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鵬遠
大衛(wèi)·福斯特·華萊士。圖/Leemage?
苯乙肼,單胺氧化酶抑制劑的一種。1950年代,人類在治療肺結核的過程中,偶然發(fā)現這類抑制劑可以提高患者情緒,于是開始在臨床上將其用于抑郁癥治療。只是很快它所引發(fā)的一連串副作用便暴露出來,最糟糕的情況可能導致高血壓和肝萎縮。
不過當1989年大衛(wèi)·福斯特·華萊士住進麥克萊恩醫(yī)院時,醫(yī)生為他開具的處方仍是這種陳舊的藥物。在此之前,憑借小說《系統(tǒng)的笤帚》在美國文壇掀起過一陣波瀾的華萊士,已成功進入了哈佛大學哲學研究生院攻讀博士,但嚴重的精神問題卻讓他陷入了酒精和失眠的泥淖中,并且?guī)状蜗胂筮^自殺。
幸運的是,服用苯乙肼后的華萊士沒有出現明顯的副作用癥狀,他繼續(xù)寫作,還把住醫(yī)院期間的經歷也變成了難得的素材寫進作品中,那是一個關于娛樂、成癮、焦慮、迷失與虛無的故事——當然,用他的話說一切都與孤獨有關。也正是從這個故事開始,華萊士在美國被視為同代作家中最具天才的一位。
然而命運卻在2007年的一個春夜倏然拐向了一條絕徑。一頓晚餐之后,華萊士出現了持續(xù)數日的胃痛,聽從醫(yī)生的建議,他開始戒掉服用近20年、附帶著一長串禁食目錄的苯乙肼,嘗試以各種新藥替代。他知道這必定是一個艱難的過程,卻沒想到竟然艱難到可以用慘敗來形容——所有藥物都沒有奏效,就連電擊也無法改善抑郁的癥狀。一年之后,掉了整整七十磅體重的華萊士讓身邊的所有人都憂心忡忡:“我從未見過他那么瘦。他眼中透露著一種神情:恐懼、極度悲傷且空洞?!弊骷覇碳{森·弗蘭岑說。
2008 年 9 月 12 日,獨自在家的華萊士——這么說其實不夠準確,和他待在一起的還有兩條寵物狗——在露天棚的格子架上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留下一封兩頁長的遺言和一部寫在筆記本、活頁夾、軟盤中尚未完成的作品。這部名為《蒼白的國王》的遺作三年后被整理出版,獲普利策獎提名。而他最重要的作品之一、長達千頁的《無盡的玩笑》在經歷了漫長的等待之后,終于出版了中文版本。
1996年的《洛杉磯時報》刊載過一篇文章,將華萊士稱為“一股強大熱潮的崇拜對象,那股熱潮近乎癡迷”。彼時,他那個融合著自己抗抑郁與戒癮體驗的故事剛剛以《無盡的玩笑》之名出版不久,一個月內加印了6次,復雜的情節(jié)、精巧的結構以及新奇的語言風格如一道灼眼的亮光般閃耀,驚起一片贊嘆。在《紐約時報》的版面上,在《時代》《新聞周刊》的封面上,他的照片隨處可見,《紐約》雜志甚至發(fā)文稱:“明年的圖書獎已經有主。獎牌和獎狀現在可以被托管了。大衛(wèi)·福斯特·華萊士的《無盡的玩笑》……競爭已經被清除?!?/p>
一定程度上,這股熱潮的余溫延續(xù)了其后二十余年。2005年,《時代》評選“1923年以來世界百部最佳英語長篇小說”,《無盡的玩笑》位列其中;2021年《紐約時報》評選 “125年以來偉大之書”,它也依然進入到了最終的短名單角逐行列。
然而在中國,華萊士的名聲顯然要遲得多也小得多。在其去世之后的2009年,他的文字才第一次被翻譯成了中文。此后十幾年時間,盡管多部作品的譯本陸續(xù)出版,但華萊士始終不算是一個醒目的名字。哪怕在學界的視域中,其所得到的關注也屈指可數:在知網上搜索“華萊士”,相關文章總共不超過20篇。
林曉筱是目前為止翻譯華萊士作品最多的中文譯者。在他看來,華萊士在中國受到的“冷遇”其實并非意外:“據我所知,世界范圍內的接受情況都差不多,對華萊士好像真的不感冒。因為他的文字始終在一個中產階級及以下的區(qū)域當中活動,扎根于美國式的生存境遇當中,不容易脫離美國這樣一個語境?!背酥猓J為華萊士的“跨界性”也同時影響著其傳播度:“華萊士有三大面向,數學、哲學,然后才是文學,所以扎迪·史密斯說他是‘三位一體。一旦觸及到華萊士的文學內核,我們總是會摸到它旁邊躺著很堅硬的數學,又會摸到另一側很深奧的哲學,這就需要一個跨學科的視角才能讀懂華萊士的全部。他太龐大了,沒有辦法在一個專業(yè)的術語當中確定他是某一種風格或者代表了某一類作家,我們還沒有找到一個合理的契機去介紹他?!?/p>
而一個更為直接的原因還在于譯介與閱讀的難度。華萊士的語言是極盡繁復的,他喜歡使用句法精密的長句,并且常常摻入各種零零碎碎的街頭俚語、小圈子黑話以及領域龐雜的專業(yè)術語,甚至還會自創(chuàng)許多生僻的單詞。作為專門從事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研究的學者,林曉筱對《中國新聞周刊》坦言,在他的翻譯經歷中,華萊士絕對稱得上是最大的挑戰(zhàn):“他的文字處理起來實在超出一般譯者所能駕馭的程度了?!?/p>
因此即便像《無盡的玩笑》這樣的代表作品,迄今在全球也僅有10種語言譯本。對于非英語世界的讀者而言,華萊士就像是一個遙遠的傳奇,縱使心生向往,卻難得一閱。這其中也包括中國,在他的處女作、短篇集和非虛構作品紛至沓來的同時,這部神作的中文版卻遲遲未見蹤影。
不過林曉筱覺得,《無盡的玩笑》的遲到未必是一件壞事,反而可能有助于中國讀者更好地進入華萊士的文學世界?!叭A萊士有一個非常奇特的地方,他的非虛構寫作跟虛構寫作之間的界限其實是比較模糊的,他的非虛構中已經暗含了那些小說中必然包含的視角、題材的安排、語調節(jié)奏等等。而整體上他的非虛構要比小說更受歡迎。在非虛構作品中,他可以把大眾的題材寫得活靈活現,又能夠將比較專業(yè)的題材處理得貼近我們的閱讀欣賞能力。對于中國讀者來說,他那些小說的題材——對美國中產階級、美國社會的描摹——包括天馬行空的想法,是比較陌生的。那么從非虛構入手,就可以通過相對熟悉的題材去了解他的寫作風格。在這樣的一個基礎上,我們剛好可以達到去接受《無盡的玩笑》這本‘20世紀天書的水平?!?/p>
大衛(wèi)·福斯特·華萊士1962年出生于美國紐約州,他的父母都是大學教授,他的求學生涯非常順利,與他在小說中塑造的怪誕與神經質的世界相比,他年輕時的經歷正常得甚至乏善可陳,考入亞利桑那大學,日后又因為個人興趣幾次去哈佛學習哲學,只是都半途而廢,后來又進入大學教書。在美國,他年紀輕輕時就已經獲得了足夠的重視。2015年,由杰西·艾森伯格主演的傳記片《旅行終點》就描繪了大衛(wèi)·福斯特·華萊士短暫而獨特的一生,也展現了他古怪、封閉但又溫和的復雜性格。
事實上,就在華萊士的第一個中文譯本《跳躍的無窮》出版之后,國內的出版機構世紀文景便買下了《無盡的玩笑》的版權。策劃編輯陳歡歡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時說,那是一個無比順暢的過程:“2011年我看了一部叫作《與丑陋男人的簡短對話》的電影,是根據華萊士小說改編的??赐曛笪胰ニ炎髡?,就搜到了《無盡的玩笑》,覺得挺有意思,于是提了選題。選題通過得很順利,同事們都對才華橫溢的作家和這部奇作興趣濃厚。購買版權也很順利,代理很快就通過了我們的報價。”
但此后十年,這本書再沒有動靜了,以至于坊間不時傳出“流產”“跳票”之類的種種猜想?!扒懊孢^于順利的結果就是無窮無盡的坎坷”,陳歡歡說,雖然起初知道做這本書是有難度的,卻沒想到會這么難:“首先就是找譯者,我聯(lián)系了一些翻譯過類似作家作品的譯者,都婉拒了,直到找到俞冰夏?!?/p>
16歲考入上海外國語大學的俞冰夏,讀書期間就翻譯過意大利哲學家艾柯的《悠游小說林》。2006年赴美留學后,她開始接觸到華萊士的文字,一下子便喜歡上了?!?008年之前,我讀過幾篇他在雜志上的文章。2008年他去世后,又看了他的幾本短篇小說。(從文字)能看得出來他是一個特別聰明的人,可能是因為我自己跳過兩年級,而且家里也是大學教師這種家庭,所以覺得和他有很多共鳴。用艾柯的話說,我是他的目標讀者?!?p>
《無盡的玩笑》中文版。
因此當陳歡歡找到她時,兩個人幾乎一拍即合。等到真正開始拿起譯筆,她才發(fā)現自己給自己挖了一個巨大的坑?!澳菚r候我年紀比較輕,對自己過于有信心了,年輕人經常會犯這樣的錯誤?!庇岜目嘈Φ?。
110多萬字的譯稿,俞冰夏花費了整整四年時間。這個過程中,她有過無數次卡殼,最絕望的一回,書中一段充斥著電腦參數的部分讓她苦思冥想了好幾天仍然不知所措。在陳歡歡的記憶中,那四年里,她和俞冰夏的聯(lián)系總是時斷時續(xù)的,發(fā)出去的信息有時要隔很久才收到回復。
審稿的過程同樣漫長而曲折。為了節(jié)省時間,編輯們采取了同時工作的方式:初審每看完一部分,便交由陳歡歡復審,并隨時請俞冰夏解決疑問之處。因為三人身處兩地,一開始他們準備通過在線文檔來完成這樣一套流水線式的作業(yè),但由于小說的體量實在太大,導致沒有一款應用能順暢地運載,最后只能先在紙稿上進行標記,然后逐條批注在電腦上,再將文件通過郵件來回發(fā)送。
初審持續(xù)了一年半,且不說那些長句和各種生僻詞語,光是核對統(tǒng)一小說里兩百多個人物的名字、簡稱、綽號便耗費了很多時間。“它的文本真的是太難了,過程中你需要不斷停下來去搜索資料?!标悮g歡說,一個成熟的編輯通??梢源_定每天的閱稿量,進而對大致的工作周期形成一個預估,但《無盡的玩笑》就像是一場望不到終點的跋涉,“很多時候都會有一種停滯不前的感覺”。
今年3月,隨著一批試讀本的印制,這場跋涉終于走到最后一程。一個月后,正式版上市,一周時間便迎來了加印。11年的醞釀,“無盡”總算有了一個盡頭。而在封底的折頁上,華萊士另外的6部作品和D.T.馬克斯所寫的傳記《每個愛情故事都是鬼故事》已赫然在列。據陳歡歡透露,目前這部傳記和華萊士遺作《蒼白的國王》的譯稿已經完成,《想想龍蝦》和《系統(tǒng)的掃帚》正在翻譯,接下來這7本書計劃以每年1~2本的節(jié)奏陸續(xù)推出,屆時華萊士的所有文字將第一次完整地在中文世界里呈現。
翻譯和編輯的過程異常艱辛,似乎預示著閱讀也不會是一趟輕松的旅程,《無盡的玩笑》光是那由1138頁裝訂而成的如磚塊般的厚重外形,就足以令人生畏了。不過陳歡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中文版《無盡的玩笑》其實沒有大家想象中的晦澀,“很多英語讀者的難點在于(書中)很多自創(chuàng)詞、生僻詞,翻譯之后這個難點已經大部分消除了?!蓖瑫r,俞冰夏還通過《中國新聞周刊》給讀者提供了一個閱讀建議:先把此次隨書附帶的人物關系表理清,知道了人物關系以后,從哪一頁開始讀都沒關系。“而且我認為最好的方式就是從一個隨意的地方開始讀?!彼f。
實際上,《無盡的玩笑》的故事概括起來并不難,尤其對于當下的中國讀者而言,或許還有某些似曾相識之感:一個年份可以被商品冠名的時代,物質高度發(fā)達,人們的娛樂需求不斷產生又不斷得到滿足。一部名為《無盡的玩笑》的神秘電影在地下流傳,所有看過它的人都沉迷其中無法自拔,它的致命吸引力將一所網球學校、一家戒癮康復機構、加拿大分離組織以及美國情報部門都卷入其中,災難一觸即發(fā)。
只是華萊士的講述方式讓這個故事變成了一個敘事游戲,它是非線性的、充滿大量細節(jié)的,包括尾隨在故事后面的那388條注釋,都是他有意打破節(jié)奏的得意伎倆?!八麑π畔⒌奶幚矸绞?,不是依托于情節(jié)、反情節(jié),或者依托于我們熟悉的內心活動等等,而是碎片化地、爆炸式地呈現在你面前?!绷謺泽阏f。
在曾經的采訪中,華萊士談論過這種敘事習慣的來由。他承認自己思考以及體驗事物的方式本身就不是有秩序、有層次的,而是不斷地循環(huán)往復。但他不確定自己對細枝末節(jié)的興趣是否一定比其他人強烈,那些東西只是經常在他腦海中蹦蹦跳跳,甚至經常會令他感到非常分裂,“好像腦海中回蕩著一曲由不同聲音、畫外音及其他零碎片段組成的交響樂,一直在偏離、偏離、偏離……”
在俞冰夏看來,這種風格源自華萊士本身的“energy level”。“他在生活上可能是一個低能量的人,但在寫作上是一個高能量的人。其實雖然他的語言節(jié)奏很快,但是描述的節(jié)奏是一步一步往前的,像電影的慢動作一樣,每一個細節(jié)都放大了。作為一個偷窺似的全景作家,他不會放棄任何一個景,放棄了心里不舒服。所以我一直認為你可以說《無盡的玩笑》是后現代小說,但它不是一個非現實主義小說?!?/p>
當然,華萊士如話癆般的“碎碎念”不是沒有遭遇過批評。當初在美國便有評論稱他的寫作就像胡言亂語的猴子在打字機上敲出的毫無意義的亂碼,如今的豆瓣評論中,也有讀者留言稱“有種屎殼郎滾出的巨球感”。俞冰夏接受類似的種種反感:“很多人會覺得他這個東西太啰嗦了,不喜歡這種所謂極繁主義的寫法,太過于壓迫,這是完全能理解的?!?/p>
就參與度和體驗感來講,林曉筱也認可華萊士的小說對于讀者的確不屬于友好型:“他肆無忌憚地把一切東西全部寫出來,不讓你看到你可能參與的任何一個部分?!?/p>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同時認為,華萊士事無巨細的寫法恰好是對閱讀經驗的一堂補習課?!八嬖V我們,再絢麗的畫作、再斑斕的文學世界之下,永遠都是跟現實平行的一塊底色,這個底色就是錯綜復雜的迷宮般的,就像地毯背面的那些針頭線腦。這也是他在《這就是水》那篇演講中強調的信念——讓我們沉浸在生活當中,去體驗生活可能帶來的方方面面的災難,這就是生活本身。華萊士給了我們勇氣去面對紛繁復雜的生活的纖維,這是他在閱讀史上的一個貢獻。”
在華萊士的理念中,他所追求的寫作是為了減輕讀者內心的孤獨——盡管這種“癥狀”始終伴隨在他自己的身上,就像投射在路上的影子,有時在身后,有時在腳下,有時在前方。
但對于《無盡的玩笑》,俞冰夏一直覺得它把華萊士從絕望的狀態(tài)里拉出來過,給了他巨大的信心活下去?!叭绻稛o盡的玩笑》沒有寫完,或者沒有出版,或者沒有達到這樣的成功,他可能很早就自殺了。他后來創(chuàng)造力豐富的十年,就是因為這本書成功了,他松了一口氣,后面的一些短篇小說放松了很多。但是這個勁頭過去以后,《蒼白的國王》就非常令人絕望。那本書是沒辦法寫下去,一個感覺到人生無聊的人再去寫一本有關無聊的小說,這真的是給自己挖了一個巨大的坑。”
林曉筱認同華萊士在短篇小說中表現出的開心,“因為從文字中可以看到他的幽默,可以看到他跟世界的一種共洽?!倍凇渡n白的國王》中,他同樣讀出了無盡的沉重,“能夠感覺到他寫作已經沒那么順滑了,不再輕車熟路地知道哪里應該幽默、哪里應該嚴肅”。
不過,林曉筱倒不認為這是由于作品主題所帶來的損害。恰恰相反,正是因為這個世界已經100%進入過他的文筆,他才不再留有某種好奇,不再去想有些東西可以拯救他?!拔矣X得他是一個被寫作耗盡的作家。(甚至)我覺得他是主動放棄服藥的,他不想要自己被穩(wěn)定下來那種狀態(tài),仿佛是被一種不可控制的力量給控制住了。”
這個世界或許真的不再屬于華萊士了。采訪中,俞冰夏和林曉筱都對《中國新聞周刊》表達了一個相似的看法:假如華萊士沒有選擇自殺,活到今天的他也很可能不會再寫太多了,或者干脆封筆。事實上,曾與華萊士同路的許多后現代寫作者確實不再成果豐碩,或者已經主動轉向,因為他們所在意、所觀察、所思考、所表達的那些東西無法再激起當代美國讀者的反饋了,他們過往那些被視為敏銳、犀利的智慧,如今更多地只是被看作知識分子的自娛自樂。
最后的作品中,這種矛盾已露蹤跡。在包括《蒼白的國王》在內的一些小說里,林曉筱明顯地感受到華萊士始終處在一種與自我的爭吵狀態(tài)中。“他是能夠在喧囂當中去傾聽孤獨的一個人,好像總有一股力量把他拉到外部去看世界。而當時代的碎屑落在他身上,他突然之間發(fā)現以前那些東西駕馭不了這個時代了,現實拉著他往一個他無法駕馭的方向走,于是便自然而然轉向跟自我的爭吵——關于寫作、關于寫作與這個世界的意義之間的一次宏大爭吵。” 林曉筱說——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他是一個時代的殉難者或者殉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