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睿
那天晚上我從小超市回來,已經過了平日里玥玥睡覺的時間了。她卻把拖鞋踢在一旁,光著兩只腳丫用某個光頭明星常用的姿勢躺在沙發(fā)上,全神貫注地盯著電視。老靳就坐在她身旁似睡非睡地半閉著眼睛,從山東回來后,他像一只缺氧的大公雞一樣經常耷拉著腦袋。
上小學后,按時睡覺對玥玥來說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她必須保證充足的睡眠,一旦晚睡就會影響第二天的學習狀態(tài)。我們家距離學校半小時車程,為確保不遲到,每天早上六點半玥玥就得起床,七點一刻前必須從家里出發(fā)。早起就得早睡,為確保按時睡覺,一放學她就不得不馬不停蹄地完成作業(yè)。雖然只是讀小學二年級,但玥玥的作業(yè)并不少,語文、數學、英語、手工小報以及跳繩和消防問卷等等,差不多要兩個小時才能完成。玥玥只有七歲,要高質量完成這么多科目的作業(yè)只能依靠家長的輔導。所以,我每天下了班就拼命往家里趕,晚飯可以不吃,輔導玥玥做作業(yè)卻絲毫不敢怠慢。
那天是老靳主動提出來幫我輔導玥玥的,他讓我安心去小超市幫忙。老靳年輕的時候在村里當過會計,后來又在外面闖蕩了這么多年,我估摸著他肚子里的墨水對付小學二年級的作業(yè)應該綽綽有余,便放心地去幫靳燕。靳燕的小超市是我們家的主要收入來源,為節(jié)約開支,我們沒有聘請員工,從早上六點到晚上十點,靳燕就像蜘蛛一樣蹲守在上千種貨物織出的網中,她必須全神貫注,就連上廁所也得匆匆忙忙。她煩透了小超市的生活以至于看到收銀機就想吐。我理解她的煩躁,所以只要略有空當,我都會去幫她。
一進門我就關心起玥玥的作業(yè)完成情況,玥玥正沉浸在一檔選秀節(jié)目中,對我的話毫無反應。她的作業(yè)本、鉛筆盒、剪刀、跳繩、手工紙等等橫七豎八地堆在茶幾上。老靳依舊似睡非睡,并沒發(fā)現我進了屋。我上前關掉了電視,玥玥才極不情愿地從沙發(fā)上下來,蹲下身子滿地找拖鞋。老靳隨即醒來,沖我笑了笑說:“回來了?作業(yè)已經做完了?!闭f著他起身整理起茶幾上的作業(yè)本。我攔住他說:“讓她自己處理?!彼氖滞T诹税肟罩?,笑了笑說他先去洗澡,接著就回了臥室。我強壓住心中的不悅,讓玥玥趕緊收拾好東西。就在她打算胡亂地將所有東西收到一起抱進書房的時候,我翻了一下作業(yè)本,發(fā)現共八道練習題玥玥竟然做錯了五道?,F在已經沒有時間逐一講解了,看來明天她非得榮登班級群的錯題榜了。我咬了一下牙,忽地又記起數學老師還布置了一項作業(yè),要求孩子抓一把米數一數共有多少粒。我質問玥玥:“數了米沒有?”玥玥惶恐地看著我,搖了搖頭。我又咬了一下牙說:“先別收拾了,去廚房數!”
直到此時,我的情緒依舊是可控的。玥玥抓了一把米偷偷瞄了我一眼,碰到我堅硬的目光后她迅速開始數數,但聲音小得只有她自己能聽見。我要求她大聲點再大聲點,她用力瞇了一下眼睛,似乎眼睛就是嗓子的開關,聲音立刻洪亮了許多。她數道:“67、68、71、73……”我說:“停,你怎么數的?從67重新開始?!彼珠_始數:“67、68、69、71、73……”如果壞情緒一開始只是一粒種子,那么現在它早已經從我心里發(fā)芽、拔節(jié)了,躥到嘴里立刻變成了一聲干裂、滾燙的厲吼:“重新開始!”玥玥淚如雨下,她卻沒有哭出聲,她把手中的米粒重新撥開,囁嚅道:“1、2、3……”其實我是叫她從“67”開始,她卻從“1”開始了。我心中的怒火噴薄而出,迅速燃遍全身。我隨手抓起一把晾衣架,高高舉起又重重落下。接下來的畫面,像芒刺一樣一直扎在我心里,至今我都不敢去回憶。
老靳穿著褲衩從浴室里跑出來,他用身體護住玥玥,驚愕地看著我,他特別瘦,臉上幾乎沒有肉,嵌在顴骨后面的眼珠猛然跳出來又迅速落回到眼眶里。他心疼地抱起玥玥,一邊安撫她一邊上樓去了。我則立在廚房里,淹沒在玥玥凄厲的哭聲中,腦子里一片空白。
玥玥的哭聲漸漸小下來的時候,我身上的憤怒也逐漸冷卻。我關掉所有的燈,閉著眼睛坐到沙發(fā)上,我不敢去看玥玥現在的樣子,更不理解自己的行為。我的本意是關心她的睡眠,關心她的作業(yè),可我為什么會動手打她呢?從小到大,我都把她捧在手心,生怕她受到一點點傷害,可現在傷害她的人卻是我。每一個父母都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在他們出生的時候,我們就在他們身上套上了龍和鳳的模樣,希望他們按照我們設定的樣子去成長??墒请S著他們漸漸長大,我們也隨之發(fā)現,他們既不是龍也不是鳳,他們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甚至平凡得比普通人還普通,我們高高舉起的手,是焦急,是失望,是物極必反,是愛極生惡,是以大欺小,是倚強凌弱。都是借口,借口而已,是骨子里的本性,是打著倫理幌子下的自私,更是育人方式的匱乏和無能!
我的心在滴血,我深深地反思自己,責罵自己。我期待有人狠狠打我一頓。我心中那匹圈養(yǎng)已久的惡狼,竟然對著女兒兇相畢露,為什么就不能對著自己也狠狠地來一下?
這時老靳借著手機微弱的亮光下樓來。他坐到我旁邊兀自點了根煙,猩紅的煙頭像引線一樣上躥,他弓著身子猛烈地咳嗽了幾聲。片刻之后他抬起頭,有些艱難地問我:“你會唱歌嗎?”
唱歌?我在心里罵了句臟話。他不告訴我女兒如何了,也沒有像我期待的那樣責怪我,反倒不合時宜地問我會不會唱歌。
忽然間我就怨恨起他來,如果他不提出幫我輔導玥玥,如果他能正確地輔導玥玥,如果他能按時讓玥玥睡覺,會出現今天的情況嗎?玥玥上學以來,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情況,問題的根源就在他這里。我猛然起身,朝著黑森森的樓梯口走去。這時我又聽到老靳說:“人啊,有時候就是心里那股子氣在作怪,等你把氣消了,又有多大點兒事呢?”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猩紅的煙頭如汽車的應急燈一樣跳動。
我第一次見到老靳,是在我的婚禮上。
靳燕十六歲時就從四川老家出來打工,在她二十歲的時候,我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邂逅了她,從此占為己有。她像個孤兒般存在于我的世界里,直到結婚她都沒有回過家。她從不與家里人聯系,相處幾年她除了告訴我自己有一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外,關于家里的人和事她一概不提。結婚前夕,我鄭重地提出要拜見她的父母,不料她竟然有些生氣地說:“我的事情我做主?!蔽覄袼f結婚是大事,雙方父母都應該知曉并支持。靳燕卻反問我是和她結婚還是和她的家里人結婚。我說:“當然是和你結啊?!彼f:“那不就行了?”后來我想了想,所有的回避和隱藏都有著它們不得已的原因,等她愿意說的時候她自會告訴我,反正都要在一起待一輩子,暫可不急。
我們婚禮的前一天,靳燕的弟弟和妹妹還是從四川老家過來了。妹妹靳秋當時十五歲,弟弟靳旺十三歲,我和靳燕在車站接到他們時,他們一臉戒備和緊張。姐弟倆個子差不多高,都穿著相同款式的校服,面色統一顯得蒼白,像兩個逃學出來的孩子。姐姐的兩腮過早地撒了幾粒雀斑,弟弟的頭發(fā)暗黃,垂落在眼睛上方。靳燕遠遠地叫出他們的名字,他們卻疑惑地盯著靳燕和我。弟弟怯怯地問:“大姐?”靳燕上前責備道:“竟然不認識大姐了?都長這么高了!”接著她一把摟過他們倆,姐弟三人抱成一團。到了我們家以后,姐弟倆依舊顯得拘謹,我們問一句他們就答一句,不問便無話可說。在一問一答中,我大致了解到靳燕家的情況是這樣的:岳母是個高位殘疾人,多年前在一次意外中受了傷,常年困頓在輪椅上。岳父在岳母出事前夕去了山東,此后再也沒回過家。他偶爾會往岳母的卡里打錢,但他卻從不與家里人聯系。談及岳父時,靳秋和靳旺顯得更加沉默,一問一答的模式也不再奏效,要問上好幾句話他們才會吐出幾個字來。靳秋還告訴我,他們只向學校請了三天假,參加完婚禮就得馬上回去。
婚禮當天來了很多客人。靳秋和靳旺作為女方家長代表,換上了我們給買的新衣服坐到了指定位置上。司儀口若懸河地引導我和靳燕完成戴戒指、喝交杯酒、講述戀愛經過等環(huán)節(jié),后來就邀請雙方家長上臺見面。我的父母滿面春風走上舞臺,而代表靳燕家長的卻是兩個面色拘謹的孩子。當靳秋和靳旺走上舞臺,喧鬧的禮堂出現了短暫的安靜,很快人們又小聲地交頭接耳起來。司儀解釋說女方家長因為特殊原因無法到場,特委托弟弟和妹妹代表。司儀讓我們擁抱家長,我抱了一下父親,又抱了一下母親,那一瞬間的意義非同尋常,有結合,也有割舍,有幸福,也有感傷。與此同時,靳燕分別擁抱了妹妹和弟弟,她沒有忍住淚水,流淌了一臉。靳秋和靳旺卻沒有哭,他們繃住臉用力在忍。接著交換位置,靳燕和我父母擁抱,我則擁抱弟弟和妹妹。這時,我媽給了靳燕一個大紅包,并告訴她從此就是自己的孩子了。靳旺竟然也從懷里掏出了一個沉甸甸的紅包給我。我不禁疑慮,這兩個孩子來的時候除了用小書包各裝了一套換洗衣服外并沒有帶別的東西,這么大的紅包從哪里鉆出來的?這個環(huán)節(jié)結束,姐弟倆和我父母一起到了臺下,我留意到,他們不再關心臺上的事情,而是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轉向參加婚禮的人群,來來回回似乎搜尋著什么。
用餐開始,我和靳燕在宴席上逐一敬酒致謝。來參加婚禮的人,除了我的親友,還有靳燕的朋友和同事,大部分我們倆都認識,也有單方面不認識的,我倆各自甄別并互相加以介紹。在最右邊的一桌,我發(fā)現了一張陌生面孔,我確定此前從未見過他。他五十歲左右,單眼皮,身材清瘦,他穿著筆挺的西服,在同一桌人中顯得整潔和莊重。我推斷他應該是靳燕的朋友,便讓靳燕介紹一下。那人立刻站直了身子,笑容可掬地看著靳燕。靳燕卻愣住了,她睜大眼睛看著他,足足三秒沒有任何反應。接下來她的表情變得難以描述的復雜,我和她相處以來從沒見過她有過這種表情,她眼角的肌肉在跳動,像連續(xù)按動快門的相機一樣呼呼地眨著眼,同時鼻孔張大,身體隨著呼吸起伏。但靳燕很快就調整了過來,她扭過頭刻意避開了他,舉起杯子對這一桌人說:“謝謝大家,干了?!蹦侨说男θ萁┳×耍峙Φ匦α诵?,舉杯把酒喝掉了。
敬完酒,我再次留意到那個陌生人。他就坐在我的斜對面,此刻正面色凝重地看著前方,仿佛婚禮的喜慶、人群的喧囂、酒菜的美味都與他無關,他將搛著一坨牛肉的筷子擱置在半空中,定格成一座沉思的雕塑。好奇心驅使著我起身來到他身旁,他立刻回過神,臉上的凝重也隨即變成了微笑,他用流利的普通話對我說:“你是一個很優(yōu)秀的年輕人,祝你們新婚快樂!”在我們這個方言濃重的小縣城里,他的普通話就像他本人一樣與眾不同。我向他表示感謝,靳燕卻在這時擋到了我身前,向他質問道:“誰通知你來的?你來干什么?”他動了動嘴唇,在靳燕的盛氣凌人面前,他終究沒有說什么。他閉上了眼睛,把頭低了下去。正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他忽然拉住我說:“仁輝,我是老靳,你的岳父。”
“您是靳燕的爸爸?”我驚詫不已。
他抿著嘴點了點頭。我頓時百感交集,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靳燕,才發(fā)現他們確實有很多神似之處,尤其是眼睛和鼻子,像同一個模子里先后倒出來的一樣,除了色差外幾乎沒有區(qū)別。兒女成家這樣的大事,自然所有父母都期望著參加。我不解的是,岳父明明就在臺下,剛才他為什么不上去呢?為什么面對女兒他不能理直氣壯?更讓我不解的是,靳燕和岳父多年未見,在這樣特殊的時刻見面雙方不應該充滿親切和感動嗎?而我只看到女兒的冷漠和回避,父親的拘謹和討好。他們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這時靳秋和靳旺也圍了過來,靳旺對靳燕說:“三舅給爸爸打電話說了你結婚的事,剛才給姐夫的紅包就是爸爸讓我給的?!苯锏哪抗庖恢蓖A粼诶辖砩?,可那眼神卻完全不是一個孩子應有的,它如刀子般透著寒光,多年后我回想起來依舊十分深刻,所幸的是老靳當時低著頭并沒有看到。
靳秋收起目光,拉起靳旺的手對靳燕說:“姐,媽交給我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我們得回家了。”
“怎么,這就要走?”靳燕很意外。靳秋點了點頭,就拉著被迫邁開步子的靳旺往大廳外走。老靳這時抬頭嘿嘿地干笑了兩聲說:“我送送他們?!苯又哺顺鋈ァ?/p>
所幸的是,靳家老小后來都被我父母攔了下來。
當天晚上,我和靳燕喝了很多酒,又被同學和親戚們架到新房里一頓鬧騰,反反復復鬧夠了之后,已經是第二天凌晨了。我們都特別特別累,等到一覺醒來,父親告訴我,老靳和兩個小靳都已經走了,但是走的地方不一樣,老靳去了山東,小靳們回了四川。父親說昨晚他和老靳簡單聊了聊,他人挺不錯的,就是話太少,很難交流。感覺他們整個家庭很不正常,昨天老靳一直想和兩個孩子說話,但靳秋卻拉著她弟弟像防著壞人一樣不讓老靳靠近?!澳阏f好好的一家人怎么能過得這樣四分五裂,你作為女婿,要多用點心?!闭f著,父親遞給我一張紙條,說是老靳留給我的。我連忙接過來,上面只寫著一個電話號碼。
結婚后第二周,架不住我的再三勸說,靳燕總算答應我一起去趟她老家,拜見我的岳母大人。
按照靳燕說的地址,導航顯示大約需要八小時車程,我們早上六點就開車出發(fā)了。我對這趟旅程充滿期待,我想了解靳燕從小生活的地方,更想了解靳燕的家庭。這樣做有些類似于我們吃榴梿的時候總是想了解它的產地在哪里,榴梿樹長什么樣子,為什么會結出那樣的果實一樣。靳燕卻并沒有表現出任何興奮,一路上她不停地對我說:“你會失望的。”
雖然我們馬不停蹄地往前趕,但受到途中幾次塞車的影響,再加上還得走很長一段彎彎曲曲的鄉(xiāng)鎮(zhèn)道路,差不多晚上八點多的時候,終于開到了一條土路的盡頭。靳燕說:“車只能開到這里了,我們還得步行一段。”我按照她的指揮停好車,再把行李取下來。此時天已經漆黑,關了車燈完全看不清腳下的路,我只得掏出手機照明。靳燕笑了一聲說:“累吧?”我強打起精神表示還好。
這時前方有一道手電筒光沖我們這邊晃了晃,我聽到一個男人在問:“是靳燕回來了嗎?”靳燕大聲回答說:“是的?!睂Ψ矫黠@高興起來,他迅速向我們靠近,他說:“我是你三舅,我等你們幾個小時了?!?/p>
靳燕高興地沖他喊了聲,又回頭提示我:“叫人呀!”我打量著來人,他個子不足一米六,卻十分壯實,手臂幾乎和大腿一樣粗,兩團胸肌驕傲地向外凸起,脖子短到可以忽略,臉上的肉像充了氣一樣繃得緊緊的。我忙跟著靳燕叫了聲:“三舅?!彼俸俚貞寺?,目光在我和靳燕之間不斷轉換,片刻之后他說:“燕子長這么高了,你走的時候還是個娃娃苗呢。”他又對我說:“小伙子帥氣,燕子有眼光?!闭f完,三舅就不由分說地把我們的行李搶到了手里,他說他就是來扛行李的。之前在我們看來十分沉重的行李到了他那里卻像稻草一樣失去了重量。他用夾在腋窩里的手電筒晃了晃地面說:“你們倆把鞋換了,不然那條路你們走不進去?!表樦鵁艄猓铱吹降孛嫔嫌袃呻p筒靴。靳燕一邊蹲下身子換鞋一邊對我說:“這條路一下雨就是稀泥,沒辦法?!?/p>
幸虧有筒靴。路面上全是黃澄澄的稀泥,如糯米般黏稠,每走一步腳下都有一種力量在對抗,用力才能拔出來,路面上發(fā)出“撲哧撲哧”的聲音。靳燕和三舅不停地說話,他們采用當地方言,語速很快且用詞生僻,我?guī)缀趼牪欢<s莫走了十分鐘,三舅把手電筒光往前方照了照說到了。我順著光看到,有一棟小洋房出現在大山腳下,白色的外墻磚比周邊的房屋明顯高出一個檔次,鶴立雞群般扎眼。洋房的門口,亮著明晃晃的燈。我們來到水泥壩子里,三舅沖著小洋房里叫了聲:“姐,他們到了。”
靳旺從屋里跑出來接行李,他身后跟著一條灰色的土狗。那條狗看到靳燕幾乎要跳到她懷里,身子在她大腿上蹭,尾巴像大雨中的雨刮器一樣大力搖動。靳燕有些招架不住它的熱情,有些驚喜地說:“八年了,它居然還記得我。”
靳秋這時推著一輛輪椅從堂屋里出來,輪椅上坐的自然是我的岳母了。她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年長,相反顯得很年輕,看起來四十多歲的樣子,她的皮膚白里透紅,頭發(fā)一絲不茍地盤在頭上,只是身子略顯單薄。她把雙手撐在輪椅上,試圖站起來,并帶著哭腔喊了聲:“燕兒?!苯嗑蛽涞剿膽牙铮概畟z哭成一團。
三舅拍了拍我的肩膀,帶著我進了廚房,廚房里貼著明晃晃的瓷磚,不僅有一臺大冰箱,還用上了燃氣灶。我問三舅:“這里通上了天然氣嗎?”三舅說:“還沒呢,我們用的是沼氣?!彼议_鍋,從里面端出幾個熱氣騰騰的盤子說:“先把肚子填飽,等下三舅帶你去抓螃蟹,炸了下酒?!?/p>
我們把飯菜端上桌子,靳燕和岳母儼然沒有心思吃飯。她們倆就拉著手,不停地說話,邊說還邊流淚。與老靳相比,靳燕的樣子更像岳母。也許若干年后,靳燕就會變成岳母這副面孔。靳旺對我這個姐夫充滿好感,雖然他不主動和我說話,卻滿心歡喜地坐在我身邊。倒是靳秋,她一直板著臉,從我們進屋到現在,她都沒張過嘴,甚至連一個微笑都沒有過。
我吃得很快,一門心思想著去抓螃蟹。三舅心領神會,也匆忙吃了點,就從堂屋里取了一只水桶,并遞給我一只手電筒說:“穿上筒靴,走?!苯鹕肀硎疽惨ィ涣辖锇醋×怂?,她看了我一眼,又瞪了靳旺一眼說:“你明天不讀書了?”靳旺沮喪地低下了頭。三舅安慰道:“你在家等著吃就行了?!?/p>
三舅帶著我到了房屋旁邊的小河溝里,這條小河只有兩三米寬,嘩嘩地流淌著清澈見底的河水。三舅搬開一塊書本大小的石頭,然后一伸手就抓起來一只大螃蟹。他嘿嘿地笑著說:“燕兒小的時候,最喜歡抓螃蟹了。要是她一直在家,這條溝里哪里還能抓到這么大的螃蟹?” 我說她給我講過,她小的時候不愛讀書,總跑到河溝里抓螃蟹。三舅直起腰問:“她這么給你說的?”我說:“是啊?!比藫u搖頭說:“她撒謊了,他們家?guī)讉€娃,就她最能讀書。她一直是班上第一名,要不是她爸爸折騰,她早就考上大學了?!绷牡浇嗟募沂拢业呐d趣一下子就上來了,便求三舅給我講講。三舅卻表示不著急:“慢慢你就會知道的,你對燕兒好點兒就行了,這姑娘不容易?!边@時,我看到一只大螃蟹橫著向水中爬去,趕緊伸手去抓,不料立刻傳來一陣劇痛,我抬手一看,螃蟹正牢牢夾住了我的手指。三舅替我取下那只螃蟹,哈哈地笑了。此后,我就只負責給三舅拿手電筒,再也不敢動手了。
等我們提著一桶螃蟹滿載而歸的時候,靳秋和靳旺已經睡覺了。靳燕正在給岳母洗腳,岳母的那雙腳只剩下骨頭,骨頭上包裹著一層黑色的皮,看上去不寒而栗。靳燕沒有絲毫畏懼,她蹲下身子捧起那雙腳,慢慢放進水中,然后用一只手澆水,另一只手輕輕擦拭著腳背,岳母就慈祥地看著她。洗完腳,靳燕用毛巾給岳母擦干凈,然后俯下身子一個公主抱抱起了岳母,岳母像個嬰兒一樣躺在她懷里,我看見岳母閉上了眼睛,不知道是在享受還是在思考。靳燕回頭看了看我說:“你今晚和靳旺睡。”說完,她就抱著岳母進了臥室。
三舅提著桶進了廚房,半小時后端出來一盤香噴噴的油炸螃蟹。他拿出一瓶白酒,給我們倆每人倒了一杯。我們就著螃蟹喝了起來。酒真是個神奇的東西,幾杯下去,三舅似乎就有了很多話要說。我也瞬間覺得三舅親切無比,儼然勝過老靳。
三舅呷了一口酒說:“你們結婚的時候,老靳去了?”
我說:“來了,一開始我并不知道是他。那天婚禮太忙,我和他沒說上幾句話,第二天他就匆匆忙忙地走了?!?/p>
三舅獨自喝了一口又說:“他這個人做事從來就是那樣,無聲無息,活受罪。老靳其實是個很好的人,他就是話少,還特別犟。他一走多年都不回來,你看看這個家里,除了我還有誰理他?”
我說:“看來還是三舅最了解他。”
“豈止了解?”三舅有些不屑地說,“這么給你說吧,我和他是發(fā)小兒,是過命的兄弟。你看看他們家的房子,是村里最漂亮的吧?房子里的冰箱電視空調,都是其他人所沒有的吧?這都是我?guī)退鰜淼摹.斎?,錢是他出的,還有你們家靳燕也出了一部分,我只是幫他們辦事。他們家的事,比我自己的事還多?!?/p>
我感嘆道:“真是辛苦三舅了?!比撕臀遗隽艘幌卤f:“我辛苦什么,其實老靳才是最辛苦的,只是沒有人理解他。我告訴你呀,老靳絕對是個人才,我們這里沒有人能趕得上他。我之所以愿意幫他們家,是因為我服他,敬他?!比说难劬τ行┘t了,他喝了酒以后全身都出現了紅色。他狠狠地咬了一口螃蟹說:“我反正喝了酒就話多,給你講講吧?!?/p>
三舅說:“老靳的人生應該是從他三十六歲那年開始發(fā)生改變的。在此之前他和我姐一口氣生了三個孩子,以他的為人和能力,已經把家里經營得很不錯了。我們村第一個買摩托車的人就是他。他那時候還是我們村的村會計。除了拾掇莊稼外,他大多數時候就騎著摩托車去買豬,一頭一頭地買,然后整車整車地送到肉聯廠去賣,一車豬能賺上好幾千塊。我也跟著他一起去買,我們常常要跑幾十上百公里路,他所走過的村莊人人都和他熟悉,他每走一戶人家,不管買不買豬都會給他們帶些禮物,時間長了,大家就特別信任他,那些能出欄的豬都會給他留著,其他人來買也不賣。他三十六歲那年,靳燕剛好十四歲,讀初二吧好像。我很清楚地記得當時我們倆到靠近云南的一個村莊買豬,正好碰上有戶人家辦喪事,晚上請了一個樂隊。那時候樂隊非常少見,所以看熱鬧的人特別多。我們倆也跟著去看熱鬧,還擠到了人群的最前面,我看見舞臺中間有個染著紅色頭發(fā)的小姑娘在扭著屁股唱歌,她的嗓音特別高,唱出來的歌聲像蛇一樣纏著人的耳朵。可是她剛唱了幾句,突然停電了。因為是晚上,加上死了人,現場的氛圍就有些不太對,大家七嘴八舌,說話的聲音也故意提高很多,像麻雀鬧林一樣。就這樣等了好幾分鐘電也沒有恢復,后來有幾個人拿著手電筒去舞臺搗弄了一會兒,燈依舊沒亮,卻放出了一首非常好聽的歌曲,是個男人唱的,我這個人沒音樂細胞,說不出哪里好,反正就是很好聽。那首歌一放出來,大家立刻就安靜了,似乎所有人都被美妙的歌聲感染了,而且可以肯定的是我們從來都沒聽到過這樣的歌。那首歌放了足足十分鐘,大家都待在原地安靜地聽著,很享受。后來舞臺上的燈突然“啪”的一聲亮了,歌聲也驟然停止了。之前唱歌的小姑娘又拿起話筒扭著屁股繼續(xù)唱她沒唱完的歌,不知怎么的,停電以前明明覺得小姑娘的歌聲很好聽,但是現在與停電時聽到的歌相比較,忽然覺得小姑娘的歌唱得很沒味道。圍觀的人也不住地搖頭,我也打算拉著老靳不聽了,但是我扭過身才發(fā)現,老靳并不在身邊。我大聲喊老靳,到處去尋找他,好不容易才發(fā)現他正蹲在舞臺旁邊和一群人說話。我上前去找他,他解釋說這些人不懂電路,我?guī)退麄兙S修了一下。我埋怨了老靳兩句說我們得回去了,天晚了再不回去家里人會著急。老靳應了聲好,準備起身時,忽然有個中年男子對老靳說,我剛才說的話你考慮一下,我們這幾天就要走,如果考慮好了,我們等你。我問老靳考慮什么去哪里,老靳說他們?yōu)榱烁兄x我剛才幫他們維修電路,說給我介紹一個更好的地方買豬,問我要不要跟他們去。我當時還傻傻地責怪老靳呆板,我說你考慮什么,當然去啊。老靳沒有接我的話,跨上摩托車就拉著我往回走?!?/p>
三舅見我聽得帶勁兒,就和我干了一杯酒,繼續(xù)講。三舅說:“老靳是三天后走的。走的前一天,他找到我,把他身上所有的錢都掏給了我,把他的銀行存折和密碼也給了我,他對我說他要出趟遠門,說不準什么時候回來,家里的大人和孩子托我?guī)兔φ疹櫼幌?。我當然沒有理由不答應,我問他去哪里干什么,他笑了笑說去看豬,看好了就來通知我一起去買。第二天早上,樂隊那個染紅色頭發(fā)的小姑娘來到了老靳的家門口,她大聲喊著老靳的名字,老靳趕緊從屋里跑了出去。接著,村里所有人都看到老靳跟著她一起出了村子??墒俏覀冋l都沒想到,老靳這一走,竟然就再也不回來了。老靳跟著一個小姑娘走了,這事立刻就成了村里的大新聞,我姐哪里受得住這個打擊,她想破腦子都沒想明白老靳為什么要離開家,就算要外出也要和家里人商量好才對,這樣光天化日之下被別的女人喊走了,我姐的臉往哪兒擱?一氣之下,我姐就從家旁邊的懸崖上跳了下去,后來命是保住了,雙腿卻殘廢了。我姐出事以后,靳燕就輟學了,老靳一走就杳無音信,家里的收入嚴重跟不上,媽媽要治病,弟弟妹妹還要讀書,靳燕就只能跟著村里的人出去打工,她那時候還不到十五歲?。 ?/p>
三舅說到這里,流淚了。他說:“靳燕出去以后,每個月按時給家里匯一千塊錢回來。我當初最擔心這孩子出去后變壞,后來托人一打聽才知道,她在餐廳給人洗碗,一個月工資才一千兩百塊錢。老靳這一折騰,真的是苦了孩子?!?/p>
我忽然想起剛剛遇到靳燕時的情景,那時候她在一家公司當銷售員,有一天下班途中她被一個喝醉酒的人騷擾,身體單薄的她竟然毫不猶豫地給了那人一記耳光,那人掄起手還擊的時候,我上前將靳燕擋在了身后。那年靳燕剛剛十九歲,頭發(fā)稀疏,面色蠟黃,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
我敬了三舅一杯酒,問他后來怎么和老靳聯系上的,房子又是怎么修起來的。
三舅說:“我不是說過了嘛,老靳是個人才,從小腦子就靈光,許多事情我們不懂,他一看就懂。家里的電器什么的壞了,他一搗弄就能好。那些我們不敢走的懸崖峭壁,他就敢一個人安然無恙地走過去。老靳離家這件事情,很多人都埋怨他罵他,把他十八代祖宗都罵過了,可我始終對他怨恨不起來。他那么聰明的一個人,當初要走肯定有他的理由,他要做的事情也有他的道理,他也許有他的難處,或者有他的打算。在老靳走后第四年,我忽然在村里的小賣部接到了他的電話,我把家里的情況給他大致講了一下,我聽到他在電話那頭哭了。我問他在做什么事情,為什么會突然離開,為什么家里好好的日子不過非得出去,他卻什么都不說。他只告訴我,他給我匯了十萬塊錢回來,要我?guī)退鸭依锏姆孔又匦滦藓?,之前他在家里時就計劃修一棟漂亮的房子。他說他已經扛過了最艱難的時期,以后會繼續(xù)打錢回來的。沒過幾天,我就收到了他的匯款單,還有他畫的房屋設計圖紙。一開始我姐是不愿意修房的,但后來她又同意了,說房子修了至少還在,不會像人一樣跑掉,可以留給孩子們。加上靳燕之前匯回來的一些錢,房子才修成現在的樣子。后來我偶爾會接到他的電話,大多是問關于家里的事情。他也給我姐打過許多次電話,姐都不接,她說在她心里,老靳已經死了,沒這個人。”
那天晚上我和三舅聊到很晚。最后三舅指了指小洋房不遠處的幾間土屋說:“那就是我的家,時間不早了,我不回去你三舅媽睡不著覺的。”說完他踩著“撲哧撲哧”的泥巴搖搖晃晃地回去了。我簡單洗漱,到靳旺的房間睡覺時,發(fā)現他打了個地鋪睡在了地上,把床讓給了我。我一進門,靳旺就坐起了身。我問他:“怎么還不睡覺?”靳旺說他睡不著?!澳銈冋f的話我全都聽見了,三舅說得不全對,其實我爸有天晚上回來過,我看到他躲在屋對面的樹林里,他望著我們就是不回來??墒俏蚁氩幻靼祝孔邮前职殖鲥X修的,他都已經到了家門口,為什么就不進來呢?”我看著靳旺,卻不知道怎么去回答他。我說:“你恨爸爸嗎?”靳旺說:“我不恨,我和他們不一樣。你們結婚那天我見到了爸爸特別高興,他讓我把紅包給你,二姐卻不同意,我差點和二姐打了起來?!蔽覇枺骸澳愣愫弈惆郑俊苯f:“家里除了我和三舅,誰不恨他?”
第二天我陪靳燕去了一趟鎮(zhèn)上,幫岳母買些菜。因為我們回來了,岳母特意請了周邊的幾家親戚,晚上在家里一起吃頓飯。在鎮(zhèn)上,我發(fā)現靳燕滿臉興奮,她一會兒指指這里,一會兒指指那里,并告訴我這些地方原來都是什么樣子,她不停地感嘆:“變化真大啊!”當我們買完菜往回走的時候,靳燕的情緒突然低落下來,我追問原因,她卻反問我:“你知道我為什么一直不愿意回家嗎?”我搖搖頭,表示這正是我一直不理解的一個問題。靳燕看著前方說:“沒有人不想家,我常常做夢都夢到這里的山山水水。剛出去那年,我每天晚上都哭,我覺得自己像個孤兒,我只是借這個家生活了幾年,然后就被趕出來掙錢了?!?我一愣:“趕?”“對,就是趕。”靳燕說:“你不知道我媽的脾氣,在家里她就是女王,她說的話就不容更改。爸爸離家出走后,她的腿有殘疾了,她的脾氣也就越來越暴躁。她對爸爸的種種不滿也全部發(fā)泄到了我身上。更重要的是,弟弟妹妹當時還小,家里沒有收入,我不去掙錢誰去掙錢?她就找到我表姐,拜托表姐把我?guī)С鋈???墒俏也⒉辉敢獬鋈グ?,臨走的那天她拿著一根棍子硬生生地趕我,還告訴我沒掙到錢就永遠不要回來。到了外面,我一想到這個家心里就疼,它就像我媽的腿一樣永遠殘疾了,我不能不管它,可我又害怕它。這次回來,我做了很久的思想斗爭,如果沒有你在,我肯定不會回來?!蔽胰滩蛔”Я吮f:“現在我們有自己的家了,我會一直陪著你的。”靳燕已經淚眼婆娑了,她繼續(xù)說:“其實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恨我爸和我媽,別看修了房子,可家里人不齊,哪里有個家的樣子???但是昨天你也看到了,其實一見到我媽,我滿天的烏云都散了。昨天晚上我和我媽都沒睡覺,說了一晚上的話?!?/p>
“說什么?”
“依舊是家里這一攤子事,她抱怨我爸,抱怨命運,抱怨眼前的一切。然后就說你,說我們這個小家。她對你挺滿意的。”
“不滿意也沒辦法了,再說,岳母看女婿,總是越看越滿意?!?/p>
吃晚飯的時候,我被靳燕的一幫親戚反復勸酒,本來就不勝酒力的我很快就醉了。等我一覺醒來,已經是第二天凌晨了。我下樓找水喝時正好遇到起床做早餐的岳母,她坐在輪椅上,往火塘里不停地添柴火??吹轿?,岳母微笑著說:“靳燕也不幫忙勸勸,大家都以為你酒量好,沒想到幾杯就把你喝醉了?!?我搖搖頭說:“沒事的,我喝酒就犯困?!彼涯抗馔A粼谖疑砩?,繼續(xù)說:“那你回去再睡會兒,我把早餐做好了給你留著?!?我表示自己本來就有早起鍛煉的習慣,現在回去也睡不著了。岳母說:“那正好,我也有幾句話想單獨和你說說?!蔽亿s緊坐到她對面。她說:“仁輝啊,我昨晚專門問了燕兒,她說你對她特別好,有她這句話我就放心了。燕兒在外面吃了很多苦,她剛出去那幾年,我的心都疼熟了,每天都擔心她受欺負,擔心她遇到壞人。好在她是有福之人,能碰到你這樣的小伙子。我們家沒能力供她讀更多的書,她處事不妥的地方你一定要原諒?!蔽艺f:“您千萬別這么說,燕兒很好,我們倆能走到一起正是因為她的優(yōu)秀。”岳母說:“你別夸她,她的性格像我,比較急,需要你擔待的時候多。你也要原諒媽,你們結婚我很想去,可是我這身體不爭氣,我也拿不出像樣的嫁妝來。你這個丈母娘家里太差勁兒了,沒有一個家的樣子。媽就是希望你們一定要和和氣氣地把家庭搞好,不光你們夫妻兩個關系要好,更要把你們的娃娃培養(yǎng)好?!蔽艺f:“您放心,我一定記住您的話?!痹滥柑秩嗔巳嘌劬φf:“我這個大女兒就托付給你了?!?/p>
因為工作原因,我在岳母家只待了三天就不得不匆匆趕回。我讓靳燕在家里多陪陪岳母,但岳母拒絕了。她說:“你們已經結婚了就應該以自己的家庭為重,不要因為一個癱子耽擱事業(yè)?!蔽铱戳丝唇啵矝]有絲毫愿意多留幾天的意思。從岳母家出發(fā)的時候天還沒亮,只有三舅出來送我們,岳母沒有起床,靳秋和靳旺也沒有起床。靳燕紅著眼睛告訴我:“我不讓他們起來,不然一分手大家都會哭哭啼啼的,心里更難受?!比嗽缫呀洶阉o我們準備的土特產扛到了馬路上,現在又回來幫我們搬行李。我們每個人都沉默著,只有腳下的稀泥發(fā)出的“撲哧撲哧”的聲音。走了一段距離后,我隱約聽見岳母的哭聲,回頭時發(fā)現岳母家的燈全部都打開了,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明亮。靳燕卻一直低著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直到走到車前,三舅幫我們把所有的東西塞進后備廂以后,靳燕才撲到三舅的懷里放聲哭了起來。三舅抿著嘴發(fā)出含混不清的聲音,用他粗糙的手掌輕輕地拍著靳燕的肩膀,半晌才說:“走吧?!?/p>
我和靳燕結婚一年后,玥玥順利出生。對于這個新生命的到來,我們倆興奮不已。我忍不住把這個消息告訴所有人,包括老靳。
在此之前我給老靳打過好幾次電話,我結婚時他留下的手機號碼,一撥就通,手機上顯示對方為山東威海地區(qū)??墒敲看魏屠辖ㄔ挘己芏虝?,除了叫一聲爸以外,似乎再也沒有其他的話可以講。我們的關系其實是生硬的,因為靳燕才把我們兩個完全陌生的人聯系在一起,要把這種生硬的關系融入血液融入親情,無疑還需要更多過程。當我把玥玥出生的消息告訴他時,我感覺到了他的高興,他先問燕兒身體狀況如何,得知很平安之后他又問我孩子的哭聲響不響亮。他囑咐我,一定要讓孩子哭出來,不要讓羊水和其他東西留在嗓子里。這一次通話,老靳和我說了五分鐘,算起來應該是通話時間最長的一次了。
我也給岳母打了個電話,她很高興,得知是剖宮產后,岳母說:“燕兒一定很疼吧,女人都得往死里疼一次才能當上媽,這道坎她得邁過去?!蔽亿s緊告知靳燕使用的麻醉藥效果很好,手術過程她幾乎是無痛的,但傷口愈合期間會難免有些疼痛,好在她很堅強,目前狀況較好。岳母感嘆道:“生娃不容易,但養(yǎng)娃更不容易。娃兒剛生下來的時候都差不多,養(yǎng)著養(yǎng)著就變了。養(yǎng)娃要有耐性一點兒,別學我,我就是太急,一急就亂了手腳就不知道怎么養(yǎng)了,仁輝你有知識,一定把外孫女給我養(yǎng)好,等她大一點兒了,早點送回來給我看看?!?/p>
從醫(yī)院回來,靳燕一度陷入了抑郁。她總是抱著玥玥發(fā)呆,目光空洞,好幾次差點兒忘記了手中還有玥玥,差點兒失手將孩子丟在地上。后來我找靳燕溝通了一次,我問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在我再三開導下,靳燕才告訴我,自從有了孩子,她越來越想不明白,作為父母有什么理由拋下孩子不管。她對我說:“你要答應我,無論什么情況,無論什么時候,都要對我們的孩子好?!蔽野参康溃骸澳惴判模任业纳匾?。”
玥玥滿月那天,靳秋和三舅一起來吃喜酒。自從我開車去了一趟岳母家,我就知道了兩地之間路途的遙遠。而他們坐公共汽車就更加艱難了。我特意請了兩天假,陪他們到我們當地的景區(qū)逛了逛。但整個過程,我明顯感覺到三舅也好靳秋也罷,他們都顯得心事重重。后來喝了幾杯酒,三舅才告訴我,岳母的身體狀況不大好。我說:“您早該告訴我們,得趕緊去治呀!”三舅說:“沒用,她都是老毛病,行動又極不方便,去一趟醫(yī)院很難,我回頭給她買點兒營養(yǎng)品補一補?!蔽衣裨菇铮骸叭瞬桓嬖V我們,你也不告訴啊?”靳秋說:“你不知道媽的個性,說了還不打死我?”我囑咐三舅,回去以后一定要送岳母去醫(yī)院檢查,我把玥玥母女倆略微安頓幾天之后,也會專程回去看看。三舅回答說:“好的?!辈涣辖飬s把臉別到一邊,竟然還哼了一聲。靳秋這個孩子,從我見到她的第一天起,就沒見她笑過。我不清楚她是對我這個姐夫不滿,還是對所有的事情都不滿。
三舅他們待了幾天就匆匆回去了,我在靳燕心情略好的時候對她提起了岳母的身體狀況。我說:“要不我們回去送她去醫(yī)院看看?”靳燕卻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她說:“孩子還這么小,不能悶在車里太久?!蔽艺f:“我們自己開車,邊走邊停,不用太趕的。”靳燕認真地看著我說:“我告訴過你,這么多年我一直在逃避回家這件事。上次都是你架著我回去的。有三舅他們在,我媽沒事的?!苯涍^我?guī)追瑒裾f,靳燕都沒有回去的打算,最后我們達成一致意見,近期由我單獨回去一趟,送岳母到縣城做一次全面體檢。
三舅在回家后第二天就給我打來電話,他告訴我靳秋離家出走了。我當即一驚,問:“怎么回事,她好好的為什么要出走呢?”三舅說:“從你們家回來,靳秋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今天早上上學的時候靳旺去叫她,卻發(fā)現她沒在屋里,她在桌子上留了幾句話,說到外面打工去了,不要找她?!蔽覇柸耍骸澳銈兙驼鏇]去找她?萬一她被壞人帶走了怎么辦?”三舅說:“我當然去找了,沒找到,后來我姐也不讓找了,說就算找到了她也還是要走的。她都十六歲了,應該能獨立生活了?!比司徚丝跉庥终f:“十六歲,是比她姐當年出去打工的時候大一點兒。”
掛了電話,我把這個消息告訴靳燕。靳燕并不吃驚,她說:“靳秋的心思一般我們都猜不透,要離家出走肯定不是心血來潮,她應該早就把要去的地方和怎么去計劃好了,所以真要找也找不到她?!苯嘤终f:“走了也好,免得在家挨罵?!蔽覇枺骸澳愕囊馑冀锝洺T诩野ちR?誰罵她?”靳燕反問我道:“你覺得呢?”
屋漏偏逢連夜雨。沒過兩天,三舅又給我打來電話,他一開口我就愣住了,他帶著哭腔說:“回來吧,你們都回來吧,我姐走了?!蔽遗侣犲e了趕緊問三舅:“誰走了?”他說:“我姐,燕兒她媽?!蔽荫斎唬趺催@么突然?三舅抽泣道:“她這一段時間身體就不好,加上靳秋這一走她又上了火,前兩天就上吐下瀉。剛剛她把我叫過去,說有事情給我說,沒交代幾句她就一口氣上不來了。我姐這輩子就這樣完了。”
岳母去世的消息猶如一記悶棍,狠狠擊中靳燕,她幾乎當即昏厥了過去。待她略略緩了緩,我們立即動身去岳母家。一路上她閉著眼睛一言不發(fā),她捂住嘴,另一只手牢牢抱著玥玥,身體忍不住時時抽動。只有玥玥要吃奶的時候,她才挺直身子眼淚汪汪地喂孩子。到了岳母家門口,遠遠地看見岳母黑黝黝的棺材,靳燕終于把積蓄起來的悲傷徹底釋放出來。我從沒見過她那樣哭過,她蜷縮在岳母的靈堂前凄厲地哀號,像一只遭受重傷的小貓。我也被巨大的悲傷籠罩著,我和岳母僅僅見了一次面,我對她的印象一直定格在輪椅上,我看到的她是慈祥仁愛的,她說過的話我也記得清清楚楚,可是我還沒來得及和她更多相處。我無法安慰靳燕,只能抱著孩子跟在她身后。有時候悲傷不是安慰就能了事的,尤其是失去至親的時候,哪怕之前看似平平淡淡,但死亡在任何時候都是直搗心臟的劇痛。倒不如讓她釋放,或許痛過了才會真的好一些。
岳母的喪事由三舅一手操辦。岳母去世后,三舅第一個電話就是打給老靳的。老靳半天都沒說話,三舅聽到他在抽泣,三舅就急了,問他:“你說話呀,你什么時候能到家?”岳父過了好一會兒才告訴三舅,他不能回來,喪事就拜托三舅幫忙料理。三舅對著話筒罵了幾句臟話,就狠狠地把電話掛了。之后岳父給三舅轉了一筆錢,又從微信上給三舅發(fā)了一張圖,圖上標記了一個位置,讓三舅把岳母埋在那個地方。三舅說:“他說他之前找人看過風水。”
喪事相對比較簡單,按照農村的習俗吹吹打打地進行了兩天,第三天一大早,親朋好友和四鄰一起將她送到了屋后的山坡上埋了。三舅紅腫著臉,眼睛下面吊著燈泡一樣巨大的眼袋。他在屋子里不停地進進出出,像一只忙碌的陀螺。直到把岳母送上山以后,三舅才摟住靳燕和靳旺放聲哭了一場,他說:“這下,你們倆都成了沒媽的孩子了?!?/p>
而后他又抹掉眼淚告訴我們,岳母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是老靳和幾個孩子,岳母的最后一句話是:“沒想到,我這一輩子會過成這樣。”
料理完岳母的喪事,家里最大的問題是靳旺。靳旺越發(fā)消瘦,除了掉淚他幾乎沒有話講,他看著前方,稚嫩的臉上除了茫然更有種說不出來的悲傷。三舅表態(tài),說老靳很認真地給他交代了,往后靳旺就跟著他們一家人生活,靳旺繼續(xù)回學校讀書,爭取早日考上大學。三舅說:“旺,以后舅媽就是你親媽,舅舅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苯嗖煌馊说南敕?,她說:“媽不在了,留在家里對靳旺怎么都是一種折磨,我和仁輝商量好了,您讓他跟我們走吧,到我們那邊去讀書?!比霜q豫了一會兒說:“跟你們走也挺好,但這是你爸安排的……”靳燕打斷他說:“您怎么就那么聽我爸的話?他要是能安排,怎么不親自回來安排?”三舅無言以對,片刻之后他抬起頭問靳旺:“你自己的意見呢?” 靳旺卻眼淚汪汪地望著靳燕說:“姐,我聽你的?!?/p>
臨走之際,我們把小洋房的鑰匙交給三舅,讓他們一家人搬進去住,三舅拒絕了,他說那是他姐姐的屋,他會經常去打理,但絕不會住進去。
老靳要從山東回來,是我完全沒想到的事情。
此時距岳母去世已有七個年頭,她的墳頭早就布滿了枯草。這七年里,我斷斷續(xù)續(xù)地和老靳保持著聯系,但次數屈指可數。相對而言倒和三舅聯系得更多更頻繁,靳燕老家的許多消息,都靠三舅告訴我們。
七年之后的今天,玥玥已經在讀小學二年級了。靳旺高中畢業(yè)以后,到理發(fā)店當了學徒,現在成了一名高大帥氣的理發(fā)師。唯一遺憾的是,靳秋還是沒有消息。有人傳言在廣東見過她,也有人說在海南見過她,但都無從查證。靳燕也已經從公司辭了職,在我們小區(qū)門口開了一家一百多平方米的小超市。我還是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早出晚歸,除此之外還要負責接送玥玥并輔導作業(yè)。
老靳主動給我打來電話,說他年齡大了,想回到我們身邊,叫我問一下靳燕同不同意。如果不行,他再去別的地方。我當即答應下來,我說:“您回來吧,不用商量,我們家就是您的家?!崩辖行┬牢康卣f:“那行,我訂了機票再聯系你?!?/p>
靳燕其實是反對的,當我告訴她的時候,她的第一反應是:“你覺得可能嗎?”我其實特別理解她的心情,我說:“畢竟是你爸,怎么都行。”靳燕看了看我,語氣更加生硬起來:“我這個爸,回不回來有什么區(qū)別?我們家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在哪里?我媽去世的時候他在哪里?再說了,他不想在外面待了怎么不回老家呀?”我說:“這恰恰說明他心里一直牽掛著你,這么多年他誰也不見,但我們結婚的時候他不是專程來了嗎?反倒是你不理他老人家好不好?!苯嗾f:“我就是不希望他來,怎么了?”
我說:“我們也為人父母了,不能拿別人的不對來支撐自己的錯誤。如果玥玥知道你的態(tài)度,孩子會怎么看你?我們不是說好要給孩子做榜樣嗎?”我伺機上前抱住她又說:“你已經失去了媽媽,爸爸現在能主動回來,怎么還能讓他離開呢?”她依舊不高興地看著我說:“你自己找的事,他回來后的問題由你負責解決?!蔽艺f:“好!”
老靳回來那天我開車去接他,靳旺也隨我一道去了機場。自從靳旺做了理發(fā)師,他就從我們家搬了出去,住到了理發(fā)店的員工宿舍里。本來最初我和靳燕都反對,后來想想他已經年近二十歲了,應該有自己的私人空間,也就同意了。靳旺告訴我自從他有了手機后,一直和老靳保持著聯系。他拿不準的事情都會和老靳商量。我向他豎起了大拇指,這才是父子間本應該有的樣子。靳旺說:“其實我爸和別人想的不一樣,從小到大我都知道,他是個很好的人?!?/p>
老靳乘坐的飛機晚了點。我們等了一個多小時飛機才落地。我和靳旺盯著旅客出口,眼睛都看疼了也不見老靳出來。正在納悶兒的時候,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頭,老靳正沖著我微笑。我卻驚詫于他容貌的變化,他穿著淺色上衣,深藍色牛仔褲,白色運動鞋,單從打扮上看很像我的同齡人。但是他的臉相比七年前我在婚禮上見到的樣子相差甚遠,他的面容十分消瘦,皮膚暗黃,下巴單薄地向外翹出。隨著他的微笑,臉上的皮膚像波紋一樣散開。靳旺喊了聲爸就一把抱住他,他的矮小與靳旺的高大立刻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像一個孩子撲在靳旺的懷里,那畫面既溫馨又有些滑稽。
老靳的行李十分簡單,僅有一個雙肩包和一個中號的行李箱。上車之后老靳就沉默了,他看著窗外一言不發(fā),我和靳旺一直試圖打破這種沉默,我們不斷向他提問,比如什么時候出發(fā)的,山東那邊氣候如何,飛機為什么晚點等等。他也就簡短地一問一答,或者干脆嘿嘿一笑不回答。老靳掏出一盒煙問我們抽不,我和靳旺都擺手,他笑了笑說不抽煙好,說著就點了一支煙猛地吸了一口,好半天才見他把煙吐出來。
我們到家剛好到了吃晚飯的時間,靳燕之前已經把飯菜做好放在鍋里,她把自己要吃的那份用保溫盒帶到了超市。只有玥玥一個人在家做作業(yè)。當我們打開門,玥玥好奇地打量著老靳,這時老靳笑了,蹲下身子撫摸著玥玥的頭說:“玥玥吧,我是你外公,你看我給你帶啥來了?”說著就遞給她一個盒子。玥玥高興地說:“謝謝外公,我聽舅舅講過你,你可厲害了?!苯又鸵宦放芑刈约旱呐P室拆禮物去了。我把老靳帶進了樓下的客房,他把行李箱推進去說要簡單洗把臉。他洗完臉,我們已經把飯菜端到了桌子上。這時玥玥拿了一個方形的盒子出來,她問老靳:“這個是什么,怎么上面還有數字?”老靳笑盈盈地一邊演示操作一邊說:“這是電子保險柜,專門給小朋友訂做的,你呀,以后就可以把零花錢放進這里面自己保管了?!鲍h玥高興地跳起來問:“是不是爸爸媽媽都不能打開?” 老靳說:“當然啊,外公希望你學會管好自己的錢?!鲍h玥說:“沒問題?!?/p>
這時靳燕給我打來電話,問我們到家沒有。我說:“正在吃飯?!彼f:“我爸的毛巾和牙刷我都給他準備好了,放在他臥室的床頭柜上,對了,你叫靳旺吃完飯后帶他到超市來逛逛?!?/p>
吃完飯,靳旺就帶著老靳去了超市。因為耽擱了一些時間,我則馬不停蹄地輔導玥玥做作業(yè)。我不知道他們三人見面的時候是什么場景,但可以猜測得出,可能有尷尬,有冷漠,有碰撞,但一定也有認同、理解和感動,最終血緣會融化所有的矛盾,親情會開出溫馨的花。
當天晚上老靳和靳燕一起回屋,老靳提著保鮮盒跟在她身后,一進門就沖著我微笑。靳旺沒和他們在一起,看來已經回了自己的住處。此時玥玥已經睡下,我坐在客廳一直在等他們回來,在我看來,今天晚上老靳應該有很多話需要和我們交流。但是進門之后,靳燕說:“爸你洗澡睡吧,我們一會兒也休息了,明天各自都起得早?!崩辖f:“好的?!比缓蠡厮呐P室去了。
臨睡之際,我問靳燕:“你和爸聊得如何?”靳燕說:“就那樣?!蔽艺f:“你們見面就不激動?你就沒什么要問他?”靳燕說:“我也想激動,但我還是覺得他很陌生,估計是我在超市見了太多顧客的緣故,我把他當顧客一樣,有些麻木了。再說了,反正他以后天天和我們住在一起,有的是時間。”
第二天老靳就在家里待著,哪里也沒去。他不看電視也不玩手機。本來他提出跟靳燕一起去超市,但靳燕果斷拒絕了。老靳似乎有些疲憊,他坐在客廳的沙發(fā)抽煙發(fā)呆,發(fā)完呆就昏昏欲睡。我下班后接了玥玥一起回家,匆忙吃完飯就要輔導她做作業(yè),這時老靳打起精神看了看我說:“要不,我來輔導玥玥,你去超市幫靳燕?”
沒想到,老靳不但沒幫我的忙,反倒讓我破天荒地打了玥玥一頓。他把玥玥抱進臥室哄她睡下之后,就坐在客廳抽煙。我以為他會批評我,結果他竟然問我會不會唱歌!
我起身走進臥室,我沒有開燈,任黑暗把自己淹沒。此時我心痛無比,我本打算去看看玥玥的狀況,她嬌嫩的皮膚怎么能受得住那樣的摧殘??墒俏也桓?,我告訴自己這是在逃避,可我卻不得不逃避,我害怕直面錯誤本身。我坐在床前,靜靜等待著,我知道還有一場暴風雨就要來臨,這是我無法逃避的事情,這也是錯誤之后必須承擔的后果。
果然,很快我就聽到靳燕開門的聲音。她看見了老靳,問他怎么還不睡。老靳表示馬上就去睡了。接著靳燕就上了樓,她有一個習慣,每天回來都要去玥玥的臥室檢查一下玥玥是否蓋好被子。她推開了玥玥的房門,約莫一分鐘后,我剛回到臥室就毫無意外地聽到了靳燕歇斯底里的尖叫:“茍仁輝,我要殺了你!”
靳燕沖了過來,她打開燈,順手把她的包砸到我的身上。我感到了背部尖銳的疼痛,但疼痛帶給我的不是難受反而是釋然。靳燕上前,用拳頭猛烈地砸,用腳胡亂地踢,用手狠狠地抓,用嘴用力地咬,她能用的招數全部用上,我紋絲不動任由她發(fā)泄。直到筋疲力盡之后,她才倒在床上失聲大哭。她說:“你好狠心,那是你女兒啊,你自己去看看她的腿被你打成什么樣子了?她犯了什么錯誤你下手這么狠,她明天怎么去上學?”
我無言以對,我身上有許多地方被抓破了皮,血珠成串往上冒,但我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了。我告訴自己,這都是應該的,是我必須承擔的后果,她甚至應該對我更狠一些。我很想跪到女兒面前向她說對不起,可是這已經無法改變她受到的傷害,何況作為父親,我也難以給女兒下跪。
靳燕找了一瓶云南白藥噴劑,然后“咚”的一聲關了房門,徑直去到了玥玥的房間。我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看著滿地狼藉,我感到無所適從。這時候我突然想起了唱歌,要是有一首歌能表達我的所思所想,我又能用自己的嗓子把它唱出來該有多好,只是我不能,我張開嘴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這一刻我開始覺得,老靳說的話并非沒有道理。
這一夜格外漫長,我一宿沒有合眼。
天亮的時候,鬧鐘照常響起,換以往該去叫玥玥起床了。我聽見玥玥的房間有了動靜,她們母女倆小聲地在對話。一會兒玥玥瘸著腳到了主臥的洗手間去洗漱。我的心瞬間又被針扎般的疼痛包圍了。靳燕也去了洗手間給玥玥梳頭。我起身下了樓,發(fā)現老靳依然和衣坐在沙發(fā)上,他雙眼通紅,面前碼著一大堆煙頭,客廳里彌漫著一股濃稠的煙味兒。見我下來,他趕緊起身解釋道:“不知道怎么就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彼杆偃砝皩燁^通通倒進去,然后打開了窗戶。
靳燕也下樓來,她到廚房煎了幾個雞蛋,再端了三杯牛奶放在桌子上,什么也沒說就出了門。這時玥玥下樓吃早飯,她低著頭怯怯地不敢看我,我也迅速將目光投向窗外。老靳把一只雞蛋搛到玥玥碗里,玥玥卻低聲說:“我吃飽了?!蔽覀兺瑫r起身出門,我像往常一樣去拿玥玥的拉桿箱書包,但我發(fā)現玥玥已經自己拉著書包走了。到了車上玥玥也一言不發(fā),以前她總在車上和我有說有笑,給我講學校里的新鮮事,但今天車里卻只能聽到煩人的胎噪。直到到了校門口,在下車的那一瞬,玥玥才對我說:“爸,我會告訴老師我是自己不小心摔傷的。”
我頓時心如刀絞。
我在辦公室里一整天都心神不寧。除了自責和疼痛,我也努力在找問題的根源。我無不痛苦地發(fā)現,我這類火暴的個性和望女成鳳的迫切心情實在是不適合輔導她。老靳顯然也擔當不了這個責任。我必須找到一個合理的途徑來解決這個問題。
下午放學的時候玥玥的情緒似乎好了許多,走路時也幾乎看不出問題來。她在車上告訴我,她今天因為腿疼沒去上體育課,其他課程都沒受到影響。我扭頭對她說:“玥玥,昨天是爸爸錯了,我不該打你,我向你道歉,對不起?!蔽疫煅柿?,雙眼也模糊起來。玥玥卻從衣袋里掏了一張紙給我,她說:“我媽放的,怕我流鼻涕?!?/p>
回到家老靳卻不在。他給我們留了一張紙條說他到超市幫燕子搬貨去了。他把飯菜給我們放在了桌子上。玥玥簡單地吃了點飯,就自己去了書房做作業(yè)。她突然之間變得如此自覺乖巧,反倒讓我難受,我明顯感覺到,昨晚她受到的傷害已經刻到她心里去了。
晚上靳燕照例看了看玥玥才回到我們的臥室。一進門她就撲倒在我的懷里,我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不知所措,只能張著手任由她擁抱著。片刻之后她才抬起一雙眼淚汪汪的眼睛對我說:“對不起?!蔽毅读?,忙說:“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她繼續(xù)說:“打孩子是你的錯,可我也不該把你抓傷。我這一整天都特別難受,為了玥玥,也為你。”我趕緊摸了一下自己的臉,又到鏡子前照了照才發(fā)現臉上有幾道抓痕,難怪今天同事們都怪怪地看著我。我如釋重負:“這是罪有應得?!?/p>
靳燕放下包,坐到了窗前的沙發(fā)上。她說:“我覺得你的個性很像我媽。我媽打我們就是這樣,芝麻大小的事情她會無限放大,然后往死里打。有一次我們姐弟三人爭廁所,我妹妹等不及了,提著褲子去了鄰居的廁所,回來時正好被我媽撞上。我媽一把將妹妹推倒在地上,然后從廚房拿了一只碗猛然摔碎,提著妹妹就往碎碗碴上面放。我妹妹尖叫掙扎著,一個勁兒求饒都無濟于事,后來妹妹的那條褲子全部被鮮血染紅了。于是事后我媽又特別自責,好幾天都不吃飯?!?/p>
我聽得不寒而栗。真如靳燕所描述,岳母的脾氣就太可怕了,但她的行為與我印象里的岳母完全不一樣。讓我害怕的是,就打玥玥這件事而言,我的表現也與平日里的自己截然不同。從心理學角度看,我們都是一種典型的分裂型人格,當現實狀況低于希望值的時候,就會分裂出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性格來。
靳燕繼續(xù)說:“這還不算什么,我媽有時候還特別容易情緒轉移,比如她和鄰居吵了架,或者遇到了什么不高興的事情,她就把脾氣發(fā)到我們身上?!苯嗤炱鹦渥勇冻鍪直凵系囊粔K疤說:“看看,這就是證據?!蹦菈K疤我很早就注意到了,之前靳燕說是做良性腫瘤手術留下的,沒想到真相是這樣。我忽然想起了樓下的老靳,我說:“你爸呢,他什么態(tài)度?”靳燕說:“一般我媽打我們的時候,我爸都不在,他經常在外面買豬。如果他在,他就用自己的身體替我們擋,或者抱著我們跑。實在拉不住了,他就和我媽翻臉。他們倆經常為這種事幾天不說話?!?/p>
“你爸打過你們沒有?”我好奇地問。
“沒打過我和妹妹,打過靳旺,但那怎么能算打呢?”靳燕說,“其實他一直都舍不得打我們任何一個孩子,這點我記憶猶新。那次打靳旺是因為靳旺偷了街上商店里的糖。我從來沒見過爸那么生氣,他找了根繩子,然后把一只籮筐吊在空中,他將靳旺扔進籮筐。靳旺嚇住了,連連告饒并哭著保證堅決不做類似的事情了,不料爸爸還是舉起了藤條。他用力地將藤條抽到籮筐上,每抽一次靳旺就哆嗦一次,多抽幾次之后,靳旺就笑了,他說爸我改我真的改。爸爸就把他從籮筐里抱了出來?!?/p>
我不由得感嘆:“其實你爸對你們挺好的。”靳燕笑了笑,未置可否。
我后來和靳燕商量,我決定給玥玥報一個托管班,在玥玥放學到我下班的這段時間里,由托管老師將她接過去輔導完成家庭作業(yè),我下班再去接她回家。靳燕非常贊同:“怎么早先沒想到這個辦法呢,趕緊報?!?/p>
第二天,我就帶著玥玥去報了名。從此輔導玥玥做作業(yè)的事情我再也沒操過心。
老靳去了我們家的超市上班。其實他回來的第二天就提出去超市幫我們打理,但靳燕拒絕了,我的想法和靳燕一樣。一方面是考慮讓他幫忙輔導孩子,另一方面也考慮到超市的許多事情他未必能勝任,他已經五十多歲了,兩鬢依稀有了些白發(fā),身體又顯得單薄,從體力上講他不一定能勝任,從知識結構上講超市的收銀建檔都要求熟練使用電腦,他也未必能夠操作。后來他無法輔導玥玥,也沒其他事情可以做,就只能在家看電視打瞌睡,一日三餐靳燕都提前做好放在冰箱里,他只管加熱就可以吃。有一天老靳告訴靳燕,飯他可以自己做,為此他自行買了菜,做了一頓晚飯給我們吃。至此我們才發(fā)現他原來有著一手好廚藝,于是做飯這件事情他順利接手。老靳在家負責做飯以后,菜就是由他自己買,每個星期我們都會給他幾百元菜錢。老靳不光把家里的餐桌上弄得豐盛,還會用結余的錢買些水果。老靳提出給靳燕送飯,這樣她就不用每頓飯回來吃。但靳燕沒答應,她說老靳這是折煞她??傻诙炖辖€是忍不住早早地提著保溫盒去了超市,靳燕也不好拒絕。老靳就堅持頓頓送,漸漸地也成了一種常態(tài)。
再后來每次去了超市之后,老靳就停不下來。地板上有了垃圾,他就提著掃帚馬上打掃干凈。角落里有了蜘蛛網,抽屜的鎖打不開了,某張廣告貼掉下來了,這些事情老靳通通看在了眼里并逐一解決掉。漸漸地超市里就有些離不開老靳了?,F在老靳在超市里可以做的事情越來越多,不光要打掃清潔,還要負責卸貨上貨,查看所有貨物的保質期,以及給附近的鄰居送貨上門。做飯這件事已經縮減成他生活里很小的一部分了,有時候忙起來了他和靳燕干脆不做飯,就在超市里各吃一碗泡面了事。
老靳的精神狀態(tài)漸漸好了許多,他的眼睛更加亮了,臉色也逐漸紅潤起來。靳燕對他有了較大的依賴,我經常聽到靳燕喊:“爸,遞一箱方便面過來;爸,給21棟送箱酒去;爸,牛奶是不是沒有了?”每次老靳都高興地應著,迅速去落實,好像靳燕不是他女兒而是他的老板。
因為不再花時間輔導玥玥做作業(yè),所以下班后我的時間也相對充裕了一些。有時候我也會主動去超市幫忙,但我很快發(fā)現有老靳在,我去完全是多余的,超市早就華麗轉身了。商品的陳列變得井井有條,地板變得清清爽爽,每一排貨架每一個角落都看起來爽心悅目。老靳還自己買了些工具,做了幾個展示架,然后照著靳燕從網上下載的圖片擺出了幾個極其復雜的促銷堆頭??磥砝辖且婚T心思扎進去了。
靳燕有天告訴我,她發(fā)現她爸特別愛學習,到超市這段日子,他努力學習這里的人說話,現在與顧客交流基本沒問題了,除此之外他早就會熟練使用電腦,操作收銀機和商品入庫簡直就是小兒科。這讓我迅速聯想起三舅的話,他說過老靳是個人才,他服老靳,現在看來三舅絕不是盲目崇拜。但越是這樣,我越有些疑惑,按照老靳的性格和能力,應該做什么能成什么,他在山東那么多年到底做了些什么,為什么現在又突然只身回來呢?我問靳燕:“你現在怎么看你爸?”她說:“還好,我爸本來就不錯。”我打趣道:“你就嘚瑟吧,有多少人能像你一樣,上下班都和自己的父親在一起?”她嗔怒道:“你滾?!?/p>
我又問靳燕:“你爸告訴你一些他的事情沒有?”靳燕搖了搖頭說:“爸很少和我說話。我覺得他太客氣,我說什么他都聽,他對我畢恭畢敬,讓我很不自然?!?/p>
這一點我也明顯感覺到了。我加了老靳的微信,他的朋友圈里什么都沒有,超市里的一些事情他會找我商量,他卻從不當面對我說,一律選擇發(fā)微信,而且說的事情條理清楚,思路明晰。但和老靳面對面的時候,他從不提微信上說的事情,而是遠遠地就會沖我微笑,他會說:“你回來了?你出去?。磕愠燥垱]有?你周末不出去轉轉?”老靳從不直呼我的名字,他一直客氣地叫我小輝。想想,當自己的岳父老遠看到你就像下屬見到領導一樣堆滿笑容客套地和你打招呼,你會是一種什么感受?我有種錯覺,微信上和我說事的人與現實中的老靳并非同一個人。
我們家里人當中,老靳唯一愿意交流的人,應該就只剩下玥玥了。玥玥放學回來都要在我們家的超市短暫停留,目的除了找媽媽要零食外還要在外公身上撒一會兒嬌。老靳不管多忙,都會放下手中的事情任她擺弄一陣,然后樂呵呵地告訴她該回去了。在玥玥面前,他才是最自然最輕松最真實的,連笑容都與平時截然不同。
自從上次我打了玥玥一頓之后,我一直努力修復對玥玥的傷害,除了平時作業(yè)托管外,她周末要上的兩個興趣班均改為老靳陪同,我則留在超市代替老靳。以前玥玥最不愿意去周末的興趣班,雖然是她自己選報的音樂和舞蹈,但后來她越來越覺得興趣班占用了她美好的周末時光。老靳陪了她幾個周末以后,玥玥的狀態(tài)迅速改變。有一天玥玥一邊把自己的零花錢裝進老靳送給她的電子保險柜里,一邊告訴我,她發(fā)現外公好厲害,她佩服得不行。我問:“怎么個厲害法?”玥玥想了想卻把手指放在嘴上做了個噓的動作,她說:“我答應過外公要保守秘密,你不想讓我做個不守信用的孩子吧?”我竟然無言以對了。
期末的時候,學校搞了一次校園歌手大賽。玥玥自告奮勇地報了名。我很驚異于她的變化,以前別說報名參賽,叫她在家里把興趣班學的歌唱一遍她都沒同意過。更讓我沒想到的是,玥玥竟然拿了一等獎。玥玥參賽的那天我沒去現場,靳燕陪著她,老靳則留在超市里。靳燕給我發(fā)消息說玥玥得了一等獎的時候,我第一反應是她在忽悠我。我自認為很清楚自家孩子的水平,何況參賽的其他同學都是身經百戰(zhàn)的種子選手,玥玥幾乎沒有優(yōu)勢可言。靳燕很激動,當即發(fā)過來一段玥玥表演的視頻。我看到,玥玥落落大方地走上舞臺,她一開口,我立即愣住了,我完全不敢相信視頻里被天使吻過般的童音是玥玥的??伤褪谦h玥啊,就是我的女兒啊,她的音色她的技巧以及臺風,渾然天成,以我的水平挑不出毛病。我打開視頻的時候,同事們也聽到了歌聲,他們立即圍了上來,在他們專注地盯著視頻的同時,我的眼睛模糊了。
當天下班回家后,我看到玥玥有些沾沾自喜。我表揚了她幾句,她就更加高興了。她突然把話鋒一轉對我說:“別總表揚你女兒,你得謝謝外公?!蔽乙汇叮骸盀槭裁矗俊鲍h玥說:“其實我唱的歌根本不是興趣班學的,是外公教的?!蔽艺f:“你撒謊,外公懂音樂嗎,他怎么教你?”玥玥說:“外公可厲害了,按照他教的方法,一學就會!”我差點兒笑岔過去,我說:“好吧,外公厲害,可是外公哪有時間教你呢?”玥玥看著我突然又低下了頭。我忙問:“怎么了?”她咬了咬嘴唇竟然流淚了,她囁嚅道:“我說了你可別打我?!蔽业哪樠杆侔l(fā)熱,我說:“爸爸答應過你,以后不打你,你可以大膽地告訴爸爸。”玥玥就說:“其實每個周末我們都沒去興趣班,外公在公園里單獨給我上課。他幫我退了學費,不過我可一分也沒亂花,全都放進了存錢柜里?!?/p>
玥玥的話信息量很大,我足足愣了幾秒鐘。待我緩過神來時,卻忽然覺得未嘗不是件好事。我摸了摸玥玥的頭說:“你不要告訴外公爸爸知道這個事情。你們還是像以前一樣去公園上課好不好?這是我們倆的秘密?!鲍h玥睜大眼睛,用力地點了點頭。
我破天荒地接到了靳秋打來的電話。當電話里那個帶著磁性的女聲告訴我她是靳秋的時候,我竟然有些小激動。我不知道靳秋當初為什么出走,這些年又經歷了些什么。她像個謎一樣,與家里的每個人都沒有聯系,隨著時間的流逝,她的形象已經有些模糊了,模糊得只剩下一個名字。可這個名字是靳燕的親妹妹的,當這個名字變成聲音的時候,我依舊按捺不住高興。我忙問她在哪里,是不是回來了,這幾年去了哪里。這一連串問題靳秋都沒有回答我。她沉默了,我在電話里聽到了呼呼的風聲,她似乎站在海邊。片刻之后她才問我:“爸在你們那里還好嗎?”
我回答說:“還好?!迸c此同時,我也意識到靳秋可能早就在背后關注著我們。靳秋說:“你們要注意他的身體,他有兩個毛病,一是血壓高,還有就是嗓子有問題?!蔽艺f:“好,我一定注意。”靳秋繼續(xù)說:“我打電話給你,是想請你幫個忙,幫我向他說聲對不起?!?/p>
她的這句話讓我迅速回憶起靳秋那種冷冰冰的眼神,在我的印象里,她似乎一直和周邊的人格格不入,言行舉止里始終帶著一種情緒。現在她冒出來打個電話給我,我的熱情反倒碰了一鼻子灰。她的語氣里絲毫沒有親切,依舊是一貫的冷冰冰,她的口吻,哪里是請人幫忙,簡直就是要求,是命令。況且,通過帶口信說“對不起”,又有何誠意可言?于是我換了個語氣說:“你直接打個電話說不就行了?”她說:“我怕他不給我機會。”
我忽然就不想再和她說下去了,我說:“靳秋,‘對不起’ 三個字太沉重,不適合轉述,尤其是女兒對父親說。你在外面多保重,我先掛了。”
靳秋趕緊說:“姐夫,先別掛,我還有幾句話要說。我知道你們都關心著我。你們想了解的事情太多了,我也無法三言兩語說清楚,這樣吧,我換個方式親自給爸說對不起,也讓你們都知道我這些年經歷了什么,如何?”
我問:“什么方式?”靳秋說:“我給你打電話的事,先不要告訴別人,我再找個時間聯系你?!闭f完她就掛斷了電話。
我拿著電話,有點蒙。片刻之后,我將她的號碼存了下來。
當天下班后,我到藥店買了一個電子血壓計,晚上回家宣稱公司發(fā)的福利,我給自己測了測,又給靳燕測了測,甚至給玥玥也測了一下,最后總算測到了老靳身上。盡管他一再說沒事,但他的血壓實在是很高。我極力要求他去醫(yī)院檢查,他說去了醫(yī)院結果依舊一樣。我拗不過他,就按照他的情況找醫(yī)生開了降壓藥,我把藥交給靳燕,她信心十足地說:“我讓他喝,他肯定不會拒絕?!?/p>
至于他嗓子的毛病,目前倒沒看出來。不過仔細想想,老靳不愛說話,會不會與嗓子有關系?
老靳依舊在超市里忙碌著,現在超市的情況已經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靳燕又懷孕了,終于懷上了我們倆期盼已久的二胎。由于年齡和身體的原因,為避免出現意外情況,醫(yī)生建議她盡量少走動。于是老靳和靳燕進行了角色互換,現在靳燕在家里看電視睡覺和做些簡單的家務,超市的事情周一到周五就全權交給了老靳。周末兩天我去接替,他則一如既往地陪同玥玥。
老靳對超市的事務越來越精細化,超市的生意也越來越好,營業(yè)額甚至翻了一番。老靳建立了一個超市VIP顧客微信群,凡是經常到超市買東西的顧客,老靳都盡可能添加對方的微信,征得同意后,就將他們拉進群。顧客們有什么需要,隨時可以在群里告知他。他也定期發(fā)布一些優(yōu)質貨品的推薦,組織顧客們在群里接龍,凡是接龍訂購的貨品他一律免費送貨上門,且通通八折。此外每周的一、三、五他都會開展促銷活動,消費到一定額度的顧客,除八折外他還會贈送一些禮品。
老靳成功對接了美團外賣、京東到家、餓了么等外賣平臺,將超市里的幾千種貨品全部放到互聯網平臺上去,超市的銷售對象迅速擴大到周邊五公里范圍內,另外老靳還鼓動我們申請了一個福彩銷售站。這還不夠,老靳把貨架反復整理之后,又騰出兩欄貨架,申請了一個菜鳥驛站,免費代收周邊小區(qū)的快遞。老靳還讓我去買了幾排座椅和一臺咖啡機放在超市門口。這樣一來,超市里人氣倍增,除了買商品的顧客外,還有拿快遞的、買彩票的、喝咖啡的、取外賣的和干脆找老靳吹牛的。老靳也像彈鋼琴一樣在超市里跑過來跑過去,但他的臉上卻始終保持著充實的微笑。
看到老靳這么辛苦,我和靳燕商量之后,決定給老靳開一份工資。我的意見,就算老靳不來,我們也得花錢請人經營超市,但無論請誰,都不會做到老靳這樣用心和放心。當我們把這個想法告訴老靳的時候,遭到了他的斷然拒絕。他甚至有些失落,他說:“你們這是拿我當外人了。”我趕緊解釋:“我們是心里過意不去,您一個人干著幾個人的活兒,太辛苦了?!崩辖c了支煙,深吸了一口說:“與這么多年我虧欠你們的相比,我辛苦一點兒又算什么?”
有一天老靳突然在微信上對我說:“仁輝,你三舅想過來一趟,我讓他和我睡一張床,只需要住一個晚上就可以了,第二天他就回去?!蔽伊⒓椿貜退f:“太好了,非常歡迎三舅的到來,您放心,我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崩辖f:“給你添麻煩了?!?/p>
老靳依舊客氣得讓我不適應。且不說三舅與我有多次難以忘記的交往,就算是陌生的人,只要是老靳的朋友來了我都應該認真接待。何況我和靳燕一直期盼三舅來做客,之前他和靳秋來過一次我家,岳母去世后,我們多次邀請他,他都找理由搪塞,這次能主動來我當然打心底里歡迎。
三舅第二天就來了。他坐了八個小時大巴,我到車站接到他的時候,他正蹲在垃圾桶旁邊吐得翻江倒海。我遞給他一瓶礦泉水,他漱口之后一邊抹眼睛一邊對我說:“我不愿出門,就是坐不得車,一上車就感覺自己在轉圈圈?!蔽艺f:“難為您了,您先緩緩,等會兒我們再走。”他扶著墻站起來說:“沒事,別耽擱時間了。”接著就歪歪倒倒地要去搬他帶來的一大堆土特產,我趕緊攔住他并扶他到車上坐好。搬完他帶的東西,我將車窗全部打開,保持低速平穩(wěn)行駛,他仰在后座上撓了撓腦袋說:“日怪得很,坐你的車怎么又不暈了呢?”
我們直接去了超市。一下車,三舅就看見了站在收銀臺的老靳,他忙打趣道:“老板,買點兒東西?!蹦菚r候剛好沒有顧客,老靳正盯著收銀電腦發(fā)呆,他聞聲抬起頭,看見是三舅便愣住了。他盯著三舅,臉上的肌肉毫無征兆地跳了幾下,他將手舉起然后又顫巍巍地放下,喉結也跟著滾動了好幾次,可是他一個音都沒發(fā)出來。三舅這時嘿嘿地笑了一下說:“姐夫啊……”沒說完,三舅就將頭扭向了一旁。我趕緊圓場道:“爸,下午我請了半天假,超市交給我,您和三舅去家里好好聊聊天。”老靳這才緩過神說:“要得,要得?!彼昧ε牧巳艘幌抡f:“老三,去屋里坐。”三舅應了一聲,就挽住老靳的肩膀一起往小區(qū)走。與三舅強壯的體格相比,瘦弱的老靳似乎只有他身體的一半寬度。這一胖一瘦的兩個人此刻腳步都有些蹣跚,像兩張飄搖的船帆。
快到飯點的時候,靳旺用保溫盒給我送來了晚飯。老靳回來的這些日子里,靳旺只要有空閑都會過來陪老靳,說說他在理發(fā)店里的事情,或者幫老靳搬東西,發(fā)了工資以后也會給老靳買條煙或者買把剃須刀。相對于靳旺的滔滔不絕,老靳卻沉默以對,他從不輕易發(fā)表意見,他更愿意做一個安靜的聽眾,或者嘿嘿地笑幾聲。至于靳旺送他的東西,他都一一笑納,偶爾也會埋怨靳旺破費,不懂得存錢。即便如此,依舊可以看得出靳旺很享受和老靳的相處時光。三舅到我家后靳旺也專程請了假過來。這是岳母去世后,他第一次見到三舅。
靳旺告訴我,今晚的飯出自三舅之手。我說:“怎么能讓他做飯呢,他畢竟是客人?!苯f:“這就是你不知道了,我爸特別想吃三舅做的飯,做飯是三舅的強項?!蔽艺f:“三舅的手藝我清楚,我還吃過他炸的螃蟹呢。”靳旺說:“他們倆一下午都在說話,我根本插不上嘴,這會兒正在喝酒,你放在家里的兩瓶酒都喝得差不多了。”我讓靳旺從超市帶了兩瓶白酒回去,我說:“讓他們慢點喝,我關了門就回去陪他們?!?/p>
我關上超市門回到家里時,三舅他們果然還在喝酒。靳燕已經睡下了,最近她早孕反應很強烈,特別愛打瞌睡。除了老靳和三舅外,靳旺也喝上了。三舅喝得臉上一片緋紅,連脖子也紅了。與他相反,靳旺和老靳倒看不出什么問題。見我進門,三舅站起來說:“我們就等你呢,來來來,坐過來?!蔽疫B忙坐定,三舅就給我倒了杯白酒,一仰脖子和我干了。這杯酒下肚,三舅的話就多了起來,他重重地拍打著我的肩膀說:“仁輝啊,我今天高興啊,我好久沒有這么高興了?!?/p>
三舅告訴我,他這次過來其實沒什么事,他知道老靳回我這里來了,就一直想過來見見。他挺想老靳的,他們倆從小一起長大,長大后成了親戚還一起買豬做生意,經歷了那么多事怎么會不想呢。這次他終于找到了一個出門的理由,老靳家的房子一直鎖著,現在村里搞土地復墾,凡是無人居住的房子都納入范圍,復墾以后有補助。村里的干部托他問問老靳同不同意拆。結果老靳堅決不同意。村干部就讓三舅轉交一份制式化的承諾書給老靳,說老靳不同意拆就在承諾書上簽個字,以免將來后悔了責怪村里沒給機會。三舅哈哈大笑說:“其實這么小個鳥事,寄個快遞就可以了,我還是決定親自給我姐夫送過來,因為我想見姐夫啊!”
老靳端起杯子兀自喝了一口說:“房子當然不能拆,就算垮掉了也不能拆?!?/p>
三舅把老靳的酒攔了下來,他說:“房子堅決不拆,不過姐夫你還是少喝點,你的嗓子得保護?!比俗屛遗c靳旺一起和他碰了個杯,他又拍拍我的肩膀說:“你不知道吧,你岳父厲害著呢。”
我搖搖頭說:“不,我早就知道?!?/p>
老靳插話說:“別聽你三舅瞎吹?!?/p>
三舅問靳旺:“你說說,你爸厲害不厲害?”靳旺笑了笑說:“在我心中我爸是最厲害的?!比苏f:“那就對了,你們這些娃兒,沒幾個能真正了解你們的爸。還記不記得我給你們講的那個故事,就是你爸離開家之前,我們看樂隊演出的時候,突然停電時的故事?”
我說:“記得記得,最后電路是爸修好的對不?爸厲害著呢,我們超市的許多東西他都能修?!?/p>
三舅用筷子用力敲了一下碗說:“屁,我指的不是這個,我是說停電的時候播放的那首歌,那首唱了十分鐘震驚了全場的歌。我之前沒告訴你們,那可不是機器播放出來的,而是你爸在舞臺上唱出來的,并且那首歌還是他自己寫的?!?/p>
我頓時張大了嘴巴。原來老靳真的會唱歌,而且還能自己寫歌,難怪玥玥在他的輔導下會拿獎。三舅一直說老靳多才多藝,果真不是亂說的。
老靳這時嘆了口氣:“也就是那首歌惹了麻煩。也許那天晚上我不去添亂,就沒有后面這么多麻煩事?!闭f著,他又獨自喝了一口酒。
我還沉浸在對老靳的驚嘆之中。從他回來到現在,老靳不斷給我意外和驚喜。他像一座寶礦,身上到底有多少我們不曾知道的東西呢?
靳旺也端起杯子,兀自喝了一口。桌上出現了短暫的沉默。這時三舅打了一個哈欠說:“你們別自顧自地喝,我們一起干一杯。”于是大家又喝了滿滿的一杯白酒。
這杯酒下肚,靳旺立刻擺擺手說:“我得躺一會兒,不然待會兒我回不去宿舍了。”說完他就搖搖晃晃地走到客廳的沙發(fā)上躺下來。三舅哈哈笑道:“這孩子酒量還要鍛煉呀,我們繼續(xù),哎呀,和你們喝酒太難得了,我高興,特別高興?!蔽覀內嗽俅伟丫茲M上了。我借著酒勁問老靳:“平日里怎么不見您唱歌???我很想聽聽您唱的歌。”
老靳說:“我是有這么個愛好,唱一唱覺得心里舒坦。但是登不上大場面。”
三舅挽了挽袖子站起身說:“不要謙虛了好不好?你不是在山東還搞過樂隊嗎?唱得不好還敢成立樂隊?”
老靳拉三舅坐下,說:“喝酒,喝酒?!?/p>
我們三人就把杯中的酒又干了。這時靳旺已經打起了呼嚕。我也覺得酒勁上來了,胃里火辣辣的,我趕緊起身去衛(wèi)生間,蹲在馬桶旁邊就翻江倒海地吐起來,吐得眼淚和鼻涕一起流。酒就是這樣一種奇怪的東西,一喝下去就能直搗你的神經,高興的不高興的事情全都會一股腦兒涌上來。肚子里的這些東西,不吐出來就憋得難受,吐了就舒服了,一吐為快。
也不知道吐了多久,我才搖搖晃晃地往餐廳走。在衛(wèi)生間的轉角處,我發(fā)現桌子上的那瓶白酒已經徹底見底了,三舅正和老靳小聲地說著話,盡管他們聲音不大,但我卻能清楚地聽到。
三舅的眼皮有些重了,他努力睜大眼睛說:“我知道,我都知道。”
老靳舉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搖搖頭說:“你不知道,你只知道我回去過,其他的都不知道。新房子修好以后我回去過一次,那天晚上我租了輛摩托車回到了村里,悄悄地躲進了家對面的樹林里。我看見了你幫我修的房子,白颯颯的,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樣。我看見每個房間里的燈都亮著,可我猜不出哪間是靳旺的哪間是靳秋的。我還看見你姐轉動著輪椅出來打水,她勾下身子去端水盆的時候,差點兒掉了下去,好在她用一只手穩(wěn)住了身體,但盆子卻滾落到了一邊。你不知道當時我好想沖出去幫幫她,可是我卻不能啊,不能啊……”老靳哭了。
三舅把雙手搭在老靳的肩膀上,搖了搖老靳說:“姐夫,我理解你,所有人不理解,我也理解你。你說說,我斷定我姐辦喪事那幾天你回來過,對不對?”
老靳的身子劇烈地抽動起來,三舅的身體也跟著他抽動。老靳咽了口口水沉沉地點了一下頭,接著伸出三個指頭說:“三天,我在對面的樹林里躺了整整三天。我接到電話當天夜里就坐飛機回來了,可我只能躲在樹林里,遠遠地看著?!?/p>
三舅跺腳道:“你傻啊,那時候你大大方方回來也沒問題啊,你怕什么?就怕村里的人說你?你沒回來他們才說你呢,都說你狠心,人死了都不回來看一眼!”
老靳說:“我誰也不怕,但她不在了,我只怕我自己,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p>
三舅搖了搖頭說:“你錯了。我姐走的那天,她知道自己不行了,專門把我叫了過去。你知道她對我說什么嗎?我姐讓我告訴你,她不怨你,她是遭到了報應,認命?!比肆鳒I了,他又用力連續(xù)拍打著老靳的肩膀,老靳一動不動任他拍打。過了一會兒,三舅忽然揚起頭說:“姐夫啊,要是當年你真的跟那個樂隊走了也許什么事情都沒有,我這大半輩子都在為你們守秘密,守得太累了。”
老靳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他把身子趴在了餐桌上,一只胳膊從桌子邊垂下,他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頭卻搖得像撥浪鼓一樣。
三舅這時看到了我,他趕緊挽住老靳垂落的那只胳膊扶住老靳。他用另一只手胡亂地抹了一把臉說:“喝起,繼續(xù)?!蔽夜室獯蛄藗€酒嗝兒說:“喝不了了,苦膽都吐出來了,三舅,酒不喝了,我們吃點水果吧?!崩辖鶖[了擺手說:“水果也不吃了,老三去洗澡,早點睡吧?!比苏f:“好,今天我也累了?!?/p>
我到客廳搖醒了正在打呼嚕的靳旺。他睡眼惺忪地看了看周圍問:“喝完了?那我回去了?!蔽彝炝羲驮诩依镒∠?,他卻堅持要回宿舍,結果他一起身就是一個踉蹌,險些摔倒。我上前扶住他,他卻擺擺手,搖晃著身體去穿鞋。臨出門的時候,他突然回過頭來對我說:“姐夫,你送送我吧。”
時值初冬,凌晨的戶外已經起了一層薄霧,一陣風吹過來,寒意頓時流遍全身。街面上看不到行人,只有昏暗的路燈和光禿禿的行道樹。
靳旺比我高出一個頭來,扶著他很吃力,加上我自己也有些搖晃,我們像兩個不倒翁一樣一路搖搖晃晃。
靳旺一直不說話。我雖然扶著他,但腦子里卻在回憶三舅和老靳之間的對話,禁不住冒出三個疑問:第一,老靳當年并沒有跟那個樂隊走,既然如此,岳母為什么要跳崖?第二,老靳并不想離開家,但他似乎又不得不離開,且不敢面對岳母,這里邊有什么緣故?第三,三舅一直為老靳保守著一個秘密,到底是個什么秘密?
走了一段之后,靳旺突然拿開了我的手。他說:“姐夫,我唱個歌給你聽好不好?”我說:“好啊,我還沒聽過你唱歌呢,會不會把你爸的水平展示給我?”靳旺就兀自唱了起來,唱的竟然是《大中國》,“我們都有一個家,名字叫中國,兄弟姐妹都很多,景色也不錯……”他的音色很好,不過嚴重走調,聽起來比較別扭。我趕緊制止他說:“算了,這么晚了會吵到別人的。”他就不唱了,但是他卻突然蹲下身子抽噎起來。我上前去扶他,他卻用力甩開我的手說:“我爸說過,人之所以難受,是因為心里都積著一股氣。只有唱歌才能把氣放出去,放了心情就會好起來。我現在就特別難受,我想唱歌你又不讓,你讓我哭會兒好嗎?”我忍不住想笑,我說:“那你哭吧,哭完了我們再走?!?/p>
靳旺就帶著哭腔說:“我就是想哭,好想大聲哭一場。剛才你們以為我睡著了?沒有,我清醒著呢,他們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聽得清清楚楚。他們說的事情,我也知道得清清楚楚。”
我愕然:“他們說的事你都知道?”
“知道,正是因為知道我才難受?!苯f:“不光是我,二姐也知道?!?/p>
我追問:“你爸身上到底發(fā)生過什么?”
靳旺扭頭看了看我,又抽噎起來。我說:“你別哭啊?!彼f:“你不是讓我哭嗎?”我說:“你繼續(xù)哭,哭完再說。”靳旺卻邊哭邊說:“我今年二十歲了,可我覺得我好孤單。以前媽在,爸爸不在;現在爸爸在,媽卻不在了。我們家反正就沒完整過,我就像個孤兒?!?/p>
“你爸爸離家之前應該不是這樣吧?”
靳旺說:“那幾年我比孤兒還可憐!”
我再次感到驚訝:“為什么?”
靳旺說:“我最小,又是男孩子,他們倆都把目光放在我身上。我爸一直喜歡孩子,對我還有對我姐姐們都很好。但是我媽相反,總要我這樣要我那樣,她想要我聰明能干,要我乖巧懂事,只要我不按照她的話做她就打我。在我的記憶里,小時候我?guī)缀跆焯彀ご?,我媽打人的時候根本不把我當她兒子看,她是把我往死里打。我的后腦勺上至今有一道疤痕,就是我媽把我推到門上撞的。”
我說:“你媽喜歡動手教育你們,我倒是有所耳聞。”此話一出,我心里不禁一顫,我迅速想到了自己,想起了之前對玥玥的粗暴,隱隱中我既討厭她的粗暴行為,又莫名有些理解她。我為她辯解道:“她出發(fā)點是好的,就是方式極端了一些,其實打完之后她肯定后悔,甚至比你更難受?!?/p>
靳旺說:“是的,每次打完我她就抱著我哭。可是過不了多久又會恢復原樣。”靳旺說到這里抽泣得更猛烈了,“她差點兒就把我打死了,要不是我爸救了我,我早就不在了?!?/p>
我質疑道:“不至于吧?”
靳旺說:“我那天挨打,是因為我媽把我當成了出氣筒,她就是為了發(fā)泄。你還記得三舅說的那個樂隊的事情嗎?自從我爸在停電的時候唱了一首歌,樂隊的人就看上我爸了,他們本來是邀請我爸參隊,并答應給我爸保底的收入。我爸考慮了幾天,覺得比買豬劃算就同意了。可我媽堅決反對,她說樂隊都是不正經的人,尤其是那些女的,個個都是騷貨。我爸卻堅持要跟著那支樂隊去闖一闖,湊巧的是那天來喊我爸的正好是個女的,我爸沒顧媽的反對毅然去了。”
我說:“三舅講過這個事情,后來你媽受不了就跳崖了?!?/p>
“不是這樣的?!苯秒p手抹了抹眼睛說,“你聽我說完。我媽并沒跳崖,她只是生氣。爸走之后她就板著臉,看著就讓人害怕,她的臉是天氣預報,板起來就是要下雨了。當時大姐在可久中學住讀,家里只有我和二姐在。我們倆小心翼翼生怕出紕漏,結果我一緊張就在家門口摔了一跤,不但摔疼了還摔得全身都是淤泥。我媽看到我的樣子,脾氣立馬就上來了。她用一只手把我擰了起來,一直把我提到二樓直接扔到地上。整個過程她沒說一句話,后來她找了根繩子將我捆住,吊在了二樓的樓梯上。我被嚇壞了,尿都從褲子里流了出來。我掙扎著認錯,求她,但無濟于事。她找了一根長滿荊棘的棍子,猛地就一棍子打過來,棍子上的刺鉆進了肉里,再打第二棍的時候,身上就留下一排流血的小洞。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那種痛,皮膚上,肉里,一直疼到骨頭里,骨頭都要碎了。我二姐也嚇壞了,整個過程她都跪在地上給媽求情,給媽磕頭,磕得砰砰響。但是媽并沒有在乎二姐做什么。她一棍子接著一棍子打,我的身體在空中旋轉起來,我忽然就感覺不到疼了,我感覺自己身體變輕了,輕得就要飛起來了。就在這時,我爸突然回來了。以前我媽打我們,我爸總是擋住我們,他只是瞪著媽,并不和媽吵架。但這一次,我看見爸推開門,他狠狠地咬了一下嘴皮,他的嘴皮破了,還流出了鮮血。他大聲罵了句,你個狠心的婆娘,然后他猛然給了我媽一腳。我媽完全沒想到爸會回來,更沒想到爸會對她動手。她被我爸踢了一個踉蹌,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連連往后退了幾步,接著她就從二樓上掉了下去……”
靳旺說到這里,噎住了。
???事情竟然是這樣!原來岳母的雙腿并不是跳崖致殘,而是緣于老靳憤怒的一腳?老靳只是想踢她一腳,可這一腳太重,重得超出他的預料,重得他承受不起。面對這個結果,他該怎么辦?
靳旺說:“我爸被嚇傻了,他趕緊往樓下跑。沒想到三舅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在我們家樓下了,當時我媽全身是血,處于完全昏迷狀態(tài)。三舅上前摸了摸我媽的氣息,就站起身瞪著我爸??吹饺?,我爸趕緊后退了幾步,他靠在樓梯上驚慌失措地看著三舅。他們倆就這么對視了一會兒,三舅突然對我爸說,你還愣著干什么,趕緊走啊,所有人都看見你跟著樂隊走了,你就沒回來過,快走,我沒見過你!我爸睜大了眼睛,他動了動嘴唇,想說點兒什么。不料三舅竟然抄起了一根棍子,他帶著哭腔說,你還想做什么?你走不走,不走我打死你,你信不信?我爸一咬牙就沖著黑夜跑了出去。等我爸跑遠了,三舅才丟掉手中的棍子。他和二姐一起上樓給我松了綁,然后把我抱在我媽身邊,他囑咐我們千萬不要對任何人講今晚發(fā)生的事情,等下有人來了就說我媽從屋后的懸崖上跳了下去,而我身上的傷是救我媽的時候摔到荊棘叢里造成的。做完這一切之后,三舅大聲喊道,姐呀,你怎么這么想不開呢!”
“后來呢?”我問,“你媽醒過來之后什么反應?”
靳旺說:“我媽住院的時候,我也住在醫(yī)院里。醫(yī)生在我身上拔出了許多刺,說還算幸運,如果再嚴重一點兒我完全有可能死掉。在醫(yī)院里,三舅就教我們,不管我媽說什么,我和二姐一定要咬定她是自己跳到懸崖下面去的。二姐問為什么,三舅說如果不這樣的話,你爸就有可能回來坐牢。我當然不想我爸坐牢,我就答應了三舅。但二姐不干,她說分明是爸把媽踹到樓下去的,我為什么要撒謊?三舅說不撒謊不行,因為你媽把你弟弟也打成這樣,傳出去你們家像什么樣?非得鬧出去的話,你爸要坐牢你媽也要坐牢,到時候誰管你們?后來二姐只好答應了。但是我們沒想到的是,我媽醒來之后,并沒有把事情的真相說出來。三舅把我也推到了她的病房,她對所有來看望她的人說,她不甘心呀,我爸跟著小狐貍精說走就走,她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你大姐呢,她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我問。
“她當然不知道?!苯f,“好多次我都想給大姐講,卻被二姐壓住了。她和三舅時刻都在叮囑我,千萬不要對任何人說起這件事。有一次我差點兒就說出來了,我告訴大姐我的傷是媽打的。三舅在后面及時補充說,我們怕你受不了,你媽打完你弟弟并不解氣,就跳了。大姐也沒有過多追問,大姐出去打工以后,也和媽聯系得少,我知道她心里也有個疙瘩。”
靳旺長長地舒了口氣又說:“姐夫你不知道,一個人要刻意藏著一個秘密是多么痛苦的事情。三舅剛才給爸爸也這么說的。我現在給你講了,心里輕松了許多?,F在我沒事了,你回去吧?!?/p>
我也深深地嘆了口氣,我說:“靳旺,這個事情就不要對你大姐講了。” 他回答說:“當然,我只對你說,我信任你。”
天更冷了,我抱緊身子踉蹌回屋。靳旺解開了我心中的諸多疑惑,我反倒覺得無比沉重。這時候我真的想唱支歌,一首越憂傷越好的歌,讓它帶著我最真實的情緒從心里出發(fā),就像我之前喝下的那些酒一樣,從喉嚨噴薄而出,一點兒也不要留下。但是我張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也不敢發(fā)出聲音。
回到家里,老靳和三舅都已經睡下了。我推開玥玥的臥室門,不知什么時候她將腿伸出了被子,我上前幫她蓋好。我看見她睡得很香,長長的睫毛正蓋在眼睛上,我俯下身子,輕輕地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的心都要化掉了。
三舅給我打來電話的時候,我正在辦公室整理材料。盡管昨天晚上睡得很晚,但第二天一早我們每個人都得按照原來的軌跡繼續(xù)生活。老靳一大早就起床去超市,而我也準時送玥玥去學校然后去單位上班。三舅告訴我,他已經在回家的大巴車上了,他買了暈車貼,目前狀況還好。我埋怨他不該急著回去,應該多留兩天,都沒有好好玩一下。他說以后有的是機會,昨天已經喝得很好了,他說給你打電話不是為了感謝你的盛情,是有兩個事情給你交代一下。
我說:“您說?!?/p>
三舅說:“第一個事情呢,我是想告訴你,你岳父生病了?!蔽耶敿闯粤艘惑@,忙問:“什么病,我們平時沒注意?!比苏f:“我分析已經病了很長一段時間了,他這個人就是這個性格,有事憋在心里不說,有病也憋著不去看,其實我昨天一見他就發(fā)現了,他雙手抖得厲害,他坐下去之后再起身就有些搖晃,你要帶他去看看血壓。”我說:“我之前給他買了個血壓計,也給他買了降壓藥,看來他沒用上。”三舅說:“沒有效果也就等于沒用,你們要主動對他負責?!蔽艺f:“我下班就帶他去醫(yī)院看看?!比擞终f:“第二個事情呢,你帶他去配一副老花鏡。他雖然只有五十多歲,但我發(fā)現他眼神越來越不好,你們超市里的許多貨物上的字他都看不到,他經常找顧客幫忙看呢?!蔽一卮鹫f:“好的,我?guī)ヅ??!比苏f:“你爸是個好人,就是不愛說話,但他心好。”我說:“謝謝你三舅,你也是個好人?!比司凸α艘宦?,掛了電話。
想想三舅說的兩個事情,我忽然意識到,從老靳回來之后,我和靳燕對他其實是麻木的,我們習慣了他的種種付出,而忽略了他自身的需求。我們重視超市的生意,重視玥玥的發(fā)展,卻從沒有重視過他。但三舅卻一眼洞穿,或許,也只有他才是真正關心老靳的人。
就在這時,我接到了靳燕的電話?!澳慊貋硪惶耍桶职秩メt(yī)院看看,他的嗓子發(fā)不出聲音了?!彼г沟溃白蛱焱砩夏銈兒鹊锰砹?,他今天早上就說不出話來,可是他沒告訴我們,依舊按時去開門,還是一個顧客打電話告訴我的?!?/p>
我馬不停蹄地趕回去,直到我把老靳拉上車,他還在沖我擺手,意思是沒問題。到了醫(yī)院抽了血照了片,做了半天檢查后醫(yī)生告訴我,老靳不但患有高血壓,還有糖尿病。而他的嗓子使用過度,聲帶幾乎壞掉了,需要立馬做手術。醫(yī)生還告知,老靳的嗓子即使做了手術也不能完全恢復正常,將來可能一直是沙啞狀態(tài)。
醫(yī)生要求老靳住院,盡快安排手術。老靳連連向我擺手拒絕。我佯裝不懂他的意思,繳完費后就讓他住進了病房。老靳很著急,拿起手機給我發(fā)了條微信:“超市怎么辦?玥玥怎么辦?”
我笑了笑對他說:“你自己怎么辦?安心養(yǎng)病,其余的事情我會安排。”
他又發(fā)微信說:“你要請其他人嗎?很費錢的?!?/p>
我說:“怕我費錢,你就安心做手術,養(yǎng)好身體回來幫我?!?/p>
老靳無言以對,重重地嘆了口氣。
這時,我的電話響了,看到號碼我猶豫了一下,后來還是按下了接聽鍵。
由于老靳不在,我在網上招聘了兩個店員,他們把老靳做的工作各自分擔了一部分。在此之前,靳燕不得不挺著大肚子去超市頂崗。她告訴我,老靳已經和顧客們建立起感情了,這幾天老靳不在,很多人來找他。其中有一個人說之前將錢包落在了超市,老靳撿到后主動還給了他,他現在買東西只來我們超市,他就是沖著老靳這個人來的。
老靳住院一個星期后,各項指標總算達到正常范圍,醫(yī)生才決定給他做手術。由于嗓子比較敏感,老靳選擇了全麻。手術當天,靳旺和靳燕都在手術室門口焦急地等待著,他們倆都不說話,只是在手術室門外來回走動。好在手術十分順利,不過老靳推出來的時候仍處于完全昏迷狀態(tài),靳燕上前拉著老靳的手,發(fā)現他并沒有任何反應。靳燕就哭了,她對我說,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受到父愛的重要,她原以為老靳回來會給自己帶來許多麻煩,現在才明白,老靳正把欠她的父愛一點一點填滿。靳旺也說,以后一定不能讓他抽煙了,他喜歡唱歌又喜歡抽煙,這本來對嗓子就很致命。接著姐弟倆就一人拉著老靳的一只手,靜候他醒來。
老靳很快就醒了,他緩緩睜開眼,第一眼看到的是靳燕和靳旺微笑的臉,他的眼睛立刻就濕潤了,嘆了口氣。
我似乎明白他為什么嘆氣。
我向醫(yī)生詳細咨詢了他的情況,接下來他的身體應該沒什么大問題,傷口幾天就會完全愈合。第三天我問老靳,要不要看看電視?老靳有些不解地看了看我。我說:“看看吧,有一檔節(jié)目不錯,我推薦您看看?!彼c了點頭,我就把他的病床往高處調節(jié)了一下,打開了電視。
時間剛剛好。在此之前,盡管猶豫但我還是接了靳秋的電話。她在電話里請求我,務必準時打開電視讓老靳觀看一個節(jié)目。我搞不懂靳秋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我想既然是電視節(jié)目應該無傷大雅,這一次她顯得十分真誠,于是我答應了她。
我把電視調到指定頻道,正在播放的是一檔叫作《心路歷程》的欄目。這個欄目之前靳燕讓我陪她看過,大致是講一些家庭和婚姻的事情,由一個主持人和三個伶牙俐齒的嘉賓組成,然后講述者上臺和主持人對話,講述自己的故事和表達自己的想法,嘉賓們再做一些點評和建議。
節(jié)目開始,主持人和嘉賓到位,主持人介紹道,今天的講述者是一名來自山東的創(chuàng)業(yè)青年,我們一起來聽聽她有什么樣的心路歷程。掌聲之后,聚光燈下款款走來了一個身著職業(yè)裝的短發(fā)女性,她面容姣好,皮膚白里透紅,氣質與顏值同在,高貴與儒雅并存。她坐到指定位置,然后自我介紹道,大家好,主持人好,我叫靳秋,是一家漁具公司的負責人。屏幕下方出現了一行字幕:靳秋,威海市燕秋旺漁具公司總經理。接著電視里播放了一段VCR,視頻里出現了燕秋旺漁具公司的外景,畫面跟隨靳秋從公司門口進入內部,伴隨著機器的轟鳴聲,工人們正在流水線上忙碌著,靳秋走回自己的辦公室和客戶交流起來。這時電視里配上了畫外音:“燕秋旺漁具公司是當地有名的漁具生產企業(yè),該公司生產的‘魚棲林’系列釣具不僅暢銷國內市場,還出口到韓國和日本。誰都想不到,眼前的這個小姑娘就是這家公司的總經理。她叫靳秋,今年只有二十三歲?!?/p>
我看著電視頓時百感交集。這個節(jié)目與靳秋有關是預料之中的事情,而靳秋現在的模樣和身份,卻讓我深感意外。想想當初那個冷峻孤僻的女孩,很難與眼前的她產生聯系,她只身一人從家里出走,短短幾年之后竟然有了自己的公司。這幾年里她到底經歷了什么?
我看看老靳,他臉上絲毫沒有我預料的那種激動,有的只是波瀾不驚的平靜。
主持人:靳秋,說說你的故事吧。我們注意到你才二十三歲,這個年齡許多人大學都還沒畢業(yè),你是怎么做到今天的成就的呢?
靳秋:談不上成就。我能走到今天,與我的家庭環(huán)境有關。
主持人:哦?看來你要講的是你家里人的故事。
靳秋:是的。我出生在四川宜賓的一個小山村里,我父母都是農民,我還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弟弟。我們一家人本來生活得很開心,可是在我八歲那年發(fā)生了一件事情。
主持人: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靳秋:我爸離家出走了。
主持人:你爸為什么離家出走?
靳秋:他追求他的事業(yè)去了。
主持人:你剛剛說你爸是農民,他離家出走是為了追求什么事業(yè)?
靳秋:我爸雖然是個農民,但他一直喜歡唱歌,而且他的歌唱得很好。有一次他在一個樂隊表演的現場唱了一首,樂隊的負責人就看上了他,邀請他加入樂隊。我爸經過考慮,不顧家里人的反對,毅然隨著樂隊走了。
主持人:看來你爸是個事業(yè)心很強的人,但是追求事業(yè)與關愛家庭并不矛盾,他為什么非得離家出走呢?
靳秋:這也是我一直不理解的地方。
主持人:你繼續(xù)說,你爸走了之后又發(fā)生了什么?
靳秋:我爸走的時候,有一個女人來叫他一起走,那個女人是樂隊的成員之一。我媽極力挽留我爸,但我爸還是堅決走了,我媽以為我爸跟著那個女人過日子去了,一時想不開就從懸崖上跳了下去。
主持人:這就很嚴重了,你媽媽沒事吧?
靳秋:我媽被我舅舅救了回來,人活著,但是雙腿殘廢了。從此只能坐在輪椅上。
主持人:出了這么大的事情,你爸沒回來?
靳秋:沒回來,自從他離開后就一直沒回來過。為了維持家里的生活,我姐只好輟學去外面打工,我和弟弟依舊讀書,家里的事情都由舅舅幫忙照料。那幾年,我天天盼著我爸回來,家里實在是太難了??墒撬脽o音信。
主持人:你爸不回家,也沒和家里聯系過?
靳秋:沒有。中途他打了一筆錢回來,讓我們家修房子。我舅舅幫我們把房子修好了。我們住在新房子里面,可是并不快樂。媽媽因為腿的問題,脾氣越來越差,經常在家摔東西或者打我們。
主持人:面對這種不快樂,你做了什么?
靳秋:我把我姐寄回來的一筆錢取走了,然后悄悄離開了家。
主持人:你也離家出走了。當時你才多大?能去哪兒?
靳秋:正好十六歲。之前我悄悄地從舅舅那里找到了我爸的地址,他在山東,我就去了山東。我要去看看,他究竟在那邊做什么,他會不會像人們說的那樣有了另外一個家。
主持人:你直接去找你爸了?
靳秋:沒有,我被騙進了傳銷組織。在里面耗了一年多才逃出來,后來才到了威海一家魚館當服務員。在這里我認識了我的老公吳強。他比我大四歲,當時他在一家漁具店上班。湊巧的是,我在他的手機里看到了我爸的照片。吳強說那是他師傅。我強裝鎮(zhèn)定,進一步打聽得知,我爸在一家漁具廠負責生產,他是跟老板進貨的時候認識了我爸,為了積累漁具生產方面的經驗,他就主動拜我爸為師了。我還從吳強那里了解到,我爸并沒有如我們想的那樣在這邊有新的家庭,他就一個人住在工廠里,從沒有什么緋聞。除了喜歡唱歌幾乎沒別的愛好,他高興的時候唱,難過的時候也唱,他和周圍的人相處得也很好,大家都很喜歡他。吳強一臉崇拜,他最佩服師傅的多才多藝,他們甚至還組了個樂隊,業(yè)余會接一些商演??墒撬恢?,他越說我爸的好,我越不快樂。
主持人:你當時怎么打算的?
靳秋:那時候我剛好得知我媽去世的消息,我媽都走了一年多了,我卻是第一次知道。盡管我厭倦了我媽的暴脾氣,但我不恨她,她的雙腳之所以變成殘廢,恰好與我爸有關。得知她的去世,我對我爸的恨就更加強烈。我告訴吳強,他看到的都是表象,他其實是認賊作父。然后我以鄰居的身份揭發(fā)我爸如何拋妻棄子,如何多年不回家。我說,這樣的人你還認作師傅?吳強聽后非常震驚,不知道如何是好。我趁機提出,我們應該幫著他的家人把他趕回老家去。吳強說開什么玩笑,他是漁具廠最高級的技術骨干,要趕他走除非你是老板。我反問道,除了老板就沒別的辦法了嗎?過了兩天吳強告訴我,別的辦法當然有,除非我們非常熟悉漁具生產行業(yè),然后找出他工作中的失誤或者直接取代他。吳強問我,是你去了解還是我去?我回答說我們都去,我還說吳強你不是要追我嗎,什么時候把他趕回家了我就嫁給你。
主持人:你這是要復仇啊,后來呢?
靳秋:我們都進了漁具廠,不同的是吳強進了我爸所在的廠,跟在了他身邊,我則進了另一家廠。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一邊進廠掙錢,一邊熟悉業(yè)務,取而代之。做漁具其實很辛苦,從裹碳布開始,一整套流程下來做完一根完整的漁竿需要幾十道工序。吳強了解到我爸早些年只是在工廠里做噴漆,但是他愛動腦筋,幫著工廠優(yōu)化了一些工序,得到老板的賞識才逐漸擔起重任。我和吳強每天都交流工作心得,總結如何進步。就這樣,我從一線工人做到了車間主任,逐漸熟悉了整個工廠的工作。而吳強的進步更為明顯,短短兩年,他就做到了僅次于我爸的位置。這期間吳強一直在留意我爸的工作,但卻找不到足以開除他的失誤。吳強又開始進攻銷售環(huán)節(jié),在全面掌握生產和銷售之后,他向老板提出了辭職。老板極力挽留,在再三權衡之后,老板讓吳強取代了我爸,但老板并不舍得他離開,給他安排了一份無關緊要的活兒。
主持人:幾年時間,你都沒和你爸見一面?
靳秋:時機未到,我不會見他的。我爸的工作調整后就比較閑,過了兩個月,他干脆把工作辭掉了。我們以為他會回老家,但我們都忘記了,他還有一份賴以為生的活計,那就是唱歌。他辭掉工作后,卻把樂隊干得風生水起,他們不但頻頻接到商演合同,還參加了本地的選秀欄目。我和吳強商量了許久,也沒想出好的主意。直到有一天我翻到我媽的照片之后,我忽然發(fā)現時機到了,我該與我爸見一面了。
主持人:你們是怎么見的?
靳秋:我去了電視臺的演播大廳。那天是選秀節(jié)目的半決賽PK,我爸的樂隊呼聲很高。掐準時間后,我拉著吳強走進了演播大廳。那時候正好輪到我爸上臺演唱。舞臺上的他顯得特別瘦,精神狀態(tài)也不好,他演唱的歌叫《天籟之音》,是他自己改編的,整首歌就一個“啊”字。我是第一次聽他唱歌,也是幾年來我第一次從這個視角看他。他一開口就特別好聽,真的可謂天籟之音。全場頓時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在他悠揚起伏的歌聲中,我冷冷地看著他,我覺得他既熟悉又陌生,與熟悉相比陌生卻又多出了許多。我當時想,你遠離家鄉(xiāng),拋棄家人,難道就是圖這樣的場合和掌聲嗎?你連家都不敢回又有什么勇氣站在舞臺上呢?想到這里,我立刻舉起了我手中的巨幅黑白照片,照片上我媽正坐在輪椅上怒視著前方,目光里透著無限的哀怨。尤其是她的兩條腿,像絲瓜一樣垂落在輪椅前,很瘆人。下一秒,我看到我爸張大了嘴,一臉驚訝地看著我,他呆住了,嗓音活生生地被截斷了,麥克風里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一時間演播大廳里寂靜下來。
主持人:沒想到你會這樣與他見面,后來呢?
靳秋:顯然我爸演砸了。這次演砸的后果很嚴重,他們不但沒能晉級,還把臉丟大了。他們樂隊也起了內訌,大家都責怪我爸,很快樂隊就不得不解散了。再后來,沒過幾天,我爸就收拾東西離開了威海。
主持人:這樣看來你的復仇大計終于完成了,你是不是很高興?
靳秋:你取笑我了??雌饋砦沂峭瓿闪藦统鸫笥嫞鋵嵑髞砦也胖牢掖箦e特錯了。我爸走后不久,吳強也辭職了,他找到我,提出了他的創(chuàng)業(yè)計劃。他說我們現在不但掌握了漁具的生產技術,還掌握銷售渠道,更重要的是,他還找到了兩個股東投資,獲得了一筆啟動資金。天時地利與人和全占了,我們迅速開始了創(chuàng)業(yè)。我們從半條生產線做起,終于一步一步做到了現在。前不久我和吳強領了結婚證,直到那天晚上,吳強才告訴了我一個我難以相信的事實。
主持人:讓我猜猜,會不會與你爸有關?
靳秋:猜得對。吳強告訴我,其實在我提出將我爸趕回老家的第二天,他得知了我的身份。他畢竟是我爸的徒弟,在外人對師傅有敵意的時候,他自然會給師傅匯報。我爸不但沒有阻止我,反倒提出了讓我們進工廠從而取代他的思路,包括我們進各自工廠的每一步都是我爸關照的。吳強說,這幾年里我爸每天都關心著我,很多次我和吳強約會,他都在遠處看著我們,而我的生活起居、喜怒哀樂他都從吳強那里了解得清清楚楚。當吳強掌握了技術要領和銷售渠道,是我爸主動讓賢而并非被吳強以辭職相迫。看到吳強能夠獨當一面且游刃有余之后,他才干脆辭職。
主持人:其實他就在你身后,他一直擁抱著你,只是你從未發(fā)現。
靳秋:是的,他做的遠遠不止這些。我和吳強創(chuàng)業(yè),除了技術和能力外,最重要的是啟動資金。還記得之前提到的兩個股東嗎?那筆錢其實是我爸出的,整整五十萬,是他這些年的全部積蓄。吳強告訴我,我爸在離開威海的前一天把這筆錢轉給了他,他只說了一句話,你們做起來以后,記得給你大姐和弟弟留點股份,我欠他們的也很多。
靳秋哽咽了。主持人也豎起了大拇指,現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我回頭看了看老靳,他微微閉上了眼睛,兩行晶瑩的眼淚正在他臉上流淌。這個干瘦的中年人,這個沉默寡言的父親,這個整天在超市里忙碌的店員,這個慈祥無比的外公,誰承想,他是一個歌者,他其實一直是個歌者。這許多個身份的切換,是他坎坷的大半輩子,也是他捧在手心里滿滿當當的愛。
主持人待靳秋緩了緩情緒后問:“你知道你爸現在在哪里嗎?”
靳秋說:“我知道,在我姐姐家。我爸身體一直不好,人特別瘦,我最近查找到一份他以前的體檢報告,他不僅有高血壓和糖尿病,他還因為唱歌用嗓過度導致聲帶出了嚴重的問題,有永遠失聲的可能?!?/p>
主持人停頓了一下說:“父愛無疆,伯父真是一個偉大的父親,我相信他會看到我們的節(jié)目,今天你專程來到我們的節(jié)目,有什么心里話想對伯父說?”
靳秋點了點頭,她站起身來,緩緩走到舞臺中間,她對著鏡頭屈膝跪在了地上。那一瞬間她聲淚俱下,她大聲說:“爸,我錯了,我錯了,對不起……”
老靳在我身后猛烈地抽噎起來,我趕緊轉身去扶住他,盡管他的傷口恢復得不錯,但我還是怕這種強烈的激動會影響傷口愈合。我緊緊拉住他的手,他的手剛勁有力,捏得我生疼。
就在這時,病房的門被緩緩打開了。放學回來的玥玥正背著書包站在門口。她眨巴著大眼睛說:“外公,我想唱首歌給您聽,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