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嘉蔚
摘 要:中國美學以老子為開端,奠定了對于“道”的核心追求,孔子主張藝術的道德教化作用,使中國藝術拓展了傳播與教育的性能,奠定了“志”的概念。隨著美學的日趨完善,又出現了“趣”的概念。無論是湯顯祖還是公安派,都曾對“趣”進行了闡釋。中國獨特的民族審美趨向——志趣便形成了。審美志趣是一種融合了道德教化,基于“慧”“趣事”“趣物”之上的審美取向,它的終極追求是探尋生命、宇宙深邃的真理,是求“道”的美學。
關鍵詞:美學;審美志趣;戲曲
一、從中國美學的本質淺析中國審美志趣追求中的“志”
在中國浩如煙海的文化瓊樓中,中國美學講述的是中國人蔚為大觀的民族哲思,歷朝歷代對于美的不同概念和追求。具有深厚源流的中華美學,無疑是華夏民族美的結晶。葉朗老師縱覽中國美學發(fā)展歷程,將其分為三個時期。分別是中國古典美學的發(fā)端——先秦,兩漢時期;中國古典美學的展開——魏晉南北朝至明代;中國古典美學的總結——清代前期[1]。
葉朗老師認為,生活在先秦時期的老子所主張的一系列理論,是整個中國美學的起點與發(fā)端?!暗馈笔抢献诱軐W的一個貫串理念,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廖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盵2]老子認為,道先天地而生,是萬物的起始,也是繁衍萬物的根本。這種蘊含著巨大智慧的求“道”的哲思,成為了中國古典美學的一條核心原則,也是中國美學區(qū)別于西方,以及世界各國美學的重要分水嶺。中國的畫作是線條與空白之間的玄妙協(xié)同,是虛實結合的典型體現,中國戲曲藝術更是如此,一方舞臺上簡單的砌末便能將王侯將相,閨閣情愫,太平盛世通通表現出來。
到了孔子時期,他提出了“仁”的概念,將美育加注在審美范疇。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3]是孔子對于藝術應與道德,與教化聯系起來的生動表達。自此,中國人在美的方面,有了對于普度和教化的理念,對后世影響深遠。
而老子這種追問“道”的高級追求和孔子將教育意義融入到藝術中的思想,最終使中國人的藝術創(chuàng)作和審美追求中包含了“志”。
二、從中國美學的本質淺析中國審美志趣追求中的“趣”
老子美學中“道”的概念在指導一代又一代的民族藝術發(fā)源和生長的同時,中國美學也在時間的長河中形成了“趣”的概念,成為了中華民族審美中獨特的對志趣的追求。
明朝時期,美學思想不斷繼續(xù)完善。湯顯祖在《玉茗堂尺牘之四·答呂姜山》中對其做了獨到的闡述:“凡文以意,趣,神,色為主,四著到時,或有麗詞俊音可用,爾時能一一顧九宮四聲否?”[4]說明了湯顯祖認為撰文需要意,趣,神,色,需要恣意揮灑的靈感與神趣的境界。除了湯顯祖,以袁氏三兄弟為代表的公安派也對“趣”進行了說明:“世人難得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態(tài),雖善說者不能下一語,唯會心者知之?!盵5]《珂雪齋集》卷一中記載:“凡慧則流,流機而趣生焉。天下之趣,未有不自慧生也?!盵6]公安派認為,“趣”從“慧”中生發(fā),山水,花草這些由慧黠之氣所運化而成的自然之物便是有“趣”的?!叭ぁ笔且环N自由的,可隨著神思想象所飛舞的,由“慧”而生的。是一種獨特的審美韻味。隨著文化的日積月累,自先秦,魏晉,隋唐,到宋元諸多美學思想的沉淀,中國人終于產生了一種特定的審美追求——趣。
綜上所述,所謂審美的志趣,便是在靈活地表現“趣”物,“趣”事的同時,將具有道德教化,啟迪智慧意味的“志”加以傳播。通過二者的有機結合以探尋蘊含著真正的人生意義、宇宙萬物真理的“道”。
三、中國戲曲的至美“幻夢”
中國戲曲是一門古老的藝術,自璀璨的宋南戲問世后,中國迎來了第一個成熟的戲曲樣式,自那以后,中國戲曲日趨完善,終于形成了集精湛技藝與卓越藝術性為一體的藝術形式。中國美學博大精深,中國戲曲積蘊深厚,是中國美學典型的藝術載體。
戲曲中常有關于夢的作品,這類“幻夢”式作品通過夢境展現人心中復雜的情愫,表現俗世的悲歡離合。這是戲曲中一種很有趣的現象,不僅僅是京劇中有“幻夢”的展現,各類地方戲中也都有。比如二人轉單出頭《紅月娥做夢》,明傳奇《牡丹亭記·驚夢》《南柯記》《邯鄲記》,京劇《楊家將·托兆碰碑》《梅妃》等。
這類“幻夢”戲遍布中國戲曲,其中蘊含著中國的民族審美取向和意蘊深邃的審美志趣?!盎脡簟苯鑹糁星椋磉_心中景,借似夢非夢的幻想來表現對人生如浮萍的哀嘆,夫妻,骨肉別離的苦痛,戰(zhàn)爭非人的殘酷性,社會圖景的壓抑與黑暗,閨閣中不敢高聲語的自我生命的覺醒……中國戲曲將這些人生至痛,至愛,至苦的境遇通過隱秘的,感人至深的夢境在舞臺上以戲曲演員精湛的表演展現出來,使觀劇者甘愿與其共同墜入辛酸苦樂的“幻夢”中。這種演出方式,演出形式,演出內容無疑是有“趣”的。
“幻夢”戲演的是極具深刻意義的悲歡離合,它揭開了世人的苦難,釋放了心底的呼聲,喚起觀眾極強的同感,對觀眾有感化,教化的作用。是“志”與“趣”的結合,是中國民族審美志趣的集中表現形式。
可以說,中國戲曲中的“幻夢”是至美的,也是中國美學思想的集大成者。
四、東北二人轉單出頭《紅月娥做夢》中的青蔥情思
《紅月娥做夢》是東北二人轉的傳統(tǒng)單出頭曲目。講述了紅家莊的紅月娥愛慕唐營的英俊小將羅章卻不敢言說,思念太深便因情成夢,在夢中夢見自己與羅章成婚,坐著花轎偷看羅章,天地桌拜堂,洞房花燭的全過程。據李青山老師講:“《紅月娥做夢》是老藝人徐珠照著唱本琢磨成的。里面那些東北農村辦喜事的風俗習慣,也都是他裝進去的。當年,徐珠的唱和扮,有很多值錢的地方,觀眾們說他把紅月娥都演絕了?!盵7]《紅月娥做夢》真正廣為流傳是在1957年的秋天,關長榮老師在長春市新民胡同小劇場演出《紅月娥做夢》,收獲了空前的反響。自那以后,這出戲就在各個劇團廣為學唱,也流行于東北的街頭民間,傳唱度很廣。《紅月娥做夢》就這樣成為了二人轉藝術的代表劇目之一。
《紅月娥做夢》是典型的“幻夢”戲,這種女兒家對愛情春心萌動的美好情思是基于人向往美好的原始本性,也是覺醒了的性沖動和對自我身體的認同。這出戲的唱詞十分靈動,“我早愛羅章他長得好哇,你看他還抿著嘴地樂,一笑還倆酒窩?!睂⒓藿o心上人的喜悅生動地刻畫了出來?!耙坏踝舆€有一碟棗,頭發(fā)三錢,大蔥兩棵,聰明伶俐早立子,結發(fā)的小夫妻,都有那么個說呀?!边@類生活化的唱詞將東北婚姻嫁娶的民俗映照在戲中,有著超越時代的文化價值。這類講述人內心原始欲望的萌動,生旦情思的戲,是審美志趣的有力表達。紅月娥對羅章的愛慕是覺醒了的自我生命的表達,對觀眾有深邃的教育意義。同時,紅月娥靈動而鮮活的生命,本就是一種發(fā)源于“慧”的“趣”。
東北二人轉單出頭《紅月娥做夢》將少女的青蔥情思表達得淋漓盡致,把恣意靈動的原始生命現象描摹得十分出色??此浦皇巧倥即旱墓适?,實則是在追問人生的方向,探尋生命最美的樣式,為人們的生命發(fā)展方式提供了一條寬廣的道路,無論是在啟蒙還是在審美領域,都具有深遠的意義。
五、明傳奇《邯鄲記》中的黃粱一夢
《邯鄲記》是明代戲劇大家湯顯祖所著,講述了呂洞賓途經邯鄲,見仙氣飄渺,便稍作停留,遇見了一位姓盧的書生,十分渴望功名富貴。呂洞賓將一方枕頭拿給他,盧生枕上那枕頭便睡著了。此時,店家正在蒸一碗黃粱米飯。盧生在夢中與崔小姐婚配,很快得了官,仕途通達??珊芸煸庥钗娜谙莺Γ毁H謫至陜州。后來邊關告急,盧生披掛上陣,使用離間計,班師回朝?;实鄞笙?,升盧生為定西候。宇文融再度陷害盧生通敵叛國,盧生被押至云陽市斬首。崔氏攜著八個兒子為其鳴冤才免了盧生一死,被發(fā)配廣南。妻子崔氏也被打入機坊做女工,兒子們被逐出京城。崔氏織回紋錦,這才沉冤得雪,加封趙國公。盧生做了二十多年的宰相,肆意縱欲,沉迷酒色,歸天而去。這時盧生猛地驚醒,醒來時店主人蒸的黃粱米飯還未全熟。盧生才知,那榮華富貴,疏忽變換,皆為黃粱一夢罷了。于是大徹大悟,被呂洞賓度化,成為掃花使者。《邯鄲記》向世人說明了人生富貴榮華,貧困酸苦,蒼黃翻覆,皆為幻夢的道理。這“黃粱一夢”四個字揭示的是深刻的人生智慧,是教化人看輕浮世榮華,不被世俗牽制,遵循本心的至善智慧,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偉大思考。
《邯鄲記》將智慧編織于字里行間,排演于一方戲臺之上。對廣大的戲劇觀眾具有點化和教育的作用,用極具趣味和哲理的戲劇情節(jié)來傳揚至深至理的“道”,這便是符合中國美學核心追求的審美志趣,也是其時隔百年仍能夠在現代舞臺煥發(fā)生機與活力,經年長演不衰的原因。
六、京劇《春閨夢》中的人生至性
不僅僅是地方戲中存在“幻夢”式表達,國粹藝術京劇中也存在大量的關于夢的橋段。其中最為典型的,是金仲蓀先生在1931年為程硯秋先生所編的京劇《春閨夢》。《春閨夢》講述了王恢新婚被強征入伍,妻子張氏終日在家中等待丈夫歸來,夢見丈歸家,兩廂情好。卻忽然之間滿地尸骨戰(zhàn)火連天,張氏與丈夫被迫分離,受盡驚嚇痛苦,驚醒后才知是大夢一場。
此戲一半是和煦溫暖的春閨之樂,一面是尸山血海的殘酷戰(zhàn)事,結構新穎,對比極端強烈,使觀眾在短時間之內直觀地感受到人生極致的美好和慘烈的疼痛。不正面、大段地描寫戰(zhàn)爭,而是通過張氏的精神痛苦,將大時代背景下小人物的無奈與凄苦加以表現?!伴T環(huán)偶響疑投信,市語微嘩慮變生,因何一去無音信,不管我家中這斷腸人?!笔鞘卦谏铋|命如浮萍的她對丈夫真切的思念,“粗茶淡飯勝過那黃金斗印,愿此生長相守憐我憐卿。”是一個普通的妻子寧愿讓丈夫放棄高官厚祿,只求白首不離的微小心愿。戲里一聲聲或高亢或哀婉的皮黃,將這個如泣如訴的故事注入每一個人的靈魂。
“幻夢”戲的情感傳遞作用無疑是顯著的,透過一個小小的夢境將這不可言說的巨大苦難和對人生深度的思考表現出來,亦真亦幻,似真若夢,成為了具有獨特審美志趣的藝術珍寶。舞臺上的張氏是描眉畫眼的青衣,而臺下走進這個故事的每一位觀眾,又何嘗不是這歷史大潮中的張氏?
結語
中國戲曲藝術是民族文化中瑰麗而濃艷的一抹色彩,其中孕育著中華民族一脈相承的審美志趣,無論是東北二人轉單出頭《紅月娥做夢》、明傳奇《邯鄲記》,還是京劇《春閨夢》,都在“趣”事,“趣”物的基礎之上蘊含著中國美學不甘心使藝術浮于表面,執(zhí)著地堅持探求人生真諦、生命真相,宇宙浩瀚的核心追求,保持思想深邃并兼顧文化美,藝術美的同時,也寄寓著作者苦心經營的警世之意。審美志趣是從浩瀚的文化星河中生發(fā)的,屬于中華民族文化的一隅,存在于萬千作品中,越過時間的長河,滋養(yǎng)代代眾生。
注釋:
[1]葉朗:《中國美學史大綱》,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3月,第7頁
[2]《老子》第二十五章
[3]《論語·雍也》
[4]湯顯祖著《玉茗堂尺牘之四·答呂姜山》
[5]袁宏道著《袁中郎全集》卷三《敘陳正甫會心集》
[6]袁中道著《珂雪齋集》卷一《劉玄度集句詩序》
[7]王木蕭:《吉林省二人轉記事》第一輯,吉林省藝術研究所,1984年年4月
(作者單位:上海戲劇學院)
責任編輯 姜藝藝 王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