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梅芳
看著地圖從沈陽往東北,一厘米,望見了西豐。作為帝國邊陲的西豐,清朝時屬皇家圍場即盛京圍場,與承德的木蘭圍場齊名,以獵取熊膽、鹿茸、麝香、貂皮及野味為主。在高速發(fā)展時期的中國,作為“大城市”鐵嶺下轄的一個縣,西豐丘陵連綿,盛產(chǎn)柞蠶和梅花鹿,葆有邊地的孤獨與沉默,文化上似乎也沒有什么可輸出和交換的。可就是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蒲松齡《聊齋志異》的半部手稿。
遼寧省圖書館古籍文獻中心主任劉冰說,《聊齋志異》的這半部手稿系海內(nèi)孤本,也是中國古典文學名著保存至今的唯一一部作者手稿,屬于國家級文物。這部手稿最先是在遼寧西豐發(fā)現(xiàn)的。
山東人蒲松齡的手稿怎么會在西豐?何以來到西豐?
生而有涯,一生中與你的生命有緣有關有牽連的人和地方,其實并沒有幾個,人是這樣,書也是這樣。劉伯濤在西豐農(nóng)家炕頭上遇見《聊齋志異》的手稿,一位讀書并不多的人竟然遇到了一部頂流之書!最后,他引領這部書稿找到一個安全的家:遼寧省圖書館。如同闖關東的關里人最后都變成了東北人一樣,《聊齋志異》手稿終于也變成了遼寧省圖書館的鎮(zhèn)館之寶。
而這次驚天動地的奢華遇見,場景卻是寒酸的:1947 年冬,在西豐農(nóng)村的土炕上,來自河北的解放軍代表劉伯濤,捧上了山東人蒲松齡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聊齋志異》。
此時的劉伯濤剛剛隨解放軍來到西豐縣,擔任西豐縣政府政務秘書,主要工作是進行土改??谷諔?zhàn)爭勝利后,中國共產(chǎn)黨在東北開辟根據(jù)地,派出軍代表來主持工作。1947 年冬的這一天,對劉伯濤來說,與以往并沒有什么不同,可是,這一天卻是他與蒲松齡產(chǎn)生聯(lián)結(jié)的一天,他因此與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一起被人記憶??梢姡松芏啻笫碌陌l(fā)生,并不是人努力和設計出來的,機緣到了,奇跡就發(fā)生了。而引爆劉伯濤人生奇跡的根源,就是因為他是一個認真的讀書人。
那一天,劉伯濤到元寶溝村忠信屯檢查土改工作,看見農(nóng)會的土炕上有一堆破舊書,這堆破舊書是在土改中收繳上來的。讀書人出于習慣,看見書一定會去翻翻,這一翻,翻出了一函兩部褪了色的藍布皮線裝書。封面上,手寫的“聊齋志異”四個字映入眼簾。
劉伯濤驚奇地打開這本早年竹制紙的書,只見卷前有高珩的《序》、唐夢賚的《聊齋志異序》及蒲松齡所寫的“聊齋志異”四字。第一篇是《考城隍》。在翻閱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毛筆字跡工整、均勻、有力,小說中有多處勾畫刪改,有的地方甚至是大改,有的地方還加了眉批,書后還蓋有“松齡”長方印章。
劉伯濤曾經(jīng)讀過一些中國古典名著,但從未見過手抄本。他越看越覺得這兩冊書非同一般。這是別人的抄本,還是蒲松齡的手跡?
劉伯濤問農(nóng)會干部:這是誰家的書?
農(nóng)會干部說是從縣城幾家批斗戶家里拉來的,也說不清是誰家的了,農(nóng)會準備用來燒炕引火用……
劉伯濤囑咐農(nóng)會干部這些書先不能燒火,又將《聊齋志異》手稿帶回縣城。
在舊東北的人口結(jié)構(gòu)中,漢族是少數(shù)。這里是滿族、蒙古族、錫伯族等游牧民族的聚居地,清朝順治年間開始,山東、河北、河南的大量失地農(nóng)民拉家?guī)Э诘赝ㄟ^山海關來到東北墾荒種田,或在城里做些小買賣。這次人口大遷移是民間自發(fā)的,歷史上叫“闖關東”。我也是闖關東人的后代,先祖來自山東黃縣,定居在遼南務農(nóng),一直到我爸爸,才在新中國得到了上學機會,考上了大學。東北地區(qū)這樣的人口結(jié)構(gòu),決定了當時東北鄉(xiāng)村的文盲率高得嚇人,認識字的人也缺乏作為讀者的文化根基,根本不知道《聊齋志異》。東北的冬天又冷,全靠燒炕做飯取暖,在這樣的文化和自然背景下,一片紙都很難看到。農(nóng)會炕頭上的《聊齋志異》手稿,被農(nóng)會干部定性為引火燒灶的廢紙,一點都不稀奇。
這么珍貴的書稿,就這樣脆弱而孤獨地躺在西豐鄉(xiāng)下的土炕上,無助地等待著劉伯濤的到來。
西豐縣志辦原主任孫超說,如果沒有劉伯濤,《聊齋志異》手稿最后的命運就是被填灶坑燒火了。蒲松齡后代在西豐置了不少地,早已成為地主了,土改的時候,《聊齋志異》手稿被農(nóng)會的人搜了上來,集中到一起,拉到鄉(xiāng)下放在元寶溝村的農(nóng)會炕頭上準備用來引火燒炕,農(nóng)會的主要目標是地主的財產(chǎn)和土地,不把這些破書當回事兒……
燒炕引火,這四個字與《聊齋志異》手稿關聯(lián)起來,讓人冒冷汗。如果它化作灰燼,今天的我們,都不知道誰是罪人。
當時,劉伯濤回到縣城,先找來1938年版的《西豐縣志》,果然查到了關于《聊齋志異》的記載:“蒲英灝,山東淄川人……家藏原稿四部,珍密,不輕示人?!?/p>
劉伯濤專門召開了座談會,向西豐縣文化人征集有關手稿的線索,了解到蒲松齡的后人蒲文珊,曾擔任過西豐縣圖書館的館長,曾經(jīng)給他們看過《聊齋志異》的手稿。
蒲文珊被劉伯濤多次請到縣政府,對從舊書堆里發(fā)現(xiàn)的《聊齋志異》手稿進行辨認。蒲文珊確認了這是蒲松齡的手稿,但是,他家在土改中失落了的手稿是兩函四部,現(xiàn)在這些只是一函兩部。
蒲文珊告訴劉伯濤,《聊齋志異》原稿一直在他們山東淄川的家里珍藏,清同治年間,蒲松齡七世孫蒲價人闖關東來到奉天(沈陽)謀生,隨身攜帶了《聊齋志異》原稿,清光緒初年,《聊齋志異》原稿重新裝為兩函八冊。其子蒲英灝供職在盛京將軍依克唐阿幕府,依將軍得知蒲家藏有《聊齋志異》手稿,便商量借閱,蒲英灝借出半部。依克唐阿將軍曾在抗擊日俄侵略中立下卓著功勛,調(diào)往北京,于1899 年病逝,其所借的半部《聊齋志異》從此不知所終。1900 年,蒲英灝鎮(zhèn)守遼寧西豐大圍場,家從沈陽搬到西豐,剩下的半部手稿也帶到西豐,蒲英灝去世前,將半部手稿傳給第五子蒲文珊。
民國時期,偽滿漢奸和日本侵略者都想得到手稿。蒲文珊遵從祖訓,對覬覦手稿的人一口咬定書稿被老家人帶回山東去了。蒲文珊因此失去了圖書館館長的職務,謀了一個小學教師的工作糊口。為了防止手稿發(fā)生意外,蒲文珊在住宅西山墻外面蓋了一間小房。房里用土墻隔成前后兩個部分,后面與西屋打通并安了一扇小門,用一個木柜擋在門上,手稿就藏在里面,直到土改。這部手稿被元寶溝進城斗地主的農(nóng)民拉走了,蒲文珊再也沒有見到過。
另一半哪里去了? 劉伯濤再去元寶溝村,一位農(nóng)民提供了可靠的線索:一位叫王慎之的土改工作隊員把另外兩部手稿帶到了哈爾濱。于是,劉伯濤給遼東省政府寫了一封求援信,請求組織協(xié)助把蒲松齡原手稿要回。信發(fā)出半年,《聊齋志異》一函兩部手稿,被哈爾濱市政府派人送回了西豐。
1951 年春,劉伯濤親自將兩函四部《聊齋志異》原稿交給遼東省人民政府。同年4 月,東北人民政府文化部文物處致函西豐縣人民政府:“由遼東省政府轉(zhuǎn)來你縣蒲氏家藏《聊齋志異》原稿,經(jīng)專家鑒定確系真跡。篇后鈐有‘松齡’白文長方印一枚,是極為珍貴的《聊齋志異》定稿本?!?/p>
確認了是蒲松齡手稿真跡后,劉伯濤心中惦記著在沈陽丟失的《聊齋志異》另一半手稿,便發(fā)動一切關系尋找。有人說手稿被俄羅斯人拿走了,他就找國家駐俄羅斯使領館人員到俄羅斯的各大博物館以及私人收藏家那里去尋,但是沒有找到。
現(xiàn)存《聊齋志異》半部手稿共收小說二百三十七篇。其中除《庫官》《酆都御史》《龍無目》《雙燈》等三十一篇為他人代抄外,其余二百零六篇均為蒲松齡手跡。書中眉欄上及各篇正文后間有蒲氏手錄王士禎評語及佚名校語。該手稿用竹紙抄寫,半葉九行,每行二十七至三十字不等,系原手稿全部八冊的一、三、四、七冊。1951 年裝裱時,改為“金鑲玉”形制,并由四冊析為八冊。
手稿影印本由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出版,讓更多的人看到了蒲松齡的手跡。
劉伯濤長時間積極和熱情地對《聊齋志異》手稿的追尋和確認,如同把魚放進了水里,把花栽進了土里。這是一個讀書人的擔當。
1951 年5 月,劉伯濤收到東北人民政府寄來的五百萬元(東北幣)獎金。劉伯濤當即找來蒲文珊,將獎金如數(shù)給了他。經(jīng)測算,五百萬東北幣換算成人民幣,是五百元,而當時很多人的工資是一個月三十六元六角,五百元算是巨款,能在沈陽買一座三間的平房。收到獎金的蒲文珊無比激動,那時,劉伯濤已經(jīng)是西豐縣委書記,蒲文珊說:“劉書記,我要把所知道的都告訴你。清同治年間,祖父蒲價人來東北時,不光攜來《聊齋志異》原稿、《草蟲篇》等著作,還有蒲松齡按《聊齋志異》主要內(nèi)容繪制的《聊齋行樂圖》一軸,與《聊齋志異》原稿配為一套?!钡诙欤纸o劉伯濤送來蒲松齡親筆寫下且從未流傳的《農(nóng)桑經(jīng)·草蟲篇》一書,委托劉伯濤交給國家。
《農(nóng)桑經(jīng)》知名度沒有《聊齋志異》高,價值卻不低,于1962 年被收入《蒲松齡集》中,由中華書局正式出版,世人這才知曉了蒲松齡才華的全貌:他一邊踏實嚴謹?shù)刈珜戅r(nóng)學專著,一邊把中國文學的志怪傳統(tǒng)推向了頂峰。1977 年廣東農(nóng)林學院農(nóng)業(yè)歷史文獻室(今華南農(nóng)業(yè)大學農(nóng)史研究室)曾將其中“農(nóng)圃”部分油印。1982 年農(nóng)業(yè)出版社出版李長年的《農(nóng)桑經(jīng)校注》,一并收載《農(nóng)桑經(jīng)》和《農(nóng)桑經(jīng)殘稿》中與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有關部分。《農(nóng)桑經(jīng)·草蟲篇》手稿被珍藏于遼寧省圖書館,也是遼圖重要的館藏。
如果說劉伯濤發(fā)現(xiàn)并拯救了《聊齋志異》手稿,是出于一個讀書人的本能,也是出于一個地方官員的責任,那么,能讓蒲松齡后人把《農(nóng)桑經(jīng)·草蟲篇》手稿信任地交給他,讓世間多了一份文化財富,則是他為自己樹立的人格的精神坐標使然。讓從戰(zhàn)亂的苦日子中走過來的蒲文珊,看到了劉伯濤這樣一種令人景仰的氣質(zhì),看到了世界的美好,也就相信了未來。
劉伯濤在1952 年后離開西豐,到沈陽的鄰市撫順工作,可惜我沒有找到他之后人生狀況的記錄,但是,他的名字也被記錄在西豐縣志里,并由此指向未來歲月中無數(shù)個“劉伯濤”——因讀書而在文化的危難時刻出手相救。就像天津的大讀書人馮驥才,他也把自己的名字與民間文化搶救保護關聯(lián)在一起了。
都說書法是書寫人心靈的線條,看到劉冰主任傳給我蒲松齡的手稿時,我被他樸實、中正、典雅的字跡震驚了。這似乎與他的文字傳達出來的氣息相反,蒲公文章洋溢熱烈的氣息,講述縹緲的故事,想必心靈應該不是那么“工整”的。看完他的字,才覺得這種冷靜、幻滅也與他的書法風格一一對應:他冷峻地傳達出哀傷的詩意,轟轟烈烈的歡愛繁花似錦,那些花妖狐精幻化的女性,熱烈、純潔、美麗,在愛情中一任感情之真,沒有分毫的利害與算計,稱得上是史上最干凈、美麗的女人,最終也都消于無痕,蹤影全無,怎不使人悲從中來。
這種故事,心思不冷靜的人是講不出來的。我的繪畫老師是魯美國畫系的王義勝教授,他正在構(gòu)思以嬰寧為素材畫一套仕女畫。早年他讀過《聊齋志異》,腦子里老也忘不了愛笑的嬰寧。他說,嬰寧處處笑,又處處以花映襯,太有畫面感了。我又讀嬰寧,發(fā)現(xiàn)她的笑只保留在少女時代,日子過得那么苦,出生即被狐女拋棄,由鬼母收養(yǎng)長大,守一個聾了的老太婆,照樣把日子過得笑語盈盈。而結(jié)婚之后,她卻不再笑了。蒲公分享著隱秘的人情世態(tài),對干凈、美好的愛情守望般的書寫,大河一樣流淌至今。
從世俗層面來看,蒲松齡一生都不得志,他寫的《聊齋志異》,在當時也不能給他帶來任何現(xiàn)世的利益,天不應,地不語,只有這個靈魂在清苦之中搏動。但有意思的是,真理在時間中暗自運行,與蒲松齡同時代的那些成功者、得意者都沒了蹤影,也沒有留下任何物質(zhì)與精神的痕跡,只剩下蒲松齡這位失敗的老實人,坐在油燈下的冷板凳上“心事浩茫連廣宇”,將自己與廣大的人世、文明的命運、永恒的價值,以道聽途說的異事融合起來,寫下的那些異質(zhì)的文字,完成了與時間的對抗??梢姡松蚬目缍炔⒉恢褂谏拈L度,蒲松齡的跨度是文明史的長度。
《紅樓夢》中林黛玉有句話:無立足境,是為干凈。蒲松齡在無立足境中,在天地間立了足。
《聊齋志異》的素材來自山東鄉(xiāng)村,蒲松齡的手稿闖了關東,在西豐鄉(xiāng)村渡了劫,最后進了沈陽城。沈陽還珍藏有眾多溥儀從北京故宮帶出來的頂級文物,“蒲松齡”,終于得與中國文化史上的頂級大咖并肩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