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潔茹
我辭職了,帶安德魯回美國,陪讀。文惠給玲姐發(fā)了條微信。
好!玲姐回應,為了孩子,你就應該努力!我正開車,回頭聊。
玲姐是文惠先生的姐姐,每次通電話都要跟文惠講,一定要先考慮孩子,我的工作不也是辭了嗎?我可是我們餐廳的領班!領導這么器重我,我都可以辭,你怎么不可以辭?
文惠說,對,我在辭職了,孩子比工作重要。
終于辭了。
到了美國一定要去家里??!玲姐說。
文惠說,謝謝姐。
家里人客氣啥。玲姐說,家里給安德魯留著房間呢。
距離上飛機還有一個月,文惠給玲姐打了個電話。
家里正住著愛美麗的同學們呢。玲姐說,愛美麗也不在家,實習呢。你們可以在我家對面租個公寓住啊,酒店什么的,很多很多選擇。
文惠上網(wǎng)查了查酒店,又查了查民宿。文惠和安德魯都不會開車。
上飛機前一個星期,文惠在華人網(wǎng)站看到了一個招租帖,還有空房間,馬上聯(lián)絡到房東,十分鐘的電話,房東說,這個房,留給你了。
唯一的缺點,距離玲姐家一個小時車程。唯一的優(yōu)點,距離安德魯將要上的學校七分鐘車程,自行車半個小時。
突然缺點也不那么缺了。
提米來接機,也是突然出現(xiàn)的,文惠都記不分明是怎么找到的他。提米開了個二手車行,每年夏天都去機場接機,學生免費。
機場路上文惠問提米,做接機義工付出也很大吧,時間金錢精力?
提米笑笑說,以后安德魯要買車,來我車行看看吧。
下了車,跟提米揮手告別,安德魯跟文惠說,出停車場時看到提米付了快一百的停車費,原來等我們出境等了好久呢。
文惠說,那就心存著感謝吧,考過了路考就去提米的車行看看,不買也當是朋友。
安德魯說,好。
天全黑了,這才七八點。
文惠突然想起來了二十四年前。文惠二十四年前第一次來到美國,過了十二年,又回了國,十二年過去,又回了美國。如果說每十二年就是一個輪回,兩個輪回,人生過了大半。
時差倒得很差,文惠倒了兩周,白天都有點昏沉,若要還是二十二歲,一晚就能倒過來。文惠數(shù)了一下自己的半生——二十二歲辭職,來美國,二十四歲結(jié)婚,二十七歲生安德魯,三十四歲回國,四十一歲安德魯入了高中,文惠出來工作,四十六歲又辭職,又回美國。往事隨風。
文惠微信了一下玲姐,文惠說,我這邊都安頓好了,一切順利,找您是為著上次放您那兒的一個旅行箱,能不能約個時間去取一下?
玲姐說,找我女兒愛美麗啊。
文惠找了愛美麗,愛美麗說,隨時,家里一直有人,你幾時來取跟我說一聲就行。
文惠說,好的,多謝,再約。
有一天,玲姐的微信來了,說,愛美麗明天去看你們,你看看需要孩子幫你做什么,不要客氣,我讓愛美麗帶你們?nèi)コ灶D好的,再帶你們?nèi)ベI買菜,你不會開車出門不方便,想去哪里都讓愛美麗送你去辦。
文惠連連道謝。
艾拉也跟我說了,邀請了你們和愛美麗明天去家里玩,玲姐又說。
艾拉是文惠先生同學的同學的同學,但與文惠和先生都沒什么往來,倒與玲姐更親近些,是玲姐的閨蜜。
文惠說,好的好的。
跟愛美麗聯(lián)系了一下,明天過來,能順便帶上箱子嗎?
愛美麗說,好的。
愛美麗來了,帶著一個男朋友,忘了帶箱子。
文惠說,沒事沒事,下次下次。
愛美麗說,下周再來,這次真是忘了。
愛美麗跟小時候有些不一樣了,割了雙眼皮,變化很大,男朋友白白瘦瘦,戴一副黑框眼鏡,眼睛像是有點問題,看文惠和安德魯都用瞄的。
很不好意思啊愛美麗。文惠說,我出來時也辦了美國的銀行卡,但好像哪里出錯了,無法網(wǎng)上操作,我又很需要去取現(xiàn)金,你看看方不方便帶我們?nèi)ヌ算y行?
愛美麗說,我以前那個顧問二百萬就給你開尊貴賬戶,現(xiàn)在她跳槽到更高級的銀行了,三百萬才給開。
文惠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只好說,對了,安德魯要學車,可有華人師傅介紹?
有是有過一個,我找一下,愛美麗說。
文惠道謝。
一臺大寶馬,空調(diào)十足,十分舒服。
房東節(jié)儉,燈和空調(diào)都不大開,大半個月來,文惠已經(jīng)適應了沒燈沒空調(diào)的日子。
愛美麗你開的不是一輛小寶馬嗎?文惠說,我記得。
是啊我家兩臺寶馬,我那臺小的,這臺我媽的,寫的她名字,我下月要開一臺走。
你下月要回中部的大學?
是啊我下月回去只開一臺就行了,到時離校,車也不要了,賣了,再買新的好了。
那這臺也要賣嗎?
也賣。愛美麗說,兩萬七兩萬八吧,四五年前買的寶馬X5。
文惠說車賣了你爸媽回來開什么?
再買好了。
文惠說哦。
男朋友不發(fā)一言,文惠坐在后座,看不到他的眼睛。
男朋友學什么專業(yè)?文惠問。
經(jīng)濟。男朋友答,芝加哥大學。
學霸學霸,文惠說。
男朋友露齒一笑,愛美麗也高興地笑。
吃飯是愛美麗付錢,文惠過意不去。
應該我來請的,文惠說。
沒事。愛美麗說,都沒去機場接你們,我媽叫我?guī)銈兂燥堎I菜。
快別這么說。文惠說,你有實習,時間不湊巧,我明白的。
男朋友又瞄過來一眼。
我需要去銀行。文惠又說,我得取點現(xiàn)金。
文惠都有點結(jié)巴了。網(wǎng)上查過了,這個銀行的卡能夠提款的機子不是很多,有一個最近的……
最近的開過去都要半個小時。男朋友說,下次吧。
下次吧。
中國店買菜,要說二十四年來唯一沒有變化的,就是中國店。
文惠在中國店前面的電信店買電話卡,接到安德魯?shù)碾娫捼s緊往收銀臺跑,他們已經(jīng)結(jié)了賬走過來。
多少錢多少錢?文惠說,我可以用微信的。
男朋友瞄不瞄的文惠顧不上。
購物車里兩箱酸奶三盒蛋塔,安德魯買了一瓶調(diào)和香油。文惠不由多看了那瓶油幾眼,顯然是買錯了。
不用。愛美麗說,我已經(jīng)付了。
文惠連連道謝,又說,你買這么多酸奶?
等會兒去艾拉家吃飯送她一箱。愛美麗說,艾拉就住你們租的房子附近,開過去幾分鐘。
艾拉也邀請了我們。文惠說,但我不能確定時間,也許我們得遲一些再去,你方便發(fā)個艾拉的地址給我?
愛美麗說,好。
文惠一直沒有等到艾拉的地址,天都黑了,文惠就給艾拉發(fā)了條短信,艾拉大概在忙,沒有回復。文惠給愛美麗發(fā)了條微信。
愛美麗麻煩你請艾拉阿姨看一下微信,請她回一下我,文惠說。文惠就是這么說的。后來文惠倒過來看了好多遍,這一句,看來看去并無大過。
艾拉把地址發(fā)了過來。文惠正要叫Uber,一堆消防車警車突然出現(xiàn),也不知道哪里失火,街區(qū)整個堵住。文惠給艾拉發(fā)了條語音,說明情況,很想來,但確實來不了了。艾拉回復說收到,沒事,有機會再聚。
第二天文惠的先生電話過來:人家好意邀請了你,只是沒有及時回你微信,你居然就大發(fā)脾氣,還干脆不去了?你還要不要做人了?
文惠百口莫辯。
二百萬或者三百萬的銀行顧問沒有等到,華人教練沒有等到,艾拉的地址也沒有從愛美麗那里等到,文惠沒再敢給愛美麗發(fā)短信。
過了幾日文惠聯(lián)絡艾拉,安德魯生日,大家聚一下?但那天是周三,不知道你的時間安排如何?
艾拉回應說,我聯(lián)系一下愛美麗?
文惠停了一下,說,好。
玲姐突然來了電話,說,生日的事知道了,但是周三大家都好忙,艾拉很忙,艾拉是要上課的,愛美麗也很忙,愛美麗是要實習的,放到周六吧,大家都有時間。
文惠說,好。
不要再麻煩人家艾拉了。玲姐說,多不好意思,你看上次艾拉邀請你們和愛美麗去她家,這次就不要再去人家家里了,來自己家!你看你都到了美國了,都不來家里看看的?就應該來家里!而且家里不是有同學們嘛,這么多人幫手,愛美麗還有她男朋友,大家弄個燒烤,給安德魯過生日!
文惠說,多謝多謝。
你們那天就跟著艾拉一起過來吧。玲姐說,早點來,你不是一直說要去銀行嘛,銀行周六日關門都早,要早點來。
文惠說,好。
掛了電話給艾拉發(fā)了消息,說,玲姐與我溝通了一下,周三大家的時間都不是很湊巧,下周六我們?nèi)チ峤銗勖利惣野?,愛美麗來準備燒烤?/p>
艾拉說,玲姐也找過我了,但我仔細想了想,孩子過生日,推遲是不大好的,放在正日比較對,對孩子也比較尊重,我那天的課可以取消,沒事的。
文惠連連說,不用不用,你們能想著給孩子過生日就好感謝,哪天都行。
艾拉說,實際上我們過去多有不便,周六是我最忙最忙的一天,實在沒辦法早點趕過去。
文惠說,明白。
愛美麗還是個孩子,她的男朋友、同學們都是孩子,孩子到底還是孩子,不要讓他們動手操持了,艾拉說。
文惠說,對。
就來我家,我來弄,一點也不麻煩。艾拉說,給安德魯一個美好的十九歲生日派對!
文惠說不出來話,只知道不停地說謝謝。
安德魯六七歲離開美國,對美國一點記憶都沒有,這次生日,是安德魯十二年來第一個在美國的生日。文惠對兒子一直有很深的愧疚。愛美麗十幾歲就被送來美國上私立高中,之前在深圳的國際學校特訓了好幾年英語,還學了帆船、馬術、高爾夫,十六歲就開車,駕齡五年。安德魯一直上免費的本地學校,興趣班也沒上過一個,快要十九歲,方向盤都沒有握過。這次有一個生日派對,文惠除了感激,還是感激。
文惠先生的電話又來,你竟然想買我姐的寶馬?
文惠一時被梗住,忙說沒有,只是多問了幾句,正好愛美麗說要賣。
文惠的先生說,姐說了,前幾年問過店里的,兩萬八。
算了。文惠說,真要開寶馬,對安德魯來說并不好。等安德魯考過路考,買個普通的舊車就好。
那你怎么說得出來的?先賣給我們開開,以后再賣回給姐?
文惠怔住,我并沒有說過。
文惠的先生說,你簡直是我們家的笑柄啊。
文惠說,我真的沒有說過。
我姐說了,可以給安德魯開開。文惠的先生突然又說,但要安德魯去跟他姑姑匯報一下學習情況。
???文惠說,借不好吧,還是要買,正好我們要買車,他們要賣車。
不賣。文惠的先生說,又不是我姐一個人的車,怎么賣?每個親戚都來買?都說給你開開了,還不快去道謝。
寶馬真要給我們開,那要欠多大的人情。
我叫安德魯去給他姑姑匯報學習了。文惠的先生掛了電話。
安德魯給姑姑發(fā)了一條短信,姑姑,我現(xiàn)在每天六點出發(fā)去學校,在圖書館學習,然后去上課,下課后我直接回家,下午和晚上上網(wǎng)課。
玲姐回了個,好的。
文惠也給玲姐發(fā)了條短信,多謝玲姐,愛美麗請我們吃飯了,還帶我們?nèi)チ酥袊?,非常感謝。
玲姐回了個,好的。
愛美麗是個很好的孩子,真的太感謝了,文惠說。
家里人客氣啥。玲姐說,等她有空了再過去找你們,帶你們?nèi)ostco買買東西,你一個人帶著孩子挺難的,既然來到了美國,就不要去算匯率,要吃點好的。
文惠一愣,只好說,對,謝謝姐。
一周快要過去,文惠給愛美麗發(fā)了一條消息,愛美麗你這周還會來嗎?方便帶安德魯去最近的蘋果店買個電腦嗎?我想在他生日前買給他,當作生日禮物,上學也用得到。
愛美麗說,明天來不了,有事,要去接同學。
文惠說,哦。
愛美麗說,要么現(xiàn)在來。
文惠說,?。楷F(xiàn)在?你方便?
愛美麗說可以。又說,可以去Costco買,便宜一百五塊。
那就去Costco吧。文惠說,多謝。
能帶上箱子嗎?文惠突然想到了箱子。
可以,愛美麗說。
還有我的幾本書。文惠說,若方便一起帶來?
有個阿姨在我家住,書她都拿走了,愛美麗說。
哦。文惠說,好的好的。
箱子來了,這次沒忘,里面是安德魯?shù)囊恍┮路?,也不是什么要緊的東西。
去Costco,男朋友開車。
不好意思啊勞煩你們這么遠趕來,文惠說。
沒事,愛美麗說。男朋友又一瞄,很快收回。
你男朋友開車開得很穩(wěn),文惠說。
那是,他在國內(nèi)學的車,正規(guī)的駕駛學校。愛美麗說,我開車就我爸帶我,我打小就開車。
厲害厲害。文惠說,真的很穩(wěn)。
男朋友一笑。
我這個開車的水平,只能開開特斯拉了,文惠說。
特斯拉會死機,男朋友說。
你開的特斯拉?
國內(nèi)開過特斯拉。男朋友說,我在這兒沒車。
文惠說,哦。
安德魯選科的問題問問學霸哥哥吧,文惠說。
安德魯說要修藝術。
文惠趕緊說,你爸爸說的,先解決生存問題,藝術什么的都只能副修。
大人的話沒必要聽。愛美麗說,一耳朵進一耳朵出就得了。
文惠笑笑。
藝術挺好。男朋友說,我都有修社會學。
文惠笑笑,愛美麗你實習辛苦吧?
也就是給我媽的一個朋友幫幫忙,賺點零花錢用用,愛美麗說。
要坐班吧?
一禮拜坐兩天。
挺好的挺好的,文惠說。
上次吃了飯回去后你們有拉肚子嗎?安德魯突然問。
文惠和安德魯拉了兩天肚子,吃了一盒正露丸。
沒有,男朋友很快地說。
可能只是我們倆點的那個面吧,文惠輕聲說,看了一眼安德魯。安德魯不說話了。
沒有人說話。
Costco只有一款電腦減150塊,而且缺貨。
可以網(wǎng)上下單的。愛美麗說,也一樣的,能減150塊。
但是是你的賬號啊。男朋友說,你的賬號,你的銀行卡。
用你的Costco會員下單可以嗎?文惠趕緊說,我轉(zhuǎn)你錢。
愛美麗的手停留在屏幕上方。
你們也可以在蘋果官網(wǎng)買。男朋友說,送貨也挺快。
也有減一百五?文惠說。
應該有的,男朋友說。
我們能去蘋果店看看嗎?要看到合適的安德魯今天就有電腦用了,文惠說。
過去半個小時呢。
文惠說,哦,那我們就在Costco買點東西吧。
邊走邊買,文惠想著買瓶好酒去艾拉家,再買一盒杯子蛋糕?又想起來艾拉說的,愛美麗會帶蛋糕過來。就問了一句,愛美麗你會帶蛋糕過來?愛美麗說,啊?嗯,哦。
文惠笑笑,走去看酒。
安德魯跟著愛美麗和男朋友,愛美麗給男朋友挑了件T恤,也給安德魯拿了個一模一樣的,安德魯說謝謝表姐。
文惠拎著酒過來,隔著一排冷凍柜,聽到安德魯?shù)穆曇?,我每天都是喝一杯咖啡再去上課,提神。
學校門口就有一間星巴克,安德魯又說。
那你買個杯啊。男朋友說,你自己帶杯子能減價的。男朋友的臉遙對著文惠。
真的?我不知道哎,安德魯說。
你不知道?男朋友輕蔑一笑,你有什么知道的?
我真的不知道啊。安德魯說,那我們?nèi)ベI個杯子好嗎?
男朋友瞬間黑臉,一個大甩頭,至少180度,整個人都扭到變形。
哎呀呀!男朋友重重嘆息。
文惠大驚。再一看,已換回人形,臉也不那么黑了,還露牙一笑。
文惠慢慢走過去,什么都沒有看到,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回去的路上,文惠問愛美麗,安德魯生日那天的時間安排。
愛美麗說要上班,男朋友載了同學們來接她下班,然后直接去艾拉家。
文惠說,哦。
艾拉說也把同學們帶來玩玩。愛美麗說,人多熱鬧。
文惠說,哦。
我下班五六點,那個時間肯定堵車,愛美麗嘆了口氣。
文惠不知說什么好,于是什么都沒有說。
把同學們送到艾拉家再來接你們!愛美麗說。
好的好的。文惠說,太感謝了。
就這么說定了。
后來文惠一直在想,要是那天不是這么說定,事情的發(fā)展會不會有別的方向呢?應該也不會,文惠相信命運,如果命運要這么安排,命運就會這么安排。命運之外,文惠相信信用,人要有信用,言出必行。如果愛美麗說過“下周再來”,那么最好是真的來,話不亂說,承諾不亂許,來不了,發(fā)條消息取消當然可以,忘了,或者杳無音訊,都是失信。文惠二十二歲來到美國,十二年美國生活,信用是最重要的一個詞,要不走不遠。
文惠給玲姐發(fā)了短信,說,多謝愛美麗帶我們?nèi)ostco,還給安德魯買了衣服,大老遠趕來,真是勞煩了。
一家人客氣啥。玲姐說,你那邊要有朋友,讓他們帶你們來家里,愛美麗可以送一送,如果來回都要愛美麗的話,孩子太辛苦了,路上跑的時間太長。
文惠趕忙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多謝多謝。
艾拉說的安德魯過生日還是在她那里,玲姐又說。
是的。文惠說,艾拉跟我溝通過了。
我讓愛美麗給弟弟買個蛋糕帶過去,玲姐說。
文惠說,好,多謝。
欲言又止,還是忍住了,一個字沒有說。
先生的電話來,文惠說愛美麗的那個男朋友有點問題。
先生說不要多管閑事。
我覺得還是要讓你知道一下,文惠說。
我不想知道,先生說。
文惠說,好吧。
什么問題?先生又問。
幾次接觸,一次吃飯、兩次買東西,都是男朋友花女朋友的錢,相當自然還相當熟練,看起來不是一次兩次了,文惠說。
先生笑起來,別管了。
花得太習慣了,也太得意了。文惠說,我有點擔心姐和愛美麗。
都說了不要多管閑事!先生說,掛了電話。
文惠對自己說沒事沒事,也未必不好,要說是有什么不好,以后結(jié)了婚,一定是會緊握老婆的錢財,不讓任何一個窮親戚巴結(jié)了去。
安德魯生日的前一天,打碎了油瓶,碎玻璃碴和油液彌漫了整個料理臺后面的地板,正是那瓶調(diào)和香油。
房東蹲在地板上擦,先用濕巾,又用干毛巾、清潔劑、吸塵器。這個房子是房東親自修建的,一手一腳,個中辛苦,文惠也聽了許多,自然每一塊地板都是心血,非常珍惜。安德魯也蹲著擦,一邊擦一邊道歉。
文惠有些不忍,安德魯十五歲開始做全家的飯,從來沒有打碎過一個碗、一瓶醬油,偏偏這次,已經(jīng)做好了飯,收拾醬汁的時候,一個失手,油瓶滑走了,碎成碴。
安德魯晚飯沒有吃,說是不餓。文惠也有點吃不下去,不知道為什么,可能只是太熱了。也可能是因為房東索賠了三百塊,說是地板上裂了一條紋。
快要凌晨安德魯給文惠發(fā)了條消息,說是睡不著,站在院子里看了會月亮。
文惠也沒睡著,回消息給安德魯說,睡吧,一早要上學,晚上就能去艾拉阿姨家過生日啦。
我不想去,安德魯竟然說。
為什么?
停了好一會兒,安德魯說,之前很期待去,可是不知道為什么還要來一群我不認識的人,不是我過生日嗎?
因為你在美國沒有一個朋友啊。文惠說,艾拉阿姨是幫你邀請,希望你認識一些新朋友。
安德魯說,嗯。
又過了會兒,說,表姐他們是不是討厭我?
千萬不要這么想,文惠說,都是一家人。
他們并不想帶我們買東西。
他們是在幫助我們,文惠說。
我們不是一直跟著房東買菜的嗎?我們并不需要那樣的幫助,安德魯說。
跟房東是要付錢的。文惠笑著說,每次二十塊呢。
也不是錢啦。文惠又說,其實是如果我們拒絕家人的幫助,會傷家人的心的。
安德魯說,嗯。
過了會兒,又說,星巴克的咖啡不減價。
文惠說,什么?
我上網(wǎng)查過了。安德魯說,即使是帶星巴克自己的杯子也沒有減價。
要說美國最不貴的東西,就是星巴克了吧。文惠笑著說,減不減價的,你多給一塊錢小費,也就跟不減價一樣了。
安德魯說,對,要是我在星巴克打工,每個客人都給小費,我一定很開心。
兩個人一起笑。
安德魯說,生日可以打車去學校嗎?
文惠說,你不是最喜歡騎自行車嗎?路上還可以看看松鼠,看看兔子。
安德魯說,好的,睡了,媽媽晚安。
文惠說,晚安。
早上安德魯說耳機丟了。
文惠還沒怎么醒,先說了生日快樂,開始幫著找耳機。找不到。安德魯騎著車去上學了。
十分鐘后文惠接到安德魯?shù)碾娫?,說是自行車爆胎了。
文惠叫了Uber,十五分鐘才到。站在門口等,看到安德魯一路推著車回來,臉色很差。
會不會是你想打車的意念太強烈了?文惠笑得勉強。
為什么會這樣?安德魯說,今天是我生日啊。
如果這點小意外小挫敗都承受不了,怎么承受以后人生中更大的傷害?文惠說。
可是今天是我的生日啊。安德魯說,我只有一次十九歲生日。
Uber來了,上車。
十分鐘后通電話,說是定位有點問題,在離課室和圖書館都有點遠的一個點下了車,現(xiàn)在正在路上走。文惠又有些心疼。
請?zhí)崦淄扑]的一個教車師傅,文惠補過一次鐘,師傅說再補一兩次就可以送安德魯上學,文惠還是不敢開。安德魯也只上過一次課,師傅說孩子太小心,反倒學不會車,看看是不是能夠放開一點,不要那么害怕。
還沒學會開車的安德魯,倒跟文惠說已經(jīng)請?zhí)崦滋嫠粢?,一過路考就去提米那里看車。文惠說好。
文惠再補鐘的時候問師傅,自己的認知里,孩子的第一臺車都應該是二手破車,以后再慢慢換好一點的車,一上來就寶馬奔馳,太不美國了。師傅笑笑說,什么寶馬奔馳的,車就只是個交通工具,大家都要遵守規(guī)矩,這才是頂重要的。文惠頓時覺得這位師傅高級,跟著他學車,自己和安德魯,一定能過。
文惠搭巴士去學校,五分鐘就到了,接了安德魯,去學校的書店走了走。這是文惠第一次來學校。
沒有什么好逛的,安德魯說,我們回去吧。
名不名校不是最重要的,文惠說,成功都靠自我奮斗。
安德魯說,嗯。
在學校門口的花店買了一束紅玫瑰,安德魯親手挑的,說艾拉阿姨一定喜歡。又搭巴士回了家。
文惠叫安德魯洗個澡休息一下,安德魯說也許表姐馬上就來了,坐在那兒等,一連等了三個多小時。已經(jīng)過了六點。
文惠化了個妝,換了件裙子,這二十年來都沒怎么化過妝,安德魯?shù)氖艢q生日,要漂亮一點,畫口紅的手都有些抖。也有些焦慮,正想著是不是堵車還是別的什么原因,愛美麗一直沒有任何消息。文惠時不時地看手機,整整一天,一點動靜都沒有。
或者就自己打Uber去吧,不要讓愛美麗接了。文惠這么想。
走到門外,艾拉先生的車到了門口。有點大驚嚇,但是說出口的卻是,大驚喜。
太不好意思了還要麻煩你來接,文惠說。
不麻煩不麻煩。艾拉先生說,快上車吧。
上了車,文惠跟艾拉先生說,今天安德魯度過了最艱難的一個早上,自行車爆胎了。
艾拉先生笑著說,就當是放爆竹為安德魯過生日吧。
三個人一起笑。
一進艾拉家的門,一群男孩,愛美麗、愛美麗的男朋友、愛美麗的同學們,打著球、烤著肉,還有艾拉的狗,一片歡聲笑語。
文惠和安德魯?shù)褂行┚兄?,站在門廊。
艾拉戴著圍裙迎出來,手里還拿著菜。生日快樂!艾拉說。
安德魯說,謝謝阿姨,把酒和花遞給艾拉,艾拉趕忙放下菜,把花插入花瓶。
好美的花,艾拉說。
安德魯挑的,文惠說,我還想換個更漂亮的顏色來著。
這顏色就很美啊。艾拉說,多謝安德魯。
只是還帶什么酒啊,又說,我這兒都準備好了。
要的要的,文惠說。更多謝的話,文惠就不說了。
愛美麗走了過來,穿了一件櫻桃的小上衣,露著肚臍,打扮得漂漂亮亮,身后跟著男朋友,兩個同學,都是男生,文惠之前一直以為是女同學,有些吃驚。
文惠說,愛美麗,你為什么不發(fā)一條消息給我?
愛美麗的臉頓時變色,我為什么要發(fā)消息給你?!
文惠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只好說,你先到了,你發(fā)條消息給我啊。
我為什么要發(fā)消息給你?。勖利惔蠼衅饋?。
我們一直在家等你們呢……文惠的話沒說完,愛美麗打斷:你知道我多辛苦!我又要上班!我又要做菜!我昨天晚上還在包餃子?。?/p>
不是的不是的……文惠有些結(jié)結(jié)巴巴,我只是想你發(fā)條消息給我讓我們知道……
我路上有多堵車你知道嗎?!愛美麗繼續(xù)喊,我有多辛苦!你上來就罵我!
我只是叫你發(fā)條消息給我……文惠只會說這一句,你路上發(fā)條消息給我嘛,就幾秒鐘的事,我們一直在等……
你個神經(jīng)?。?!愛美麗吼,你個信不信我刪了你!
一邊吼一邊跳去抓了手機,刪人。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
文惠有點想不通,你個信不信我刪了你?你刪了我,你刪我做什么?你刪了我你就是公主了?一切問題解決了?來人啊,刪人!
我堵車我還帶了菜我昨天晚上還在做菜我一直在做菜!愛美麗一直一直地重復地喊,我堵車了我還帶了菜了我昨天晚上還在做菜!
我不是怪你沒來接我們的意思。文惠說,艾拉先生來接我們了,我只是希望你發(fā)條消息給我,因為我不知道這邊的情況……
我堵車我還帶了菜我昨天晚上還在做菜我一直在做菜!愛美麗一直一直地重復地喊,我堵車了我還帶了菜了我昨晚還在做菜!
整個人都撲了上來,整張臉都扭曲到變形,雙眼皮特別雙,一擠,竟是三層的了。櫻桃小上衣也臟了,衣服上的櫻桃突然變得好大。與愛美麗這個名字,一點邊不沾了。
安德魯站到了文惠的前面,沒有說一個字,但是站到了文惠的身前。
我堵車我還帶了菜我昨天晚上還在做菜我一直在做菜!愛美麗一直一直地重復地喊,我堵車了我還帶了菜了我昨晚還在做菜!這不神經(jīng)病嗎你?你還罵我!
一切都發(fā)生得太快,文惠突然有點晃神。
艾拉也擋到了文惠的前面,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艾拉不是你的錯。文惠強作鎮(zhèn)靜地說。
美國的孩子都是很自由的,跟中國的孩子不一樣的,艾拉竟然也有點結(jié)結(jié)巴巴。
文惠看了看自己的中國孩子,今天十九歲的安德魯,他這個時候說了一句話,表姐,我媽媽只是希望你發(fā)一條消息給我們,我們一直在等你……又被愛美麗打斷。我堵車我還帶了菜我昨天晚上還在做菜我一直在做菜!愛美麗一直一直地重復地喊,我堵車了我還帶了菜了我昨天晚上還在做菜!
那幾個同學又繼續(xù)回去打球、燒烤、玩狗,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安德魯說,媽媽我們走吧。
到了外面,安德魯說媽媽我們叫Uber吧。
文惠說,好,可是,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安德魯說,可是媽媽,我們還待得下去嗎?
文惠想哭。
想了想,還是給玲姐打了個電話。玲姐還沒有怎么醒,說,我來了解一下情況。文惠沒有給先生打電話。
艾拉先生和愛美麗的男朋友也走了出來。艾拉先生說,看在艾拉的面子上吧,回去吧。男朋友也說,愛美麗太苦了,愛美麗可是忙了一天呢。
文惠笑了笑,問,你們怎么認識的?
男朋友說,我們在深圳認識的,疫情嘛,上不了課,都是網(wǎng)課,我們是在同學的娶會上認識的。
還以為你們是在美國認識的,文惠說。
我十幾歲就來美國上中學了,我一個人。男朋友說,我從幼兒園就很獨立了。
文惠笑笑。你愛愛美麗什么?文惠直接問。
男朋友一時語塞,一句話說不出來,兩秒的停頓。
你只要說我就是愛愛美麗這個人就好,文惠在心里面想。這個停頓,做什么呢?
性格啊,相處的模式啊,教育理念啊,價值觀財富觀啊,家庭背景啊……綜合考慮吧?文惠說。
是的是的綜合考慮。男朋友反應很快地跟著說。
你們以為我就是一個家庭主婦?文惠說。
這可沒有。男朋友說,我也是在修社會學的。
我有時候也會違反規(guī)則,文惠說。
我知道。男朋友說,我最煩我媽管我,所以我從小就自立了。
文惠只好笑笑。
玲姐的電話來了,文惠沒顧得上接。
孩子們都是這樣的。艾拉先生說,艾倫有時候也這樣。
艾拉的孩子艾倫陪在旁邊,聽到父親這么說,只好點個頭,并不說什么。
艾倫很有禮貌,文惠說,絕不會對長輩說出那三個字。
艾拉先生尷尬一笑。
愛美麗從來不這樣,男朋友說,愛美麗脾氣可好了。
我們都看到她今天就是這樣的了,文惠說。
安德魯接了個電話,走過來,對艾拉先生說,叔叔對不起,我們回去吃點東西吧,我很喜歡吃艾拉阿姨做的菜,也很多謝你們?yōu)槲疫^生日,但是我有科功課馬上就要交,我們只能再待20分鐘就得回去了,很對不起。
很平靜,很平靜。
文惠的眼淚突然就飆了出來,強忍住,強忍住。
回到門廊,愛美麗氣鼓鼓地走過來,如果要我向你道歉,我道歉!聲音很大,氣勢很強,一邊翻了好幾個白眼。
文惠說,我接受你的道歉,我只是希望你尊重我……
那你尊重我???!突然又叫起來。
尊重是相互的,文惠說,希望你先尊重我……
你先尊重我??!又打斷了,又叫。
安德魯在旁邊突然說,我不接受你的道歉,真誠的道歉是不會翻白眼的。
愛美麗更用力地翻白眼。
她的同學們還在打球、燒烤、玩狗,一片歡聲笑語。
我們是家人,文惠說,家人之間更要珍惜情感……
愛美麗繼續(xù)翻,已經(jīng)翻到天的最邊。我道歉好了吧!
我接受你的道歉。文惠又接受了一遍,又強調(diào)了一遍,我們是一家人,你和安德魯,你母親和我,我們是一家人……
你提我媽干什么!突然又叫起來,你憑什么提我媽!你竟敢提我媽!
愛美麗被艾拉先生拉走了,加入了同學們的打球、燒烤、玩狗。
文惠驚詫地望著那些開心玩鬧的孩子們,都是不認識的,可是,今天是安德魯?shù)氖艢q生日。
好啦好啦,艾拉一邊忙做菜,一邊又說,都是我的錯。
艾拉每說一次她的錯,文惠都會更難過一點。
是我說的要去接你們。艾拉說,我給忙忘了,我先生幾時出門去接你們的我都沒留意到,都是我的錯。
文惠望著艾拉,文惠的心都碎了。
是我沒溝通好。艾拉說,作為愛美麗的長輩,我也很自責。
我也是愛美麗的長輩啊。文惠說,按你這么說,應該是我自責才是。
兩個自責的長輩,一時相對無語。
安德魯一個人坐在院子的角落,吃著艾拉阿姨給他拌的涼面,身后的孩子們,打球的打球,烤肉的烤肉,一片歡聲笑語,狗狗靠近了安德魯,又被叫走了。然后是孩子們爆發(fā)的笑聲。文惠真的死都想不明白,怎么還吃得下去,怎么還笑得出來。都還是不懂事的孩子吧,二十一歲、二十二歲,多好的年紀,突然又想起來,自己到美國也是二十二歲,一路走來,不敢說錯一個詞、犯下一個過錯,即使會因為年輕被諒解,可是自己能夠原諒自己嗎?
道了謝,走出艾拉家,大門重重關上,所有的歡聲笑語都關在了門內(nèi),一片寂靜。
安德魯給文惠看他的手機,滿屏玲姐的信息。
“……你表姐有沒有去看你們?!帶你們買東西?請你們吃飯?給你買衣服?你就不記她的好?!她給你買了蛋糕,路上還堵車,你也要換位思考一下!希望你以后心寬一點,小事不要太計較,多往好處想別人,多顧全大局。你表姐才二十一歲,還是個孩子,你作為男生心胸更要開闊,好好管理自己!希望你認真反省你說過的狠話!”
文惠看了看安德魯,往上翻,是安德魯?shù)暮菰挕?/p>
“今天我生日,沒有禮物,沒有生日祝福,我只收到了三個字,神、經(jīng)、病。三點我就在家等了,等表姐來接我們,等啊等,等了三個小時,突然媽媽說,艾拉家來接我們了。我想,不是表姐來接我們嗎?說好的我生日來接我們啊。來到艾拉阿姨家,媽媽問表姐,你沒來為什么不告訴我們一聲,我們等了好久?我也想問表姐說好的來接我們,怎么都不告訴我們一聲?和我們說一聲,我們就早點坐Uber來了。表姐突然又喊又叫。媽媽好聲好氣說小輩要對長輩尊重。表姐不服了:神,經(jīng),?。∥业纳?,聽到的最大聲的三個字——神經(jīng)??!表姐翻著白眼道歉,態(tài)度囂張。我們?nèi)靠粗?,怎么可以這么沒禮貌。我聽著,每一個字都在耳邊,都在心里。我的頭好痛。艾拉阿姨說,都是小孩嘛,都還是小孩??墒嵌粴q是可以喝酒的年紀了,是要承擔自己責任的年紀了?!?/p>
我可以刪姑姑嗎?安德魯問。
刪吧,文惠說。這點時間,她全部用來教訓你,都沒有時間教育她自己的女兒了。而且,她女兒快要二十二歲,早過了二十一歲。
再看自己的手機,也是滿屏。
“你是長輩,不要跟孩子計較,既然這么不投緣,我不讓她去找你們了,少來往就沒有這么多事了。我之前就有顧慮,你一個人帶孩子去美國,不幫你們一把吧,看著實在可憐,幫吧,又怕我孩子做事不周到得罪你,看來還是得罪你了,可是你去問她男朋友看上她啥了?這也不合適吧?”
文惠笑了笑,回了一句,緣盡則散吧。刪了。刪人的感覺果然很像紅心女王,來人啊,把這條龍的頭砍了!
回到租住的房間,文惠從包里拿手機,發(fā)現(xiàn)了安德魯?shù)亩鷻C,竟是自己錯拿了。
打開手機,收到先生的一條消息,一臺吉普的圖片。
看著挺熟悉,想起來了,安德魯剛出生的時候整夜不睡,但只要carseat一架上車,車跑起來,就能睡著。就是那款吉普。
安德魯?shù)牡谝慌_車,先生說,就去二手車行買個吉普吧。
這就對了,文惠說。
責編: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