在我造的房子里,躲避一下外界的傷害……”
于曉丹將他扶正了,把他的頭很自然地放在她的腿上。
他還在說話,“最好的建筑師……應(yīng)該是一塊磚?!?/p>
“你喝多了?!?/p>
“我就是一塊磚!”
“你不是。”
“那你說,我系乜?”
“你系……我不會講廣東話?!?/p>
“不要學(xué)廣東話,你講普通話好聽?!?/p>
“什么磚不磚的?”
“你知唔知我點解咁鐘意路易斯·康?”
于曉丹搖頭。
“因為佢同我一樣……冇錢!”
廖世奇說這話的時候,正用兩只手搭在于曉丹的腿上。他模擬磚一塊塊砌起來的樣子,慢慢做出了一面墻。
“墻的中心是空的”,廖世奇接著說,“你要是一塊磚,呢個時刻,你就要做選擇了——如果我們在這面墻上開一個洞,那么頂上的這些磚該怎么辦?它們的重量,誰來解決?”
于曉丹感覺他喜歡她在身邊,聽他講話。
“一塊磚,最大的夢想是成為拱。為什么呢?因為只有那樣,它才能擺脫上下擠壓的尷尬局面,勇敢……”廖世奇打了一個響亮的酒嗝后繼續(xù)說道,“是它的勇氣讓它能夠奇跡般地撐起它頭上所有磚塊的重量,然后它再通過漸變的角度,把它所承擔的負重分散到拱門的兩側(cè),最后才能像我們所看到的那樣,允許空間和陽光從漂亮的圓拱中穿過……”
這些年,紐約一直在變。變得他們都快不認識了,起了好多新的高樓大廈。
一個急轉(zhuǎn)彎。
剎車。車子停在市中心密斯·凡德羅設(shè)計的西格拉姆大廈樓下。樓上半明半昧開著的燈像是被點著了的玻璃巨幕,從大廈的中間切開,一面向天,一面向地延伸。公園大道上寧靜的花崗巖和大理石廣場,南北各有一個長方形的噴泉水池,像是建筑師故意要托住這無盡。
他看到她聽自己說話時眼里的迷醉,垂憐的眼神,獵人的笑顏。
車駛過他們。
她突然意識到,他一直生活在比她更有光彩、更成功,最后也更有意思的同代人投下的影子里。
五
2015年3月,廖世奇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貝聿銘。在窄而細長的四層小樓里,他們圍坐在貝聿銘收藏的艾琳·格雷茶幾周圍。廖世奇扭頭去看,是一面與天花板等高的書墻。貝老被夫人攙著出來。在座的所有人都起立注視著他,他慢慢走到了兩扇窗的背面,在一張他自己的肖像下坐了下來。
廖世奇幾乎還沒想好怎么向貝老介紹自己,貝老就已經(jīng)主動跟他開口說話了。貝老說,他聽說最近有個很不錯的年輕人在美國建筑圈打拼。廖世奇羞紅了臉,接不上貝老的話,但又等不及貝老再說,立刻將自己手機里存著的設(shè)計方案給貝老看。貝老認真地盯著他的手機屏幕看了一會兒,最后笑著告訴他,他現(xiàn)在眼睛不好了,什么都看不清。廖世奇接著說,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東西,也沒有一定要看的必要。貝聿銘說,他有幾個美國建筑師協(xié)會的老朋友,最近跟他抱怨過廖世奇的這個項目,但是事情就是這樣,只要有人去做總要得罪另外一幫人。
那場短暫的會面讓廖世奇在接下來的一年中都過得如夢似幻。
雖然廖世奇自己不愿意承認,但是憑著貝老對他的認可,他開始逐漸被紐約建筑圈接受。他收到了美國建筑師協(xié)會的入會邀請,推薦人正是當初批評他的那個評委。隨之而來的是美國上流社會的接納與歡迎。起初是一些有錢的華裔富豪邀請他去家中做客,他們通常都住在上東區(qū),靠近大都會博物館和古根海姆美術(shù)館。用他們自己的話說,他們每年都給這兩家美術(shù)館捐錢,不只是為了參加一年一度的慈善晚宴,他們希望自己的錢能花在目力所及的地方,讓更多人看到。
接著是一些記者,他們瞄上了這顆“建筑界冉冉升起的新星”。他們的提綱列得非常詳盡,其中關(guān)于私人生活和專業(yè)問題的比例均衡。當被問到私人生活的部分,廖世奇只是笑著回答,他是一個不婚主義者。
這些人把廖世奇的答復(fù)連同他的設(shè)計選稿一起刊登在報刊上。當于曉丹讀到這份報紙時已經(jīng)是她臨回國的前一天了。她的眼睛從“不婚主義者”上面掠過,又折回,這樣反反復(fù)復(fù)許多次。她怕她的不安被身旁的張鐸察覺,盡管張鐸正在挑剔這篇報道的英文不使用略縮語的問題。不過張鐸也承認,這篇文章足夠幫助紐約人充分認識廖世奇應(yīng)有的價值。他打了一通電話到廖世奇在第五大道的新辦公室,秘書告訴他等廖總回來之后給他回電話。張鐸掛上電話后,回到沙發(fā)上,他從曉丹的身后將她摟住,接著折上了那份報紙。
廖世奇忘記給張鐸回電話了。那些天,他正忙著結(jié)交一些新的朋友,當時他被邀請去長島一對中國夫婦家做客。那對夫婦姓蘇,早在80年代就從北京移民過來,夫婦倆都精明強干,做過一段時間的期貨股票生意,后來把賺來的錢投在了冶金業(yè)上,一路非常穩(wěn)健。等到了2008年金融危機的時候,華爾街爆倉,房子原先的主人受雷曼兄弟牽連,不得已低價拋出了這處占地兩畝、南北通透的三層小樓。
這家人的院子里種了桂花、海棠和山茶,他一來不自覺地就呆住了,坐了半晌,默不出聲地看花。蘇太太招呼人給廖世奇上茶,煮的是一壺撒了干桂花屑的鳳凰單樅。正巧那天趕上美國公假,平時侍茶的仆人倒休,燒茶的工作就被蘇太太交托在住在家里的女兒的身上。那女孩也是哥大的,在英語系讀美國文學(xué),平時寫寫東西。廖世奇喝了她的茶,對她寫的東西很好奇。蘇小姐說,她的任何一篇文章都可以放在任何位置,顛倒之后也不會有絲毫差別。廖世奇順著她的話,跟她分享了路易斯·康與磚的故事。
兩人一見鐘情。
六個月后,他們在摩納哥海邊的一座教堂正式訂婚,一個當?shù)刎撠熜蘅樄袍E的老建筑工人為他們主持了儀式。廖世奇特意找人翻譯了他在儀式上要說的話,其中有一句是——“他就能給她這么多,再多的他給不了”。老建筑工人用法語念出來的時候,蘇小姐沒有認真聽,正噙著熱淚感動得說不出話。
那段日子,廖世奇的名聲已經(jīng)從美國漂洋過海傳回了中國。國內(nèi)媒體開始通過各種渠道接觸他,甚至有家媒體已經(jīng)提前登出了對下一屆普利茲克獎的預(yù)測。這些人說,中央車站這一項目把一種罕見的東方神秘主義融入進公共空間。廖世奇對此態(tài)度冷漠。直到他與未婚妻來到旅途的最后一站羅馬,他看到圓形、方形和三角形從廢墟中朝他走來,他告訴他的未婚妻,他正在被打開,由內(nèi)向外地打開。
他不分晝夜地在古城中游蕩,看,怎么看也看不完。
他不是一個白人,不是一個歐洲人,也不是一個美國人,這些西方文明的遺產(chǎn)不能夠滿足他。他告訴未婚妻,他們應(yīng)當從自己的文化中尋找一種力量。他還沒看夠,他要回國看看。他的另一半有些不開心,他只好將這些心里話誠實地轉(zhuǎn)述給她。然而廖世奇說這些話的前后、旅行的沿途、為未婚妻戴上戒指的時刻,他都未曾想起過于曉丹。
廚房里熱水燒得吱吱作響。
于曉丹摘下婚戒,扭開水龍頭,洗著玻璃杯?;璋档膹N房,咖啡濾紙破了一個洞,熱水澆下去,漏了滿壺的沙子?!昂瓤Х葐??”熱水沖掉了廢渣,仍然能聞到濃烈的咖啡香瞬間布滿整個房子?!澳銊e用那個咖啡壺了,在美國時就老出問題?!眽牡目Х葔?,能煮出好的味道。懷念的味道。桌上保鮮膜里,包著一塊芝士蛋糕和兩個青團,于曉丹示意張鐸拿來吃。他們剛回到國內(nèi),暫停在兩種文化的過渡地帶,正如濾過咖啡漬的水管,喘息,變干。
“也不知道廖師過得怎么樣?”
“你還沒聽說吧?他出事兒了?!?/p>
在于曉丹眼里,張鐸只有講人八卦時才會精神奕奕,兩眼有神,好像有許多故事要說。
關(guān)于廖世奇的事情,張鐸從紐約朋友那里聽到了些不同的說法。
一種廣為流傳的說法是,廖世奇侵犯了一個女孩。這個女孩去中央車站的施工現(xiàn)場鬧過一次,從四米高的腳手架上跳下來,沒摔死。她后來找人做了一塊燈牌,比她的個頭還高。不分晝夜地抱著這塊牌子,杵在工地入口,不吃不喝,靜坐了三天。燈牌上用紅色油漆描粗了日期。女學(xué)生面對媒體從未承認過廖世奇侵犯了她,但她說自己確實是被強迫的。
還有一種說法。廖師同時交往了幾個女孩,結(jié)果不巧讓這個女孩撞上了另外一個。領(lǐng)頭鬧事的人后面還有其他人。她們聯(lián)起手來要把廖師的名聲搞臭。面對學(xué)校的問詢、小報記者的采訪,她們都是一個表情:安靜了數(shù)十秒,咬著唇,微微地發(fā)抖。
后來,事情鬧大了。校園內(nèi)有人翻出來他風頭最盛時接受過的采訪,貼在公告欄上的報紙被人用紅油漆打上了一個巨大的叉。被紅色遮住的地方,依稀可見他當時的回答——“我認為,名聲的本質(zhì)在于虛無。如果人們說到一個鼎鼎大名的建筑師卻講不出他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杰作,那么這個建筑師的名聲又有什么意義?”
第二章 玄關(guān)
一
年輕的時候,廖世奇也跟很多人一樣,以為當建筑師可以省去很多事。他用不著讀詩,只要讀光就好了。
廖世奇說這話時,正巧也是他第一次接觸到詩歌的時候。他出現(xiàn)在北京社交圈的一場聚會上。在他的身后,幾個哲學(xué)家正在跟一個畫家討論德國表現(xiàn)主義詩歌。逗號、句號、省略號,名詞、動詞、副詞,短句、整句、疊句,圓舞曲、奏鳴曲、交響曲,羅曼史、悲劇史、史前史。廖世奇在這群人當中顯得不知所措,事實上他并不知道怎樣像個普通人那樣談詩。談到詩,他就忍不住把文字中出現(xiàn)的時空關(guān)系對照到某個他參觀過、研究過的建筑物上。
一個死者造訪你。心中流出兀自傾灑的鮮血,黑色的眉間巢居著難言的時刻;昏暗的相遇。你——紫色的月亮,當那人出現(xiàn)在橄欖樹的綠蔭里。他身后緊隨著永不消逝的夜。
他不懂詩,但這并不妨礙他隨手抄下一些句子,塞進自己的口袋。
北京的冬天很長,好像有干不完的事。廖世奇交接完中央車站的項目,就開始改造北京的辦公室。因為之前的校園舉報,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項目的主創(chuàng)團隊了。他在哥大的前同事找了一個年輕的非洲裔美國人來頂替他的位置,打了一個越洋電話來只是為了知會他一聲,既為了安慰他,也為了與他劃清界限。哥大校董會的那些人持續(xù)給建筑系施壓,系里面已經(jīng)決定不再續(xù)聘廖世奇了。
廖世奇并不感到意外。他陸續(xù)收到從美國寄來的書,其中有不少是有關(guān)路易斯·康的。他把書收到新公寓的書墻上,有些過去在紐約拍的合影掉了出來。他扔掉了那些已經(jīng)不是朋友的人,留下了他的幾個學(xué)生。一張照片上,張鐸在人群中擁著他,笑得跟個傻子一樣??匆娺@張照片,廖世奇才想到在北京他還能找張鐸。同時,他也想起了于曉丹。他不知道是不是應(yīng)該在北京見她,心里暫時還拿不定主意。但他知道,只要這通電話打了出去,張鐸接了,那么也就相當于告訴于曉丹,他來北京了。
最后還是公司人事打電話通知于曉丹和張鐸來面試的。兩人在同一天來,被分別安排在上下午。張鐸早上出門的時候漏帶了他的作品集,于曉丹看到之后幫他收拾起來,打了個車往雍和宮的方向去了。
婚后半年,于曉丹幾乎不主動去想跟廖世奇有關(guān)的任何事。張鐸每周都會跟幾個美國回來的同學(xué)聚會,她也從不跟著。就在她快要忘了廖世奇的時候,這個人再次闖進了她的生活,還湊到她的跟前。從接到電話到出門,于曉丹做了頭發(fā)、修了指甲、畫了眉毛、施了一點脂粉,薄薄的。她在離開鏡子之前,又折回來對著鏡子跟自己說,情歸情,賬歸賬。
她不知道怎么和廖世奇挑開話題,但她覺得自己可以繞。一會兒聊她的生活,一會兒聊她的家庭,還可以扯到天氣——最近北京天氣很好。除了冷,一切都很好。她在去見他的路上已經(jīng)準備好了一套說辭,她甚至能預(yù)見到兩個人再見面時他全副精神聽自己說話的樣子??墒堑鹊剿娴膩淼降群騾^(qū),坐在他改造的陽光棚下喝著咖啡等著見他,她低著頭,還是有些不知所措。
她被人事經(jīng)理領(lǐng)到他的辦公室門口,正碰上張鐸從屋里出來。像是要確認一下,又像是故意要讓廖世奇聽見似的,她晃了晃手中的圖紙。
然后她的手被張鐸牽引著去找廖世奇的手。不是握手,只是輕輕地觸了觸就快速擺向兩邊。
“曉丹來了?”
“我是來給他送圖紙的。他早上走得急,落了東西?!彼f著看向張鐸。
“不用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廖師的人了。”張鐸馬上又改口道,“瞧我又說錯了,是廖工,不是廖師。”
“廖工?”于曉丹問。
“我們上學(xué)的時候也管你爸叫‘于工啊。成名的建筑師不都是這‘工那‘工的嗎?”張鐸補充道。
“別這么說,我們是同事?!绷问榔娌铧c忘了,補充道,“不好意思啊,曉丹。你的面試被他們安排在下午了,不要緊吧?這樣,你等我一下,我快速跟方家胡同的一個業(yè)主開個會。你等我……最多十分鐘?!?/p>
張鐸和于曉丹在辦公室坐著等了他一會兒,可是怎么也不見他出來。一個小時過去了,于曉丹提議他們倆先去找個餐廳。
方家胡同是一條東西向的胡同,東接雍和宮,西接安定門。清早時分,總有遛鳥的大爺提著籠子自西向東蕩去,走一路,鳥鳴一路。往北走,遛過了剃頭的、收換舊物件的、賣冰糖葫蘆的吆喝聲,就到了國子監(jiān)街。再往北一條街,遛過了搓背、拔罐、斗蛐蛐的,就是五道營胡同了。
胡同里的冬天,各家院子里的花木從墻頭溢出來,于曉丹用手去摸了一下海棠樹的枝子,有一層薄薄的霜,在正午的陽光下竟比她的手還涼。還有些叫不出名字的小樹,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陽光曬著,滿眼蕭瑟。走了幾百米,有一間云南菜館,門口的棉白楊也是垂頭喪氣地耷拉著腦袋。張鐸提議就選這家吧,云南菜保準有米線和湯,天這么冷,不如吃口熱乎的。
店里也有一棵樹。于曉丹靠著樹干坐,張鐸一開始坐在她的對面。張鐸讓她回頭去看,這棵樹很奇怪,只是朝西的枝椏一直枯到了頂,其他的都還在發(fā)著綠枝。不留心看,他還以為有人在于曉丹腦袋后面藏了一把匕首。
“一會兒廖工來了,你可別問他中央車站的事。我聽班里那幾個留在紐約的同學(xué)說,廖工跟那幫人最后鬧得挺不愉快的?!?/p>
于曉丹瞧了張鐸一眼,“哦”地敷衍了一聲。她明顯是沒聽進去,當時還在想,這次見面興許是她和廖世奇的最后一次見面,至于她會不會到他們公司上班,她不清楚。
“剛才的面試怎么樣?”于曉丹問。
“從初級建筑師做起,有底薪,看項目給分紅。廖工一開始想給我中級建筑師來著,但他身邊那個合伙人,好像是個日本人吧,覺得我跟項目的經(jīng)驗不夠?!?/p>
“日本人?”
“外來的和尚好念經(jīng)啊,我聽廖工叫他‘豆田先生。我們在哥大那時候不也有一個日本老師嗎?以前在安藤忠雄那里干過,后來又跑去跟谷口吉生拉關(guān)系的那位。說實在的,第一次見面,我看不透他這個人?!?/p>
“你看透過什么人嗎?”
“少瞧不起人啊?!?/p>
“你本來就這樣?!?/p>
“廖師現(xiàn)在牛了啊。他身上那套西裝,我看怎么著也得有個大幾萬塊?!?/p>
“人家現(xiàn)在是‘廖工,不是‘廖師了。”
張鐸撓撓后腦勺,點點頭。他們準備叫服務(wù)員來點菜,發(fā)現(xiàn)給廖世奇留的座位是朝南的上菜位,于是張鐸又特意跟自己的位置調(diào)換,把西邊朝著于曉丹的座位空出來留給廖世奇。張鐸在這過程中看了幾次表,實在忍不住了就給廖世奇打了電話。廖世奇沒接,因為他人已經(jīng)到了。他身邊果然帶著那位豆田先生。那人長了一顆圓圓的禿頭,嘴巴下有一撇髭須。經(jīng)過一番簡單的介紹,四個人東西南北地落座。日本人不吃辣,張鐸不熟悉云南菜,廖世奇就把菜單很自然地交到了于曉丹手上。張鐸讓曉丹“點點兒好的”,那意思是從現(xiàn)在開始他們就都得聽老板的。
“我哪里知道廖工的口味?”于曉丹輕描淡寫地帶過一句。
菜陸續(xù)上了,不辣的菜里也淋著星星點點的辣椒。豆田先生一直忙著挑辣椒,張鐸跑去后廚幫豆田要了一碗涮菜的清水。廖世奇望著于曉丹,把椅子往大樹的方向挪了一點。
廖世奇自斟了第二杯茶,剛倒到一半就被豆田先生阻止了。豆田告訴他,這是煙灰缸。
于曉丹將兩只手撐在背后,手背貼著那棵楊樹,人向后仰著。陽光下,她的臉是一張文藝復(fù)興時期少女的臉,圓鼓鼓的腮幫子,小而飽滿的下巴,既平且長的黑眼睛,眼角微微向上翹著。一個短而直的鼻子,下面搭配緊閉的薄薄嘴唇,在無言中也有一種動的感覺。稍稍透紅的膚色像是白瓷剛從窯里拿出來的樣子,在冬日空曠的瓦藍色的天里走上一陣,很快凝固了,剩下一種比白還要干凈的顏色。
飯后,他們一起走回箭廠胡同。
那天下午,廖世奇原本是要面試于曉丹的,卻被一個電話打進來攪亂了計劃。豆田回來之后,他跟豆田商議了一下,最后決定省去面試的環(huán)節(jié),讓于曉丹直接跟著他們?nèi)ヒ娂追?。于曉丹看了一眼張鐸,那眼神不是在征詢他的同意,多少帶著些試探的意味。張鐸一反常態(tài)地當眾親了她,親在臉上。他讓她放心跟著老板去。他還另外囑咐她說,“我今早就聽老板說這個甲方特別難搞。算上這次,已經(jīng)是咱們事務(wù)所這個月第三次改稿了?!彼闹匾袈湓凇袄习濉鄙?,于曉丹瞥了他一眼當作回應(yīng)。
蜿蜒曲折的小巷盡頭,有一個跟他們那差不多大的院子。兩個戴著面具的年輕女孩正盤腿對坐在樹下。這邊的楊樹長得比他們那邊還要粗壯,嚴嚴實實地遮住了女孩們頭頂?shù)墓?。豆田先生用日語跟其中一個女孩打招呼,她摘下臉上的面具,很自然地將她的兩條胳膊伸得筆直,然后站起身握住廖世奇和豆田的手。
那棵樹的后面有一片老廠房,不高,是舊時軍用房的承重結(jié)構(gòu)。女孩帶著他們從一個矮小的入口進入,她說她的老板看過了最新方案,正在會客廳等著他們呢。她一直等到于曉丹也進了門,才將入口的門帶上。她將剛剛另外一個女孩戴著的面具戴在了于曉丹臉上,并解釋說他們劇團最近在排一個現(xiàn)代能劇。
女孩手上的這兩個面具都是劇中的角色。
“你戴的這個是誰?”于曉丹問。
廖世奇停下腳步,在暗光的甬道里轉(zhuǎn)過頭來。
“我戴的這個是日本能劇中的小男孩,名叫慈童?!迸⒂每谝羝婀值钠胀ㄔ捊忉屨f,“象征品格高尚的少年。”女孩話說得倒還算流利。
“那我戴的呢?”
“您戴的這個是個女人,因為眼睛里涂有泥金,所以被稱作‘泥眼?!?/p>
“聽上去她戴上的是富婆的臉?”廖世奇說。
于曉丹接著問道,“可我的面具怎么看上去那么恐怖呢?我的嘴,是故意合不上嗎?”
“廖工說得不對,泥眼不是富婆……她是一位徹頭徹尾的妒婦。你沒看到她的眼睛是金的嗎?眼里充滿了由嫉妒而生的恨。在《葵上》這部劇里,泥金面具是六條妃子的專屬面具。她嫉妒身邊的所有女人,因為她被光源氏給拋棄了?!?/p>
“問得好,曉丹。我們就是要幫他們造一個能劇舞臺。”廖世奇插話道。
“不過,能劇是什么?”于曉丹問道。
“能劇嘛,很古老,也很有趣。它創(chuàng)造出來一個世界,只有臺上的人能看得見,臺下的觀眾卻看不見。觀眾們也知道,他們跟角色離得再近,卻始終隔著一層。一個老東西能流傳到今天,多多少少都有它獨到的東西。對能劇舞臺來說,它能讓觀眾看到一些不該被看見的東西?!?/p>
這是一條狹長的甬道,除了少女手中的手電筒,三米之外的前方一點光都沒有。豆田先生的自言自語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窸窸窣窣地帶著回聲。
“上次聽你老板說,這里過去是一個防空洞……”
那聲音清澈得近乎悲戚,于曉丹猜想前方應(yīng)該有一個廣袤的空間。豆田的聲音像是繞了一個鑰匙形狀的圈,摸著這潮濕的黑黢黢的墻面,來到于曉丹面前。她開口說她羨慕女孩的職業(yè),可以在這樣一個劇場里工作。即便他們僅僅走了一半的路,還沒來到劇場中央,她都能感覺到有種神秘的東西正在降臨。這和她在??巳貓D書館里獲得的感受類似。
“穿過這個通道,你就進入角色了?!?/p>
廖世奇的手指從墻壁上快速地掠過,他的步子也悄悄地加快了。他好像變了,但也好像沒變。當他回頭看她的時候,依舊是微風吹拂過一片楊樹林。她緊跟在女孩和廖世奇的身后,他的呼吸聲是細細的,像是風從耳畔匆匆而過。
于曉丹虛虛應(yīng)了一聲,是她不小心踩空了。
“你沒事吧?”
于曉丹聽見女孩在問。
二
“能劇還是昆曲?”
豆田先生捧著電話敲開了廖世奇辦公室的門。
這是阿照打來的電話,她說他們東方劇團的出資人又想讓他們改回最初的方案,做一個江戶時代的能劇場。
四根整木柱子搭成正臺,二百五十平方米。舞臺圍在四根柱子之間,向正反兩個方向開放。換句話說,舞臺之上還有一個舞臺。這兩個平行的舞臺向四面開放,如此,觀眾可以在臺下同時看到兩個舞臺上發(fā)生的事。
正臺左后方有一個與后臺相連的橋廊,繞庭院而建。這部分沿用第二版方案的提議,以帶彈性的松木板間隔制成。在橋廊盡頭吊有一塊幕簾,作為后臺的出入口,也隔出劇場的公共休息區(qū)。
最麻煩的部分是橋廊與后座的交界位。阿照說,按照傳統(tǒng)能樂劇場的安排,這里應(yīng)該是要留給狂言師的“狂言座”,可是如今老板要把昆劇班子安排在這個位置。這就意味著,橋廊前面連通觀眾與演員之間的空間,傳統(tǒng)能樂里面栽有三棵間隔相等的小松樹的位置,又要重新設(shè)計了。
于曉丹敲門進來,聽見豆田手機里傳來的阿照的聲音,急迫卻也無可奈何:“演員出場也是順著這個橋廊,從狂言座一路走出來。我們總不能讓他們待在原地唱詞吧?那不就變成了詩朗誦大會……”
阿照是東方劇場的人。她是甲方的代表,負責對接豆田和廖世奇。她有一個習慣,旁人說話的時候,她總會凝神聽著,托著腮,嘴巴微微張開一點,用一支帶著橡皮擦頭的鉛筆輕輕叩著她小而白的門牙。包括廖世奇在內(nèi),所有人都覺得阿照是個非常不錯的聆聽者,從不發(fā)脾氣,永遠都有耐心??墒沁@樣的阿照卻也總是離人遠遠的。廖世奇沒辦法跟她深聊,就連豆田先生也問不出她的底細。
阿照從來不提自己的私事。她只是說自己曾經(jīng)在大阪大學(xué)學(xué)習過能樂,后來結(jié)識了東方劇場的老板,跟隨老板來到北京。廖世奇從其他建筑事務(wù)所那邊打聽過阿照,得到的反饋都是不咸不淡的夸贊。他們說,阿照他們對所有競標的建筑師都一視同仁,阿照本人對與中國文化有關(guān)的一切都很有興趣。
她很美,多禮、寡言。從不拒絕乙方的搭訕,然而等人家有了更進一步的要求時,她又立即躲開了,委婉地道明他們是工作伙伴,任何私人關(guān)系都會破壞他們的合作。
然而就是這般讓人捉摸不透的阿照,竟然主動約于曉丹到她家里坐坐。于曉丹把阿照的邀請告訴了廖世奇和豆田。豆田先生交給她一本書,說是麻煩她轉(zhuǎn)交給阿照小姐。這本書是三島由紀夫《近代能樂集》的中文譯稿,豆田的朋友知道阿照是這方面的專家。于曉丹還在猶豫是否該由她來交給阿照。她和阿照并不熟,她也不會講日語,這樣貿(mào)貿(mào)然前往會不會有點唐突?廖世奇卻對她說,有這本書做由頭,有他作保,沒人敢輕易欺負她。
于曉丹握著一張寫有阿照地址的紙條,按圖索驥地找到新源里老樓的一間兩居室。門沒有關(guān),于曉丹輕扣了幾下之后推門而入。她想這大概是阿照故意給她留的門。她繼續(xù)往里走,看到這間房子雖然不大,卻有四個大天窗。屋里的墻被刷成了黑色,地上鋪著一塊相同顏色的地毯。地毯很大,讓人每走一步都要小心謹慎。不管大跨步還是小碎步,最后都要落到方方正正的黑色大毛氈上。
家里沒有家具,只有一面墻的角落擺了幾盆灌木類的綠植,有一盆是山茶花,其他的幾盆她都叫不出名字。同一面墻上掛著一些能劇演出、排練的照片,依舊選擇了與整個空間匹配的黑白色調(diào)。
光撲進來,虛掩的門被推開,于曉丹看到一襲白衣的阿照正在光下起舞。通過脊柱的旋轉(zhuǎn)、打開、折疊,她將身體化作水一樣流動的曲線。眼看著就要倒下的時候,她在一呼一吸之間將身體一扭,陡然站了起來。
“你來了很久了嗎?真是太不好意思了?!?/p>
阿照沒有化妝,微帶蒼白的臉上因為運動而變得緋紅。兩片沒涂口紅的薄唇一張一合,露出她整齊的牙齒。
“沒想到你還會跳舞。”
“嗯。很早以前學(xué)的,一些歌舞伎的基本動作,學(xué)了能劇之后都忘得差不多了。我現(xiàn)在在學(xué)昆曲的動作,看來很快就會把能劇也全忘了。”
“你跳得很好?!?/p>
“真的好嗎?”阿照瞇縫著眼睛問,“跟坂東玉三郎的《牡丹亭》比還是差遠了呢。”
“我沒看過坂東玉三郎的表演。”
“那你可要補補課了。他是我們?nèi)毡镜摹诽m芳。你等我一下,我給你找段視頻看?!?/p>
“沒事,不用了。我今天來是給你送書的?!?/p>
阿照進屋換了一身衣服。
“你為什么來中國,阿照?”
阿照雙眉緊鎖。她沉默了一陣后說,“我覺得我是個中國人。我不是嗎?”
于曉丹笑了。
阿照清了清嗓子,說,“在日本,你始終能感受到中國的影子,像個守護神似的?!?/p>
阿照走在前面,于曉丹跟著阿照進了屋,來到內(nèi)屋的一處茶室。茶室里只有一張小桌臺和四疊半的榻榻米。
“你的意思是說,如果這本書在講能劇,就不能有兒女情長了?”
她們在榻榻米的兩端坐下。于曉丹將豆田先生托她帶來的書遞給了阿照。
阿照難得收到日本朋友送過來的東西,她也不曾等過任何禮物。她說她來到中國以后,已經(jīng)將自己當作一個中國人來看待了。盡管如此,她一拿到這本《近代能樂集》,就當著于曉丹的面翻了起來。
阿照用中文朗讀。讀完,她嘆了一口氣道,“《葵上》這個故事用中文看,也是這么奇怪啊?,F(xiàn)實生活中,哪會有人妒忌成狂呢?果然傳統(tǒng)的東西是不能硬改成現(xiàn)代的,無論是哪個文豪來寫,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怪?!?/p>
“哦?”于曉丹拿過了書,盯著封面上的名字認真地看了看。
“沒有人說得清兩個主人公是否真正愛過。”
“主角的名字叫什么來著?”
“這里,是六條妃子在說話。”
于曉丹順著阿照的手指著的地方,讀了起來——“啊,你像這樣說話,對我來說就是藥,是抹在傷口上就能立即痊愈的藥,是無匹的良藥??墒恰愫芏@種方式。你會先抹藥,然后再割傷我,而絕不會反過來……你每次溫柔地對我說話,我都會為你的可怕而顫抖。因為我不知道,在這樣的良藥之后,會跟著怎樣殘忍的傷口?這個時候,我會覺得,寧可你不要這樣溫柔地對我說話才好?!?/p>
“你好像很肯定,自己總有一天會面臨痛苦。”
“就像白天過后,夜晚一定會降臨那樣,總有一天,痛苦會到來的?!?/p>
“別再說這種話了?!?/p>
沒等于曉丹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跟著阿照進入“角色”了。
“是啊,只要還能說這種話,我依然是幸福的呀?!?/p>
于曉丹看到阿照合上書,開始端詳她的臉。
“你是六條妃子,現(xiàn)在到你變身了。你因為我愛的是葵姬,你嫉妒瘋了,所以你活生生長出了一對泥眼,變成了丑陋可怕的般若?!?/p>
“什么是般若?”
“一種比泥眼還可怕的妖怪。如果說泥眼是活人靈魂出竅變成的怪物,那么般若就是死了的惡靈?!?/p>
“那你呢,你是什么?”于曉丹頓了一下說,“光源氏不變身嗎?”
“在我們的戲里,‘渣男不變身的。他得堅持住,一路‘渣到底?!?/p>
于曉丹俯首良久,想接卻接不上話。最后,她們兩個都笑了。她告訴阿照,她好久沒這么笑過了。
笑完了,阿照扭過頭去,繼續(xù)翻著那本書,過了一會兒又朗讀起來。
三
于曉丹動身去美國之前,她在學(xué)校宿舍里住。她的父親有一次來看她,帶著他當時的學(xué)生一起來。三個人在建筑大學(xué)門口的莫斯科餐廳吃了飯。她爸爸那天很高興,席間一直在夸他身邊那個年輕的學(xué)子多么有出息。這是他教的那屆孩子里最出色的一個。
男孩不說話,只顧著吃餐前面包。他身上沒有什么特別之處,這反而讓他窄窄的肩膀和細長的脖子顯得更加突兀。面包籃吃光了,他又向服務(wù)員多要了一籃。新面包端上來,他挑了一個最大的遞給于曉丹。于曉丹拒絕了。
于曉丹向來不喜歡他父親的學(xué)生,曾經(jīng)有幾個來她家做客的男孩子在她看來都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對她父親總帶著一種勉為其難的攀附。所以于曉丹在第一次見面時很自然地把張鐸歸到了這一類人里面。她雖然說不上自己喜歡什么,但卻知道自己討厭什么。她跟她繼母吵架拌嘴的時候爭拗最多的也是“××大學(xué)”這幾個字,她就是看不慣他們“×大建筑人”。
“什么‘×大建筑人,不就是一群造房子的嗎?”
所以這頓飯吃下來,她故意對張鐸表現(xiàn)得很冷淡。一直等她進了校門,張鐸才追到鐵門外問她要聯(lián)絡(luò)方式。她在校園里隔著高大的松杉遠遠望著門外的張鐸和更遠處的父親,先是漠然,但等她轉(zhuǎn)過頭來眼淚卻不知不覺地下來了。那是2008年,這次聚會前不久,他父親帶著她的新繼母一同出席了奧運會主場館鳥巢的開幕式。她沒想到父親百忙之中還有空將她推出去,推給一個外人。她的眼淚再也止不住,離開了外人之后,才在寒風中抽泣起來。她知道她這是在哭給自己看。
她的母親在她上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過世了,但是她總覺得家中留有母親的氣息,歐洲樣式的古董收音機,金絲楠木的化妝匣,彩色玻璃柜里的芭蕾舞鞋……櫥柜里喝咖啡用的小勺子,仍然泛著輕柔的顏色,好像那些離她已經(jīng)很遙遠的東西從未走遠。她所知道的最好的一切,都擺在父親沙發(fā)一旁的收音機上面,那里有一張母親年輕時的小像。她去美國之前,父親明顯見老,經(jīng)常一個人在沙發(fā)上看報,手捧一份舊報紙,一坐就是半日。收音機開著,收音機頂上的母親在照片里輕輕地笑。
父親是寂寞的,不然他也不會在送她去機場的路上抱著她大哭。父親的房間永遠是下午,于曉丹不喜歡這四面環(huán)書的環(huán)境,感覺稍待片刻就要跟著窗外的斜陽一道沉下去。后來,父親娶了小他二十歲的學(xué)生。這位大她沒幾歲的繼母搬進來這個家,于曉丹就更少回去了。
上一次回家趕上過年。繼母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父親不小心喝了,結(jié)果被繼母訓(xùn)斥了一頓。父親這么大年紀還離家出走,生生在學(xué)校里住了十天。這件事也是于曉丹回國之后才聽說的。她繼母在吃年夜飯時提起,看似無意,實則是在訓(xùn)誡她的父親。她聽了很不高興,一回頭又猛然發(fā)現(xiàn)母親的照片被人從收音機頂上取了下來。父親也跟著她回頭,悄悄放下碗筷,借著去洗手間的空當跑到朝南的陽臺上抽煙。她隔著毛玻璃窗看到父親在陽臺上反復(fù)徘徊的模樣,剛想說點什么卻被她的繼母打斷了。繼母見他們父女這個樣子,當場發(fā)作了,放出一句專說給她聽的狠話——“結(jié)了婚就不要回來干涉家里的事。閑事管得多,那也是不孝!”
父親所在的學(xué)校里面對這對老少戀的結(jié)合,有微詞的人不在少數(shù)。按道理來說,沒有學(xué)生議論老師的道理。但是誰讓這位新婚妻子是大他們幾屆的師姐,還曾經(jīng)擔任過他們的輔導(dǎo)員呢?師姐要和老師結(jié)婚的事一經(jīng)傳開,系里馬上炸了鍋。難聽的話此起彼伏的,一浪還比一浪高。張鐸對這位師姐沒什么印象,也不關(guān)心于老師和師姐之間的八卦。有同學(xué)說,這個師姐作風有問題,專挑在行業(yè)內(nèi)有話語權(quán)的男教授下手,于老師已經(jīng)不是第一個了。也有同學(xué)說,師姐沒有什么其他不好,就是太愛錢了。
這些難聽的話傳到張鐸耳朵里,他只是陪著傻樂,完全不往心里去??墒亲罱囊淮?,他跟曉丹回西邊碰見這位既是師母也是師姐的女人,這人對他倒是蠻不客氣。他只不過想借用一下于老師家的戶口本,老師都已經(jīng)點頭了,可這繼母就是死活不肯。繼母說這是她家的東西。張鐸說這是為了他和曉丹買房子用的,他們準備把曉丹的戶口從西城遷出來,這個戶口本一用完就立馬給她還回來。好話說盡,繼母還是不肯。她堅持說這是老于要掏私房錢來給女兒買房子,他張鐸不過是一個幌子。
張鐸這才急了。他用演講的方式向曉丹的繼母坦白自己的人生規(guī)劃,談到了未來孩子上學(xué)落戶口的事,他一邊說一邊瞥向于曉丹,像是要先征得她的同意才能繼續(xù)往下說。這樣下來,整個“演講”說得期期艾艾。講到一半就被繼母打斷,繼母說她不聽廢話了。她要直接跟張鐸背后的“始作俑者”對話。于是,她掉過頭來質(zhì)問于曉丹道,“平時也沒見你來征求我的同意,怎么今天想起我來了?”
“你想多了,不需要你同意。這是我的家,我爸同意就行?!庇跁缘ふf。
“你倒是去陽臺把老頭子薅過來呀!一口一個‘爸,平時怎么沒見你這么殷勤!”
就在這時,于曉丹的父親不知道從哪里沖出來,刷地甩了繼母一個嘴巴。于曉丹的繼母本能地要還手,被沖上來的張鐸給架住了。
翌日中午,于曉丹的父親就把張鐸叫到辦公室,把戶口本封在一個牛皮信封里交給了他。張鐸看到于老師胳膊上的抓傷和眉間的烏青,感覺他的老師在不到一天之內(nèi)老了許多。于老師反倒笑了,笑里帶著失敗者的脆弱。他告訴張鐸,保不齊將來哪天他們小兩口動起手來,萬一曉丹打他,他可不要還手,不然往后的日子就要捏在自己女人手里,只要女人將來想翻舊賬,那他的日子休想好過。
于爸爸也讓張鐸幫他做做曉丹的工作,讓她原諒她的繼母。于父說這話時,語氣里帶有一種懇切。他也說,原先娶這個女人就是因為自己怕老。尤其是曉丹的媽媽走后,他就覺得自己老得很快,身邊的一切都開始變模糊了,連他心愛的女兒也看不清楚。他想找個伴,只是想把身邊的世界再多看看,不想讓他的生命顯得太長。
接連一周,于曉丹都不跟張鐸一起上班。大約到了十二點,她一個人到公司對面買一個肉夾饃。她不愛吃豬肉,卻這樣連著吃了好幾天。她有點生張鐸的氣了,這個男人沒什么用不打緊,煩人的是他說話不過腦子。張鐸也跟她鬧了別扭,他氣她不接電話,連累他被于老師罵。
他對她的報復(fù)就像女人使小性子,拿捏住了她心里的不痛快,愣愣地往她的傷口上撒鹽,他說什么——“知道你有個好爸爸,于老師他什么都好,就是把你慣壞了!”她也急了,罵他——“既然那么尊師重道,那你怎么不跟我爸結(jié)婚?”
于曉丹接到她父親的電話也是在一天飯后,她剛坐到自己的工位前就聽到電話鈴響了。她的辦公桌斜放在廖世奇辦公室門外,她現(xiàn)在負責接聽他的所有工作電話。這一通電話來的時候,她沒有多想就拿了起來。
“戶口本上周已經(jīng)給了張鐸。”
她正準備掛電話。
“曉丹,別掛……”
她看了看新堆在她桌面上的一些文件,其中有一大摞是關(guān)于能劇舞臺的,除了日語材料,還有英文的。文字上方配有一張圖,圖中的表演者身著華麗的和服,把一部戲中人物的一步一頓變成一悲一傷,把一抬手一起腳變成一哀一枯榮。在與父親短暫的沉默中,她對著劇照看得出神了。
“曉丹,爸爸前幾天見到你領(lǐng)導(dǎo)了,他給了我你的座機電話。”
“哦,你跟他提到我了?”
于曉丹有個習慣,她在不想說話的時候開口就會發(fā)出凝重而深沉的“哦”。她明知道父親不喜歡她這樣,可她依舊自顧自地“哦”著。
“你一定要在他手下工作嗎?”于爸爸不由自主地探問了一句,“他成家了嗎?”
“你干嗎管人家的閑事?”
“我們那天聚會,他跟幾個有錢的地產(chǎn)商糾纏在一起,喝得不成體統(tǒng)?!?/p>
“您說得咱們家好像多有體統(tǒng)似的?!?/p>
“曉丹,你不知道,那些老板中有幾個都是離了婚的中年女人,出了名的……”
“估計是我們的哪個甲方吧。爸,如果廖世奇不‘糾纏她們,我就得去‘糾纏。我不去,張鐸也得去。我們都不去,全公司就都得滾蛋回家喝西北風。”
“?。课覜]有別的什么意思,我就是提醒你……”于爸爸自言自語道。
于曉丹懷疑于爸爸是聽說了廖世奇在紐約的事才專門給她打的這個電話。他想要從她這里確認,廖世奇是不是在紐約混不下去了才來北京的。
“今天天氣挺好的?!庇诎职粥洁炝艘痪錄]意義的話。
“哦。”
“我想著要是能推薦你去做一個項目統(tǒng)籌……”
于曉丹打斷了他,她要開始工作了。
“你的工作真像你說的那么忙嗎?”
“嗯?!?/p>
于曉丹繼續(xù)翻看那些介紹現(xiàn)代能劇的資料。她揩了一下眼角,不知道是眼屎還是眼淚,可能兩者多少都有一點。掛上電話之后,她怎么也回想不起來剛剛看了些什么。
四
按照和廖世奇約定的時間,于曉丹從鼓樓西大街小八道灣的胡同拐進小劇場。她在胡同盡頭遇到了正在找位子停車的廖世奇。他開著一輛還沒有上車牌的路虎。門衛(wèi)室旁邊立著一塊告示牌,上面寫著:停車場只供內(nèi)部人員使用。門衛(wèi)室的大爺走到了車前面說,“快開走,這兒不讓停?!?/p>
廖世奇搖下了車窗,指著車門外的于曉丹對大爺說,“她是今晚這場話劇的女主角?!?/p>
大爺咧嘴一笑,那表情明顯是不相信。
她自己回想時,也只記得自己在走路,跟平常沒什么區(qū)別。
于曉丹用極慢的步子走到門衛(wèi)室門口的玻璃前,她做出把花插在枕邊的樣子。順著她插花的方向,她用手遮住了玻璃。她低下頭,頭發(fā)一下子傾瀉下來,遮住了半張臉。剩下的半張臉,似笑非笑。她的眼睛跟門衛(wèi)室的玻璃一樣,從里面看得見外面,從外面看不見里面。
廖世奇急忙走了上來,他擋開了于曉丹的手。
“于曉丹?”他一出聲就后悔了。
這時候,門衛(wèi)突然在他們身后大喊了一聲,“你干嘛你,沒看見這位老師正要入戲嗎?”
隨著大幕拉開,真正的女主角登場了。
阿照這次演的是《葵上》,一出經(jīng)典的現(xiàn)代能劇。
整個舞臺被打造成一個醫(yī)院,阿照踩著能樂的伴奏從走廊踱入一間病房。一道光從舞臺左側(cè)的大窗投了進來,追著她來到舞臺中央。從那光的明暗可以看出,這大概是一盞路燈。此刻夜已經(jīng)深了。
一個帶著慈童面具的中年男人拎著旅行包,沒脫雨衣,被阿照領(lǐng)了進來。他壓低聲音說,“她睡得還好吧?”
阿照說,“是,睡得很好。”
舞臺上的電話鈴響了起來。
阿照飾演的護士做了一個接電話的動作。她拿起聽筒,仔細聽的樣子,接著她說,“什么聲音都沒有啊?!?/p>
“也許是出故障了。誰會在這時間打電話來?”
“盡管如此,還是要給患者留一部電話比較好。您不知道,最近葵夫人入睡之后,總是動得很厲害:有時舉手,有時嘟囔,有時身體左右扭動。”
臺下,廖世奇正扭過頭去靜靜打量著于曉丹的臉。于曉丹讓他“好好看劇”,可他還是沒有轉(zhuǎn)過頭去。廖世奇說他在“聽”阿照的表演,“光是聽就夠了?!?/p>
接著是臺上的男人在說話。他問道,“內(nèi)人現(xiàn)在接受的是什么治療法?”
“睡眠療法?!卑⒄占又卣Z氣說,“可是最近總有一位夫人在半夜來訪。她差不多該來了。我每次都在她來的時候回去睡覺,因為,不知道為什么,在她身邊的話,就會變得特別郁悶?!?/p>
“是怎樣的女人?”
“她是一位奢靡的太太,感覺像是大資產(chǎn)家的貴婦。不過,越是資產(chǎn)階級的家庭,壓抑就越發(fā)強烈……總之,她快來了?!?/p>
還是阿照在講話。她走到舞臺左側(cè),猛地拉開窗簾。
“……請看啊,還亮著燈的住家?guī)缀跻呀?jīng)沒有了。只有路燈鮮明地、筆直地排列成兩行?,F(xiàn)在是愛的時刻。請看吧,他們互相愛戀、互相戰(zhàn)斗、互相憎恨。白天的戰(zhàn)斗平息之后,夜晚的戰(zhàn)斗又再度開啟……即將死亡的人們,為什么會有那么平和的呼吸?他們?yōu)槭裁窗炎约旱膫?,把那開著口的致命傷,像榮耀似的展示給人看,就這樣死去?”
廖世奇的嘴就要碰到于曉丹的耳朵。
于曉丹迫不得已用手將他的臉掰過去,嚴肅地對他說,“‘請看吧,阿照不是才說了讓我們看……”
廖世奇不顧她的阻撓,還依偎在她耳邊哧哧地笑。
“你別這樣,好好看劇?!?/p>
“可阿照明明也說了,‘現(xiàn)在是愛的時刻?!闭f著廖世奇又笑了。不過,這次他沒有發(fā)出聲響。
于曉丹搖了一下頭。
大幕拉起,中場休息。
廖世奇和于曉丹隨著人群魚貫而出,就在這時于曉丹收到了阿照發(fā)來的信息。阿照讓他們來舞臺后面的出口。他們照做,繞著劇場的外沿走了整整一圈,最后在幾盆長得像孩子那么高的山茶花前停下了腳步。
盆栽架上落了雪,大概是前幾天下的。阿照手里拿著面具,身穿雪白的衣服,拖著緋色的長袴,從后門口探出了頭??礃幼铀呀?jīng)換好了下半場的裝。
阿照很自然地接過于曉丹手里的煙,輕輕嘬了一口,然后吐出像她的臉、她的脖頸和她的上衣那樣白的煙霧。
“怎么下半場還要演傳統(tǒng)能劇里的角色?”于曉丹問。
“我下半場還要客串六條妃子的惡靈呢?!卑⒄帐掷锏恼撬啪殨r曾經(jīng)帶過的泥眼面具。阿照把面具拿在手里,一邊轉(zhuǎn)著面具一邊說,“你們也覺得有點亂吧?真沒辦法,導(dǎo)演沒有想清楚哩。他又想要現(xiàn)代劇,又想要傳統(tǒng)能劇的元素?!?/p>
“這就跟我們做建筑似的,你不能什么都占上……”廖世奇從阿照的手里拿過泥眼面具,琢磨了一陣之后將它貼到于曉丹的臉上。
然而于曉丹取下了面具,把它塞回到阿照手里。
“我們做甲方的也不能把想法強加在你們身上?!卑⒄湛闯隽诉@兩人之間的不自然,為了解圍她不得不轉(zhuǎn)移話題。她說,“盡管在舞臺上演員是需要一個對手的?!?/p>
“能劇也是這樣嗎?我們剛剛看你的表演,那個演光源氏的人根本不是你的對手。你演得比他好。”廖世奇說。
“在傳統(tǒng)的能劇舞臺上,一直都有讓神明坐落的位置。所有演員的動作和他們所說的話、身體的感覺統(tǒng)統(tǒng)指向這個入口?!?/p>
“難怪我剛才看你跟其他演員的走位有些不同?!庇跁缘ふf。
“所以,與其說你欣賞到的是我的表演,不如說是在看我們這些演員如何與那個中心相互對應(yīng)?!?/p>
“我記得我在希臘看過一個古代的劇場,它也有類似的情況。據(jù)說建筑師在建造劇場之初就會給飾演酒神的祭司留出一個特定的席位。演出時,演員也會以這個點為中心進行表演。”
“你什么時候去了希臘?”于曉丹接著廖世奇的話問。
“幾年前吧……我忘了?!绷问榔孀杂X說了不該說的話。
說漏了嘴,廖世奇只能用笑來應(yīng)付。他應(yīng)對得不好,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沒辦法像在紐約時那樣對她了。他們之間不再自如,也失去了過去的那種輕松。就像面前的山茶花枝子——它還是山茶沒錯,卻光禿禿的,一片葉子也沒有。
回到臺上。帶慈童面具的男子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把面具摘掉了。他望著阿照的臉,笑容一點一點往下掉。他嘴上說著,“我那時過得特別不穩(wěn)定,總是到處閑晃。因此我想要一條鎖鏈把我鎖住,要一個牢籠把我關(guān)起來。你就是那牢籠。然后,當我再次想要自由的時候,你依然是牢籠,依然是鎖鏈。”
阿照正戴著那張白色的、似笑非笑的面具。白色面具上黑色細長的雙眼,眼眶里涂滿了金泥。于曉丹想起阿照曾經(jīng)說過,這個面具表達的是一個女子因嫉妒而憤怒,同時又壓抑著怒火的瞬間。
面具把阿照小而美的一張臉完全遮住,抹去了她日常生活中靈動可愛的表情。那雙金色的泥眼,不屬于阿照。它看向觀眾席上的每一個人。那目光沒有焦點,不容分說地將于曉丹吸入另一個時空。
于曉丹聽到阿照輕輕呢喃著說,“在我這個牢籠里面,被我這條鎖鏈鎖著,想要自由的你,看到你的眼睛,我簡直快活得不得了!那個時候,我才開始真心喜歡上了你。那時是秋天。剛?cè)肭锏臅r候,我招待你到我的家去。我是劃著槳去接你的……那是個晴天,桅桿溫柔地、咯吱咯吱地說著話。那條小舟……”
一段奇異的音樂響起,啞如咒語。那是舞臺側(cè)后方的能劇伴奏者用小鼓、大鼓和橫笛奏響的奇特號子。緊接著,真有一只小舟從舞臺左側(cè)滑出。它悠然地前進,停在臺上那兩個人之間,就像是一張帷幕陡然遮住了病床。
“曉丹。”廖世奇低下頭自語了一句,“曉丹,如果不是我來找你,你打算就這么一直躲著我,是不是?”
于曉丹沒有回答。
廖世奇的問話就停在這里。
再抬眼時,他們同時看見,臺上的阿照換上了魔鬼般若的臉。
第三章 觀眾席
一
附近雍和宮的鐘聲,每逢初一十五都在六點左右敲響。
豆田先生對這鐘聲很著迷,快到敲鐘的時間了就會到方家胡同東口站著。幾次下來,他告訴張鐸,每次敲鐘一百〇八下,一下都不少。
春節(jié)過后,張鐸和豆田走得近了些。他們被分到一個小組,負責公司在成都的一個民營美術(shù)館項目。張鐸有時也跟著豆田往巷口一站,側(cè)身看著豆田的腦袋隨著那鐘聲輕微地起伏。他后來發(fā)現(xiàn),傍晚發(fā)出的不是鐘聲,而是鼓聲。所謂“拂曉敲鐘,黃昏擊鼓”,真正的鐘聲是要早起才能聽到的。這是熬夜趕稿畫圖得到的意外發(fā)現(xiàn)。他再站到巷口時,那一天,豆田正鞠著躬跟胡同口的大爺請教遛鳥的學(xué)問。
“???”豆田看上去非常吃驚的樣子,他正在對著身旁的大爺說,“您剛剛說您這只鳥足足‘壓了兩年?”
張鐸湊近了一瞧,豆田身邊著大絨褂馬甲的老年男人肩上不偏不倚地落著一只鳥。黃色的,頭頂?shù)缴媳秤幸粭l先窄后寬的黑色縱紋。那個男人說話時會管這只鳥叫“我家那婆娘”。
“我家那婆娘?”張鐸問。
“畫眉鳥。您想聽什么,它都能說。一只畫眉可以叫出十多種玩意兒,除了自己的聲音,什么山喜鵲、大喜鵲、伏天、葦乍子、麻雀打架、公雞打架、貓叫、狗叫,這些都不是個事兒!”
豆田繞著這鳥轉(zhuǎn)了一圈,忍不住問,“為什么一定要‘壓它?”
“不‘壓不行啊,您是不知道我家這婆娘脾氣多倔。不是我吹牛啊,別的鳥放我那兒,‘壓一年都嫌多。這‘壓鳥就是為了徹底馴服它。等到它真的認了你這個人,它就不會跟別人跑了。習慣了你,它才會在你面前扯著嗓子可勁兒地叫。”
“‘壓好了就不需要再‘遛它了嗎?”豆田還是鞠著躬十分客氣地問。張鐸看他的神態(tài),還是對大爺?shù)脑捯恢虢狻?/p>
張鐸轉(zhuǎn)過身來沖著大爺“壓”鳥的那個肩膀,嘴里“嘟——嘟——”兩下來逗那只鳥。
“它還真的不理人呢?!倍固锊唤惑@,仔細端詳起那只鳥。
“所以老話說得好,鳥為什么要‘遛?不遛不叫!”大爺說,“讓鳥學(xué)叫,最直接的辦法就是聽別的鳥叫?,F(xiàn)在眼瞅著就要入春了,咱們方家胡同這附近養(yǎng)鳥的會辦個聚會,到時候各家把自己家里那婆娘帶來,都掛在這胡同過道的樹上,此起彼歇地賽著叫,那就是一年一度的‘會鳥兒大會!”
“您家‘那婆娘到時也會參加嗎?”豆田又提了一個問題。
“我家這婆娘從來都是胡同第一,您就請好兒吧。”大爺話音未落,他肩上的黃鳥就知趣地抖抖翅膀,吊起嗓子鳴叫了一聲。
“可惜您說的是日語,咱們這是中國鳥,沒轍,學(xué)不了。不然怎么也得讓它跟您露一手。得嘞,時間不早了,我們兩口子去會會隔壁胡同的朋友?!?/p>
豆田驀地直起腰來,張鐸也抬起臉,兩人的視線正好相遇。他們同時看到大爺伸著胳膊,腳向前邁。那只畫眉紋絲不動地站在大爺?shù)募绨蛏?,沒有顛簸,也沒有飛走。大爺過到巷子對面的馬路牙子上后,還揮動著沒有鳥的另一只胳膊跟豆田他們告別。他雖空著手,卻仿佛拿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這一幕給豆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他回到公司以后逢人必問北京大爺?shù)降资窃鯓右环N神奇的存在。
不知不覺,豆田已經(jīng)來北京工作快十年了。他辦公室柜子上系著的稻草繩竟然還是八年前,他在鐮倉長谷寺過新年時求來的。十年了,豆田念叨著,他還是不怎么了解北京。
豆田先生長了一副山里男人的身形,精瘦,小個子。他自幼就在寺院里長大,因為長相奇特還得了一個外號——“瘦佛陀”。他平常待人接物都極有分寸,動作幅度很小。他說這是因為他不敢做大動作。童年時,他打哈欠嘴張得太大,結(jié)果搞得他下顎脫臼了。
豆田先生也確實信佛。他信的是禪宗,這一點公司上下都知道。這次他能拿下成都的項目,成都那邊的出資方就是他曾經(jīng)在日本鐮倉一道參禪的朋友,那人姓賈。他們在禪寺里共同度過了三個月,從《法華經(jīng)》開始,前后還讀了《金剛經(jīng)》《圓覺經(jīng)》和《楞嚴經(jīng)》。期間,他們吃住都在一起。入寺前前后后經(jīng)歷了不少考驗,有一項需要弟子在狹小潮濕的房間里坐禪三日,那位賈先生有風濕病,坐到第二天夜里就扛不住了。結(jié)果是豆田先生替他完成了剩下的一天一夜,他只管抱一個暖爐在屋子里最暖和的角落呼呼大睡。所以這個項目這次落到豆田身上,大家都明白,這是賈總來“報恩”了。
施工的要求比東方劇場簡單得多。賈總說是建一間美術(shù)館,實際上只要幫他設(shè)計個“白盒子”,造一個空間來展示他從亞洲各地拍賣回來的禪畫精品。
在賈總的這些藏品中,有三分之一是從紐約佳士得拍賣回來的。鎮(zhèn)館之寶是一張法常和尚牧溪的單色水墨畫,跟《瀟湘八景》同年份的習作。哪怕是習作,流傳至今也是極為罕見的。按道理說這件作品應(yīng)該被北京故宮博物院或者東京根津美術(shù)館收藏,賈先生卻在2008年華爾街經(jīng)濟危機時從一個猶太古董商那里“撿了漏”。他舍不得給外人看,走到哪里都隨身帶著。據(jù)說只在豆田先生到訪青城山,二人秉燭夜談時拿出來過一次。
這個項目張鐸介入得晚,他跟著豆田先生開了幾個會,還沒見過這位賈總。張鐸之所以能進入這個項目,也是因為他研究生時修過一門講日本禪宗的課程。
禪宗講求頓悟。漸修之后,頓然領(lǐng)悟。
張鐸進組一個月,連“頓”的門還沒摸到,更別說“悟”了。眼瞅著下周要跟甲方開會,他連一張建筑草圖都畫不出來。
悟不了,頓悟的心愿就一直懸著?;亓思遥艘廊皇窃谖虻臓顟B(tài)里。
“張鐸?”于曉丹推門而入,問道,“你在家啊。在家怎么沒開燈?”
張鐸沒有搭理。
“我?guī)Я艘恍┣鄨F回來,抹茶口味。今天我在阿照家跟她一起做的?!?/p>
“我不要。她怎么什么都會做???”
“我也沒想到。她做起青團來,比我還熟練?!?/p>
“她才是真正的中國人吧?!睆堣I淡漠地說。“整天在辦公室聽日本人的話,回到家還得吃日本人做的東西。”
于曉丹已經(jīng)把她的鞋放進了門口玄關(guān)處的鞋柜。她把張鐸亂擺在柜子里的鞋子也都一一收拾好。她走了進來,倚在張鐸所在的書房門外。
“喂,怎么啦?豆田先生欺負你了?”
“他人挺好。還說要是我畫不出來也沒關(guān)系,他會處理?!?/p>
“那還不好?你這是在犯什么傻?”
張鐸一愣,抬了抬眼。
“哦,你干嗎?”
“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說‘哦的時候特討厭?!?/p>
張鐸說著從屋里走出來,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癱坐下來。他走出書房時,嘎噠嘎噠地搖了兩下門把手。
“你知道你為什么畫不出圖嗎?”
于曉丹用細而長的眼睛打量著他,表情像是在抗議。
“要是想數(shù)落我的話,我勸你就此打住。我今天心情不好,不想跟你吵架。你要是有良心,就能聽出來我已經(jīng)在給你找臺階下了?!?/p>
“你要搞清楚,我是在幫你?!?/p>
“按你的意思,我頓悟不了,還就做不了這項目啦?”
“有的東西要等,它該來的時候自然會來?!?/p>
“明白了,還是我的良心出了問題?!?/p>
“你把我給說糊涂了。”
“我的良心告訴我,咱們之間有什么東西變了?!?/p>
說完這話,張鐸掉過頭去半晌不再言語。他再想說什么的時候,于曉丹沒有等他,就勢回屋睡覺去了。
翌日清早,天還沒亮,張鐸就動身前往公司。于曉丹煮咖啡的時候,發(fā)現(xiàn)張鐸把昨晚剩下的青團全吃光了。他在切菜的墊板底下壓了一張紙條,上面什么也沒寫,只畫了一個模模糊糊的黑白盒子。
二
接下來的幾個月,廖世奇的事務(wù)所一直在競標國內(nèi)外的項目。
資本市場是無情的。只有拿下這些項目,他們才能吸引更多的資本。有了資本,他們才能做項目。他們急等著這滴血呢??恐@滴懸而未落的血,廖世奇把會從早排到晚,可以一整天不吃不喝。就算是豆田負責的美術(shù)館項目,廖世奇作為合伙人也要跟著一起開會。他常常抱著一個馬克杯往會議室角落里一坐,不讓甲方看到,也不輕易發(fā)言。豆田先生注意到他了,在會議結(jié)束前特意請他跟甲方說兩句。他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朝著豆田他們擺擺手,說就不說了。等會議結(jié)束了,廖世奇會把豆田和張鐸都叫到茶水間,帶上一張紙和一桿筆,三個人討論上幾個小時再出來。廖世奇作為老板,威嚴和耐心不是沒有。
在茶水間,廖世奇找張鐸談了一次。他說他很喜歡張鐸設(shè)計的東西,但是他給不出什么修改意見。張鐸不明白他哪里做錯了,他按照甲方要的感覺走,是材料不對,細節(jié)不夠,還是比例失調(diào)?廖世奇反問他,如果明天山里起了大火,你的這個木頭房子會從哪個地方開始燒?張鐸答不上來。廖世奇又問,如果明天山里發(fā)了洪水,你設(shè)計的這個建筑會從哪個位置開始垮掉?張鐸的臉一下子紅了。張鐸意識到他沒有做排水系統(tǒng)。這是他職業(yè)生涯里接的頭一個項目,那些他以為有著金剛不壞之身的房子,在現(xiàn)實世界不過是一堆爛木頭。一場大雨,一口瀑布直接瀉在屋頂,再精細的棟梁也會被自然壓得扁扁的,嘩地落下,大雨大水時來不及避,把人砸死、溺斃也不足奇。
茶水間是公司上下唯一一個不透明的空間。于曉丹不說話,廖世奇就在她身旁一直等著。他說他明白女秘書的尷尬,一本正經(jīng)會被人說她“裝”,待人和善會被人說是“婊”,非得她真做出什么出軌的事,比方說睡了老板,這幫嚼舌根的才能消停一會兒。于曉丹聽著這話,臉刷地紅到耳朵根。
“這些話傳到你太太耳朵里,恐怕就要不好了吧。”
正午的陽光明晃晃的。沒擰緊的水龍頭滴滴嗒嗒。
廖世奇突然感動胸口一陣顫動。他不得已,捂著胸口說,“我已經(jīng)不準備跟她結(jié)婚了。你說,我下一步該怎么辦?”
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有些滑稽,一副要與人推心置腹卻又豁不出去的模樣。
于曉丹說,“放下吧。”
“放下什么?”
“可是我什么都沒有,你看我的手。”他說著湊近了于曉丹身邊,把雙手攤開給她看,“你要我拿什么放下?”
于曉丹思索著剛說出口的話,從她的表情來看她是后悔了。她的妒忌心不知道從何而起,也許是被廖世奇這種近乎麻木的態(tài)度所影響,她心中的某些東西反而被喚醒了。
“要是怎么也放不下,那就把它全部挑起來?!彼f完就后悔了,這是一句她自己也不理解的話。
最忙的日子里,還有媒體記者登門拜訪。
有時候一來就是好幾個。于曉丹安排他們在有陽光的候客廳稍事休息。他們都是為了新一屆亞洲建筑師獎而來,說是要在進入終評階段之前為五個候選人拍攝宣傳片。他們需要采訪廖世奇,今年入選的五個亞洲建筑師里有他。
記者中最資深的一個忘了帶采訪稿。記者跟著于曉丹去了打印間,麻煩她幫忙多打了一份提綱。于曉丹瞥了一眼那張紙,密密麻麻地寫了二十條問題。每一條問題里,至少包含兩個問號。最后一條是關(guān)于東方劇場的,也是因為這個劇場改造項目廖世奇才入圍了這個獎——“能不能談?wù)勥@個劇場改造計劃?對您個人而言,它意味著什么?”
廖世奇跟豆田開完會后,于曉丹隔了一會兒才帶記者們進來。在這一會兒的工夫,廖世奇換了一套沒有褶的襯衫,套上了一件西服外套。沒找到領(lǐng)帶,他只好在見到記者時先為自己的灰頭土臉道歉。他直說自己已經(jīng)十八天沒有回家了。豆田送給他的折疊床就放在他的身后,用一套黑白設(shè)色的水墨屏風擋在中間作為隔斷。在攝像記者架好相機之前,他又跑回屏風后面拿了一趟東西。在記者們開口問他第一個問題之前,他已經(jīng)捧著他昨晚完成的劇場模型回來了。
那是一套用美國椴木做成的微縮模型。
整個建筑看起來像是一個被倒置過來的清水寺。柱子、柱頭、額枋、檐壁、檐口、山花等等,所構(gòu)成的空間系統(tǒng),都一整個倒了過來。于曉丹聽到廖世奇是這么介紹它的——“我的靈感來自京都的清水寺。如果你們?nèi)ミ^清水寺的佛堂,就會看見它的結(jié)構(gòu)是架在半空中的。我們在東方劇場這個項目中借鑒了清水寺舞臺的設(shè)計,讓演員從廊橋開始走,最終走上這個半空中的舞臺。你看,它是懸空的?!?/p>
那位女記者手中的筆快速地做著記錄,她提問的聲音幾乎與她寫字的聲音同步。她說,“這個舞臺不能用一些更現(xiàn)代的材料嗎?比如鋼或者水泥?安藤忠雄喜歡的清水混凝土也很好啊?!?/p>
“清水混凝土可能做出來的效果不錯。不過,那就不是能劇舞臺了。在那上邊表演昆曲也會顯得奇怪?!?/p>
“怎么一個怪法?”
廖世奇沒有直接回答,他將模型慢慢舉了起來。攝像記者端著攝像機追了上去。于曉丹跟在他們身后,她從“錄制中”的熒光屏看到這劇場是如何隨著她的視線一階階下沉的。她看到,一條懸橋如何從舞臺的一邊斜著伸出,伸向外形好似清水寺神樂殿的佛堂。佛堂后面有一條由山泉匯成的小溪,自峰頂發(fā)端,從寺院右側(cè)流過,下到半山腰,積成小水潭,再往山崖下瀉水,就成了一道細長的懸泉飛瀑。
舞臺的水平表面是架空的。沿著廊橋所在的地方往里走,拐一個彎,就到了方家胡同廢棄了的地下防空洞。連接上下的是一個旋轉(zhuǎn)樓梯,在后臺,半露半藏。從圖紙上看,廊橋像是一條飛流直下的瀑布,掛在劇場的東面,外側(cè)。
“這么看,劇場變成了一座山。”廖世奇說,“不過,這也沒什么稀奇。畢竟清水寺就是建在音羽山上。”
廖世奇繼續(xù)介紹了劇場墻面所使用的材料。圍著他的記者連著猜了幾次都沒猜到,劇場內(nèi)壁的一圈黑色,不過是最普通的舞臺幕布。
他向眾人解釋道,“這部分必須用吸音材料。所以‘硬一點的材料就先失去了資格。你喜歡安藤忠雄,他的清水混凝土太硬了,做不了東方劇場的內(nèi)壁?!?/p>
廖世奇從褲兜口袋里掏出來一個鋁絲捏的小人。他將那個小人往劇場中心的舞臺上一放,說,“我上次進場試驗的時候,甲方代表就站在這個位置。她開口講了一句話就停下了。她就像你們這樣,睜大眼睛盯著我?!?/p>
“怎么了,甲方怎么說?”記者追問道。
“她足足打量了我一分鐘,然后對我說,‘在這樣的劇場里,我根本聽不見我自己。”
訪談已經(jīng)過半,廖世奇對于光的使用這一方面言之甚少。
廖世奇僅僅解釋了,他們?nèi)绾尾捎藐惲行偷摹肮庵毙纬晒δ苷彰鳎绾紊釛壛藗鹘y(tǒng)裝飾照明燈的布局。這么專業(yè)的說法,領(lǐng)頭提問的那個女記者明顯聽得云里霧里的。女記者接著又問了一個和劇場燈光有關(guān)的問題:
“我們知道您最出名的就是對光影效果的控制。能否跟我們透露一下這次的光影設(shè)計?”
這時候,廖世奇糾正了記者。他說這不是“光影”,而是“光”。改造后的東方劇場是在地下一層,能用的自然光不多。他反復(fù)思考了很長時間,最后還是回到他的精神導(dǎo)師這里找答案。
廖世奇說,他從路易斯·康那里獲得了啟發(fā)。
“我發(fā)現(xiàn),光和舞臺一樣重要。它們都有一種懸置的力量。一個表演者站在臺上,她就要從現(xiàn)實的自然光環(huán)境中抽離出來。她從黑暗的地方走入光亮的地方,她展示給觀眾的不僅是一次走位。光的變化,讓她被我們看見了?!?/p>
于曉丹用明亮的目光望著他。他的話像是專門說給她聽的耳語,拍擊著她的耳膜。
廖世奇繼續(xù)說,“如果說影子和光是一體的,那么這個空間給予人的感受應(yīng)該是那種很靜很靜的東西。就在表演開始前,這種安靜會懸浮在劇場的上空?!?/p>
“這位路易斯·康應(yīng)該是個西方人吧?可聽您這么說,我還以為他是個東方人呢。”記者插話道,“您要是不說,我還以為這些話出自安藤忠雄?!?/p>
“對,他還給這種靜謐取了一個名字——Lightless and Darkless。意思是,無光也無暗?!?/p>
說完這話,廖世奇看向于曉丹。他在她的面前沒有瀟灑和自信,相反,還有些靦腆。
那些記者紛紛順著廖世奇的視線看向于曉丹,他們這才注意到這位女助理。盡管他們也感覺到廖世奇的目光中有點什么特殊的東西,但他們沒有多想,只將這個眼神當作是老板向員工征詢意見。
“人的一生,沒有一件事可以被真正度量。我們在做建筑,充其量是用可度量的事物幫助自己進行表達?!?/p>
隔了一會兒,他又說,“是非常有限的表達?!?/p>
三
山間的小徑奇異莫測。
過了寅時,張鐸跟著豆田沿著他們住的石屋夜游而上,他們看到路過的每一間小房子里都燃著一盞燈。幽黃的光。屋外窗欞上還沒有結(jié)霜,他們把自己歸家的身影默默藏入這山色之中。到了卯時,霧就從山腳上一階階地往上爬。張鐸爬到半山腰時喘著粗氣回過頭看,一百〇八級青苔斑駁的石階,層疊高聳。豆田在他前面走著,步伐也顯得有些吃力了。他告訴張鐸,要到伽藍寺的山門還要再爬一段山路。
霧起了之后,星星、月亮和夜空全都不見了。路也是影影綽綽的。只有石頭上的青苔,讓人滑上一跤的錯愕卻是真的。這些沒完沒了的石階讓張鐸害怕極了。他墊著腳尖,盡量讓自己的每一步都踩實。過獨木橋前,他勉強放下了他的緊張,靠在一棵高大滄桑的古樹下稍作休息。張鐸身旁的豆田一直盯著樹干上掛著的牌子看,還把牌子上所寫的內(nèi)容念給他聽,“百年古樹,楨楠。常綠大喬木,為我國特有。四川有天然分布,是馳名中外的珍貴用材樹種?!?/p>
他們聊起了中國人的自然觀。張鐸說,中國人向來只注意眼前的熱鬧,對自然的信仰也是扎根在人與人的關(guān)系里,即便知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講究,還是選擇自己那一套“人法人”的道理。上山路上看到的燈火,照亮的也不過是巴掌大的地方。人們進廟拜神仙,供奉一個蘋果,求菩薩保他一世平安。這很現(xiàn)世、很實在。什么東西都要在他的這個幽黃色的世界里才算數(shù)。出了這個世界,他就找不到方向,是樹也活不成。
從他們站著的樹下遙望剛剛走過的獨木橋,可以看見橋的南面隱約露出部分河堤。這是一條什么河?它要往哪里去?這些問題,他們彼此問著,誰也答不上來。順著橋遠眺,還能看到山的那邊也籠罩在一片陰郁的綠中,只有晨霧在綠的上方纏繞出一條神秘的白紗。對著這景象,張鐸說他想到的是魏晉壁畫“曹衣帶水,吳帶當風”的飄逸,豆田想起的是法常和尚“瀟湘八景”的留白。
白霧若無其事地將人卷了進去。腳步聲一陣接一陣,也是若無其事的。
豆田說,如果按照張鐸的說法,日本人的自然觀比中國人的還要再小一些。他們對自然的崇尚,也包含著一種日本人才有的客氣。他們的本土性是很薄的一層?xùn)|西。這說來有趣,從神武天皇開天辟地以來,神與天皇合一,這個神就晃晃悠悠地流傳了三千年。日本的階層固化特別嚴重,就像張鐸說的那樣,人都被夾在自己所生活的小圈子里。一個人要是想從下等人變成天皇,那是絕無可能的。幾輩子的家族經(jīng)營,也未必能幫他實現(xiàn)社會地位的提升。所以中國人在日本經(jīng)常見到的日本世家,那些幾代或者十幾代都做著同一件事的人,在日本人看來是最平常不過的。這些人只有認命、信命、奉命,在承繼和學(xué)習中留下一點人生的“白”。
墨色的樹冠在霧中緩緩移動。
他們背靠的那棵古樹,樹干中心有個碗口大小的洞。洞的顏色比樹皮要深,像是經(jīng)年累月形成的一塊疤。先是豆田仔仔細細地打量那洞,后來引得張鐸也湊了過來。豆田說自己中文不夠好,便向張鐸請教該如何形容這個樹洞。張鐸撓著頭想了一會兒,他說他也沒見過這么奇怪的樹洞——一個菱形,像是有人特意由外向里開了一扇窗。
張鐸的話好像點醒了豆田,豆田忽然張開雙臂擋在那個洞的前面。張鐸沒明白豆田在干什么,于是跑到樹的另一邊照著他的樣子也張開手臂。他們幾乎同時擁抱了樹。樹干將近三米粗,要五個結(jié)實的壯漢手手相連才能勉強地將它環(huán)抱。沒辦法,兩個人,就只能似他們這般楚河漢界地隔著。過了一會兒,豆田突然大笑起來。他說他終于想明白山上的美術(shù)館要怎么開窗了。
“不如做一個內(nèi)向的建筑?”
建筑跟人一樣,也可以從內(nèi)向外展開。越往前走,這樣的楠樹越多。參天的古楨楠將路分作兩岸,他們就在山縫中穿行。霧從樹腰蔓下來,一直蓋過地面。樹根處總是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苔,形狀不一,各自向陰生長。路上經(jīng)過的石佛也融化在白霧里,身上披著一件青綠色的袈裟。眼看著山門就在眼前,他們卻還是走了一里路。
霧濃了之后,太陽光反倒顯得更倦了,絲毫沒有要升起的意思。
伽藍寺在這山里是獨門獨戶,木棧道后面又是幾百級的石階,一律是空落落、靜悄悄的。他們拾級而上,終于在山門前的一盞石燈旁邊歇下。張鐸說他再也爬不動了,他認輸。人到了門邊,依然覺得山寺里鴉雀無聲,聽不到僧人做早課的聲音,也聽不到有人留在門房等他們。豆田靠在那盞石燈上,深吸了一口氣,開始講一個禪宗故事。
這個故事是關(guān)于三個和尚和一只貓的。不,其實有四個和尚。起事的人是唐朝著名的南泉禪師。有一天,南泉發(fā)現(xiàn)寺里有兩個僧人為了一只貓起了爭執(zhí)。那只貓美艷極了,他們在爭到底是誰先發(fā)現(xiàn)這只貓的,由此決定誰有權(quán)將這只貓占為己有。這兩個僧人僵持不下,于是找來南泉主持公道。可是南泉二話不說,拿起一把刀將那美貓斬成兩截。兩個愛貓的僧人自是唏噓不已,根本不知道該作何反應(yīng)。這時候,第四個和尚,也就是趙州從諗,從寺外歸來。南泉向趙州詢問他的看法。趙州聽后一言不發(fā)。他將腳上的草鞋脫下,倒過來扣在頭上,慢悠悠地離開了僧寮。
故事講完了。月光一般的日光下,巖石的清冽悄悄搖晃出兩張沉思的臉,古人的跫音漸漸消失在輕圮的獨木橋上。霧水沾濕了小腿,甚至臉。眼看著,那座橋已經(jīng)離他們很遠了。豆田一邊摸著石燈內(nèi)芯的青苔,一邊問張鐸道,你覺得這個禪宗故事說明了什么道理?
張鐸搖了搖頭。不明白。他說沒經(jīng)過佛堂生活的人沒辦法真正頓悟。
山前面那道陡峭的斜坡是他們與山門之間的最后一道屏障,仿若一堵黑魆魆的墻。墻的旁側(cè)和后面都有小山,跨過小山才算是真正入了這山寺。他們來遲了,寺里大殿的僧侶們已經(jīng)在念最后一遍的《楞嚴經(jīng)》了。
眾人隨著經(jīng)文,每唱一句叩鐘一聲。
“妙湛總持不動尊,首楞嚴王世希有?!?/p>
叩鐘。
“銷我億劫顛倒想,不歷僧祇獲法身?!?/p>
叩鐘。
那鐘聲絲毫不像是從這殿內(nèi)發(fā)出,而像是從它背后的山窩發(fā)出。山音,夾著風聲與濤聲和晨霧即將散去的促音,從眾僧的身上鳴嘯而過。直到他們落座了,過了很久,山音才在引罄和木魚的敲擊聲中消隱下去。張鐸和豆田分坐在排班兩邊,面對著面跏趺而坐。一聲引罄,一聲鈴。這樣的節(jié)奏不知道持續(xù)了多久,直到它變成一聲引罄,轉(zhuǎn)身向上,再一聲引罄,問詢,他們聽見住持口中宣講著“完畢”,相繼看到眾僧合掌站立,他們也跟著站了起來。大殿的正中,微微發(fā)福的賈老板,帶著老住持往他們這邊走來。
霧散了。寺內(nèi)的每一扇窗都向內(nèi)開著,透過刻著“卍”字的鏤空木窗,可以看見做完早課的僧侶陸續(xù)回到各自的禪房。張鐸的腦海中閃現(xiàn)出入寺之后見過的一塊烏木燙金的匾額,上面刻了四個字:“莫向外求”。他對賈老板和豆田說,他們可以試著做一個內(nèi)向的建筑。內(nèi)向的,自然就用不著過分強求。接下來的一整天,他們都沒有議論要怎么做這個建筑。到了晚上,在住持的山房,偶爾發(fā)出了幾聲駭笑。原來是豆田先生又在講什么貓的公案了。
四
東方劇場的深化圖紙出來了。于曉丹對劇場內(nèi)部的設(shè)計懷有幾分好奇,掃視一眼。她看到,一扇門從防空洞里探出,門扉同外界相接。這次新添的廊橋與后臺,沿用方家胡同本來的結(jié)構(gòu),做舊。保留斑駁陸離的墻面,讓光可以從舞臺的四方瀉進來。
于曉丹拿著這一摞圖紙來方家胡同找阿照。她在胡同口遠遠地看到,阿照和廖世奇正坐在樹下喝茶。她很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一個正方形的大框已經(jīng)架了起來。先是在刨開了的防空洞四端立起木柱,框的內(nèi)圍也豎了多根立柱,縱橫交錯的。
等她走到他們跟前,阿照先開口問她,還記不記得她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
于曉丹說,廖世奇給他們作了介紹。廖世奇當時告訴她,阿照是東方劇場的項目負責人,還說她是一個表演藝術(shù)家。
阿照思考了一下,問道,“表演藝術(shù)家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庇跁缘ぐ褕D紙交到廖世奇手上,同時瞥了他一眼說,“那要問問介紹人了?!?/p>
“就像我說我是建筑師一樣,徒有其名。我啊,不過是一個給阿照畫圖的?!绷问榔娣鴪D紙,頭也不抬地說。
“嗯?”阿照在接收圖紙的文件上簽了名,后知后覺地說,“我才反應(yīng)過來,廖工你這是在罵我哩?”
那天他們還說了什么,于曉丹記不清了。
第二天,她很早就送阿照去機場了。去機場的路上,沿途是開得正好的春花。三環(huán)以內(nèi),開得最盛的是紫紅色和白色的玉蘭。上了機場輔路,路上還多了一些海棠、碧桃和野迎春,它們藏在成林的楊樹間,一陣緊似一陣地綻開著。
阿照說,她這次回東京是為了給江蘇昆劇院的幾位老師引薦有“日本梅蘭芳”之稱的坂東玉三郎。說到梅蘭芳,阿照清清嗓子像是要唱點什么,可又立馬剎住了閘。她說她喜歡一個人在浴室里哼兩句梅蘭芳的《貴妃醉酒》,這一出是坂東玉三郎也唱過的。但是到了于曉丹面前,她一個字也唱不出來。她只能挑點雞毛蒜皮的小玩意,隨便唱唱。她向曉丹請教楊玉環(huán)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啐啐啐”是什么意思。這話,楊玉環(huán)是對奴才高力士講的。于曉丹這時才記起他們頭天開玩笑時說的話,回答道,如果阿照昨日對著廖世奇一陣“啐啐啐”,那真是再恰當不過了。不過阿照說她可不敢,她怕惹了廖世奇,曉丹要來跟她拼命。
那個早晨,真心話伴著玩笑,話語零碎。
一想到阿照看穿了自己的心事,不知怎的,于曉丹就有點拘束了。汽車駛出收費站,她問阿照還記不記得那天豆田先生打頭走在隧道里嘟囔的話。阿照笑了,她當然聽見了。她不止聽見了,還聽得格外清楚。她用日文飛快地復(fù)述了一遍豆田當時說的話——“ちゅうちゅうたこかいな”。她說這是日本的一種兩兩計數(shù)的歌謠,相當于“二、四、六、八、十”這串數(shù)字,從二數(shù)到十。在日本,從小童到老嫗幾乎沒人不知道這句謠曲。
“我表演的時候也會打這個拍子。能劇也好,昆曲也罷,古老的藝術(shù)能夠流傳至今,靠的是表演者身上流淌過的共同節(jié)奏?!卑⒄照f,她想成為一個真正的表演藝術(shù)家,一個演者。“假如哪天我達到了坂東玉三郎的水平,那是因為我用無數(shù)的鼓點、局部、細節(jié)把這個舞臺說清楚了,也就能反過來證明我的身體可以適應(yīng)這個舞臺?!?/p>
阿照還說,盡管阿照和豆田都來自日本,兩人又都是中國文化的擁躉,然而他們之間還是有著明顯的不同。豆田先生是老一輩的日本人,就像日語里的平假名,主要是用來書寫本土用語。阿照認為,她這樣的年輕一代跟老一代比,更像是片假名,倘若不是用來書寫外來語中的專有名詞,那么她在單純的日語環(huán)境中并派不上什么用處。
“阿照,你為什么不能是平假名呢?”
“這個嘛,我舉個例子你就明白了?!卑⒄照f,“‘禮物這個詞在日語里有兩種說法,你可以用‘プレゼント,也可以用‘お土産??瓷先ズ孟穸际窃谡f禮物,但是兩個詞的含義截然不同。你聽‘プレゼント的發(fā)音就知道,它說的是外國人過圣誕節(jié)送的那種禮物——present?!?/p>
“那另一個詞是?”
“お土産,お土産,”阿照說著重復(fù)了兩遍,“光聽這個‘お開頭的音你就知道它是日本本土的東西。我要是去趟蘇州,回來時坐高鐵路過山東給你捎回來一只德州扒雞,這就叫做‘お土産?!?/p>
“明白了。那我和豆田先生都應(yīng)該是‘お土産這一組的。”
車停下了,笑聲小了。于曉丹幫阿照從后備廂里取出行李。她們的路線是錯開的,因此要暫時在這里告別了。
阿照從手提包里取出一本書,交到于曉丹手上。
“上次豆田先生托你帶來的這本《近代能樂集》,我已經(jīng)批注完了。麻煩你下次見到他時,幫我轉(zhuǎn)交給他?!?/p>
“好的。”
“讀讀《葵上》這出戲。”
“上回在你家不是讀過了嗎?”于曉丹接過書,翻看著說。
“再讀一次嘛。對了,我們上次讀到哪里來著?”
“這里,讀到‘別再說這種話了?!庇跁缘ばχ鴮Π⒄照f,并指給她看,“你的六條妃子還在苦苦追尋她的光源氏呢?!?/p>
“說不定我會在東京街頭重循他們的腳步哩?!?/p>
“要是六條提前知道了故事的結(jié)局,那她很可能就停止了尋找。”
“不,也許六條已經(jīng)找到他了?!?/p>
阿照低聲說著,臨走前給了于曉丹一個擁抱。
“那些沒讀完的故事,回來繼續(xù)?!?/p>
于曉丹看著阿照的背影,盡管她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但每次她總能在阿照這里獲得一些慰藉。在這灰色的世界中,只有阿照是生氣勃勃的。阿照對舞臺的渴望就像赤裸的肌膚,在她們告別時傳到了她身上。一種周身騰起的少女氣息在頻頻鼓蕩。于曉丹微微打著寒顫。這種輕微的顫抖一直持續(xù)到她與廖世奇碰面。
五
他們同時出現(xiàn)在方家胡同的地下,戴著施工安全帽站在尚未修筑完成的劇院穹頂下,看閃電的光和燧石的火從他們的頭上一閃而過。
一切都發(fā)生得過于自然,他在黑暗中吻了她的嘴和眼。她溫柔而堅定地推開了他,指給他看不遠處正在舞臺上作業(yè)的工人。還有別人在呢。只有舞臺一角,虛妄地點著一盞燈。他向后退,她就緩緩地跟著他后退。她從沒想過這個防空洞有這么大,工人從入口處走到他們所在的洞壁這里,可要走上一會兒。
她看到工人把鐵皮一塊塊地傳到松木框子上方,叮叮咚咚地敲了起來。銀亮亮的嶄新鐵皮,天黑前都蓋起來了。還有里頭的隔斷,也都成形了,舞臺是舞臺,觀眾席是觀眾席,一蓋上屋頂,里頭就全部暗下來了。
從舞臺走到觀眾席,泥地上沒鋪任何東西,腳步雜沓。防空洞里,土地被踩得微微滲出水了,有股淡淡的沼澤味。
觀眾席上放了一個小馬扎,這是工人拿來定位用的。馬扎的這邊是觀眾席,馬扎的那邊是用一堵黑磚砌成的墻壁,擋住了那邊的舞臺。有個工人將角落的燈提了起來,快速地走過那堵墻。燈影倏而一晃,照出了那面磚墻竟不是墻,而是一塊結(jié)結(jié)實實的幕布。一眼看上去,幕布很黑很高還很重,黑夜般通天,通天般地沒有邊際。
“那時候如果我們睡了該有多好?!?/p>
于曉丹陡地抬起頭來。她那輕靠在廖世奇頸窩的嘴唇和眼睛飛起了潮紅。他在問她,想起“那時候”了嗎?她想起來了嗎?她小聲重復(fù)著,不覺之間廖世奇的話把她的身體都染紅了。她能感受到自己耳根發(fā)燙,背脊的骨頭就要把她的皮膚燒出個洞來了。她沒有自討沒趣地問他是不是愛她。再沒把握的話,索性將“愛”替換成“喜歡”。她知道自己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澳菚r候”的她差一點就把這句話問出口,在他們記憶中的許多個“那時候”。
廖世奇挽起了她的手。他說,“真像是一場夢?!?/p>
他低頭看她。她正將他的手指一節(jié)節(jié)彎起來,屈指數(shù)著數(shù)。
“你在數(shù)什么?”
他問過之后,她又掰著手默默數(shù)了一陣。
“我在數(shù)我來了你的公司多久;我在數(shù)你多少天沒有回自己的家;然后,我在數(shù)我們上一次這樣子是什么時候?!?/p>
“我只想知道最后一個問題的答案?!?/p>
“哦,第七百八十五天了。上次有這樣的感覺是在七百八十四天之前?!?/p>
“你怎么能記得這么清楚?”
“我該回去了?!?/p>
“回哪里去?”
微暗的光,閃過她那素白的肌膚,發(fā)出貝殼一樣的光澤。貝殼的棱角已經(jīng)被抹平了,她這幾年的下顎線不如年輕時那么明顯了。
“世奇,你了解我的心情嗎?”
“當然了解。”
“既然了解,那你倒是說說看?!?/p>
沒等他回答,她又放低聲音說,“你還是別說了。有些話一說出口,你就沒辦法跟自己交代了?!?/p>
“曉丹,你錯了。我沒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
“你不是還有個太太在紐約?要怎么跟她交代?”
“不是太太?!?/p>
“未婚妻和太太有什么區(qū)別?”
“像你這么追問,你要我怎么跟你交代清楚呢?”
“誰要你跟我交代了……”于曉丹的話音未落,他們就同時瞅見一團火一樣的東西向他們跑來?;鹪絹碓浇?,近了他們的身才化作一盞燈。提燈人的聲音里夾著幾分急切,他是來找廖工出去對接施工方的。
廖世奇說他去去就來。
于曉丹說她這次不會等太久。
她坐在劇場內(nèi)唯一一個座位上,破破爛爛的小馬扎。
她面朝正臺而坐,等他。在她的正前方,幾個工人聚集起來了,他們?nèi)耸忠粋€大碗,蹲坐成一排。他們在吃面。他們中的一個人嚷了句什么,接著就有個人站了起來,從地上撿起燈往于曉丹這邊走。
微明的燈火勉強把黑暗推開了數(shù)尺。遠遠看去,在明暗之間移動的人影就像是在夢里。
過了沒多久,微光從于曉丹的背后掠過,直直地投到空白的洞壁上。那是舞臺的位置,現(xiàn)在被工人們改造成了一面臨時的電影幕墻。他們在看一部說不上名字的老電影。電影墻下面,胡亂地涂著幾個“馬到成功”之類的大字。他們沒開聲音,只有黑白的畫面在穹頂跳躍。這些工人用一種活潑歡樂的調(diào)子唱起他們家鄉(xiāng)的歌。歌中有牧馬人和遠方,荒原與愛情。即便她扣住耳朵不聽,那歌聲依然在整個劇場中旋蕩。
她想起張鐸過去跟她提過的一句話,大概是說“丈夫”這個詞在英語世界,本就帶有節(jié)儉這一層含義。不敢越界的感情,這個“不敢”里也包含著一種節(jié)儉。丈夫,一丈之內(nèi)才為夫。不敢用,生怕一用就把它用光耗盡了。這便是我們的愛情,哪怕是愛都要省著點來。愛的不是一整個人,一次愛不了一個人,愛上了還要佯裝沒有全心交付。
她坐不住了,像廖世奇這樣一個在美國生活慣了的人,最知道怎么打著愛的名號來鉆空子,不但要跟她講中國人的勤儉,還要跟她談美國人的不羈。她坐不住了,再坐下去,等著她的將是更多的無可奈何與無言以對。她默默閉上了雙眼,心里重復(fù)著廖世奇走之前說過的一句話:真像是一場夢……
夢是不必負責的。
夢是節(jié)儉的。
應(yīng)許的愛情或許從不存在。他那么節(jié)儉的一個人,當時應(yīng)該這么說就好了—— “真像是一場夢……”
“可我從不做夢?!?/p>
他回來了,替她把這話收了個尾。
身體有溫度,建筑也有。有的土熱,有的墻冷。后來,她的影子沿冷墻摸黑而去,在坍完了的熱土堆前稍作歇腳。可他卻追了上來,逮住她,他說地基還沒有打好。為了他們的劇場,每一層地基都要再做加固。她對他說,愛要節(jié)儉。可他不聽,他還在打地基呢!夯土,土里面全是水。水底下還有種子。
無邊無際,也仿佛無始無終。連著幾天,跌向一個沒有光的世界。
在這世界里,他們需要向彼此坦誠。
第四章 舞臺(正面)
一
清明節(jié)三天假,廖世奇病了三天。他在公司強忍著頭痛改方案,不吃、不喝、不洗、不睡,手上的煙一支接著一支。多日的疲勞揉碎了身體,他回到家,煙還沒來得及點,就癱倒在沙發(fā)上。
昏睡了一整天之后,第二天下午他才蘇醒過來。非??诳?。醒來之后,他把冰箱里能喝的東西全都拿了出來。冰箱門積了厚厚一層塵垢,和蛋托的底座一樣,格子形的。他一邊喝水一邊想,記不清什么時候買過雞蛋了。這時,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
門半開半掩著,于曉丹推開門走了進來。
“你在家???”
“啊?!?/p>
“我昨晚來找你,怎么敲都沒人理我?!?/p>
于曉丹摘下她的遮陽帽。她沒有脫大衣就坐到了客廳的沙發(fā)上。她望著身旁皺成一團的被子和衣物,在走過它們之前順手整理了幾下。
“不知道你要來,家里有點亂?!?/p>
于曉丹不緊不慢地疊好沙發(fā)上的被子。等她把廖世奇的衣服都拾掇好了,家的樣子又出來了。隨后,她把進門時隨手放在玄關(guān)處的一個紙箱搬進書房。
“東方劇場的模型要放在哪里?”
書房里沒有一堵空墻,四面環(huán)繞的是頂天立地的書架,由上到下擺滿了書。最上面的是海外最新出版發(fā)行的建筑師傳記,紙張輕薄的那種;最下面放著數(shù)不清的畫冊與圖錄,精美的銅版紙疊在一起,只看書脊也能感受到它們的金貴;中間擺著的是書,還是書。廖世奇最??吹囊恍├碚摃?,按照拜占庭、哥特、文藝復(fù)興、巴洛克、新古典主義、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分成不同的區(qū)域,卷帙的細分程度可以與大英百科全書一爭高下。
在這些書的旁邊,放著廖世奇的一些單人照,以及他的一些獲獎證書。這些東西與書房中央的模型展示柜齊平,恰好構(gòu)成了這間屋子的海平面。
順著“海平線”再往前看,一本路易斯·康的手稿集被攤開倒扣,橫在書架與展示柜之間的地板上。
廖世奇看上去有些虛弱,在于曉丹把那本手稿集拿起來的時候,他試圖按住那本書的書脊。
他說,“沒必要在這個時候讀它。”
然而,于曉丹還是把這本書翻開,自顧自地看了起來。
廖世奇指了指書房一角擺著的紙箱子,說,“這本也是我托人從紐約寄來的。布面的精裝本。這樣的書我家有一千多本,但是都不如這本珍貴。這是路易斯·康生前未完成的項目?!?/p>
于曉丹念出書名。
廖世奇湊到她的耳邊。
“有沒有人說過,你低頭時很好看?!?/p>
“你又騙人。”
“怎么是騙你?我一個病人哪里還有力氣騙你?!绷问榔嬲f著湊得更近了,他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于曉丹打趣他,說他活該生這場病,燒死了才好。他聽后滿心高興,由著自己的下巴移動。他的胡茬把她扎癢了,她動彈著想要掙扎。這一動,他反倒把她抱得更緊了。
“你這是在做什么?”
“噓,別出聲。我現(xiàn)在做的是‘建筑消解?!?/p>
廖世奇一個人抿著嘴笑。不出片刻,他的嘴已經(jīng)繪出了一張由她做成的地圖。廖世奇要在每個建筑單位上留下一個吻。輕輕地,不著痕跡。這是他們的紀念碑。
他說,“這也是跟路易斯·康學(xué)的?!?/p>
按照廖世奇的說法,他們手邊的這本圖集里,路易斯·康在多米尼克修道院這個項目中改了十幾稿。最后,建筑變成了人,各個器官合在一起組成了有機體。修道院的入口塔、教堂、學(xué)校、食堂,每一個單體建筑對應(yīng)著一種功能。觸碰、輕撫、摩挲,他習慣用“建筑消解”的方法來愛一個人。
他還說,好的建筑應(yīng)該具備三個要素:首先要讓人緊張,看見它時不自覺地心跳加快;然后會忍不住想要撫摸它的肌理,感受它的物質(zhì)性,它的溫度;再好一點的建筑,它的里外空間會迥然不同,人只有親身走入,才能感受到房子的“別有洞天”。
“那空間可能比外面看上去要大很多,你越往里面走越大。走到最后,你發(fā)現(xiàn)你根本不想走?!?/p>
過了半晌,于曉丹驀地冒出一句,“路易斯·康哪里都好,就是不懂得愛情?!?/p>
“他怎么不懂了?”
“他讓每一個愛過他的女人都很痛苦。”
“痛苦嗎?康死了之后,他的女人回想起他時,眼睛都在發(fā)光?!?/p>
“你跟我說實話。你們男人是不是都希望找更多的女人?”
“有一些人吧,不包括我?!?/p>
“那你呢?”于曉丹用不自然的口吻說,“你也會跟沒有多少感情的女人糾纏嗎?”
“有時候,男人會怕?!绷问榔嫘χ鴩@了一口氣,“男人最怕惹上那種對愛特別投入的女人。她們一旦纏上了你,就會在你面前瘋狂燃燒自己。”
“那也是被你們男人給逼的?!?/p>
“唔系?!绷问榔嬉庾R到自己說了一句廣東話,趕快又折回到普通話上來,“不是。這種瘋狂是一種表演,自我感動的成分居多?!?/p>
“我不同意?!?/p>
“你知道一個人一天最多能打多少通電話嗎?”
于曉丹低著頭。
“可以打一百三十五通電話。”
“那你最后還不是接了?”
“我怎么敢?!?/p>
“你應(yīng)該問問你自己,你的內(nèi)心在害怕什么?”
這一回,輪到廖世奇低頭了。
“你說得對,路易斯·康的三個女人也有可能是幸福的。因為她們在等待中度過了自己的一生。”
“我一次也沒有等過別人。”
“這不妨礙有人愿意等你。”
廖世奇像是在回顧自己的過去似的,長時間沉默不語。他再開口之前勉勉強強地站了起來,嘩啦一聲拉開窗簾讓她看。
嵌在窗框里的綠色,不分先后地涌進于曉丹的視野。她看到,許多塵埃在夕陽下往上升,緩慢地閃著金光。直到有一些粗顆粒的灰塵飄了進來,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它們是楊絮。大一點的放在手掌心,跟冬日的雪花差不多。這處風景里沒有楊樹,也不見鳥雀。偶爾有幾聲鳥聲從遠處傳來,他們同時探出頭去找。
廖世奇突然轉(zhuǎn)頭看向于曉丹,對她說,“你是個好女人?!?/p>
“怎么個好法?”
“好就是好。”
“你現(xiàn)在了解我,才會說我好?!庇跁缘び悬c難為情地把臉埋在他的后背,“我看我還是不說話比較好,你不是喜歡我低頭嗎?”
廖世奇將手伸向背后,慢慢抓住她的手。
“一個男人要是徹底懂得一個女人,就不會愛她了?!?/p>
于曉丹閉著眼,將門牙抵在他脖子上。
“你從來不提你的童年?!?/p>
“我覺得沒什么好說的?!?/p>
“你爸媽是做什么的,跟你一樣也做建筑嗎?”
“他們是普通人。我們一家人住在土瓜灣的一間劏房里?!?/p>
“什么是劏房?”
“就是那種很舊的唐樓,一間房切分給幾家人用?!?/p>
“我想起來了,王家衛(wèi)的電影里有很多這種房子。”
“劏房哪有那么高級?”廖世奇用手刮了一下于曉丹的鼻子,“我的一些老鄰居現(xiàn)在還住在這樣的房子,打開門只能側(cè)身蹭進屋來。屋里的人要是忘了拿走門口的換鞋凳,再折回來,就連門也推不開了?!?/p>
“不會吧?”
“你沒見過不到一百平尺的家。開門見山,而且沒有窗?!?/p>
“一百平尺也就十平米吧?”
“對啊,十平米住了我們一家六口。”廖世奇繼續(xù)說,“不,應(yīng)該說一家五口。因為世偉兩歲就死了。小時候太窮,爸媽經(jīng)常帶我們?nèi)ソ烫妙I(lǐng)免費的圣餐。有一次世偉發(fā)高燒,病情剛有好轉(zhuǎn),我媽就背著他去了教堂。我媽看他想吃,就拼命給他嘴里喂雞胸肉,結(jié)果世偉在嘔吐時嗆死了?!?/p>
于曉丹驚訝地看著廖世奇。
“我就說你不會想知道我小時候的生活?!?/p>
“你說吧,我想聽……”
廖世奇聳聳肩,沒再繼續(xù)下去。
“我這樣的女人有什么好?”于曉丹忽然有些哽咽,“從頭一回見你到現(xiàn)在,我每天都在告誡自己,不要讓事情發(fā)展到今天這個地步?!?/p>
廖世奇點了點頭。
“我們的事情,你準備好跟張鐸說了嗎?”于曉丹臉不是臉,心里沒底了。
廖世奇茫然一笑,“嗯,我們的什么事情?”
二
清明之后是谷雨。過了谷雨,春天才算是真正結(jié)束了。
趕在春末,于曉丹收到了兩封信,一封是紙質(zhì)的,一封是電子郵件。那封紙質(zhì)的快信是從東京寄來的。她拆開包裹之后一看,里面放著一副能面。面具的眼睛周圍涂滿了金泥,她一眼便認出了它,這是泥眼。
阿照隨信另附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在舞臺上使用泥眼的技法:
一,能面上仰時是“照”,用來表示人物遠望,或者高興的情緒;
二,能面向下時被稱作“曇”,用來表現(xiàn)悲傷、哭泣,又或者是心中深刻的決意;
三,如果不上也不下,只是靜靜地左右回看,那么這是“用面”,專指那些側(cè)耳追聽風聲和蟲聲的主人公。
于曉丹還沒來得及搞清楚這三種技法之間的區(qū)別,一封電子郵件就打斷了她。那封郵件沒有標題,內(nèi)容寥寥,只寫了寄件人什么時候到北京。于曉丹如往常一樣點開郵件左上角的小頭像。她想要通過這張看不清楚的頭像獲得更多信息。郵件背后藏著一個人,這個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著結(jié)結(jié)實實的模樣。
于曉丹向來是沉著慣了的。她的沉著一半來源于她的誠實,毫不裝腔作勢;另一半是因為她的寡淡,她認為自己普通到?jīng)]什么可以向外人炫耀的。然而,郵件頭像中的這個女人處在一片熱帶雨林中——她從熱騰騰冒著沼氣的水面浮出身子,桃腮杏臉,粉頸酥胸。她是海,海的氣味濕濕黏黏的,令人泫然欲泣。流口水,流鼻涕,流哈喇子。
于曉丹只與照片中的女人對視了一眼,她當即作出了決定。
飛機起飛,飛機降落。天明以前,黃昏之后。
電腦上彈出一條提醒,“確認要清空垃圾箱里的郵件?”
雖說是雨生百谷,谷雨那一天卻沒有下雨。風是熱的,胡同口的鳥籠也是熱的??諝庵袕浡环N咸腥的味道,那是百谷祈雨時散發(fā)出的荷爾蒙,郁郁蒸蒸,都是暖的。
過了清明,于曉丹的胃口就變得很差,她聞不了這個味道??墒且簧习?,周一早上就在工位上撞見了Kira。Kira坐在她的位置上,正在翻昨天的報紙。
“曉丹姐,咱們又見面了!”這個女孩放下手中的報紙,大步流星地迎上來說。
“新報紙要去樓下拿?!庇跁缘ぶ换亓诉@么一句。
“昨天的報紙上出了個兇殺案,還蠻好看的。”Kira說,“曉丹姐要看看嗎?”
“我不看,報紙上的人死了,跟我沒關(guān)系。”
Kira聽了一愣。這話她接不上。她緩緩地從工位上站了起來,又故意把話題繞開,說明自己是來實習的,為了消解于曉丹這莫名其妙的敵意。算來算去,她說自己頂多在這里干三個月。
秘書的工位只有一個,于曉丹坐下了,Kira就只能站著。
等到廖世奇來了,遠遠就看到Kira站在過道沖他招手。他也象征性地回招了一下手。
這個動作可是給了Kira不小的鼓勵。她一屁股坐到于曉丹的桌子上,翹起一條腿來,拿出化妝鏡開始補妝。
Kira來勢洶洶,這讓于曉丹多少有些畏怯。她知道,被她親手刪掉的那封郵件是Kira寫給廖世奇的。于曉丹打開郵件時有些忐忑,她沒辦法容忍他對著其他女人做“建筑消解”。
“公司沒有歡迎一個實習生的道理?!庇跁缘がF(xiàn)在替豆田先生關(guān)賬,她明確告訴張鐸這頓迎新飯吃得不合規(guī)矩。張鐸拿紐約的舊交情來搪塞于曉丹,沒承想于曉丹根本不吃他這一套。
如果不是豆田先生出面,張鐸的攛掇恐怕就此擱淺了。豆田很會打太極,別人僵持再久的靜態(tài)也能被他打破。他更是有一種耐力,旁人聽得滿頭霧水,他還能不歇地頻頻勸誡。他嘴上不提,私底下卻沒少做幾方的工作。豆田背著于曉丹給他們幾個都發(fā)了邀請函,發(fā)到于曉丹手上時已經(jīng)是最后一封了。豆田先生說,他夫人下廚燒了一桌“谷雨家常菜”。還有,大家都來。
于曉丹來晚了。遲到的理由也很充分,她在幫著財務(wù)整理去年的報銷單。豆田的兒子為她開了門,她順手把路上買的蛋糕交給了這個孩子??蛷d離玄關(guān)不遠,于曉丹換鞋時看到豆田先生和他的太太挪開椅子站起來,等著她落座。前菜已經(jīng)撤了下去,Kira正在往廖世奇的碗里?東西。她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他們在喝紅菜湯。Kira看了一眼于曉丹,沒說話。倒是張鐸趕忙向于曉丹解釋說,廖工人好,他幫Kira把胡蘿卜吃了。
“曉丹姐,我對胡蘿卜過敏?!?/p>
“那你應(yīng)該連湯都不要喝?!?/p>
于曉丹陪著他們說了一會兒話,北京的天氣,紐約的時局,還有日本的風土人情,沒有一個字沾到廖世奇和Kira。
他們都喝多了。不知道是誰先提起倉頡,說是每逢谷雨都要拜祭倉頡。
于曉丹背著光立在客廳一角,抽著煙。她聽到豆田先生在說話,張鐸在搭話。他們議論著,到底是黃帝還是炎帝在春末夏初宣布倉頡創(chuàng)造文字這項偉績,自此便有了“萬古不長夜,斯文煥初啟”的講究。
倉頡造字之日,剛好下了一場谷子雨。
“倉頡要是生在當代,指不定在做什么呢?!?/p>
“他要是來做建筑,可能就沒咱們什么事了?!?/p>
“此話怎講?”
“他造的哪里是文字?!睆堣I又自斟了一杯,“能夠驅(qū)趕長夜的,這分明是光嘛。”
他們已經(jīng)喝到說了上句沒下句的地步。張鐸摟著豆田踱步到廖世奇面前,向廖世奇匯報他們的成都之行。
將近谷雨,山里的水汽從未斷過。留給牧溪的那一間房,窗向內(nèi)開著。透過窗往外看,山景是一條縫,人是另外一條。人有內(nèi)向外向之分,建筑也有。人在內(nèi)向的建筑里做位移,時間也跟著變慢了。慢慢地生,慢慢地死,慢到覺察不出晝夜更替,慢到看不見光。
“日本人重視這個‘慢,其實是跟中國古人學(xué)的。”
豆田從成都的項目說到日本人,窮極無聊,眼看著又要講起南泉斬貓那樁禪宗公案了。張鐸撲過去捂住豆田的嘴。張鐸猛然起身,那動作簡直要把他身旁的豆田先生帶倒。
“我提議,咱們來玩?zhèn)€游戲!”
說著,張鐸轉(zhuǎn)過身來沖著豆田,等待著他的回答。然后他又接著說,“豆田君,就玩你上次在伽藍寺里教我和賈總的那個游戲,叫什么‘投啦投啦的?!?/p>
“?。俊倍固锊唤汇?,“你說的是とらとら吧?!?/p>
“對,反正就是我玩輸了的那個猜拳游戲?!?/p>
“輸了可要罰酒呢?!?/p>
“我喝不動了?!盞ira的語氣異常慵懶,她說著看向張鐸。
“別怕,師傅罩著你。”張鐸拍著胸脯說。
于曉丹咳嗽了一聲。
“還是我替Kira喝吧。”廖世奇抬起臉來,正好與于曉丹的視線相遇。
張鐸說,“別廢話了!豆田君,你來講講游戲的規(guī)則。”
“とらとら這個游戲原本是日本宴會時客人和藝伎之間玩的?!倍固镎f著從書房里搬出一扇屏風。他站在屏風前解釋道,“客人和藝伎要像我這樣分別站在屏風的兩側(cè)。只要音樂一停,客人和藝伎就要在屏風后面擺出下面三種姿勢中的一種——老虎,趴下身來張大嘴,一副要吃人的樣子;和藤內(nèi),做雙手持長槍的姿勢……”
Kira打斷了豆田的話說,“好復(fù)雜啊,我聽不懂,我看我還是別玩了?!?/p>
“豆田君,你怎么回事?”張鐸從旁調(diào)解似的說,“簡單一點!在座的都是俗人,玩?zhèn)€游戲還這么復(fù)雜?”
于曉丹拍了拍Kira的肩膀,說,“你必須得玩。”
“是剪刀石頭布的游戲?qū)Π??”廖世奇說,“我看不如把老虎這些改成曉丹最近在研究的東西,用能劇里的角色來分高下——般若能贏泥眼,泥眼能克慈童,慈童反過來又能贏般若。這樣是不是好理解一點?”
“還是老板高明。不過Kira沒跟過東方劇場的項目,她能明白這幾個面具的意思嗎?”
“廖工今早才跟我說,讓Kira來幫著曉丹負責東方劇場的后期。”
“師傅!這還沒上會呢,廖工今天才囑咐過你,不能外傳?!?/p>
“咱們這里哪兒有外人啊?!?/p>
“看樣子是真機密了,你曉丹姐還不知道呢?!?/p>
“曉丹太忙了,我這么安排……”廖世奇剛想辯解。
“玩游戲吧?!庇跁缘ぐ堰@話接過來,直接吞了下去,她繼續(xù)說,“我同意廖工的建議,就按般若、泥眼、慈童、般若這個順序來?!?/p>
“般若,泥眼,慈童,這都什么跟什么啊……” Kira嘟著嘴說。
“你那么聰明,肯定沒問題?!?/p>
于曉丹說罷站了起來,站到屏風的一側(cè)。
廖世奇隨即起身,走到屏風的另一側(cè),背對著豆田家的灶臺。
“咱倆知道規(guī)則,第一輪就不參與了?!睆堣I瞥了一眼豆田,說,“讓他們仨先PK一下?!?/p>
“請放心,我來做裁判好了?!?/p>
豆田先生說罷開始清唱一首歌謠。開始是非常緩慢的兩個音,“と—ら—と—ら—”交替著不斷重復(fù)。直到參加游戲的三個人各自準備好,于曉丹和廖世奇率先站到屏風的兩邊,這時豆田嘴里哼唱的歌謠才開始加快。
最后一個“ら”音落下時,屏風后面的兩個人停止了動作。
Kira想向廖世奇暗示什么,結(jié)果被張鐸的余光給截下了。
于曉丹直視著廖世奇,廖世奇微笑著回望。
屏風被撤了下去。豆田先生宣布這一輪是于曉丹獲勝,理由是“泥眼大于慈童”。
廖世奇認輸。他接過張鐸遞來的酒,痛快地一飲而盡。
屏風又被搬了上來。這次,輪到Kira上場。
と,ら,と,ら,調(diào)子又升起來了。
Kira隔著屏風向?qū)γ娴挠跁缘び鼐狭艘还?,把她兩只纖細的胳膊合抱在胸前。眼波流轉(zhuǎn),依次從豆田、張鐸、廖世奇身上掃過。
と,ら,と,ら,歌謠越唱越快。
隨后,歌聲驟然停止,于曉丹竟沒反應(yīng)過來。但就在屏風被撤下去那一瞬間,她看到Kira臉上的表情有了變化。就在此刻,她看到Kira的雙手快速舉過頭頂。
于曉丹想都沒想就阻止道,“她作弊?!?/p>
“我沒有!”
“Kira是在屏風撤下去那一瞬間,才決定出‘般若的?!?/p>
“曉丹,你這么淡定的人怎么還輸不起啦?”
張鐸說著已經(jīng)把給她的罰酒倒好了。
“曉丹姐……”
豆田先生有意把話頭岔開,說,“我想問題可能出在這面屏風上。它是牧溪山水畫的仿作。從京都發(fā)貨過來,運過一回。從廖老師的辦公室來到我家,運了第二回。這樣搬來運去難免會出狀況。一個游戲者從屏風的木頭縫里不小心看到另一個的表情,這種情況也是有可能發(fā)生的……”
眼看著眾人就要給豆田這個臺階下,都側(cè)著身子,笑語晏晏,很放松的模樣。廖世奇也正準備接話。
就在這時,于曉丹一腳踹翻了屏風。
三
美術(shù)館項目的老板賈總打來電話,點名要找豆田先生。于曉丹樓上樓下轉(zhuǎn)了幾次。直到下午開例會時,豆田還是沒有來辦公室。開會時聊到山中美術(shù)館的后續(xù)進度,只能由張鐸來頂替豆田作匯報。會后,于曉丹給賈總回了一個電話。賈總說自己倒不是為了房子的事找豆田,他是在思考豆田跟他講過的那樁公案。
“南泉,貓?!庇跁缘ふf著,用筆在紙上寫下這兩個詞。
賈總有些不好意思,他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把自己最近的禪修心得一五一十說給了于曉丹這個陌生人。他明知道對方不是豆田,卻還是一個勁地喊她豆田。他說,“豆田君,你不知道,自從聽了你的這則公案之后,我老婆說我變得很奇怪。我最近在股市賠了不小一筆數(shù)目,可我一點都不難過。相反,我還挺高興的。我現(xiàn)在就站在你和張鐸設(shè)計的這個‘牧溪小屋,我眼前的一切風景,不過是在極其緩慢的時間里發(fā)生過的一個象。從象的本質(zhì)出發(fā),你是對的。因為斬貓是治標不治本的做法。斬了貓,它的美就消除了嗎?斬貓這個行為很愚蠢啊,就像我過去努力掙錢一樣,不過是活在象之內(nèi),不在象之外啊。我就是被這象拖累了?!?/p>
于曉丹掛斷電話之后,拿起桌上的茶杯就往茶水間去了。也就是前后腳的工夫,張鐸跟著她進了茶水間。這天的例會,張鐸三次提到豆田的名字,三次都被廖世奇打斷了。廖世奇似乎正在避免一切與豆田相關(guān)的問題??蓮堣I不能理解,茫茫然,整個人失魂落魄的。
“究竟出了什么事,豆田人呢?”張鐸說。
“我還想問你呢。”于曉丹往杯子灌水,“全公司不是你跟豆田最熟嗎?”
“他上周五早上跟我發(fā)信息說他要去一趟稅務(wù)局,還問我稅務(wù)局最早幾點開門?!?/p>
“那就對上了。我最后一次見他是在周四晚上,我把上個月的報銷單做好了交到他手上?!?/p>
“豆田去稅務(wù)局干嘛?”
一個多鐘頭后,于曉丹坐在一張椅子上,好像睡在那里,一動不動。全身上下只有她的那雙手在使勁。她攥著一些稍后可能派得上用場的單子,可能是攥得過緊,反而擠掉了一張出來。她低頭去撿,再抬頭時被稅務(wù)大廳天花板上的燈泡晃著了眼睛。
太亮了。她頭上頂著的不像是一個燈泡,倒像是太陽。大暑過后的驕陽。她不喜歡太陽,明晃晃的,太以自我為中心。她也不喜歡月亮,她覺得在夜晚發(fā)生的一切,都有偷梁換柱的嫌疑。
她在等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大姐。那人讓她等了三個半小時,見了面才知道,人其實不難處。這位大姐走過窄窄長長的過道,走過一個又一個像她這樣等待著的人。光隨著那人的步伐往前劃,在那人拿著檔案夾來到她面前時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這位分管報稅的核對員指著于曉丹屁股下的凳子告訴她,上個星期五,她也是在這里見了豆田。
豆田摘下了帽子,瘦小的個頭佝在一張椅子上。他揣著清早在稅務(wù)局門口便利店買的飯團,伸出一只食指靜靜剝著飯團上面的包裝紙。稅務(wù)大廳天花板上的燈泡壞了一顆,唯獨豆田頭頂那一塊沒有光。他本來就是個安靜的人,那一刻更是無話可說。剝開了海苔,還是用他的食指,豆田挖出了包在飯團里面的梅子。一雙眼睛也跟著坑了下去,他的眼眶發(fā)青,慘白的臉上只剩下兩顆烏梅一樣的瞳仁。
辦事的大姐告訴于曉丹,如果不是東方劇場的搭建出了問題搞出了人命,也許還不會這么快查到他們頭上。
“出了人命?”于曉丹問。
“你不知道嗎?”大姐嘆了口氣說,“你們搭建的房子裂了一個大豁口,一個工人從房頂上掉下來,胳膊腿都摔斷了。啊,你沒看新聞啊?”
于曉丹不吭聲了。
那位大姐繼續(xù)說,“我聽說出事兒的時候,你那個同事就在現(xiàn)場。詳情我不知道,你可以去問他?!?/p>
“他人不在你這兒?”
“要人,你不能跟我要?。 鞭k事員一撇嘴說,“我只管辦我的業(yè)務(wù)?!?/p>
辦事員大姐還說,從始至終她沒跟豆田撂過一句重話。她見過太多像豆田這樣的人,她也明白,這些追不到的壞發(fā)票賴在豆田身上,確實就有點太難為他了。那天,豆田在她門口坐了一整天。她中午去食堂打飯時,晚上下班時都碰到了他。豆田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
辦事大廳中央滾動著播放時事新聞,他們唯一共度的一段時光,就是兩個人并排坐著,默默地盯著大屏幕看。他們看見,剛打好地基的劇場外擠滿了記者;他們看到,失足墜樓的工人已經(jīng)被送去醫(yī)院了;他們還看到,救護車開走了以后,地上留下了一攤鮮血。
豆田從大姐手里接過補稅單,然后他手里捏著的東西倏地掉落地上。
一顆被摳爛的梅子,似有血滲出。
四
廖世奇的桌子底下放著一個平攤開的行李箱。于曉丹敲開他的門時,他正彎著腰用手捋箱子里的鈔票。
“稅務(wù)局又來電話了?!?/p>
廖世奇仍然弓著身子,只搭了一聲,“這事你找豆田?!?/p>
“如果這周末再不交,稅務(wù)局那邊會來人沒收咱們的發(fā)票機?!?/p>
“你要是不愿意做,就叫Kira進來?!?/p>
“那要看你是想‘做什么?”于曉丹特意拉長了那個“做”字。
廖世奇這才抬眼看她。于曉丹穿著一件白襯衫,腦后系了一條白色的絲帶。也許是系了白絲帶的緣故,顯得她身上的白襯衫更白了。視線下降,廖世奇的目光落到于曉丹淺綠色的條絨褲子上。那條褲子有點發(fā)舊了,白襯衫塞在綠褲子里。
“我讓Kira去跟東方劇場的項目是為了你。”廖世奇說,“我不是怕你忙不過來嗎?”
“是你讓我過去幫豆田的,這下可倒好,出事了?!?/p>
聽了這話,廖世奇的臉一沉。
桌子下面全是錢。一張張平鋪在地板上,還有打好摞的被拆到一半,跟著行李箱掉了出來。
廖世奇用胳膊肘把錢往回兜了兜,說,“曉丹,我不喜歡你現(xiàn)在這樣?!?/p>
“如果你是路易斯·康,你會怎么處理這些錢?”
“我不是每件事都要請教他老人家吧?!?/p>
“這些錢加起來應(yīng)該夠補稅了吧?”
“曉丹,其實你一點都不了解我。”
“那你更該告訴我這些錢是從哪兒來的?!?/p>
廖世奇拉上了辦公室的窗簾。他東拉西扯地提起了那次宴罷歸途,在紐約,他曾讓她坐在自己的膝蓋上。他手舞足蹈地比劃著什么,想要抓住全世界。他記不清她那個時候的容貌,卻還記得車窗外飛馳而過的星星。他的手緊貼著她,卻看不清她的臉。
“你清楚,我給不了你想要的……”
廖世奇猛地一抽身站了起來,懷里的錢箱子完全跌了出來,他又趕忙蹲下去撿。那樣子好不尷尬。
于曉丹索性背過身去,說,“美術(shù)館的賈總早上打電話來了?!?/p>
“你去應(yīng)付一下吧。”
“他好像還不知道豆田出事了。”
“你聽說了豆田的什么事?”
“你覺得我聽說什么了?”
“先不要跟這個姓賈的提豆田。他再來問,你就說豆田回日本了?!?/p>
“那工地上死的人呢?”
“這不干你的事?!?/p>
“死的可是一個人啊。”
“不就是死了一個人嘛。”廖世奇倒吸了口氣,“還有,那人可能還沒死呢!”
“我照著稅單查了一遍,也看過圖紙了?!庇跁缘さ穆曇暨煅柿?,她繼續(xù)說道,“問題出在劇場外面的廊橋。你說說,為什么要換材料?”
“你搞搞清楚,不是我要換,是豆田說用便宜一點的也沒關(guān)系?!?/p>
“你現(xiàn)在在干嘛?”
“你看見了,我在數(shù)錢。”
“我不是說這個?!庇跁缘ひ矅@了一口氣,“你跟我去趟稅務(wù)局吧。”
“于曉丹,你知道我們?yōu)槭裁醋卟幌氯???/p>
“因為,我們不是一類人。”
“你又知?點解你乜都知,呢個世界係唔係冇嘢你唔知?。俊?/p>
“我當然有不知道的……現(xiàn)在我就不知道,你是突然變得這么愛錢,還是你從小就已經(jīng)是這副德行了?”
“我同你講,于曉丹。”廖世奇切回到普通話,說,“再有人跑來問你豆田去哪里了,你就回他們一句話——‘他死了!”
于曉丹愣住了,她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反應(yīng)。那種感覺就像是有人從她的房子里搬走了,還假裝自己從沒來過。她在心里告訴自己,再新、再好、再漂亮的房子都不會永遠很新、很好、很漂亮。一旦屋頂?shù)蔫F皮有了破洞,就會有無數(shù)個破洞。等到天亮了,日光投進去,叢叢野草也就從地面長了起來。臺柱子也都崩塌了,房梁露出成排銹蝕的鐵釘頭。
時間長了,住在空房子里的人要怎么辦?
豆田出事的頭天晚上,于曉丹沒去找廖世奇。
她記得那天的氣象十分奇特,天黑得特別晚。太陽落山之后,還有天光,直直地照入繁枝茂葉的深處。她與豆田的碰面很倉促,地方是豆田選的,在麗都附近的一家居酒屋。
居酒屋門前有條鵝卵石鋪成的窄徑,在小徑的盡頭有一棵楓樹和一棵梅樹。兩棵樹中間有一座石塔,石塔旁有一個不太寬的木橋。門也是用木頭做的。豆田聽見屋外有腳步聲,從門里笑著探出頭來。門口懸掛著的風鈴先人一步地響了起來,像是有人輕輕地誦著短經(jīng)。
豆田坐在榻榻米上等她,他手邊有一個行李箱。于曉丹落座之后,豆田走去關(guān)上門,庭外的棧道下有一片褪了色的茶花。豆田說,他們在鐮倉的家里也種了一些花。杜鵑還好,像是山茶和櫻樹都不太好打理。大概是因為天氣的緣故。
他們一家人在戰(zhàn)后從東京遷到鐮倉,帶了些幼苗,但是大部分都沒有養(yǎng)活。由于鐮倉的新家狹小,從前在東京家里寄食的一對夫婦索性留在了東京,幫他家守著房子。說起來,那對夫婦倒是拾捯花草的好手。他的祖父跟這對夫婦關(guān)系很好。最苦的日子,祖父用早餐吃剩下的茶湯泡了三碗飯,三個人一道就著咸梅吃。他們?nèi)齻€在戰(zhàn)前栽下的紅葉盆栽,現(xiàn)在還供奉在老家寺院正殿的佛龕里。祖父過世之后,豆田的父親就買下了鐮倉家門口這座臨濟宗的寺廟,家里的樹也跟著移到了廟里。那盆怎么也不開花的山茶后來竟在花盆中長了起來,直到樹干生出瘤子,花盆再也容不下它,豆田的父親也老了。
提起豆田的祖父,豆田的父親總能用一句話來概述老爺子的一生。據(jù)他們在鐮倉的一些老鄰居說——老爺子最后瘋了。他在鏡前拔白頭發(fā),拔著拔著就瘋了。
一根根地拔。剩下的頭發(fā)越來越少,仍然止不住黑發(fā)變白。當年幼的豆田站在鏡前,指著祖父拔禿了的頭發(fā)問時,祖父已經(jīng)分不清白發(fā)黑發(fā)了。豆田的父親帶著全家搬入鐮倉寺院時,沒有帶走一面鏡子。祖父死在美軍空襲時期,死在東京。豆田抱著祖父的遺像,很清楚地聽到他母親在跟父親講笑,說父親做和尚就是看好了剃度削發(fā)這件事,怕老了變成祖父那樣。豆田這么說著,笑了。他的話和笑都沒有發(fā)出聲音,只有說話的人自己聽得到。
他的父親在戰(zhàn)后給自己取名為“無?!?,一頭扎進了中國文化里。唐畫、書法、緙絲、刺繡,什么難學(xué)學(xué)什么。父親出家之后沒有同豆田談過祖父的事,他以為豆田不知道爺爺是發(fā)了瘋之后才死去的。這對父子經(jīng)常用嘲弄的口氣談?wù)撋?,彼此開著玩笑,滿不在乎的樣子。
“對于一生而言,人究竟意味著什么?”
“與其說人耗盡了一生,不如說是一生把人給用光了?!?/p>
豆田來電話提出在麗都會面時,于曉丹起初并不在意,但來到這里一看,她有了些不尋常的感覺。庭院里屹立著一棵格外挺拔的楓樹,楓枝像是從山上采來的,足足有屋檐那么高。他們同時被這棵樹吸引住了。
于曉丹抬頭仰望大樹。當走近這棵樹的時候,她深深地感受到這棵楓樹的生命和它的無常。他們坐在木棧道上又聊了一會兒。
回家之前,豆田說他要去一趟銀行。在將臺路和將臺西路之間有一個丁字路口,他們是在那里跟對方告別的。三天之后,于曉丹在拜訪過豆田的家人后再次經(jīng)過這個路口。這時,豆田已經(jīng)不在了,她低頭望著路口的斑馬線,突然屏住呼吸,像個孩子似的哭出聲來。
第五章 舞臺(背面)
一
半年前被于曉丹刪除的電郵,不是一封。
第一封和第二封是在同一天發(fā)出的,內(nèi)容都與一本書有關(guān)。
親愛的廖師:
城市就像一塊海綿,吸汲著這些不斷涌流的記憶的潮水,并且隨之膨脹。然而,城市不會泄露自己的過去,只會把它像手紋一樣藏起來,它被寫在街巷的角落、窗格的護欄、樓梯的扶手、避雷的天線和旗桿上,每一道印記都是抓撓、鋸銼、刻鑿、猛擊留下的痕跡。
我記得你從前在課上提過這本書,卡爾維諾寫的——《看不見的城市》。我今天收拾行李時,才發(fā)現(xiàn)我一早就買了這本書。
Kira。
第二封最短,只有幾句提問。
親愛的廖師:
你的回復(fù)怎么都那么短呢?
我寫了好幾百字,你就回一兩句話敷衍我,這樣多沒勁兒???
對了,你說有沒有人真就照著這本書,造一個房子呢?
Kira。
實際上,Kira一共寫了三封信。其中第三封最長。
于曉丹花了將近半小時才把這最后一封信看完。在刪除這封郵件之前,她把它抄送給了自己。在那之后,在Kira進公司后的許多個夜晚,于曉丹都會把這封郵件翻出來,讀上一遍:
親愛的廖師:
你上封信里講到你和曉丹姐之間發(fā)生的事,聽到你說你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挺為你擔心的。幾年前,我第一次跟著你們到曉丹姐家,那天紐約下著大雨。我和張鐸去廚房煮熱紅酒的時候,意外聽到了你和曉丹姐的對話。那時候,你們分別坐在沙發(fā)的兩頭。我記得是你先開口的,你坐在安迪·沃霍爾的海報下面。你說:前些天聽人說你病了。曉丹姐想也沒想就答道:你聽張鐸說的?其實這話不對,因為你不是聽張鐸說的,你是從我那得來的消息。
你聽我說起她的時候,可沒有這么擔心。你非常淡然,甚至有點不以為然。你只是說:于曉丹嗎,張鐸的那個老婆?我和張鐸在廚房門口又站了幾秒鐘,你和曉丹姐竟然都沒有發(fā)現(xiàn)。你們聊得太投入了,我能從她的眼里看出她喜歡你。
前天晚上,就在我收到你的郵件之后,我跟張鐸通了一個電話。我說:我要來北京了。他說:你這是來找我,還是來找廖工?這句話讓我聽了之后背后發(fā)冷,聽上去他好像也知道了我們倆的事。我遲遲沒說準回來的時候,很大一個原因就是我不想再面對他。當然,輪不著我來說三道四,跟他分手以后我就失去了評價他的資格。我只能說他真的很會偽裝自己。
你在郵件里提到你小時候住過的房子,提到過你一家五口住在不到十平米的房子里。真巧,這學(xué)期建筑學(xué)院的那位日本老師就用“小空間改造”為例讓我們提交了方案。咱們班的大部分同學(xué)都選擇在天花板和墻壁上裝鏡子,這樣就能讓空間顯得大??晌覜]有,我覺得這么做是自欺欺人。我還記得你在課上說過,狹小的空間容易放大人的問題。人們?nèi)淌苤@些空間,為了自己的渺小而懲罰自己。這樣的他們,就算是做了什么遭天譴的壞事,恐怕連老天爺都沒辦法懲罰他們。因為他們占不了天太大的空間。懲罰,也像我現(xiàn)在,等著你的回信,明知道它們是有頭沒尾的。
可我也不甘心,我們中該被懲罰的是張鐸,他才是當年的告密者。他安排了一個低我一屆的女孩來誣告你,而且他有動機,因為他嫉妒。我跟他分手的那天,他在我的手機里看到了你的留言。你說你想我。簡單明了的一句話,他不可能看不懂。然后他就把手機摔向了我,他說他要走了,他在上飛機前還有一件事要處理。他說這話時滿臉通紅,雙眼發(fā)直,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路易斯·康傳記。書一晃砸到地上,角落里嗷的一聲躥出了我收養(yǎng)的那只小貓。你還記得嗎?我那只尾巴上有白斑點的小貓,很野。它自由慣了,一下子跳到他的肩上,可把他嚇壞了。
你走后,小白斑就離家出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后來,我再次碰到張鐸是在咱們圖書館樓下,我敢肯定他看見我了。因為他迎面走向我時特意折返回去。我追在他后面看,他繞了校園一圈才出門。他把帽子拉下來遮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臉,匆匆沿街走去。這一路,他都不敢看我。
現(xiàn)在給你寫這封信,你不曉得這有多難。我太害怕剛聯(lián)系上你又要失去你。每當你稍稍給我一點回音時,我會變成另一個我……熱烈、激動、亢奮、哀傷,哀傷中還帶著一點慚愧。我知道你一定會笑的,即便你沒出聲。
你說不會有永遠“看得見的城市”,我不信。你看當我打這些字的時候,我的城市里,每一扇窗戶、每一塊磚頭、每一條街道、每一座房子都是由你建造的。了解我的幾個同學(xué)告訴我:我瘋了。我讓你幫我造了一座沒有人的城市。但是,我卻在一系列被他們稱為發(fā)瘋的事情上看到了“永恒”。
你看我又在胡說八道了,哈哈哈,哎。
到底什么才是永恒呢?看得見的城市和看不見的城市,究竟哪一個更接近永恒?
不久后我們再見時,我想聽你親口告訴我。
每天都在等待你的信。
愛你的,你的Kira。
二
“談?wù)勀銈兪窃趺聪嘤龅陌??!?/p>
“廖工是我在哥大的老師,他教過我一門建筑理論學(xué),還教過我們一節(jié)歐洲建筑史?!?/p>
“建筑史那節(jié)課是我?guī)腿舜n的,那門課其實是我另外一個日本同事在教?!?/p>
“最近建筑圈都聽說了豆田廣智的事情,太遺憾了。我們只能說節(jié)哀順變了?!?/p>
“我今天來領(lǐng)這個獎,也是替豆田先生完成他的遺愿。”
“所以,藝潼小姐以后會接替豆田先生的工作嗎?”
“謝謝記者老師的提問。我不知道,我可能在今天典禮后就回美國了。不得不說,有些人就是這么一拍即合。我和廖工一起工作,相互碰撞,然后有了一些想法……創(chuàng)作這種事情太抽象了,我沒辦法概括,還是讓廖工多說點吧?!?/p>
“Kira很清楚她喜歡什么,我也很清楚我喜歡什么,如果我們不同意,我們不會爭論。從紐約開始,我一直和很多不同的人一起工作,跟全世界最有能量的人打交道。誰說有才華的人一定很難相處?我們就相處得很好?!?/p>
“這聽上去怎么讓人覺得你們二位在談戀愛?”
“真的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我覺得在廖工面前我會很脆弱,我希望他也有相同的感覺?!?/p>
于曉丹一愕。
會場中央的大屏幕上,視頻播放到這里就中斷了。
這一屆亞洲建筑師獎選在新落成的東方劇場對外公布。頒獎禮當晚來了不少人,于曉丹覺得比她參加過的所有典禮的人加起來還多。迎客板上寫滿了簽名,劇場外一張黃牛票被炒到上千元。密密麻麻的來賓,是五個候選人的甲方、施工方、團隊、同事、老婆、孩子……還有多得數(shù)不過來的像Kira這樣說不清楚身份的人。
于曉丹遠遠看到張鐸越過門口的安檢,端著點心和熱水壺向她這邊走來。水壺里紅燦燦的,泡了太多的枸杞。自從她懷孕以后,張鐸像變了一個人,顧家、體貼、安穩(wěn)、耐勞,還用她和孩子的名字創(chuàng)辦了一家公司——北京丹琦建筑師事務(wù)所。
稍早,于曉丹算過一筆賬。她和張鐸離開廖世奇的事務(wù)所,除了美術(shù)館的項目其他什么也不帶走。她的父親給了他們一筆啟動資金,說是為了丹琦的未來。于爸爸勸他們放心,孩子生出來,事務(wù)所也就差不多步上正軌了。她讓張鐸從啟動資金里拿出一部分來請廖世奇吃一次飯。散伙飯??墒堑搅思s定的日子,他們還是沒等到廖世奇。最后只收到一條訊息,短短的兩句——“飯就不吃了。你們開心了,我就開心?!?/p>
她欠身離開座位時,被張鐸攔住了。
她說她去趟洗手間,去去就回,用不著人陪。
臺階上上下下,像一把鉤子,把她整個人拎了起來;又像一把鋸子,把她放在階梯中間來回不停地切。
一個U盤,捽在她手里。偷偷踱過廊橋,登上后臺之前,她爬了十幾級臺階。越往上,路越暗,臺階越陡。她喘著氣爬了幾級,頭暈,惡心的感覺又上來了。前面的路看上去一點不像是通向舞臺正面的,但又的的確確有聲音傳過來。她把手指放在肚子上,向下摁了摁,接著把手松開。
隨著肚皮重新鼓起,她體內(nèi)的一小塊東西翻了個身。她聽見臺前傳來的聲音,遠遠地,有人在說,“現(xiàn)在讓我們有請年度建筑師候選人廖世奇先生登場!”她肚子里的小東西又翻了個個。她繼續(xù)往上爬。爬完了二十八級臺階,她腳下的臺階吱吱呀呀地亂晃。她從扶手之間望下去,肚子的陣痛讓她不得不用手緊緊捂住嘴巴。這種痛就像是一塊什么東西在撞擊著別的什么東西。
她的肩膀顫抖著。也是在這時,她手里的U盤從指尖滑落到樓梯的夾縫里。U盤落地時,沒砸到人,沒撞到墻,沒發(fā)出聲音。
那個U盤中存儲了他們在一起的時光,也有一些她幫他打理的事情。一件件瀏覽過目,耳聽身受的種種,便足以勾勒出廖世奇這個人的模樣——貪財好色。他做了多少惡心的事啊。
心一散,思緒再也難以集中。
究竟是從哪一天開始,她站到了他那邊,成了他的幫兇、打手和狗腿子?一樁又一樁,艱難地緩緩上坡。丑事那么多,一個人哪做得來?不是沒勸過他罷手,勸過罵過多少次了,就是不聽。
她停下來,一身白衣白裙,循腳下這條路,往環(huán)形的旋轉(zhuǎn)樓梯下面看。先看到的是自己的雙腳,腳脖子腫得像一個發(fā)面饅頭。她摸著自己的肚皮再往下看,俯視著樓下的無底深淵。她已經(jīng)不記得了,不久之前她就是從那里爬上來的。
深淵只有一個灰撲撲的形狀。一群白色的螢火推著一個三層蛋糕朝觀眾席走去,于曉丹只能看到這些人的腦袋,許多頂廚師帽。自從懷上了這個孩子,于曉丹時常能在血液中感到不可探測的宇宙在旋轉(zhuǎn)。她走路的時候,時常覺得自己是在奔跑,渾身僵直,氣喘吁吁。她像是要把這孩子甩掉一樣瘋狂地跑,跑到一半又突然停下,她不知道該往哪里去,她想要把她帶走。她想什么都不做,只照顧她一個人。但她馬上就在她肚子里鬧騰起來,讓她知道她沒有這個能力。
她單純固執(zhí)地認為,自己懷的是一個女孩。至少,她希望如此。從樓道的一頭走上來,進入一間長長的昏暗的房間,松木板在她腳下震動回響。如果她生得一個女孩,也要讓那女孩穿上她最喜歡的那種碎花小白裙。她的腹部,一只小手,一只小腳,軟軟地,漂浮著。
門開著。從門縫處,于曉丹看到廊橋前面掛著一道絨布簾子。簾子后面站著兩個年輕女孩,她們正在說話。
“我不明白咱倆干嗎在這守著?!币粋€女孩咕噥道。
“反正看門的也想不明白他為啥在看門。”另一個女孩說。
“過了八點還沒結(jié)束,我就先撤了?!?/p>
“你干嗎去?”
“我餓了。你叫我來的時候不是說好了六點放飯的嗎?”說這話的女孩,渾身上下都是圓的,有點胖。
“盒飯發(fā)完了,我一直在后臺所以沒搶到?!绷硪粋€女孩聳聳肩表示無奈,她的肩膀沒有一點肉。
“現(xiàn)在臺上頒到誰了?”
“頒到……”瘦女孩微微掀起簾子看了一眼,然后回過頭說,“別打岔!”
“廖世奇嗎?”胖女孩把頭也湊了過來。
“噓!不要輕易喊我偶像的名字?!?/p>
“可你沒看見人家‘名草有主了?”
“不可能,女主角只能是我?!笔菖⒄f。
“剛剛進門時,我看見舞臺邊上站著一個女的,那好像是你偶像的女朋友?!?/p>
“我偶像說過,他是不婚主義者?!笔菖⑦呎f邊把手放在心口上。
“我怎么聽說這里之前死過人???”胖女孩率先直起身,說,“算了,我走了。你是他老婆,我不是,我要吃飯?!闭f著她跨過了門檻,往于曉丹站著的這道門走來。
于曉丹還站在原地,她聽到主持人正在邀請廖世奇上臺。臺上臺下凝滯在同一種漸暗的光線里??辞暹@一切后,于曉丹做了個極其輕微的動作,她抬肘輕輕推了一下她的肚子,讓那小家伙在她的體內(nèi)安靜下來。門被推開的瞬間,她肚子里的那塊東西,像越過一個山丘那樣,翻了過去。
三
116街,哥大地鐵站,曼哈頓,紐約。
站臺上的指示牌是用馬賽克瓷磚拼成的,藍黃綠相間。黃色馬賽克拼成了辭典的形狀,代表智慧。深藍色馬賽克拼成了火炬,代表知識。Kira站在“智慧”與“知識”中間,看著列車駛?cè)雽γ娴恼九_。
車門打開,下車的人像是這城市的排泄物,一股腦傾瀉而出。所有人都沉浸于自己的腳步里,聽憑自己被步履匆匆的城市視而不見。
年輕的白人男孩揮舞著雙臂向她招手,她卻一反常態(tài),在認出對方是誰之前就落荒而逃。她被人群推著走,回不了頭。她出站的時候,跟一個高高胖胖的黑人撞了個滿懷。黑人手里牽著兩條斗牛犬,向她大叫:
“喂,中央公園怎么走?”
她沒有搭理,將一把鑰匙拿了出來。她雙手顫抖得厲害,鑰匙掉在了地上。
后來,這把鑰匙打開了一扇門。她從建筑系慌張地跑下樓之后,回頭望,還能看得見這扇門。
門里邊,窗戶是由廖世奇設(shè)計的。在他接下中央車站項目之前,他最大的成就是做了這些不起眼的窗戶。他在課上教她如何處理玻璃,告訴她一扇窗其實就是一個人的輪廓。窗子反映的是人的存在,像人一樣有高矮胖瘦,像人一樣有橫豎之分。橫向的窗子像畫卷一樣,展開了,給人看自然光映照下田野的印記。豎向的窗子反映的是城市的印記,將帶著透視感的街道一下子拉到人的眼前。
校園的大道上只剩下剛排練完的樂手,三五成行地走著。她背朝著他們慢慢轉(zhuǎn)過身。她一直向前走,飛快地穿過了百老匯街,從一道厚重的鐵門后鉆出來,匯入了滾滾車流之中。
紐約的上西區(qū),剛下班的工薪族正趕著去下城喝酒。Kira不知道看向哪里。她在街口看到了一家店鋪,店前放著一臺體重計。她鬼使神差地站了上去,這時候店里出來了一個大鼻子的褐發(fā)男人,他瞥了一眼磅秤上顯示的數(shù)字,拿出一張紙條寫下“重,八十九磅”,然后塞到她手里。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緊握著一張紙。
“錢?”那個男人想要她手里的紙。
Kira看到一個猶太人,然后又看到一個,接著還有一個從店里走了出來。
“我剛剛迷路了?!?/p>
說完她疾走了幾步,換了條街走。
她一直向前走。她注意到櫥窗里琳瑯滿目的貨品,珠寶、帽子、連衣裙、威士忌、波斯地毯、穿著貂皮大衣的假人模特。經(jīng)過一個櫥窗時,她的步子稍微放慢了一點。她感到有什么東西在動。接著,那件大衣掉到了地上。她看到櫥窗里的女人正對著她身后的男人拋去飛吻。她這才意識到,那是一個真人,身上幾乎一絲不掛。
街上的男人越走越慢,不少人走過了這家又半途折了回來,好讓自己再多瞧這女人幾眼。男人們得意地穿著口哨,有的人開始往櫥柜下面塞錢。他們甚至排起了隊。前面的男人看完了舍不得走,被后面涌上來的趕走時不屑一顧地撇撇嘴。不過在女人重新套上大衣之前,沒有男人敢走進店里。只有一個回頭客不小心撞到Kira身上,低哼了一句罵人的話:
“看什么看,不就是個女人嗎?”
Kira推了門,走進了女人所在的那家店。店里什么都沒有,空空如也。她穿過了這家店,推開后門。兩個同樣穿著貂皮大衣的女人叼著煙一臉狐疑地看向她。她沒有跟她們打招呼,帶上門之后就沿著小街上了主路。
兩條街以外的路口,她認出了熨斗大廈,它橫在路中間,將街區(qū)一分為三——23街、第五大道和百老匯大道。她走過一個又一個街區(qū),穿過無數(shù)的商店,還是沒有走到路的盡頭。
銀白的日光從那兒瀉下,向四方逃逸,和大大小小、紅紅綠綠的燈牌混在一塊了。某個瞬間,一對夫婦捧著牛皮紙包好的燈牌,迎著她走來。老夫婦的目光是誠摯的。透過牛皮紙,燈牌閃出一個“愛”字。
走得更近些,才瞧清楚店門開著。
她終于下定了決心。
在午后越來越暗的光線里,她沒有太多感覺,只是筋疲力盡,好像被人抽成真空一樣。她永遠不會告訴廖世奇這件事。即便她在將來坦白了一切,也不會有人懷疑她的動機。
“于曉丹,我是嫉妒你啊?!彼菑垙牧问榔孓k公室偷出來的紙,低頭看看上面的名字,“可是我不說,又有誰會知道?”
太陽在一排商店的背后落下。她回到街道上時手中也揣著一塊燈牌,同樣用牛皮紙包著。熨斗大廈被夕陽切掉了一個角。這時,帝國大廈已經(jīng)遠到看不見了。
她不知不覺走進了一片街心公園。這片不算大的草地,夾在大樓和小道之間。草坪上有蹺蹺板和供小孩嬉戲、洗澡的碗和盆。這里杳無人跡。她繞著護欄走了一圈,看著遠處的摩天大樓化成高矮不一的銀針,在她身后劃開一條條細細的縫隙。
她選了一條長椅,坐了下來。她打開外包裝的牛皮紙?!傲问榔妗边@三個字便漏了出來,閃著光。她按掉了燈牌背后的按鈕,藍色的光才停了下來。
一聲響亮的狗吠讓她回過神來,她抬頭看見一個穿長風衣的禿頭男人牽著狗向她靠近。她慢慢轉(zhuǎn)過身的同時,聽到男人向她發(fā)問:
“小姐,一個人嗎?”
她本來可以說“我迷路了”,但她沒有這樣做。她按下了燈牌背后的另一個按鈕。緊接著,猩紅色的標語頻閃了起來。
狗瞪著燈牌,停住了叫嚷。
第六章 廊橋
貘,似牛似虎似象。
貘,以吃人的夢為生。但也有人說,它什么都吃,連同造夢人的房子。
誰也說不清楚,貘是什么時候從中國傳入日本的。人們只是聽說,每當?shù)搅嗽律鼥V的夜晚,貘會離開幽深的山林,潛入村莊。貘生性膽怯,只會找上睡得最香的人。貘喜歡小孩,因為他們熟睡之后不容易被人吵醒。貘用它的長鼻推開門,順著樓梯上了二層。孩子的夢散發(fā)著香甜的氣息。貘不用打擾別人,很自然地就摸上了他們的床頭。貘在孩子的枕邊發(fā)出搖籃曲似的歌聲。呼呼。孩子在這種回聲下,睡得越來越沉。
孩子的夢,由無數(shù)的點組成,無數(shù)的點組成了面,無數(shù)的面又形成了體積,都被那貘一點點、一條條、一片片地吸了出來。呼呼。呼呼。
于曉丹住在這間二層小樓里,她在那里出生。
小時候,她在床頭,母親在床尾。有個聲音告訴她,如果她撒了謊,就會有怪物把媽媽拖走。她忐忑地試了一下。一只呼呼喘著氣的小怪物果然從床底翻了上來,咬著母親的頭把她拖了下去。過了一會兒,母親再次出現(xiàn)在床尾,毫發(fā)無傷。什么都沒有發(fā)生,貘嚇不住她??伤懒艘粋€秘密——她能掌握母親的生死,她能讓母親受苦,她也會感到內(nèi)疚。
再見到母親依舊是在樓梯上。旋梯螺旋向上,連接在一樓與二樓之間。母親瘦高的個子,面目模糊不清。她系著一件碎花圍裙,站在廚房里燜豬蹄。她本該有一對眼泡微微發(fā)腫的眼皮,一雙烏黑透亮的秀目,人像是插在銅瓶里的一支玉蓮。她那張本該明朗的臉龐,卻影影綽綽的,怎么也看不清楚。她們隔著樓梯交談,談話的時間不超過十分鐘。
于曉丹沒有走下樓。高壓鍋里的豬蹄她一個也沒動。她記得她短暫地離開了一陣,上樓去接了一個電話,是廖世奇打來的。他也聽說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問她怎么打算的。他怕她還沒準備好。隨著一陣呼呼聲,再往后,記憶斷了。于曉丹看見廚房的門剛打開,她的媽媽立即站起身走了出來。她還穿著剛剛那件圍裙。
于曉丹聽見了她們的對話:
“你才懷上,沒坐穩(wěn),可別亂動?!?/p>
“我懷上什么了?”
“瞧瞧你這肚子,不是男孩能是什么?”
“我懷孕了?”
“可不是嘛,媽真替你高興?!?/p>
“媽,你不罵我嗎?”
“一個女人想要孩子,旁人怎么阻撓得了呢?再說了,男人哪能明白我們啊。”
關(guān)于母親,于曉丹知道得很少。她只記得兒時抱著母親時,母親身上痱子粉噴香,新?lián)Q上的白底小花連衣裙跟自己身上的一模一樣。母親從前是學(xué)跳舞的,她這一輩子,除了跳舞以外知之甚少。洗完澡,母親盤起一只腿,腳擱在膝蓋上,干凈的衣褶,靜靜垂下的小白花,一副菩薩真身的模樣。父親沒把她當成菩薩,只當她是最普通不過的女人。
天下太平,家家安分守己,女人出嫁,伺候丈夫,生兒育女,梳一樣的頭,煮一樣的飯,說一樣的客氣話。很長一段時間,于曉丹總認為,是因為她,母親才變老的。
于曉丹看見父親在母親死后給她洗臉,給她換上小白花裙子。父親睡在死去的母親身邊,溫柔地說著悄悄話。母親過世后,父親才說,歲月變了。他時常對著母親的照片發(fā)呆。他說母親一個人在照片里,太高了,像一座山。母親低垂的脖子太細,更顯得她高。照片里,母親用一只手抓住她胸前的小花,生怕那些花朵滑下肩膀。母親沒有站穩(wěn),眼看著就要摔倒了。
廚房的門開著,鍋里還煮著東西。
她想起母親臨終前的樣子。母親整個人都垮了下來,目光渙散無神,光禿禿的腦袋因為長期化療而浮腫不堪。她會說一些語無倫次的話,有時像是在回答亡者的問話。母親還偷偷把女兒叫到床邊,跟她分享了自己沒有經(jīng)歷過的生活——她說她去了日本,站上了舞臺,有人帶她去看寺廟門外盛開的山茶。她在彌留之際做盡了一切可以讓女兒幸福的事,可她的女兒并沒有因此而過得幸福。
“你生了我,可我早晚會死。那你生我的目的是什么?難不成,是為了生出死亡來?”
于曉丹的哭聲中,沒有母親的回答。
“媽,我昨晚夢到你了。”
這是一部螺旋形的樓梯,向上看,向下看,路都沒有盡頭。
于曉丹還站在樓梯上,等著她的母親從門后探出腦袋。
她沒有等到。醒來后回想,夢中關(guān)于母親的一切,沒有一件是清楚的。做了第一個夢之后,于曉丹隱隱聽到貘潛入房間的聲音。那聲音在廖世奇出現(xiàn)時變到最大,狂風驟雨一般,呼呼地敲打著門,連樓梯都要被震碎了。
“留下來過夜吧?房間都空著呢?!?/p>
第二次夢醒,于曉丹再也不能成眠。她盼著黎明,將手握成一個拳頭。為了記住母親,于曉丹用指甲狠狠摳住自己的手掌。鮮血涌出,掌心火辣辣地疼。上午雨停了,下午反倒下起了暴風雨。夜晚籠罩在霧色中。為了逮住隨時可能逃走的貘,于曉丹早早地上了床。
然而這晚貘沒有來,她也沒再夢到母親。
第七章 后臺
隨著時光流逝,我慢慢地明白了,只有真實存在的東西才會消失,不管是城市,愛情,還是父母。
——卡爾維諾
《紐約客》上說過,判斷男人是否愛一個女人的標準有很多,但最管用的一招是,“看他愿不愿意帶她走”。這句話被寫在一篇情感專欄上,文末用腳注的形式添了一句話,“這種情況并不適用于女追男。”Kira讀過這篇文章,但讀得不夠細,漏掉了作者補寫的那句話。
廖世奇獲獎之后,Kira以為他們就此可以重返美國,安心地過一段小日子。她買好了機票,收拾好了行囊,走之前正好有一個晚上無所事事。她沒有把見于曉丹的事告訴廖世奇。她并不覺得自己這么做有什么不妥。她先是屬于她自己的,然后才是廖世奇的新娘。
Kira約于曉丹在三里屯的一家新派融合菜館吃飯。她帶了一個小男孩來,向于曉丹介紹說這是她的表弟。花園里有三面墻,墻上掛著成串的空酒瓶,它們在風中顫動、碰撞。瓶子高高低低的,有的瓶口朝上,有的朝下。于曉丹和Kira在一排酒瓶前面坐下。
“你來了?!?/p>
“嗯,路上有點堵?!?/p>
服務(wù)員按照Kira的吩咐擺好了桌子。桌上還擺了一瓶新鮮的鈴蘭。Kira說,這家店是他爸爸幫著設(shè)計的。餐廳老板沒給錢,給了他們股份。過去只有他們家在這里辦派對的時候,餐廳才會把酒瓶一一掛起來。
“我不要跟你們吃飯!”一個長著猴臉的男孩從他們桌上搶下了自己的盤子,蹦跳著往廚房跑去。
“喂,王藝飛,你怎么那么沒禮貌啊?”Kira向他吼道。
“那是因為我討厭你!”孩子隔著后廚的窗戶向她們?nèi)碌馈?/p>
離近了一看,于曉丹發(fā)現(xiàn)那些空瓶子都密封著。瓶口之密,幾乎到了不透風的地步。
“別管他了,這是個小瘋子。”Kira說,“曉丹姐,你現(xiàn)在幾個月了?”
“預(yù)產(chǎn)期在下個月十五號?!?/p>
于曉丹的肚子已經(jīng)不只是“顯懷”了。尖尖的肚子透過連衣裙向外別扭地鼓起,猶如一口顛倒過來的鐘。
“曉丹姐的這條裙子蠻好看嘛,什么牌子的?”
“哦,這是防輻射服?!庇跁缘さ皖^看了一眼,“如果你想要,我買一件送你?!?/p>
“我收了這條裙子是不是會沾上你的喜氣,也懷上個小寶貝?”Kira對著廚房斜望過去,逐漸收住了笑,“不過,我可真不想生出那樣的‘怪物?!?/p>
“你表弟看上去挺聰明的?!庇跁缘ふf。
“他其實不是我表弟,他是我爸跟他二奶生的?!?/p>
吃完晚飯,她們上了樓。餐廳二層是一個酒吧,剛改造好,還沒開始對外營業(yè)。Kira沒開燈。樓上有更多的瓶子,除了瓶口朝下的,其余大部分的瓶里或多或少都盛著水,是酒也說不定。
花園里,小男孩正躲在閃著銀色微光的池塘背后。他的影子比他本人要瘦,也瘦過猴,像一只竹節(jié)蟲。不遠處,廚師長把帽子拿在手里,穿過一排灌木,看向四周的掩蔽處,東尋西找。結(jié)果男孩還是被廚師長逮著了。為了抵抗,他使勁咬了廚師長的胳膊一口。隨著廚師長“啊”的一聲慘叫,這孩子就一溜煙地往屋里跑了。他邊跑邊喊道,“王藝潼,你這個婆娘!”
“王藝飛,你——!”Kira回道。
好一會兒,菜上齊了,一份載著滿滿貝類魚類的海鮮拼盤,幾塊切好了的法棍面包,一碟加了黑醋汁的橄欖油。還有一盤配菜,幾大塊洋蔥、黃豆和馬鈴薯。
她們坐在那里,接下來又聊了一些有關(guān)基因遺傳的話題。那個小男孩也湊了過來,死死盯住他的姐姐,直到他姐姐的面孔在黑暗里模糊起來。
“雖然我沒有你老,”他說,“但我比你聰明一百倍?!?/p>
“你給我下樓寫作業(yè)去!”Kira說。
“曉丹姐,我們剛才說到哪兒了?”Kira攏攏頭發(fā)問。
“你說跟年紀大的男人生孩子,孩子容易聰明,因為繼承了男方的基因?!?/p>
“對,不過這是好的一方面。壞的那部分是,也容易遺傳老男人的一些慢性病。”
“你想要孩子嗎?”于曉丹若無其事地問。
“想啊,我當然想!像曉丹姐你這樣多幸福啊,我看著都替你開心。而且我特想在畢業(yè)前就把孩子生出來。然后呢,拖家?guī)Э诘厣吓_領(lǐng)學(xué)位,左手牽著老公,右手抱著寶寶,多自豪啊?!?/p>
“那你得先有個男人?!?/p>
“嗨,這不說有就有了嘛。最近,我們要一起回美國了?!盞ira的語氣也是若無其事的。
就在這時,那個男孩又殺回來了,手里握著一桿綠色的塑料水槍。
“舉起手來,王——藝——潼——!”
沒等Kira來得及反應(yīng),小男孩一躍而起,舉起水槍開始瘋狂地向她們掃射。二樓的門突然開了,廚師長沖進來奔向小男孩。小男孩滋到一半就被廚師長拎了起來。
于曉丹抬起袖子去擦鼻子,但被Kira阻止了?!澳菢硬桓蓛?,”她說,“用這個吧。”
她接過這張白色的手帕,彎下腰來擦衣服。
“還有那邊?!盞ira一邊擤鼻子一邊指給她看。
等于曉丹把臉全擦干后,她在疊手帕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這原來是一張紙。那種厚厚的棉質(zhì)紙,哥大留學(xué)生圈子流行過一陣的玩意。在她把手帕放進口袋之前,她看到了上面用馬克筆寫了一行小字——“給曉丹”。
Kira猛地挺直了后背?!耙膊恢朗钦l寫的,”她說,“在我回來之前,他留在紐約辦公室的?!?/p>
“廖世奇的辦公室?!盞ira重復(fù)了一遍。
于曉丹坐在那里低頭看她。后來,她忍不住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才發(fā)現(xiàn)笑容早就干透了。她只能說,“這些事你不用跟我說。愛情和兩個人有關(guān),你用不著跟第三個人交代?!?/p>
“也不一定是愛情。有的時候就是忍不住,嫉妒唄,想贏唄。話又說回來,做女人,誰不想贏呢?”
這時,小男孩也湊了過來。他上眼皮耷拉著,靠在Kira的肩上像是要睡著了。Kira喊了他幾聲,他沒搭理,兩只小手卻伸過來,抓住他姐的胳膊不放。
“你不要回美國了,好不好?”孩子昏昏沉沉地問,“我不許你走……”
Kira就這么讓他緊握著,問道,“怎么啦,你不是最討厭我嗎?”
那天晚上,她緩慢、吃力地回想著一天發(fā)生的事。
于曉丹一回家就看到張鐸,臉色很難看地在家門口等她,問她這一整天到哪兒去了。
她的腳腫得厲害,疼到蹲不下來。
他側(cè)過頭,斜著眼,看到她回來還是高興,蹲在玄關(guān)那幫她換鞋。
她最后只說了一句,“夢游”。
那天夜里下了大雨,于曉丹起來小便,推開洗手間的門卻看到張鐸正坐在馬桶上,興奮地刷著手機。
看到曉丹,他眼睛一亮,嘴角飛快地閃過一絲笑意。
張鐸解釋說,這么大老晚還不睡,不能怪他,要怪就怪廖世奇的“瓜”太精彩了。
從他破碎的語句,她拼湊起了一個故事:不知道是誰寄了一個U盤給組委會,把廖世奇過去的丑事給曝光了。這屆的幾個評委聯(lián)名上書,要求廖世奇把剛剛獲得的“亞洲建筑師獎”退還回來。這些人說,大獎不能頒給一個“殺人兇手”。
“他殺了誰呢?”
“你說呢?”
“他是有很多問題……但他不會殺人?!?/p>
“他手上過的人命不止一條吧?當年受傷的工人都站出來說話了,鬼知道他吞了多少錢?昨天有幾個前同事打給我,我們現(xiàn)在都統(tǒng)一口徑了——就是他,拿走了豆田給工人的錢,一百七十多萬呢!”
于曉丹看著他,卻像是不認識他。
“獎杯,獎金,還有什么其他的,統(tǒng)統(tǒng)給他沒收了?!睆堣I連笑了三聲,“豆田君,可算是給你報仇了!”
第八章 出口
一
三年多后,一天清早。于曉丹一家來到東方劇場門口,碰巧趕上一隊少男少女走在劇院前的鋪石路上。于曉丹正抱著琦琦,站在人墻的后面。琦琦把視線投向戴著能劇面具的少年身上。那些少年都戴著不同的能面,看上去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穿著木屐邁出的步子顯得有些疲倦了。
聽說豆田過世之后,阿照從他的鐮倉老家接來了一些盆栽,其中就包括豆田一家非常珍惜的那盆楓葉。令人納悶的是,豆田作古了,盆中的紅葉也跟著死掉了一大半。
于曉丹說她夢到豆田轉(zhuǎn)世做了花草,就植在東方劇場的后院。
阿照要她別胡思亂想,沒聽說過禿子變成山茶花的,一開還一嘟嚕。
這次是受豆田太太委托。不得已之下,阿照找來于曉丹的爸爸,請他在入秋之前幫忙搭一個盆栽架。于曉丹一家三口走到了后院,果然看見阿照和于爸爸站在盆栽架下攀聊。
“你們聊什么呢?”于曉丹揚聲說。
“阿照說山茶到了我手上也開得很好呢?!庇诎职执鸬?。
后院中央有一塊六七平寬的空地,盆栽架就搭在這里。那上面堆放著成排的盆栽。在豆田的紅葉盆景旁邊,放著幾盆山茶花。盛開的花朵,大小不足一寸。
“老話說得好,樹挪死,人挪活?!睆堣I問道,“爸,它都這樣了,還能活嗎?”
“咦,不懂了吧?你不要看它現(xiàn)在蔫頭耷腦的,到了秋天它一準會活過來?!庇诎职终劻艘恍┦膛柙缘慕?jīng)驗,還談到他上網(wǎng)搜到的一些日本人愛好盆栽的傳聞。
“劇場門口的山茶花開了好幾朵呢。”阿照說,“真是多虧了于老師?!?/p>
“嗨,我一個退休老頭子。你不嫌棄我,我感謝你還來不及呢?!?/p>
“瞧您說的,我知道這些都是重瓣山茶花,可不好伺候哩?!?/p>
阿照說著將一盆花擺正。
“讓我看看?!?/p>
琦琦踮著腳,用鼻尖輕觸山茶花的花瓣。白底紅條的花朵像浪一樣逐層綻開,幾十乃至上百片花瓣微微搖動著,只有頂上六角形的花冠巋然不動。
“也不知道豆田的家人怎么樣了?!?/p>
“你不是下個月要去鐮倉演出嗎?”張鐸說,“到時候你和阿照可以順便去拜訪一下?!?/p>
“你不反對我去日本了?”
“咱爸都沒說什么,我能說什么?”
“我走了,你可就得在家?guī)Ш⒆恿??!?/p>
“別說得我好像不管琦琦似的?!睆堣I朝著于曉丹這邊側(cè)過身,苦笑道,“有些人每天在家吊嗓子,吱哇亂叫的。走了倒好,還我一個清靜?!?/p>
“你也知道,昆腔不好練的?!?/p>
這時候,琦琦已經(jīng)跑到盆栽架后面去了。他爬上架子的第二層,用一根不知道從哪里找來的樹枝撥弄著山茶的花蕊。
透過花,于曉丹看到戴面具的少男少女排著隊入場。其中一半坐到了入口處的折疊椅上,其余的則向前擁擠,幾乎是人疊人地往里進。
“面具,媽媽,我要面具?!辩倌暾f。
“今天到場的大朋友小朋友,不要急,每個人都有?!卑⒄瞻矒崃艘痪?。
于曉丹牽著琦琦的手。直到那些小演員登上舞臺,琦琦依舊雙眼灼灼望著他們。
“面具,媽媽!”琦琦在觀眾席上嚷個不停。
于曉丹趕緊摟住琦琦的肩膀,把她頭上系著的面具解下來。琦琦用手抓住剛從她那里得來的新面具,一個勁地向前伸。
舞臺的燈光暗了下來。幽幽發(fā)出松香的木板,一片疊著一片,從觀眾席一路鋪到臺上。劇場里滿是新木頭的香氣,昏暗,有人拎著一盞燈為觀眾引路。從玄關(guān)一路走過來,腳步雜沓。明明是踏在黑色的木板上,卻像是赤腳踩在滲出水的泥土上。
于曉丹看著看著琦琦,眼睛模糊不清了。琦琦戴著的是慈童的面具。那面具和孩子的臉朦朦朧朧的,仿佛黏在了一起。
“嗯?”
前排坐著的人,被琦琦用面具撞了后腦勺之后,沒有絲毫不悅。他轉(zhuǎn)過頭來,把手搭在椅背上,說:
“你是不是想要叔叔的面具?”
“不用,謝謝。他就是想要媽媽。”于曉丹把手繞到琦琦的胸前,抓住腰帶把這個小家伙拽回座椅上。
“你是他的媽媽?”
臺下的觀眾也戴著面具。輕而薄,似笑非笑的面具掛在人們臉上。于曉丹在這片黑暗中一直注視著前排的男人。她有些怕,拿不準他戴著什么面具,拿不準他轉(zhuǎn)過頭來會說些什么。她心想是不是要轉(zhuǎn)身就走,不能留戀,不必糾纏,至少該為了孩子打算。
世事的變化有時遠遠超過她的想象。
劇場上方打出橫縱兩道光,匯聚在舞臺中央。是阿照出場了。她從胡同的邊檐下走來,走過后臺,進入廊橋,最后靜靜地走入由四個立柱支撐起來的舞臺。光跟著她。她走的是能劇里的滑步,腳也當作手。用緩慢而連貫的動作,解說著空間,解說著故事——光源氏窺見六條妃子的面孔,正準備棄她而逃。
光源氏一轉(zhuǎn)身,被一只小手拽住了。他低頭一看,是一個戴面具的小男孩。
慈童面具,你是小菩薩?
孩子面具上的笑顏,比小家伙的腦袋還大。
于曉丹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她仔細盯著臺上的孩子看,她不知道琦琦是什么時候被人帶走的。
觀眾席上一片騷動。有人指著于曉丹說,她的孩子不見了。
舞臺中央掛著一個吊燈,它的光,反倒被調(diào)得最小最微暗。有一雙手貼在那微光之后。于曉丹清楚地看到那人依依不舍地穿著白衣白裙,從側(cè)面登臺、靠近、拉扯,那女人拉住琦琦又抱又親的。
那女人看上去悲傷極了,在樓梯口緊緊地抱住琦琦。
琦琦自始至終沒吭一聲。
女人抱起琦琦,輕輕地拍著背,像個母親那樣。后來,她抱著孩子走過來,走下舞臺。她用自己的雙腳度量了這座耗時三年建成的劇場。琦琦馴服地把臉貼在她肩膀上,一點也不畏生。
三年了,孩子掌心的紋路都變了。
那個女人拉著琦琦走到阿照身邊,三個人并排站著,琦琦在中間。兩個女人都近乎失神,聚光燈照在她們的面具上,人在燈下喃喃自語。
三年了,孩子一天天長大。
于曉丹咬著唇,熱淚滾滾而下。她使勁搖頭,因為她看到一個靈魂踱出那女人的身體,朝著她的身旁重重落下。
靈魂撲向身體。
阿照揮開它。
于曉丹朝著舞臺,奮力狂奔而去。
三年了,愛與死,美與夢,怨懟與癡戀,一切都在夜晚的空氣中手拉著手。沒有手的人,必須趕在天黑之前鼓完一天的掌。
看,這手!
聽了阿照的話,戴面具的觀眾紛紛抬起自己的手來,仔細端詳。
琦琦從臺上跳了下來,摔在于曉丹的手上。
鼓掌。
保安們趕到,架著那神秘的女人離開那里。
阿照的聲音從臺上落下,幾乎干澀嘶?。?/p>
“喂……我呀,要是你和一個比我年輕得多、漂亮得多的女人結(jié)婚的話,我就……”
舞臺在旋轉(zhuǎn)。扮演光源氏的男人從背面出場,他說:
“你就……”
“我是不會去死的?!?/p>
“那就好?!惫庠词系陌缪菡咝毖垌豁?。
不知為何,舞臺在向著上、下、左、右、前、后六個方向展開。玄關(guān)消失了,觀眾席消失了,隨之消失的還有屋面的巨型天花板。須臾之間,東方劇場變成了一個盒子,盒子的每一面都連在了一起。
觀眾聽到樂隊伴奏的“と——ら——と——ら——”聲。
臺上的人握著手,他們也已經(jīng)很久沒有好好睡覺了。
“我不會去死,但我會去殺死那個女人。我的魂靈會從我的活生生的身體里離開,去讓那個女人痛苦:去折磨她,去責打她,去禍害她。只要她不死,我的怨靈是不會收手的。而那個人會很可憐地,每晚每晚,一直被鬼怪糾纏,直到……”
“死,你是想說‘死?”還是剛剛鬧事的女人。她的聲音從玄關(guān)外面飄了過來,“你一定沒丟過孩子吧。要是丟過,你就知道死才是最容易的!”
那晚,觀眾的反應(yīng)很熱烈。
他們瘋了似的鼓掌,叫好,叫得很大聲。
散場后,退席的觀眾不肯走,把劇場的出口堵死了。
琦琦握著面具蹲在隧道口,望著幾個女孩子玩過家家。孩子們揪下山茶花的葉子,用面具的棱角把它們剁碎,分開倒在面具上。琦琦年紀太小,又是個男孩,那群女孩沒讓他入伙。
過了一會兒,擁堵的地方開始松動。于爸爸跟在魚貫而出的人群后面,剛要邁出步子。琦琦追上來喊了聲“姥爺”,纏住他不放。沒辦法,于爸爸彎下腰牽起外孫子的手,一直走到胡同口。
在他們身后,于曉丹和張鐸肩并肩走著。
張鐸隨便問了一句,說,“你覺得那人是誰?”
于曉丹愣了一下,沒接話。
再轉(zhuǎn)入巷角,路燈就滅了。巷子里灰蒙蒙一片,四周沉靜,只有風吹過遠遠近近那些矮屋的瓦檐,發(fā)出一陣沙沙的微響。
一個女人立在楊樹下,撐著一把雨傘,佇立了片刻。她的手上還拿著面具。
“曉丹姐?”
整條胡同只剩下這兩個女人。
于曉丹背倚著墻。清清楚楚地聽到Kira說,她生了一個孩子,也是廖世奇的。
“那孩子現(xiàn)在在哪?”
Kira壓低了嗓門想說點什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曉丹姐,剛剛上臺表演的是你的孩子吧?!?/p>
“你怎么會……你為什么要帶他上臺?”
“因為我喜歡他啊,第一眼看見就喜歡。哦對了,他叫什么名字???”
Kira用力點點頭。長期靠藥物維持彈性的臉上有一種悲哀的塑料感,流淚時活像一個人偶。長期失眠多夢,她的臉垮掉一半,更似一個被人戳破的充氣娃娃。Kira說她的孩子丟了,失蹤了,被拐了,被殺害了。Kira一直說,好像只要不停下來,孩子就能在她的話語里再活一次。她相信,他還沒有死。
“你的孩子……是怎么丟的?”
于曉丹很覺心酸,孩子一個一個地生下,女人們反倒更孤單了。
“他兩歲半的時候被他爸爸帶走了,然后就再也沒回來?!?/p>
孩子才學(xué)會說話。Kira的孩子還那么小,那么可愛,竟然會遭遇到那樣的意外。
于曉丹也很歉疚。她沒想到在自己身上發(fā)生過的,后來又在別人身上發(fā)生了。周而復(fù)始,所有的愛情最終都過了期,成為昨日,昨日的昨日……的昨日。
臨到告別的時候,胡同里飄起了小雨。層層的雨聲像層層的落葉,怎么也停不了。
二
寺門在漆黑中靜謐依舊。側(cè)門留了一條縫,從門里往外透出星星點點的微光。這是住持聽說于曉丹會晚到,特意給她留的門。這光直到清晨敲鐘時才熄滅。
于曉丹住在美術(shù)館閣樓上的小屋,她直起腰伸手推開窗,伴隨著門窗墜子相互碰撞發(fā)出的清脆聲響,小小的白花帶著濃郁的檀香飄落下來。許久,她才發(fā)現(xiàn)那霏霏而降的,是雪。
伽藍寺是一座名剎。明朝以前,這里供奉的是四川本地的鎣華祖師,規(guī)模僅比一般的家祠大一點。山門外的楨楠,大多是那個時候種下的,跟著也種下了一個傳說,“石牛對石鼓,銀子萬萬五,有人識得破,買盡成都府。”在人跡罕至的楠林深處,傳說也能平添幾分神話的色彩。
入了伽藍寺,參天的楠樹將屋宇圍住。迎面是大雄寶殿,兩邊跨院,東邊種的是檜柏,西邊院內(nèi)是竹叢。山寺不大,一下雪反倒顯得空。大殿四周的院墻緊挨著后院,坑坑洼洼的墻頭上生滿芒草。過了花季的山茶在正殿門外放著,新來的住持告訴于曉丹,這些花都是豆田生前送的。
要往后院去還要再爬幾十級臺階。臺階由青石砌成,雖不比山下那一百〇八級陡峭,但卻極易打滑。腳踩在臺階中段,苔蘚最少的那一段。于曉丹隨著住持默默前行。石階上方是伽藍寺的后院,院門口架起一座絳色的圓形孔門,上面有“緣生如幻”四個字。題字的人是上一任住持,他的名字在后院的佛塔底座也能找得見。
從寺廟的開山住持起,高僧們就在這里圓寂。繞著佛塔轉(zhuǎn)了幾圈,新住持講起前人彌留之際時的逸聞。有些事他也是聽老住持講的。有一位念叨了一句“人生真無聊啊”就死了,還有一位在死前說“把窗打開,讓光進來”。
新住持剃了光頭,頭頂上還有毛茬冒出來,大多花白了。一笑起來,從眼角兩撮最深的皺紋開始,他的整張臉都卷了起來。
他雙手合十,如同對著觀音那樣同她說話。他說他自己也想不到,過去在蜀地出了名的賈大善人竟然會皈依佛門。雪地上,于曉丹似乎看見他在笑。她只跟賈總通過一次電話,很可惜,沒能看見賈總下定決心要出家時的表情變化。她想他頭上的皺紋肯定聚在一起,痛快地笑,笑這世上再無賈總。
接下來的幾天,他們每日從山下挑水上來。住持一人攀登百十來級青石臺階,猶如一個狂人。他哼起老住持臨終前唱過的歌,像是吹熄的蠟燭上騰起的青煙??袢伺c歌,浸在這寒冬臘月的清冽山色中。跟在歌聲后面的是于曉丹。她斂聲屏氣,順著石階一路向上,踏著雪。
豆田死了之后,沒有人再提過南泉斬貓。于曉丹從鐮倉回來之后,在家休息了幾天后就直奔這里。她知道他來過這里,她知道他住在這里,她要來找一個答案。
山寺與昆腔,原本是沒什么關(guān)系的。她在鐮倉唱的是《游園》的《皂羅袍》,有觀眾在她謝幕后送上花,夾了一張紙條。上面用中文歪歪扭扭地寫了一行字,“您這段《皂羅袍》就是坂東玉三郎也比不過。”還有當?shù)氐挠浾呖渌菬o師自通的“小梅蘭芳”。這些奉承的話,她讀了之后轉(zhuǎn)給阿照看,阿照摸摸自己的喉嚨,再摸摸她的,合著水磨調(diào)哼了一句,“咱——可——真——不——要——臉——”
一上臺,一亮相,還沒開口就把臺下壓住了。于曉丹知道自己憑的不是本事,而是一種她說不清的東西。她跟著昆劇院的師傅學(xué)了三年昆曲。剛開始最難學(xué)的是放松。吸氣之后要輕輕地把氣向下壓,讓腹肌緊繃,忍住氣一會兒,然后再盡量緩慢平均地吐氣,停頓一會兒,再快吸一口氣——就這樣不停地吸進呼出,自然形成一種韻律——上吸下嘆。杜麗娘是喊不出一首《游園》的,要靠這吸和嘆。
練對了,她覺得昆曲一天比一天容易。從這種呼吸中,一股古人的精神豐盛流暢地注入她的四肢,她覺得自己就是杜麗娘,她一開口反倒更輕松了。后來,她未開口就先聽到笛與簫。笛聲如同流水,把靡靡下沉的簫聲托了起來。誰能想到,中國文化竟托著杜麗娘的怨情,綿綿地送到日本人的夢里去了。她吊著眉、包著頭、上齊了眉穗、帶定了頭套,杜麗娘又從《游園》里活了過來。笙簫管笛,金石絲竹,若不能絲絲縷縷地吐出來,就成不了遺世的公案。
三
廖世奇到達山寺時天剛蒙蒙亮。
他把頭上的毛線帽摘了下來,用手搔了一下頭上那幾綹頭發(fā)。
他們再度遇見時,于曉丹對他說,“你又把頭發(fā)蓄長了?!?/p>
做完早課,于曉丹和廖世奇在后院站了一會兒,四下逛逛。最后走上通向美術(shù)館的臺階,于曉丹打開美術(shù)館前門的鎖,開開燈。他們在一層走了一圈。里面有兩個大廳,一個洗手間,一個接待訪客用的前臺,還有一個通向二樓的樓梯。
“覺得怎么樣?”于曉丹說。
“比我想象的還要好?!绷问榔骅圃陂T口。他說,“說實話,一開始張鐸帶著這個項目走,我還蠻不高興的。但是現(xiàn)在我看到它真的實現(xiàn)了,反而覺得釋然了。”
“聽說我們走了之后,所里發(fā)生了不少事,對你影響不小。”
“道歉的話就不該由你來說。”
“我也不希望是張鐸干的?!?/p>
“嘿,別說了。打那件事之后,我就退圈了。反正我現(xiàn)在也不做建筑了。”他微皺雙眉道。
于曉丹遠遠地看著他。
“豆田死了之后,我才明白真是死了一個人?!?/p>
“你這次來也是為了這個嗎?”
“我不知道?!?/p>
“豆田生前最想把這個美術(shù)館做好,現(xiàn)在終于實現(xiàn)了?!?/p>
廖世奇沒接話。他來到前臺,一根手指在臺面上滑過,“夠干凈的。下個月就要開館了,對吧?”
“下個月十號。過完春節(jié)?!?/p>
“那我估計待不到你們開館?!?/p>
于曉丹離開了前臺,往樓梯那邊去了。
“曉丹?”
“哦?”于曉丹回頭應(yīng)了一聲。她正在上樓梯,手里拿著一張包裹著塑料薄膜的畫。廖世奇看到了畫的一角差點剮到樓梯轉(zhuǎn)角。他快走了幾步,想要幫她接住畫。
“要把它拿到你的房間嗎?”廖世奇接過畫,用手捏著包裝紙上的塑料泡問道。
“不用,樓下倉庫里還有很多。”
“那我去幫你把它們?nèi)嵘蟻戆??!?/p>
“還早呢,你今天歇著吧?!庇跁缘ぐ讯撬械拇皯舳即蜷_了,很快冷空氣就灌了進來。她故意用輕松一點的口吻問,“天這么冷,你為什么這么早起來?”
“老賈接我上山之后,我就睡不著了。我的房間在燃燈佛殿后頭,推開門就能看到寺里的古鐘。”
“那口鐘可真夠大的。”
“是啊,敲鐘的和尚是個大個子呢?!?/p>
“那是慧果師傅。”
“你從這里也能看見他敲鐘嗎?”
于曉丹靠著墻,說,“這棟建筑不夠高,只有我住的牧溪小屋能看見鐘。這樣說好像也不對。應(yīng)該說是能看到慧果師傅的一只胳膊,聽到鐘聲,卻看不見鐘?!?/p>
“沿著佛頭往上走就是你住的地方了吧?!绷问榔嬷钢鴺翘莨战堑囊蛔鹉鞠裾f。
“嗯,上邊就是牧溪小屋?!庇跁缘ぷ⒁曋问榔娴膭幼?。
那是一尊高約六十厘米的木像。佛像胸前結(jié)著袈裟,盤腿坐在坐墊上,左手安放于膝,右手結(jié)掌向前伸出。木像整體泛黑,只有頭發(fā)和眉毛發(fā)白。廖世奇試著移動這個木像,但他的肘剛掠過佛頭,佛頭就從佛身上脫落下來。他們倆一起上前接住佛頭,手握在了一起。
廖世奇迅速松開手,說,“看起來損壞得很嚴重啊?!?/p>
“嗯,聽住持說,這尊木像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這樣了?!?/p>
“尤其是鼻子這塊,你看,什么也沒有了?!?/p>
于曉丹隨著廖世奇的話走遠了一些,兩人之間拉開了距離。
這尊木像最引人注目的,是它驚人的平滑光亮。不只是鼻子,從顴骨到下巴只剩下一片泛著油光的光滑木。仔細看,才能勉強找出兩條淺淺的線條。那是鼻梁的位置。
于曉丹剛?cè)胨碌臅r候,這尊木像還放在正殿后堂。她也就在像前靜立了一小會兒。
她和豆田去過居酒屋,聊起過豆田的爺爺。這些事,她都沒有同廖世奇講過。
廖世奇稍稍遠離,定睛瞧了瞧,說道,“能夠站在尊者的面前,也需要勇氣吧?!?/p>
“它會在這里待上一段時間。據(jù)說明天還有大雪,負責修復(fù)的師傅要等到下周天氣好了再上山?!?/p>
“我看老賈應(yīng)該告誡每一個香客,不要再摸像了。”
“這是你今天第二次說錯。我們現(xiàn)在叫他住持,不是老賈?!?/p>
“對啊,世上再沒有賈總了?!?/p>
于曉丹看著他,直到他把臉別了過去。
“我也不再是‘廖工和‘廖師了?!?/p>
“是人就會犯錯?!?/p>
“如果是你來算,我錯的豈止這一次?”
從山巔的牧溪小屋,探出頭往窗外看,這里沒有緩緩流淌的西河風景,只有山。溪流是有的,漫過無人行走的石階,向著混著石子的荒地流去?;纳降谋M頭,還是山。那一刻于曉丹內(nèi)心閃過一個念頭,可它剛一冒頭旋即沒了蹤跡。于曉丹把頭別過去的時候,看見廖世奇的那張臉。笑起來,眼角兩撮深深的皺紋,他真是老了許多。廖世奇的前額抵在天窗下,拳頭輕輕敲打著頭頂上的冰凌。他最擅長數(shù)數(shù)了,一個,兩個,三個。
路漸漸暗下來了。苔蘚黃了一半,野草還綠著。
言語之間,于曉丹感覺到他很喜歡那個孩子。男孩,比琦琦晚兩個月出生。從周歲算起,一年中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和琦琦同歲。這兩個孩子要是放在一起,就會是窗臺上的兩塊表——一只手表,一只懷表。兩塊表很少走得一樣準確。
閣樓的正中央,天窗由內(nèi)向外開著。廖世奇倚在門外,他有話要說。這間臥室只有四疊半大。于曉丹跪在榻榻米的被褥上,拉動從天花板上垂下來的開關(guān)線。一下子,被單上的印花就被照亮了。
許許多多個“卍”字浮現(xiàn)出來。
廖世奇說他應(yīng)該把這兩個男孩都帶回去,讓他們見見住在土瓜灣的爺爺嫲嫲。他要把孩子在劏房里培養(yǎng)成才,因為這樣才能證明他是一個合格的父親——如果不是在家門口走失了孩子,沒辦法跟Kira交代。
廖世奇無力地笑笑。他在土瓜灣的街上發(fā)了瘋。“我嘅仔!”他沿著街一家一家鋪頭喊過去。上一次,他這樣歇斯底里,還是細佬世偉噎死的那日。街角的花圈店,三個著短衫的工人盯著他看,眼神一晃,閃過一瞬狡黠。他沖上去揪住一個的頭,猛力揮掌。
清醒好像只有一瞬。這種被動的喪子之痛像漲潮時的浪,不僅不會流逝,還會在記憶里一路回卷。他說他本可以自求一個口實,徹底放逐了自己??珊⒆觼G了之后,恍恍惚惚,他才發(fā)覺自己是一個父親。
“下一步怎么打算?”
“來之前是想求你讓我見見他?!?/p>
“他?”
“咱們的孩子。”
“不,是我的孩子?!?/p>
“蠻好的,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想?!绷问榔嬲f,“孩子能跟著你,我就放心了?!?/p>
于曉丹聽了這話,依舊伏在窗沿,枕在她自己的手臂上。
不知是山下的哪間房里有人在敲木魚,聲音短促空靈,不時還有念經(jīng)的男聲隨之附和。忽然聲音中斷,一陣短暫的沉默后傳出了男孩毫無征兆的大笑。誰也不知道那個孩子是誰,這人為何而笑。
廖世奇費了一些勁才抬起頭,他順著于曉丹的目光向窗外看去。
從老虎窗投進來的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他們的身后。斜斜的,深深的。光在墻上,又多砌了一堵墻。僧寮屋檐下的晾衣竿上掛滿了僧侶們的冬衣。黃昏的光線照在冬衣上,看上去也像是人影。
“……有人說孩子是我們的前生,可那前生也只不過是回憶?!?/p>
人生是一條大路,他們曾經(jīng)避開一切。四季接著一個四季,殘詩長過四季,推著他們,輕輕推。他用一只手緊緊摟住她的肩膀。她又在顫抖了。
雪就這么下著,寬宥著世間一切不近人情的地方。他們不聊建筑史上任何了不起的人,不再提起他們的朋友路易斯·康。他們從此不再讀詩,也把光的故事拋之腦后。
下一次見面,不知道是在何年何月。抽身離開前,他們給了彼此一個擁抱。“在香煙熏黃的衾枕上,戀人瘦削的肢體今夜分離……”,那個擁抱很長,這句詩在二人的心里反復(fù)念了很多遍。
開始時,兩個人的動作都有點笨拙。
四
到了二月中旬,于曉丹把Kira領(lǐng)回家吃飯。
于爸爸和張鐸都在,琦琦也在。外加上阿照,全家齊聚一堂。
“金槍魚腩壽司就買了三個。這個給小琦琦?!卑⒄找贿呎f一邊將一塊壽司放在琦琦面前,一塊放在于爸爸面前,然后再將一塊放在于曉丹面前。
“小孩子吃什么魚腩嘛!”張鐸把手伸了過去,“給老爸吃?!?/p>
“不!”琦琦立刻護住了碟子。
“給Kira阿姨吃!別那么小氣嘛,兒子。”
“我不?!辩鶕u著小腦袋,表情還是很堅持。
于曉丹見狀摸了一下琦琦的頭,將自己面前那塊魚腩壽司遞給了Kira。紙盤子側(cè)邊印著壽司店的名字。這是豆田生前常去的那家居酒屋。
琦琦繞著餐桌跑了一圈,最后把自己的壽司夾給了媽媽。
于爸爸無奈地搖搖頭,用筷子掐了一小段的鹽烤三文魚,送到外孫琦琦嘴里。
“慢點吃,別噎著?!卑⒄招χf。
“這孩子跟曉丹小的時候一個樣,曉丹她媽活著的時候就說過,這哪里是孩子,干脆是餓死鬼托生!”于爸爸說到這里,突然望了望Kira的臉,接著又說道,“對了,我才想起來,藝潼,前些天你爸爸來找過我一趟。”
Kira不知道在想什么,她裝作沒有聽見。
“上次去日本,阿照不是帶著我去博物館專門看了面具展嗎,里面有一種鬼就是怎么吃也吃不飽的,越吃越餓?!庇跁缘さ难酃鈴腒ira身上瞥過,轉(zhuǎn)移了話題道,“我當時就想,這不就是咱家琦琦的寫照嗎?”
“這小子是我親生的嗎?”張鐸說,“依我看,他將來當個廚子算了?!?/p>
不知怎的,于曉丹突然失語了,接不上話。好在琦琦這時候鉆了過來,歡跳著在她懷里哼唧說,“爸爸是壞蛋。”
阿照也湊了過來,摸著琦琦的腦門說,“不過這孩子長得真快,躥天猴似的。過了年后,大家都長胖了,氣色也變好了?!?/p>
“我可不喜歡變胖?!?/p>
“還不是咱爸來了之后,咱家伙食明顯改善了?!?/p>
“我也不會待太久。學(xué)校前陣子說要返聘我呢,這不,下學(xué)期很快就來了?!庇诎职值恼Z氣里夾帶著興奮。
“于老師您說,我是不是真變胖了?”阿照還在問。
“Kira,我們樓下的咖啡廳招租,我看你閑著也是閑著,倒不如把它盤下來做做看?”
Kira抬了一下眼皮,但沒回答。
“琦琦,就剩骨頭了,別啃了!”于曉丹把琦琦摟了過來。
吃過晚飯,Kira站起來先走了。
五
于曉丹開了門。
漆黑的客廳里有一個立柱。她們從客廳走進廚房,于曉丹走在前面,幫Kira拿著行李。穿過廚房,她們見到一個關(guān)著門的洗手間。于曉丹問她是想住左邊這個屋,還是右邊這個屋?她順手打開燈。右邊的屋里堆著各種電子音箱。左邊的屋里放了一個床墊。沒有床,于曉丹跟Kira說,只能先湊合一下了。她隨手推開兩個屋中間的門。洗手間里一只飛蛾沖了出來,Kira嚇了一跳。
那個能住人的房間里,一張沒有床單的床墊靠墻擺放著,旁邊是個床頭柜和燈。距離床邊半米以外的地方有個陽臺,能看到對面鄰居家陽臺上在晾被單。于曉丹把Kira的行李,一個癟癟的網(wǎng)球挎包放到床上。Kira說,她想看月亮。于曉丹又轉(zhuǎn)到右手邊的那間房,她說這邊能稍微看到一點。果然,一輪明月高掛在天上。然而Kira的眼睛始終沒落在月亮上,她注視著對面海潤公寓里亮燈的那些人家,她在尋找著什么。
于曉丹說,“我會幫你安頓好的。明早我給你送枕頭和被子,今晚你先蓋著我的衣服睡。”
Kira能做的就是點點頭。然后她說,“你把大衣給了我,你怎么辦?外面那么冷。”
“沒事,我過了馬路就到?!?/p>
“曉丹姐?”
“哦?”
“我很奇怪自己還活著,還能感到冷?!?/p>
“這是‘下雪不冷化雪冷。要是明早能出太陽,估計會好一點?!?/p>
Kira走出房子,來到冰冷的陽臺上。地板在她的腳底發(fā)出打槍一般的脆響。太久沒人住的房子,哪怕是最接近陽光的地方還是抵不住的冷。
露臺的門剛開始還打不開,過了一陣才吱呀呀開了,閃閃的寒氣撲面而來。門臺階上結(jié)了一層冰,上面撒了防滑的紅砂。
“真冷啊。”
“不知道奇奇現(xiàn)在在干嘛?”
于曉丹頓了一下說,“怎么,你的孩子也叫琦琦?”
“嗯,奇怪的奇?!盞ira輕輕說道,仿佛說了好長一句話。
于曉丹蒙在原地。她身體晃了一下,就好像被誰拽了一把。
“我堅持不下去了……”
“你要好好的。只有你活著,他才會好?!?/p>
Kira噙著淚在笑,“從今天起,我不吃,不洗,倒頭睡覺?!?/p>
“睡醒了,又是新的一天。”
“新的一天?”
“奇奇現(xiàn)在肯定在什么地方好好活著呢?!?/p>
“你怎么能確定?”
“因為我感受得到。別忘了,我也是個母親。”
“奇奇和琦琦……我猜他倆準能玩到一起去?!?/p>
“睡前記得關(guān)窗戶。”于曉丹的聲音像縫隙里的呻吟,她說,“我以前也住過這個房子……”
“曉丹姐,你快看!”
空蕩蕩的房子像個人,勉強撐持著自己。
在濃稠的暗夜里,對面的公寓樓里閃過一道刺目的光。涼涼的,慌慌的。Kira俯著身子靠在欄桿上,她猛地一使勁,向?qū)γ鏄巧系娜睡偪竦負]手。
于曉丹本能地沖上前來,摟住半個身子懸在空中的Kira。地板抖動了一下,一股氣流將Kira的裙擺壓在于曉丹的身上,她看到防滑砂從她們身邊輕輕地向下墜去。
時間滴滴答答在走。窗玻璃上結(jié)滿了霜花。于曉丹還死死摟著她。恍惚之間,她抽出一只手來擦眼睛。這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哭了。
Kira的手揮得慢了些。她松開欄桿的剎那,問了于曉丹一個問題。
“琦琦用光打出的是什么話?”
“他在說,”于曉丹閉上雙眼,“別哭,媽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