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淑芬
(廣東科技學院 外國語學院,東莞523000)
瑪麗安·摩爾(Marianne Moore,1887-1972年)在其60多年的文學生涯中以理性激進又超然多元的詩學風格從同時代眾多女性作家中脫穎而出。摩爾在詩歌中不直接表達女性的自我經驗,詩歌中的女性形象匱乏并不代表摩爾不關注女性生活;相反,她對女性身份的探索自始至終未曾停歇。1923年艾略特在為她的第一部詩集《詩歌》撰寫評論時便盛贊:“摩爾小姐的詩歌如同克里斯蒂娜·羅塞蒂那般具有‘女性’特質,人們不會忘記這些詩是由女性創(chuàng)作”[1]51。史蒂文斯稱“她不是一個作家。她是一個有豐富需求的女人?!盵2]273米勒更直言摩爾的詩歌有“明顯的性別意識……,同時她也意識到自己在一個男權主宰職業(yè)領域中的女性地位?!盵3]93-94摩爾渴望成為男性作家眼中的“嚴肅藝術家”(a serious artist),女性詩是她的策略之一,她以迂回的方式書寫著20世紀美國父權倫理秩序下女性對自我社會身份的思索與訴求。文學倫理學批評認為“文學是特定歷史階段倫理觀念和道德生活的獨特表達形式,文學在本質上是關于倫理的藝術?!盵4]7摩爾與其他現(xiàn)代主義詩人一樣關注社會道德與倫理的內容,試圖通過文學文本重構已經失序的現(xiàn)代世界。文學倫理學批評家認為文學具有社會責任,需要對文藝作品進行價值評判,因此以文學倫理學批評研究英美現(xiàn)代主義詩歌是一個完全適合且非常有價值的切入點。[5]36因此,本文運用文學倫理學批評方法,緊扣“尋找女性作家身份”這條倫理線,探討詩人的倫理意蘊。
摩爾的女性詩幾乎貫穿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整個生涯,不同階段的作品體現(xiàn)出詩人不同的倫理訴求,由此構成一個文學文本的縱向結構,形成一條倫理線?!皞惱砭€揭示的是文學作品中倫理問題出現(xiàn)、發(fā)展、演變和解答的過程”[6]266?!皩ふ遗宰骷疑矸荨本褪悄柵栽娭械膫惱砭€,并揭示摩爾的倫理困境——在父權文本至上的20世紀美國,詩人作為一名女性與渴望成為一名男性作家眼中“嚴肅藝術家”之間的矛盾。那么摩爾在職場中遭遇了怎樣的對待?她的作品為何不被接受?或許我們能從她早期的詩歌中窺探一二。
根據(jù)文學倫理學批評的觀點,“倫理困境指文學文本中由于倫理混亂而給人物帶來的難以解決的矛盾和沖突。倫理困境往往是倫理悖論導致的,普遍存在于文學文本中。”[6]258在《喂我,和,河神》(1916)一詩中,摩爾揭示了她早期的倫理困境,描寫了自己多年來提交作品卻屢屢被拒的憤怒與無奈,感慨自己如同邊緣人一樣被鄙視、被排斥,成為那些權威和貪婪之士的犧牲品。詩歌的首行直接表明“惟恐因活力減退和/警惕性降低,我成為鱷魚的食物——成為茫茫大漠里/饕餮般流沙的食物?!盵7]110詩人描寫了“我”成為鱷魚的食物的危險處境。在西方文化中,鱷魚象征著貪婪與破壞力。它是水中霸者,也能在陸地橫行,視覺和聽覺極其靈敏。它擁有聰明的捕食方式,每當發(fā)現(xiàn)獵物,就會躲進水底,悄悄上岸,等對方一不留神,一躍而起將其抓住,接著把它扔到水里淹死,最后痛痛快快地飽餐一頓。鱷魚這一強者形象如同數(shù)百年來具有旺盛生命力的男人,他們是生活中的權威,也是職場上的話語者,“我”則是他們的口腹之欲,是他們貪婪的對象,稍稍放松警惕就會被大口吞噬。詩人在此暗指自己早期曾多次向文學雜志投稿,男性作家卻拒絕女性化的作品,聲稱要試圖營救19世紀后期他們認為的嬌柔文學形式[8]72,而“我”成了犧牲品,成了鱷魚的食物。
詩歌接下來寫道:“以色列人自豪//堅定地說:‘磚塊掉下來了,我們將/用切割好的石頭蓋堡壘,梧桐樹砍了,我們會改用/雪松樹嗎?’”[7]110這里“以色列人”可看作男性作家,“磚塊掉下來了”“梧桐樹砍了”意指20世紀美國的詩壇已發(fā)生變化,他們摒棄英國后維多利亞時期過分甜膩、女性化的詩風,“要/用切割好的石頭來蓋堡壘”提出英美詩歌發(fā)展的新方向——詩歌“現(xiàn)代化”,并表示他們不會輕易“改用”女性作品(雪松樹和梧桐樹都是美國本土常見的植物)。盡管摩爾早期的詩歌未見明顯的甜膩與嬌柔,其作品仍然被先入為主,可見當時女性作家的處境何其艱難。而此時的“我”帶有自己的傲氣,說道:“我不想費力處理這些石頭,/重蓋堡壘,也不想/在行動中匹配我的價值……我不像/他們,那樣不屈不撓,但假如你是神,你將/不會歧視我?!盵7]110“我”不想聽從以色列人的指揮,也請求“河神”不要歧視我?!吧瘛钡匚辉谝陨腥酥?象征著整個美國社會的父權倫理機制?!拔摇鄙钪约翰皇恰吧瘛钡倪x民,正如女性作家不受到詩壇的青睞,“我”依然希望“神”不要歧視那些不如以色列人、有競爭力的文學志士,希望獲得平等的對待。
這首早期女性詩反映了摩爾所處時代的普遍倫理困境,即女性作品和個體經驗難以在男性創(chuàng)造的表達系統(tǒng)中兼容,一個完整“女人”與理想“作家”這兩個社會角色之間存在著難以調和的矛盾與沖突。文學倫理學批評“要求在特定的倫理環(huán)境中分析和批評文學作品,對文學作品本身進行客觀的倫理闡釋”[6]256。當我們回歸到摩爾的倫理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熱衷“男性性別扮演”(male role-playing)的家庭倫理環(huán)境和“文學是男性領地”(literature-has-to-be-male)的社會倫理環(huán)境是詩人陷入身份焦慮的倫理根源。摩爾成長于父親缺席的環(huán)境中,從小與母親哥哥相依為命,他們在日常生活和通信中習慣用各種雄性動物互稱,母親是“鼴鼠”或“孤兒幼鹿”,哥哥是“獾”或“蟾蜍”,摩爾則常常被叫作“短吻鱷”“黃鼠狼”“尖牙叔叔”和“親愛的男孩”。這種性別扮演暗示了摩爾家庭男性氣質的缺失以及對傳統(tǒng)賦予男性的自由和力量的羨慕和渴望。摩爾認為男人“既享受著傳統(tǒng)上將女性留在家中所帶來的家庭情感關系,又享受著傳統(tǒng)上為男性保留的成為充滿‘激情的朝圣者’的自由?!盵9]238運用男性化的假名,摩爾仿佛穿上男性的服裝,能使自己更加自如地在文學的領地上馳騁。長久以來這些雄性特質的強加一方面“使她男性化”[3]97,另一方面卻模糊了摩爾的自我身份認同。原有的生理身份與附加的男性身份加劇了她的心理混亂,使她在早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究竟偏向個體性表達還是普遍性表達搖擺不定。在后來的作品中,摩爾大量使用了雄性動物和男性人物,嘗試營造宏大語境,實則以隱忍的方式將女性寫入歷史,構建與男性群體的平等對話。家庭倫理環(huán)境中的雙重身份自始至終影響著摩爾,直到她晚年60多歲,哥哥依然稱她為“親愛的男孩”。
20世紀美國延續(xù)著西方的文化傳統(tǒng)——文學是男性的領地,“現(xiàn)代與后現(xiàn)代的許多理論圍繞著男性規(guī)范建構,對女性生活和體驗未給予足夠重視?!盵10]15女性被界定為“不完美的人”(imperfect man),無論在家庭生活還是社會生活始終處于從屬的邊緣地位?!澳行宰髡邏粝雱?chuàng)造的理想女性始終是一位天使?!盵11]20女性被規(guī)范在男人制定的行為指南中,提醒每一位女性,她們都應該成為“屋子里的天使”(angle in the house),做到溫順、純潔、優(yōu)雅、緘默和殷勤,甜蜜地服從于家庭的生活需要,努力讓自己的丈夫滿意,爭取他的歡心。他們認為文學不是女性可以從事的事業(yè),“女性作家沒有‘位置’……她似乎是匿名的、無可定義的、格格不入的和反復無常的外來戶?!盵11]48在充滿父權詩學的社會倫理環(huán)境下,摩爾深刻感受到女性藝術家的孤獨感,產生一種女性特有的“作者身份的焦慮”(anxiety of authorship),即缺乏主體創(chuàng)作性的焦慮,她意識到自己的性別成為事業(yè)中痛苦的障礙,她擔心自己無法進行創(chuàng)作,擔心與男性前輩們格格不入,擔心被排除在主流群體之外,最終寫作的行為會將她孤立,將她毀滅。即使后來她被稱為當時美國最好的女詩人,也感慨道:“這不意味著什么,什么都不是;因為在美國這里不超過兩個,或許三個女人曾努力地寫詩?!盵3]93女性時常被禁錮在男性作家建構的話語體系之中,她們要竭盡全力才能與前輩的權力進行激烈較量。
史蒂文斯也稱摩爾為“天使”,她的風格是“天使般的”,但摩爾拒絕高度模式化的性別定義。[3]239她不甘于天使般的沉默狀態(tài),她渴望獨立的社會身份,試圖通過對自我、性別和藝術進行策略性重新定義,掙脫主流意識形態(tài)與文學的雙重禁錮?!吧鐣矸葜傅氖侨嗽谏鐣蠐碛械纳矸?即一個人在社會上被認可或接受的身份,因此社會身份的性質是倫理的性質,社會身份也就是倫理身份?!盵6]264面對作者身份的焦慮,摩爾發(fā)出怎樣的倫理訴求?她如何在男性文本的窺鏡之外跳舞,策略性地應對自己被社會限定的屈從處境,并創(chuàng)造出一個女性合理的、舒適的、包容的生存平臺?
成為一朵“帶刺的玫瑰”是摩爾倫理身份訴求的核心路徑,是應對性別困境的策略之一。在《唯有玫瑰》(1917)一詩中,她對傳統(tǒng)玫瑰表象的“美”進行了重新解讀,賦予其新的內涵。她努力剝離或剔除附著在舊事物上的關于情感和道德蘊含的文化符號,生產出一朵逆轉傳統(tǒng)觀念的新玫瑰,顛覆了玫瑰的本質。[12]54在西方文學作品中,玫瑰常常象征女人、愛情和美麗。彭斯在《一朵紅紅的玫瑰》(1794)中用鮮紅的玫瑰歌頌愛情的熾熱浪漫,表達了世間萬物可摧,唯獨愛情亙古不變的深遠意境;威廉斯的《玫瑰》(1923)也承載著愛情的分量,不過這朵玫瑰早已衰敗,暗示著愛情的支離破碎和蕩然無存。摩爾筆下的“玫瑰”卻致力于剝離和消除男性文本中過分甜美、徒有外表的脆弱形象,認為玫瑰(女性)的“美是一種負擔而非/資本”[7]120。男人眼中的女人要賢惠、精致和優(yōu)雅,女人是取悅男人的藝術品,這種美是沉重的、令人窒息的。詩人接下來說:“由于精神創(chuàng)造形式,我們有理由認為/你必須要有頭腦。你,是整體的象征,堅定又/耀眼,/知道憑借與生俱來的優(yōu)勢便可超越”。[7]120詩人相信精神創(chuàng)造形式這一道理,即內在與外在、思想與內容的和諧統(tǒng)一,認為女人除了天然的美之外,還必須要有頭腦,這樣才是一個整體,才能堅定耀眼,才能實現(xiàn)超越。女人要有頭腦,就像玫瑰要帶刺,沒有刺的玫瑰只是一個“怪物”。“刺”是玫瑰作為整體最佳最重要的部分——“你的刺是你最好的部分”,它能保護自身不被“采摘”,“被遺忘”才能更好地生存[7]120。頭腦(刺)是一個充滿智慧的強大的能抵抗外界入侵的有力武器,有了它,女人才是完整的,才具有與外界抗爭的勇氣和力量?;ò昱c刺構成玫瑰的整體,美貌與思想塑造自立、智性的女性。
詩歌中的標題“Roses”是復數(shù),詩人有意將玫瑰的符號上升到了具有普遍性的女性,告誡所有女人不能徒有外表,身上必須帶刺,團結起來發(fā)出集體的抗爭,女性當下屈從處境的改變不能僅靠單一小群體,而是需要全體女人的覺醒并武裝起來,以逆轉男權制度下被定義了的女性身份。同時,詩人認為男人和女人不應該是矛盾對立的關系,女性地位的改善也賴于男性同道們的理解和支持。值得注意的是,與前兩位男性詩人筆下帶有色彩的玫瑰(紅色或金屬色)不同,摩爾的玫瑰不帶有任何顏色,就像不被定義的身份一樣,希望每一位女性都能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色彩,找到適合自己的身份。就像她在《不明智的園藝》(1915)中提到,“我”不能因為書上說黃色是不祥之兆,白色是吉兆,就敵視一朵黃玫瑰,“我”要堅持自己“特有的喜好”[7]89。玫瑰可以有不同的顏色,女人可以有很多不同的可能性。
變色龍似的隱藏和改變是摩爾自我保護,實現(xiàn)女性作家身份的又一重要策略,是在現(xiàn)代主義詩歌運動大背景下的主動選擇。在《致一條變色龍》(1916)中,詩人描寫了變色龍在不同環(huán)境下的變身術,以隱喻的方式呈現(xiàn)了個體在千變萬化的自然界中的生存哲學。變色龍會“隱藏在八月的樹葉和葡萄藤蔓的果實中”,與綠色黃色的植物融為一體;它會變成棕色將身體纏繞在“修剪的拋光的枝干上”;當太陽照射時,宛如“火焰鋪在/一片祖母綠上長如/黑暗之王的巨大之物”,它就會偽裝成同色系藏匿在叢林之下[7]102。變色龍作為一種棲息樹木的爬行動物,由于特殊的生理機制,它的皮膚會隨著環(huán)境的變化而變化,形成保護色,一方面幫助捕捉獵物和躲避天敵,另一方面能夠實現(xiàn)同伴之間的信息傳遞和溝通交流。摩爾在這首詩中將變色龍這種生物的基本習性描述上升到一種抽象的精神品質:隱忍、變通、堅持。詩歌開頭第一個詞“隱藏”(Hid)表明變色龍在樹葉中的消隱是一種有意識、有目的的自發(fā)性選擇,它的隱藏不是否定自身存在的意義或消極地躲避危險繁雜的外部世界,而是充分利用天然的優(yōu)勢為自己謀求一隅緩息的生存空間,是一種高明的權宜之計。
變色龍作為摩爾的自我喻體,折射出她在現(xiàn)代主義大環(huán)境下的生存哲學:艾略特等人為了糾正浪漫主義時期毫無節(jié)制的個體情感宣泄和維多利亞主義時期過分甜膩的詩風,提倡建立一個理性的、非個人化的傳統(tǒng),要求藝術家們回避個性和感情,創(chuàng)作具有客觀性、普遍性經驗的作品。摩爾需要擺脫表征的自我經驗書寫,如同變色龍一樣不斷嘗試和改變以適應新環(huán)境下的文學要求。事實上,“變化……是她詩歌的生命力所在”,她“總是改變事物”[7]xxii。摩爾熱衷刪減修改她的作品,比如《詩歌》幾經修改,由最初版本的五節(jié)(二十九行)刪減到最后只有一節(jié)(三行);《皮特》《挑揀與選擇》《塔頂作業(yè)工》等都對句式長短、音節(jié)、節(jié)奏進行了深思熟慮地調整。這些文本的“變化”體現(xiàn)摩爾去繁從簡的決心,堅信“濃縮是一種美德”[7]174,努力追隨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新方向。摩爾變色龍似地根據(jù)環(huán)境的變化改變自己的狀態(tài),以隱匿的視角觀察和審視外部世界,不動聲色地讓自己與周圍的環(huán)境融合,以此確立女性作家的主體性。變色龍和玫瑰的多重外觀也印證了女性可以擁有多種可能性。
20世紀50、60年代是摩爾的創(chuàng)作晚期。1951后連續(xù)囊括普利策獎、波林根獎和國家圖書獎等多個大獎,使她一躍成名。晚期的摩爾雖未直接書寫女性經驗,卻以自身在場的方式表明女性的立意和決心。她非常注重美國的大眾文化,如慈善、棒球、網球、音樂、電視、廣告等,常以名人的身份出席公眾場合:為福特一系列新汽車起名,為洋基隊的棒球季賽投球開局,參加約翰尼·卡森的脫口秀節(jié)目,她的肖像還出現(xiàn)在《紐約時報》《時尚芭莎》等雜志上。這一切全是她多年情感的沉淀。謙遜與愛構成了摩爾后期生活和文學的重要主題。
這個時期的摩爾無論在生活上還是寫作上都轉向了美國文化與精神的更高維度,少了些早期的反叛與激進。即使已獲得各式大獎,摩爾還保持著一貫的謙遜(humility),認為“謙遜是一種美德”[7]174。不過晚期的摩爾對謙遜表現(xiàn)得更加深刻,米勒稱之為“極其謙遜”(remarkable modesty),認為謙遜似乎已成為摩爾的一種習慣,如同穿衣一樣,是一種無意識的行為模式。[3]171-173摩爾認為她寫的東西能夠被稱作詩歌只是因為無法將它歸類到其他范疇[3]31;在《取代里爾琴》(1965)一詩中,會把自己描述為“不可避免地蹩腳”和“詞語的朝圣者”[7]352;1968年獲國家文學勛章時,她也稱自己只是一個詞語的工作者[3]31;她76歲時依舊參加詩歌研討班,做筆記、問問題,與其他學生探討詩歌技巧與風格。
在《一個權宜之計——列奧納多·達·芬奇的——和一個疑問》(1965)中,摩爾贊美了達·芬奇在藝術創(chuàng)作上的耐心、謙遜和堅定。她開篇表明:“是耐心/保護靈魂如衣服保護身體防御寒冷,讓‘謬誤無力煩擾’——讓似乎困擾他的問題/得以解決。”[7]346她欣賞達·芬奇遇到困難不退縮,不“被高度嚇退他的蓬勃朝氣”,永遠“懷著一份激情……強烈地,/像喬托一樣”[7]346。摩爾認為是耐心讓這位藝術家守護了靈魂、堅持了自我。他也不自滿于現(xiàn)有的成就,即便創(chuàng)作了“無與倫比”的世界名畫《麗達與天鵝》,即便他“不可匹敵,受/眾人敬仰”,依然會謙虛自問“任何事情是否已完成?”[7]346-347達·芬奇對自我藝術高度的“疑問”也是摩爾在晚期對自己詩歌成就以及她對女性倫理身份的思考——取得的文學榮耀是否表明她的詩歌已獲認可,是否表明她作為女性詩人的身份已被接納?耐心與謙遜是達·芬奇在藝術創(chuàng)作道路上的“一個權宜之計”,也是摩爾后期的一種生命姿態(tài)和倫理選擇。倫理選擇是人的道德選擇,是個人道德成熟和完善的體現(xiàn),也是解決倫理困境的重要途徑。[6]267-268摩爾在《謙遜,專注,和熱情》一文中明確表達:“謙遜,的確,是一件盔甲”[14]420。在《盔甲顛覆性的謙遜》(1950)一詩中,她也將謙遜喻作盔甲,保護著那些尋找圣杯的騎士或英雄們,受封時他們的盔甲未鍍金未鑲嵌,可依舊寬容、節(jié)制、毫無保留地為他人提供助益,盔甲之下雖有晦暗,但他們也堅信那里有永不磨滅的企望。盔甲能有效抵御外來侵襲,實現(xiàn)自我保護,而“謙遜”就是摩爾的甲胄,用以保護她的寫作風格以及她的生命形式,沒有“盔甲”,如同穿山甲沒了鱗片、紙鸚鵡螺沒了外殼,任何個體都有被毀滅掉的風險。摩爾所倡導的謙遜與克制不是刻意迎合,不是消極反抗,而是積聚力量的一種方式,就像拉弓是為了將箭射得更遠。
謙遜的內核是愛?!皭邸笔悄柾砥谏詈驮姼璧闹匾獌热荨K裏嵝膸椭吅湍贻p一代的女作家:為布萊爾和H.D.的作品審稿推廣;為羅拉·里奇打印作品手稿;為雕塑家馬爾維納·霍夫曼的自傳潤色和校訂;她從未獲得博士學位,但在后輩格雷斯·舒爾曼想要撰寫有關她詩歌的博士論文時,會努力確認她的想法并給予耐心指導。摩爾的愛是廣闊的、深邃的,她關愛女性同胞們,也關注美國社會文化發(fā)展,心系公民倫理情境,希望美國能成為一個堅定包容、和諧有愛的國度。
摩爾在《愛在美利堅》(1965)的開頭這樣描述“愛”:“無論它是什么,它都是一份激情——/一種善良的癡呆,應該在吞噬著美利堅”[7]355,她認為愛是善良的、充滿激情的,即便這種愛(或許在別人看來)是一種病,也相信這種愛在慢慢地浸潤著這個國家。希臘神話中的國王邁達斯因為貪戀錢財,求酒神狄俄尼索斯賜予他點物成金的法術,之后他身邊的一切人和事因被他手指點到而變成金子,擾亂了原本的生活秩序。摩爾認同并引用西班牙作家烏納穆諾的觀點“崇高亦即行動”,認為這是治愈任性青年的藥方,要接受譴責,勇于擔錯。摩爾在這首詩歌中采用了她一貫的拼貼式、雜糅的引文匯編策略。這是詩人對詩歌倫理形式的思考,也是消解女性寫作封閉線性思維、消解男性現(xiàn)代話語的利器。[13]121在《埃斯庫拉庇俄斯之仗》(1956)中,摩爾展現(xiàn)了更深邃動人的大愛——一種對社會公民疾病與安康的關愛。摩爾認為醫(yī)學研究者最重要的職業(yè)道德是“精?!?取代模糊與猜測,必須運用一切專業(yè)知識進行實驗和治療,必須堅定執(zhí)行醫(y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的誓言,以人為本,善良行醫(yī),盡最大的努力為病人謀利益謀幸福。埃斯庫拉庇俄斯是古希臘神話中的醫(yī)神,曾打造一支蛇杖,杖代表人體的脊椎骨,蛇蛻皮象征著生命的恢復與更新,埃斯庫拉庇俄斯之杖“它以脫落其皮/而成為一個更新的標志——醫(yī)學的象征?!盵7]290摩爾希望每位醫(yī)者能敬仰埃斯庫拉庇俄斯之杖,重視醫(yī)學的科學性和專業(yè)性,堅持事實與真理,心懷仁者之愛,對社會公民盡責。摩爾晚期的生活與詩句為我們展現(xiàn)了經歷社會歷練后女性的成熟魅力,她柔和謙下的處世態(tài)度與和諧共愛的生命姿態(tài),是其在宏大文化語境下的自我和解,昭示出一位女詩人對個人理想、氣質素養(yǎng)與獨立自由精神追求的高度倫理指向和實踐美學。
摩爾一生未婚,她以獨身的方式融入男性文本為主的話語體系中,為詩歌創(chuàng)作謀求相對獨立的生存空間,構建屬于女性的獨特藝術世界。摩爾認為“文學是生活的一相”[7]138,并以女性的個體經歷、身份危機與社會頓悟為倫理線,構建文學文本的縱向結構,形成一種對女性生存哲學的普遍性思考,為詩歌注入鮮活的生命力。舒爾曼稱:“她的道德高度……離不開詩歌美學的成功。在這個層面,我認為瑪麗安·摩爾詩歌的永恒在于她描寫了自己內心與世界的巨大斗爭?!盵7]xxvii正如文學倫理學批評所揭示的文學審美“是要在道德教誨中體現(xiàn)出審美價值,從而達到道德教誨與美感愉悅的統(tǒng)一。”[15]91她用文學書寫生命,用詩歌策略性地掙脫被男權定義了屈從處境,帶領讀者回到歷史的倫理現(xiàn)場,尋找新的存在方式和女性個體獨立的哲學意義,實現(xiàn)文學的根本目的——“為人類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提供道德警示,為人類的自我完善提供道德經驗。”[6]14時至今日,摩爾的詩歌美學與生命品質依然能引起讀者的共鳴,推動現(xiàn)代女性的覺醒和社會倫理責任觀念的進步,為我們提供現(xiàn)實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道德指南和倫理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