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塵

一

布達佩斯，是位于多瑙河右岸（西岸）的布達和左岸（東岸）佩斯的合稱。連接布達和佩斯的有好幾座著名的橋，諸如伊麗莎白橋、自由橋、裴多菲橋等等，其中最有名的是鏈子橋。如果說每個城市都有一個標(biāo)志性的建筑，那么對于布達佩斯來說，它的標(biāo)志就是鏈子橋。

通過電影《憂郁的星期天》，鏈子橋很早以前就進入了我的記憶之中。2014 年10月，我到了布達佩斯，跟我擁有共同的影像記憶的一個老友就在微信上問我看到鏈子橋沒有，我說：肯定，當(dāng)然，必須。

《憂郁的星期天》那部電影，一開頭進入觀眾視野的，就是俯拍的鏈子橋。順著綠色鋼結(jié)構(gòu)的橋身，鏡頭緩緩而下，進入布達佩斯的街景，然后進入故事的發(fā)生地——薩保飯店。之后，電影又好幾次把推動情節(jié)的關(guān)鍵場景放在了鏈子橋上。

《憂郁的星期天》1999 年在德國和匈牙利發(fā)行，很快就成為飲譽全世界的一部名片。這是一個先音樂再小說然后電影的創(chuàng)作過程。音樂，指的是一首著名的歌曲，關(guān)于這首歌曲，有著相當(dāng)傳奇的故事。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的一天，匈牙利作曲家Rezso Seress 與未婚妻分手，那天大雨滂沱，Seress 望著天空，深深地嘆息了一句：“What a Gloomy Sunday!（真是一個絕望的星期天?。?，隨后他寫下一首十分凄美動人的歌曲《憂郁的星期天》。接下來，Seress 與各路唱片出版商接洽，不斷遭到拒絕，其中一個出版商人解釋說不是歌曲不好，只是太憂傷太絕望了，人們聽了恐怕心情不好。（這種說法在之后果然成為了事實。）幾個星期后，終于有一個出版商接受了這首歌曲，將其灌制成唱片發(fā)行了。

接下來就是一連串關(guān)于《憂郁的星期天》之絕望魔力的真實體現(xiàn)。1936 年2 月，布達佩斯的一個制鞋匠在其寓所自殺，遺書中的一段就是《憂郁的星期天》的歌詞。這是這首歌后來被人稱作“自殺神曲”的開端。隨后又有許多自殺者跟這首歌扯上了關(guān)系，其中最暴烈的一個場景是：兩個人在聽完一個樂隊演奏完這首曲子后，當(dāng)場飲彈身亡。

《憂郁的星期天》驚人的絕望效應(yīng)，從布達佩斯向西蔓延，在歐洲大陸，在英國，在美國，隨著歌曲發(fā)行的線路，接連發(fā)生捏著《憂郁的星期天》歌單自殺的事件，上吊的、吞槍的、跳河的、墜樓的……后來有個統(tǒng)計數(shù)字：僅在匈牙利，就有一百五十七人受這首歌感染而自殺身亡。對于這個社會怪象，歐美很多心理學(xué)家紛紛建議禁播這首歌，最后由歐美的幾家大電臺和大唱片機構(gòu)共同做出禁播決定，并銷毀原版唱片。但故事其實沒有結(jié)束：這首歌的靈感源頭、那位與Seress 分手的未婚妻最終自殺身亡。三十年后，歌曲作者Seress 也以自殺的方式告別了人世。

現(xiàn)在回頭來看，這首歌曲之所以成為厭世訣別的催化劑，跟當(dāng)時歐美的社會環(huán)境有關(guān)，世界戰(zhàn)爭、納粹滅猶、物質(zhì)匱乏……歐洲沉入了黑暗的底部，人們在其中看不到光芒，而恰在此時，人們又聽到這樣的歌聲：“憂郁的星期天，我度過無數(shù)，今日我將行向漫漫長夜；蠟燭隨即點燃，你的夜與黑影分享我的孤寂；閉上雙眼，就見孤寂萬千，我無法成眠，然孤寂穩(wěn)穩(wěn)安臥；不要哭泣，我的朋友，因我終于感覺如釋重負(fù)；最后一口氣帶我永返家園，返抵黑暗國度，心得安適……”生是如此煎熬困苦，死是如此安詳甜美，受此誘導(dǎo)，一個個絕望的人也就慨然赴死了。

《憂郁的星期天》，先是尼克·巴爾以同名歌曲作為靈感創(chuàng)作的一部小說，暢銷一時；之后，諾夫·舒貝爾將小說改編成劇本，并執(zhí)導(dǎo)了這部電影。影片的故事內(nèi)容較真實事件有了很大的變化，更豐厚也更憂傷：奇怪且美好的三角戀情、難以言喻的復(fù)雜人性、接踵而至的死亡和最后的復(fù)仇，縈繞始終的就是改編成鋼琴獨奏的《憂郁的星期天》，還有就是——鏈子橋。

在布達佩斯的那幾個晚上，我多次穿梭在鏈子橋附近，不?；赝€乘坐夜船在多瑙河上，從它的腹底穿過。布達佩斯的多瑙河夜景，被稱為歐洲最美的河岸夜景，的確迷人。夜色和燈光交裹中的鏈子橋，像放置在深藍絲絨之上的琥珀，黃得澄澈馥郁。在橋邊，雖然想不起《憂郁的星期天》曲調(diào)，但我還記得影片中漢斯在夜里的鏈子橋邊評論這首曲子的話：“這首曲子真奇怪，讓人很不安，就像有人對你講了你不想聽的話，但你心里知道，那都是實話?！?/p>

在鏈子橋邊，我也有一種難言的不安，為什么我進入遠(yuǎn)方的通道總是閱讀和觀影的體驗？ 這個通道對于我來說，太熟悉了，太習(xí)慣了，也太依賴了，那是不是也可以說——太狹窄了，太脆弱了？

二

在布達佩斯住了四個晚上，就住在對于旅游者來說最好的鏈子橋附近，ARAZ酒店。

鏈子橋連接著布達和佩斯，ARAZ 酒店在布達老城區(qū)這邊，在交錯縱橫的小街中的一條上。站在酒店門口往前看，幾米外是對面的街沿，再往上看，是外墻斑駁的老房子，把頭仰起來，看到的是懸在路中間的路燈。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路燈，從兩邊的房子頂上拉一條電線，燈就系在中間，直直地射在小街當(dāng)中。小街多小，也就不言而喻了。

我開頭沒有注意到街燈，晚上站在酒店門口拍幾張照片，發(fā)現(xiàn)往來行人投射在地上的陰影有點奇怪，再仔細(xì)一看，原來是街燈的緣故。

有一夜，已經(jīng)十二點過了，我和同行閨蜜苗苗坐在酒店門口抽煙聊天，突然不遠(yuǎn)處爆發(fā)出一陣喧嘩。不像是爭執(zhí)，也不像是歡呼，就是一通瞎嚷嚷，然后本來十分安靜的小街那頭出現(xiàn)了許多人影，朝著我們這邊走。那些急匆匆走過來的人影讓我有點緊張，有點像是沖著我們來的。

我為什么會有點緊張？這是有原因的。前幾年的一個夏夜，在巴黎，也是我和苗苗，半夜，我們在酒店門口抽煙，突然一個黑人笑嘻嘻地沖著我們走過來。我們覺得不對，趕緊進了酒店，黑人緊隨我們進入。大堂里已經(jīng)沒有其他客人了。我們走向電梯，他也緊跟了過來。我明白這個時候不能進電梯了，拉了苗苗走到大堂柜臺前，告訴值班經(jīng)理，那個黑人有點問題。值班經(jīng)理走過來喊住他問話，這個時候我跟苗苗趕緊進電梯上樓回了房間。那短短的幾分鐘時間里，有一種非常明顯的危險味道，我一直記憶深刻。

當(dāng)然，在布達佩斯，雖然那么多人影朝著我們這邊走過來，我其實也完全明白跟我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所謂緊張，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那些人越走越近，后面還不斷從小街口涌出越來越多的人。他們走近，然后走過我們身邊。全是年輕人，有男有女，腳步匆匆，有的一言不發(fā)，只顧埋頭走路，有的彼此之間低聲議論著什么，間或發(fā)出低低的笑聲。匈牙利語一個字都聽不懂，我和苗苗還是坐在那里，平視著許多的大長腿從身邊掠過。我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注意我們并覺得奇怪：深更半夜，兩個東方女人為什么坐在一扇門前呢？ 我對他們倒是真的好奇，這么多年輕人，是從一個什么樣的場合散場回來呢？集會？講座？那些腿和腳真好看，修長、有力、彈性十足。

1990 年左右，匈牙利和其他一些東歐國家一起，國家形態(tài)發(fā)生重大改變，至九十年代末，市場經(jīng)濟體制的轉(zhuǎn)軌和私有化的進程基本結(jié)束，之后經(jīng)濟開始快速增長?？从嘘P(guān)資料說，近年來匈牙利的旅游業(yè)和服務(wù)業(yè)發(fā)展比較迅速，但受世界經(jīng)濟衰退以及歐盟經(jīng)濟疲軟的影響，日子其實也不太好過，特別是年輕人，就業(yè)形勢不太樂觀，收入也不太樂觀。那天晚上，我看著從身邊走過的那么多的年輕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這些。這中間似乎有一股熟悉的氣息，來自我所經(jīng)歷的八十年代后期。那個時候，我跟我的同學(xué)、朋友都很年輕，也都沒錢，但我們好像總是在夜里出沒于各個場合，然后匆匆走過深夜的街頭回家。只有兜里沒什么錢的年輕人，才會有這樣一種富有彈性的輕盈腳步吧。

為什么我會認(rèn)為那些年輕人應(yīng)該對深夜坐在ARAZ 酒店門口的兩個東方女人感到好奇呢？或許他們的確應(yīng)該好奇，因為那個地方，根本就不太像一間酒店。門是旋轉(zhuǎn)門，但很小，加之街燈昏暗，不注意是看不清楚的。兩個外國女人蹲坐于地，是不是有點古怪？

第一天晚上拖著行李走到這扇門前時，我心想，哦，小酒店呢。推開門卻嚇了一跳：啊，好高遠(yuǎn)的穹頂，好宏闊的大堂，完全是別開生面的感覺。后來一打聽，這家酒店是獲過國際設(shè)計大獎的。酒店客房圍繞天井而建，從各層往天井張望，都可以欣賞到考究的大堂以及餐廳的露天壁畫，相當(dāng)有風(fēng)味。

在布達佩斯住了這么幾個晚上，總會上街去晃蕩一番。酒店離瓦茨大街不遠(yuǎn)，于是我們就以那里為目的地，穿行在各個街道上。從我們中國人的視角看去，東歐比西歐的人要“勤快”一些，到了晚上八點過，偶爾可以看到還在營業(yè)的商店，不像在西歐，還不到傍晚，所有商店就全部打烊休息了。

但是，跟國內(nèi)城市的街景全然不同的是，布達佩斯中心區(qū)域的大部分商店在晚上八點已經(jīng)打烊。一扇扇櫥窗亮著，招引著行人過去探望一番。好些書店的櫥窗讓我駐足，其中錯落參差地擺著各種匈牙利文的書籍。雖然文字完全隔閡，但還是有一種特別的親切感。只要是書，總是有一種悄然相通的氣息吧。

夜里，巨大廣告牌上那個儒雅的中年男人給我留下很好的印象。他是誰呢？匈牙利著名演員嗎？

內(nèi)衣商店有魅惑感。東歐姑娘真的是非常漂亮，顏值普遍高于西歐。我們這一路，從波蘭入境，在捷克和斯洛伐克溜達了一圈，一路的帥男美女，都是身形高挑、容貌秀麗、氣質(zhì)清冷，與同樣以美貌著稱的南歐青年男女相比，不似后者那樣濃烈耀眼，更合我的口味。中間繞道去了奧地利一趟，在薩爾茨堡和維也納的街頭，顏值就明顯有所下降；待轉(zhuǎn)回東歐，進了匈牙利，又馬上回升。就我的走馬觀感來說，波蘭人和捷克人，要更漂亮一些。

在一個脫衣舞夜店門口，我們駐足觀看。作為招攬生意的一種方式，櫥窗將舞女以剪影的形式呈現(xiàn)給路人。那個舞女的剪影在里面潦草地扭動，不知是光線的原因，還是因為本身身材的確一般，讓我們在外面看了好生遺憾。門很小，時不時開合，有神情不明的男人進出著。進不進去看一下呢？之前有兩次參觀類似場所的機會，都放棄了。一次是阿姆斯特丹的花街，一次是東京的新宿，原因是我?guī)е闯赡甑膬鹤?。這次在布達佩斯全是成年人，但想想還是算了。這種地方，沒有知情懂行的人引著，貿(mào)然進去，也許會有麻煩呢。

瓦茨大街是Vorosmarty 廣場到中央大市場之間的一條購物步行街，與多瑙河平行，是布達佩斯最著名也最熱鬧的街道。街道兩旁有很多古老的建筑，臨街全是商店、餐館和咖啡館。晚上的瓦茨大街，相比其他的街道，要熱鬧許多，餐館和咖啡館還在營業(yè)，中央大市場那邊的露天酒吧，不少匈牙利年輕人依然在喝酒聊天。

就在瓦茨大街和中央大市場相連之處，有一家讓我們無比驚艷的店，是一家洛可可風(fēng)的首飾店，叫Michal Negrin。這家店的首飾極盡繁復(fù)華麗，原材料以琺瑯和合金為主，設(shè)計別致，做工精美，如果是女人的話，可能進了這家店腳步就拔不出來。一打聽，老板兼設(shè)計師是一個以色列女人，三十七歲開始創(chuàng)建這個品牌，現(xiàn)已世界知名。在匈牙利，Michal Negrin 有三家店，我們在布達佩斯和黑維茲見到了兩家。據(jù)說在日本有很多家，在中國深圳有一家。店里的首飾不算貴，大首飾沒問價，戒指掛鏈之類，返稅后大概七八百人民幣。我們一行幾個女人發(fā)了癲，一通選購。為了返稅方便，干脆讓同行唯一的男人鄧畫家一個人刷卡。店員是三個匈牙利帥哥，看著鄧畫家為這么些個女人刷卡買首飾，驚著了，反復(fù)問了三次：你確定這些東西都是你付款嗎？你確定嗎？

出了店門我們笑死了。估計匈牙利帥哥心想，中國土豪的日子也不容易，帶這么多女人出門，花這么多錢，真辛苦啊。

在布達佩斯的最后一晚，我們?nèi)チ寺劽谶兊募~約宮咖啡館，咖啡館就在我們酒店附近，伊麗莎白環(huán)道的一個十字路口上，從酒店走過去就十分鐘。布達佩斯是歐洲著名的咖啡之城，一是言其咖啡館數(shù)量之多，二是贊其咖啡味道上佳。紐約宮咖啡館1891 年由紐約保險公司建造，并因而得名，如今已是一百多年的老店了。這家店金碧輝煌，裝飾繁麗，有一種特別講究的老式派頭。好些桌子的桌布上印著個人肖像和相關(guān)照片以及報刊報道，一看就知道是在展示來過紐約咖啡館的名人。我專門找了一下裴多菲，但沒有找到，因為我既不懂匈牙利文，又不知道裴多菲長什么樣子。呵呵。

在紐約宮咖啡館心滿意足地泡了一晚上，出門迎面兜了一身的寒風(fēng)。我們享受了東歐最后也是最美的兩個星期的秋天，此時，冬天來了。布達佩斯的冬天是很可怕的，導(dǎo)游羅先生告訴我們。很可怕啊，沒有太陽呢。我說，哈哈，我們來自成都，沒有太陽的冬天，我們太習(xí)慣了。羅先生說，關(guān)鍵是太冷，成都不會這么冷吧。這倒是，成都的冬天，氣溫還是很溫和的。

好吧，我們這就走了，回了。

一路上遇到無與倫比的東歐美景，同行女文青就會傷感：姐姐，你說，我們什么時候能再來呢？為了不掃姑娘們的興致，我說，我們約著再來呀。

回酒店的路上，我四下望去，仍是琥珀一樣黃澄澄的布達佩斯夜景。其實，很可能，這一輩子這里我只來這么一次；很可能，我看的這一眼，就是我與布達佩斯的最后一次對視。世界太大而人生太短，好吧，我來過了，我看到了，然后我走了。我邊走邊想回程的航班，說實話，那一刻，我無比想念我在成都的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