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未
驚 蟄
按約定,今日天空要發(fā)聲,我奔跑在田野
提醒萬物,做好轟頂?shù)臏?zhǔn)備
再說春天出場了那么久
我去打個招呼,也應(yīng)該
何況,我也是一粒難得開竅的種子
非當(dāng)頭棒喝,不能走出陳舊的身體
果真一個響雷,玉米有了苗頭
向一碗早餐挺進
天啊,一個人還在地里,跳鋤頭舞
錯了,他是在祈盼一道閃電
把他劈開,且,一分為二
一個種地,一個寫詩
春 分
“時間是公平的,春分就是最好的鐵證”
“黃昏和拂曉,算黑夜,還是白天”
不跟你討論了,這個話題,交給古人
他們已活到時間之外,再也不會被什么難倒
我也還要趕路,趁天氣不冷不熱,正好挖土
種下福瓜、大豆——喂養(yǎng)一株炊煙
順便種下東風(fēng)和明月,生活的源頭和現(xiàn)場
缺了詩意,要么枯燥,要么無聊
想起我就一路小跑,但也還是沒追上鳥鳴
沒趕上節(jié)節(jié)草踩著自己的肩膀,往天上沖
也沒遇見“三千桃花集體懷春”,還是梨花守約
我來了,才上演大雪搖情滿江
其實,春天一直對我不錯,分給我一身陽光
也沒忘記再給一身陰影,讓我充滿兩面性
是的,我不是地道的白菜白青菜青,而是
扯不斷理還亂,類似于某種植物在轉(zhuǎn)基因
清 明
我有第三根手臂——鋤頭,活在泥巴里
除了骨頭,便是骨氣,像某人,一硬到底
有時天空無端搖晃,鋤頭就地一杵
躁動的世界穩(wěn)住了重心,不再偏移
有時生活需要平衡,它立馬橫在肩膀
一頭挑著茅草,一頭挑著黃昏
路走多了,難免遇到惡狗,鋤頭當(dāng)然不會遲疑
呼啦一聲站出來,多么威風(fēng)凜凜
遺憾,它至今還是單身
但愿這次踏青能遇到另一把鋤頭
今年祭祖,我響應(yīng)號召,不扇風(fēng),不點火
不放煙霧彈,除了一捧菊花,便是這把鋤頭
我要讓祖先們看到,他們的伙計在我手里
并沒生銹
立 夏
刺莓懷春,已成正果
當(dāng)它此刻被當(dāng)做小心臟,盛放在
一張桐子葉的胸膛
還要當(dāng)我身披蓑衣,以田為龕,以鋤為香
并手托樹葉跪下:敬天,敬地
敬自己,也是一名日出而作的勞動者
敬麥芒,曾經(jīng)不讓針尖
敬青梅還在回憶中騎著木馬
敬蝴蝶雙飛,讓空氣有了曖昧的味道
敬蚯蚓,幫泥土松了一口氣
敬青蛙,出場便壓倒呱呱叫的塵囂
敬蜜蜂,一再提醒我,好日子都是釀出來的
最后,敬早晨的三只咸鴨蛋
它們給我力量,扛著一張九齒犁耙
把雨淋淋踩在腳下
想想,當(dāng)年天子
也不過親率三公、九卿、諸侯、大夫
迎夏于南郊
而我今日
攜的是群峰、烏云、雷電、狂風(fēng)
立于江山之上
小 滿
麥子已成熟過頭,要倒也是一邊倒
很好,一個集體要有自己的傾向
最傷神的是油菜,心眼小,脾氣大
眼看就要漚爛在雨中,但著急也沒用
那就繼續(xù)躬身南郊,天一鋤,地一鋤
與風(fēng)聲雨聲打交道
繼續(xù)栽下野花不讓家花,再順手
灑下一把鳥鳴蟲鳴,勝過百家爭鳴
其實我省下了許多力氣,用來晚上搞小動作
左一筆錦繡,右一筆山河
橫豎都是九死還魂草
我在紙上開疆拓土,一個帝國悄然崛起
這時,再談成敗,就不合時宜,我有英雄病
更有一心二意這個頑疾
這些年,我一邊用鋤頭刨生活
一邊用文字造我的江山,這叫兩不誤
誤了也無妨,夏風(fēng)在吹,苦菜在長
荒灘野地皆糧倉
芒 種
追悔沒用,歲月荒蕪
如一地落英,再也回不到枝頭
其實,花神并未遠走,我知道
它隱身在五谷的懷胎中
如此一說,挽救自己還來得及
還可以不用喝西北風(fēng),度過寒冬
整個下午,我都在移栽稻秧
在望天田里稀里嘩啦,像在跟泥巴打仗
后來我又在玉米地里,補種黃豆
將農(nóng)業(yè)的起死回生之術(shù),一一派上用場
終于可以煮一壺青梅酒了
我要犒勞拔節(jié)的禾苗
它們風(fēng)雨兼程,提著自己的腦袋
獻給秋天的一把鐮刀
夏 至
當(dāng)然,而不是想當(dāng)然,夏至還有另一個美名
地久天長。但人間不配,人間所有的信誓旦旦
不過此刻短暫的雷聲,出口就被大風(fēng)收回
人間只配五雷轟頂,才想起買一朵玫瑰
去哄一哄愛情,試圖堵住一個人內(nèi)心的霹靂
甚至愛情這個詞,也只有我種的太陽花才配
太陽花一直在地頭燃燒,但從不留下灰燼
我懷疑,它在追隨太陽的過程中
太陽發(fā)光的秘密,早已心領(lǐng)神會
本來還要說太陽花,這個名字多好聽
突然雨聲大作,江河翻案,然而從遠古翻到今日
也沒翻出更多的花樣,無非載舟,無非覆舟
無非時光如流水,這有什么用呢
正如天雷要追你,逃到天涯還是在它的眼底
還不如門前芭蕉實在,可以托詩情,也可當(dāng)扇子
又突然一聲蟬鳴,它自作主張,代我詔告天下
今日諸事皆宜,言未畢,蝴蝶合賬,蜘蛛求嗣
我補充了一句:還要務(wù)必愛上草根
小 暑
水稻已經(jīng)懷孕,有情人肯定不會打甩手
去關(guān)心它,依我看
帶條雨后的彩虹,比較合適
有天光罩著
融入生活后的大米,不發(fā)出天香
才怪
野棉花的小心思,我懂,它生死要往白里胖
無非是想某一天,騰空而起
成為被仰望的白云
蟋蟀還是第一次來我家,木床,石床
都安排好了,你就安心住下
我的家,就是你的阿房宮
外面的世界,熱死個人,又悶死個人
蟋蟀啊,你亂彈琴
也比催命的手機鈴聲好聽
處 暑
明顯感覺這些時日,有兩股空氣,都不服軟
仿佛各師各教的武林高手,一冷
一熱,在梵凈山區(qū),過天地陰陽招
我夾在其中,好像腹背受氣,又好像
隨風(fēng)搖擺,還假裝冷暖不知。其實
我挽起褲腳,提著鐮刀,是方便收拾山河
在我看來,歲月還不夠遼闊,揮手之間
金色世界就歸順在了我懷里
甚至紅與黑,青與白,也俯首稱臣
撻谷子去啰
秋 分
生活如出一轍,出門就遇到人影匆匆
他們握不住時間的把柄,神色如敗葉
我追上隔壁剛失業(yè)的年輕人,告訴他
時間就是你轉(zhuǎn)手買的秋茄,但他不信
我馬上亮出一把隨身攜帶的鋤頭,話
還沒說,他卻奔向大巴車大雁南飛了
晚上,我坐在葡萄架下,跟果盤討論
蘋果的芬芳,與幸福相比差幾口人氣
之前我還問過砧板,洋蔥是不是兩個
小夫妻吵架的滋味,或者婚外情的情
除了藕斷絲連,蓮藕的一肚子小心事
你還懂幾個漏洞?斬亂麻的菜刀無語
我一再提起的這把鋤頭,從種子開始
一路還原出時間的形狀、顏色和重量
土豆土,苦瓜苦,不過是其中之一種
青菜青,黃豆黃,好花紅,是另一種
看在月亮多年跟隨我走到凌晨的份上
今日,我用酒杯分了一半秋色給夜晚
霜 降
殘荷站在水落處,用垂頭定格謝幕
還故意東倒西歪,用扭曲的影子釣魚
肉身死了,想法還那么多
岸上,兩張梧桐葉碰了碰衣袖,縱身一躍
從枝頭奔赴虛空,好像那里有第二個春天
且有鳳凰在等著它們?nèi)ハ鄷?/p>
只有武陵山,白霜落滿了胸膛
還和創(chuàng)世時一樣——雄起
力量、精神,都傳到了路人身上
我要去四下走走,搜尋百草的遺言
裝訂成冊
人與草,本來就命根相連
青菜還要補栽,不能讓日子留白
放心,鋤頭有火
它會把泥土擦亮、擦熱
還要再拍一張紅楓存于手機,冰封之日
發(fā)到朋友圈去燃燒
寒冷不分南北,打哆嗦的人不少
立 冬
當(dāng)西北風(fēng)集結(jié)頭頂,江山學(xué)會了低調(diào)
只有幾枚楓葉不懂事
還在飛叉叉,把個性張揚
我更不知天高地厚,說西北風(fēng)算個啥
要耍威風(fēng),回到天上去
小心一鋤頭挖脫你
其時,我在補種胡豆,把沉重的外套
脫在一邊。當(dāng)然不是小陽春回來了
而是我全身的骨頭,都需要醒醒
我也想冬眠,學(xué)簸箕蟲放下自己,一覺之后
又春光乍現(xiàn),但我還有人間纏身
估計這一輩子,都只能是想想而已
小 雪
很過癮,早就該這樣動用鋤頭
把石板杵得雷響,而不是當(dāng)初那樣
握著拳頭,對著空氣出手
我要鎮(zhèn)住寒冷,它欺負地里的白菜
其實,我是在給生活撐腰
而天地之間,堆滿了契約,應(yīng)該也有誤會
如此一杵,嘿,地痛了,但天也亮了
這為來日的東南風(fēng)打開了一條通道
它正在赤道附近收集雨水和陽光
是的,要允許菊花敗走霜枝,可我
有命在身,不可貓在爐子旁當(dāng)衰包
造肥、造林、造詩,我都行
在我眼里
今天的飛雪不過是天空打出的一個噴嚏
我也會
大 雪
昨天,我用鋤頭在雪地寫下三行詩
敢斷定,三行都不是出自我手,它來自天外
現(xiàn)在我想通過種下幾棵桃樹
把當(dāng)時的神來之筆救出來
有人很好奇,非要我?guī)侥菈K雪地,真的
就去了,除了白菜在白,詩已不在,包括雪
我聳了聳肩,不好意思地旁白,又像
自言自語——人間煩躁,雪不愿久待
冬 至
出門就遇到一根冰凌掛在屋檐,像在警告我
天下大局已定,莫動手——寒冷不可修改
可一把月亮刀偏不信,它有它的鐵心腸
更有它的快道理——娃娃菜不是娃娃的菜
我看見,因為擁有一顆跳動的心臟
路上的行人,暫時還沒被凍僵
但有人已經(jīng)發(fā)燒,胡話如亂雪,沒有根據(jù)地
有人還沒活夠,寧愿喝西北風(fēng),也不要孟婆湯
六井溪是個搓衣板一樣的村莊
它被冷空氣搓來搓去,已褪色,翻毛
今日,我要在鞋上綁草索,去爬梵凈山
取下那頂冰雪做的瓜皮帽,戴在我頭上
親愛的,放心睡你的熱被窩吧
我來替山河冷
小 寒
從來就有點那個——得理不饒人,何況沒理
這個鬼天氣,挫敗了我驕傲的鼻子,就該
見好就收??伤€在得寸進尺,往背脊骨鉆
為了穩(wěn)住自己,我和影子靠著墻壁相互擠
去割白菜時,還順手抓起一團雪
朝天邊扔去,我要以冷還冷
后來又跳來跳去,試圖把風(fēng)雪當(dāng)毽子踢
引來了梅花的好奇,它們提著小燈籠
集體站出來,無意間,拱破了小寒的寒
出走到溫泉邊的靈魂,又回到了它寄居的身體
這骨肉相連的小江山,是梅花給了他
徹底動起來的力量。整個冬天,活了
大 寒
不寒而栗,那是靈魂有空穴,有來風(fēng)
如今天的西北令,專找有漏洞的人,下手
變本加厲,試圖用鋪天蓋地的寒冷
把一個人的江山凍結(jié)
但我手里握著一把鋤頭,就等于握著一把火
它不熄滅,就等于,命中自有隔年春
又不是第一次冒犯西北風(fēng),今日必須栽桑樹
我要為來年的一只蠶,種下商品糧
“鮮花可以不要,但有滋有味的咀嚼必須延續(xù)”
話還沒有說出口,天空又下起了雨夾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