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麗
昨天夜里剛下過一場雨。雨意綿延不絕,從窗戶里望過去,不遠處的山隱隱綽綽。將明未明的天色如大氅,蓋住了天地間的一切。在宋倩家的老宅醒來,我覺得屋子里的空氣越來越?jīng)?,涼到空氣似乎凍住了。但房間里還有東西在走動,要么是一只貓在悠閑地踱著步子,要么就是什么三生石上的舊精魂進來看了我一眼。房間一下子變闊了,卻又因為無光而顯得逼仄起來,如同一個蛹,緊緊地裹著我,安全卻也不無局促。
我努力揮了揮手,發(fā)現(xiàn)蛹收得更緊了,像是小時候在母親懷里被緊緊箍著。我盯著屋頂,考慮如何開口跟宋倩談我們之間的問題。隔壁屋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側(cè)耳聽了聽,不好意思再睡下去,遂起了床。
這天宋倩陪她媽去跟村里的長輩們合計墳地的事兒,我被留下來陪她外公。這些年農(nóng)村倡導(dǎo)火葬,但人們還在偷偷土葬。具體流程是找找村里的宗族長輩,央求其向村里的干部說妥,自家再找人尋墳地。我問宋倩,她外公還沒咽氣,現(xiàn)在就尋地是不是有些過于著急?宋倩睨了我一眼,說,放心,我外公自己就是風(fēng)水先生,他比誰都清楚。此前我倒從沒聽過宋倩講起她外公。她連她的父母都很少講起來。在一起三年了,我感覺我們的情感只有出項沒有進項,這讓我疲憊,也讓我萌生退意。此次她外公病重,聽說快不行了,遇上這樣的事,宋倩對我有依戀。這是我倆這些年里遇到的第一個大事兒,于情于理我都該陪著她。我們雙方至今都沒提過結(jié)婚的事兒,但我感覺宋倩對婚姻頗為期待。我父母今年開始催婚,據(jù)說我爸在哪個先生那里算了一卦,說我今年會有一劫,宮位受刑,需要結(jié)婚才能破解。我爸退休后開始研究這些有的沒的,據(jù)說還去拜了師,但不肯對外人多說,說一些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天機不可泄露,命越算越薄之類神神叨叨的話。我挺樂意他學(xué)點兒東西,比整天待在家里和我媽吵架強。從前他們一直吵,我從小學(xué)四年級開始就盼著他們離婚。如今兩人心平氣和了一些,但家的形象在我這里已經(jīng)被摧毀。我試圖按照自己的想象建立起一個屬于自己的家?,F(xiàn)在看上去宋倩不是那個同道中人。宋倩性子有些冷,且原生家庭中婚姻關(guān)系并不融洽。剛開始交往不覺得,交往得久了,就開始想念暄乎的熱騰騰的女人。我的前女友們都是此類型的女人。我心里不愿意承認想和宋倩分開的具體原因。
我媽知道宋倩的基本情況后,旁敲側(cè)擊地告訴我發(fā)小中的誰誰、誰誰誰和誰誰都找的是本地人。我心里明白所謂的“本地人”不過是一線城市房產(chǎn)的數(shù)量級增加。嘴上卻說,那又怎樣?我就想找我喜歡的?,F(xiàn)如今“喜歡”這兩個字也開始褪色。和宋倩在一起久了,心情總像不遠處云繞霧罩的山,不能說完全沒感覺,可感覺就像劃過天邊的流星,稍縱即逝。我相信在某些個瞬間我還是喜歡宋倩的,但我不是能持續(xù)撩撥出她熱情的那個人。
宋倩的外公靠著枕頭,正吃力地拉著被角。我?guī)退驯蛔油侠鄙w到下巴頦兒下,又捋了捋被子。老頭兒全程沒睜開眼。他可能知道我是誰,也可能不知道。老頭兒的病比較復(fù)雜,除了致命的癌癥,還有心臟衰竭、高血壓等老年人常見的基礎(chǔ)疾病。醫(yī)院的大夫給配了止疼藥和止疼針劑,話也說得挺明白,目前的醫(yī)療條件只能盡量減輕病人的痛苦。頭一次見老頭兒,老頭兒沒問我是誰,只看了一眼宋倩和她母親,點了點頭,就兀自睡去。我來的兩天里,老頭兒只醒過兩回,兩回都是宋倩和她媽在照管,我在旁邊幫不上什么忙。今天早上宋倩出門前微信跟我交代了老頭兒的止疼藥怎么吃,疼得厲害的話止疼針怎么打,尿不濕怎么換。來的高鐵上,宋倩靠著我睡了一覺。醒來之后跟我說,我夢見舅舅了,可舅舅二十歲上出去游泳被水淹死了。我這才知道老頭兒有一兒一女,且兒子早已經(jīng)不在了。來之前我有過非常豐富的心理活動,預(yù)備只以宋倩朋友的身份行事,不做過多延伸。宋倩若私底下問起來,我就勢把事情挑明。我承認這很不地道,尤其在她親人去世的時候,符合網(wǎng)絡(luò)上眾人對“渣男”的定義。但機不可失,這或許是一個把她逼到不得不承認事實的機會。來了之后發(fā)現(xiàn)事情并不簡單。她母親第一回見我,像是老早就認識了似的,也沖我點了點頭。宋倩家里人打招呼的方式都是點點頭,像是雙方都挺熟,不用多問候。
老頭兒又動了動,確切說是翻了個身,把臉沖著我,嘴唇微微顫抖著。我趕緊站起來,湊近去聽老頭兒講了啥。他的臉皺得像核桃皮,顏色也像,泛著古銅色的光。其實這是病色,我爸的朋友老李叔叔病中就是這樣的狀態(tài)。我爸還夸老李叔叔精神矍鑠,有仙人之姿。出了醫(yī)院我爸就跟我交代銀行卡密碼和理財賬戶,據(jù)我爸說,這些東西我媽都不知道。此后我爸開始辟谷,半年瘦了二十斤。
老頭兒睜開眼睛看了看我,說,毅兒?我吃了一驚,心想老頭兒腦子倒挺清楚,還知道我叫啥。他瞅了我半天,說,你胖了。我想了想,估計是宋倩媽把我和宋倩剛在一起時的照片給老頭兒看過了。這兩年我確實胖了不少。兩年前我辭職創(chuàng)業(yè),剛創(chuàng)沒倆月,遇上政策調(diào)整,整個行業(yè)遭遇毀滅性打擊。我整個人有些遭不住,有些消沉,迷戀上了看吃播,體重也隨之上來了。其實如今我這副尊容,對異性已不再有從前的性吸引力。我覺察出宋倩對我也有這樣的評價。她總是躲在一件冷靜的外衣下,看我逐漸長胖和投資失敗,沒有更好的出路之后,再安安穩(wěn)穩(wěn)地待在她身邊。好在今年年初開始,我和幾個發(fā)小投資的另一個行當(dāng)慢慢熱起來了。我爸閑時起卦說只要破了今年的兇象,我以后的人生路就順了。我不置可否。消沉了兩年,對這些無法解釋的人生起伏,別人給的解釋我并不排斥,甚至冥冥之中感覺應(yīng)該有這樣一個解釋。雖然我今年運勢變好算是資源變現(xiàn)——發(fā)小的岳父提供了不少信息,但為了接下來的路,我也需要減肥。
您說得是,我說,我這就準(zhǔn)備減肥。
胖了好,你這長相就得胖,老頭兒說,要兩頰有肉微微凸起,下巴有肉微微朝前凸起,這叫五岳朝拱,是福相,瘦了這福相可就沒了。老頭兒一口氣說了挺多話,有些喘。我看他嘴皮有些干,轉(zhuǎn)身去廚房給老頭兒倒熱水。等我回到屋里,老頭兒歪了頭又睡去了。我輕輕地關(guān)了門出去。
對面山上的霧逐漸散盡,山色的層疊蒼翠顯露了出來。天還是陰的,頗有些古人水墨畫的意思。雖然屋里有一個人即將逝去,但因為這個人跟我的關(guān)系沒有那么緊密,我心里并不怎么痛。事實上,宋倩和她母親也早已經(jīng)接受了老頭兒即將死去的事實,確切說在等待老頭兒真正死去。甚至在某些時刻,她們潛意識里將老頭兒當(dāng)成已經(jīng)死去的人一樣對待,比方說看墳地,買壽衣,訂花圈,定白事主持,和宗族里的親戚們商討白事該怎么辦,定哪幾個人來抬棺,哪幾個人來挖坑,誰來摔盆。這兩天宋倩每天都跟她媽出去,像買東西一樣采購著這些物件兒,又像串門兒一樣在各家親戚中走動,也不避諱老頭兒,每天把當(dāng)天的進展情況報告給老頭兒。聽宋倩說幾年前老頭兒就為自己打好了棺材,松木的,描金畫鳳,就停放在老頭兒臥室的隔壁房間。親手準(zhǔn)備自己的死后事宜會不會讓死亡變得平常一些,我不知道。但比起死亡,我更擔(dān)心的是如何活。今年雖然略有起色,但遠不夠彌補前兩年的損失。眼下有一人能幫我再往前發(fā)展發(fā)展,發(fā)小勸我試試,我也知這是一個機會。
我甩了甩胳膊,進屋去洗漱。在鏡子中我看到老頭兒說過的“兩頰有肉微微凸起,下巴有肉微微朝前凸起”,心里不免有些安慰。從某種層面上說,看相的,看風(fēng)水的,算卦的,在古代都承擔(dān)著當(dāng)代社會心理咨詢師的任務(wù)。以往也沒有人說過我有“福相”,或有人說過,但我沒在意過。頭一回被人這么評價,總是振奮的。況且,那人多多少少還是個“專家”。
我劃了劃手機,暫時沒人找我。我爸、我媽、發(fā)小們,還有那人,都沒有消息。世界仿佛一下子靜了下來,和眼前沉默的山一樣不語。道家說“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萬物之本也”,細想確實有那么幾分道理,虛內(nèi),則精神潔凈,靜外,則無欲無求,如此這般,精神就不會受到干擾,心靈才能像一面鏡子,照見世間萬物,方能看到世界的運行是從無中來,且終將走向無。用這些道理理解人生,大概意思就是人總是要死的,就像此刻躺在床上的老頭兒,不論生前經(jīng)過多少事兒,所謂“檣櫓灰飛煙滅”。我念書的時候別的學(xué)得不好,語文還是不錯的,這些傳統(tǒng)文化知識我門兒清,老莊的代表作我能背個差不多。當(dāng)年還能寫一些拿得出手的詩來哄哄女孩子。當(dāng)然我也明白,這也是人家女孩子愿意被我哄。愿意被我哄的原因也是看在我這副皮囊和在大城市可稱作小康的家庭條件上。我瘦的時候還是帥的,一直以來我都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并因此拒絕和辜負了一些女孩子。都說美好的容貌是一種稀缺資源,看上去胖了的我依然擁有一類叫作“福相”的稀缺資源,總歸是這趟旅程的一個重要收獲,也算不枉此行。我在手機搜索引擎里輸入“福相”兩個字,跳出來的第一個信息是香港某首富家的兒媳。我跟這位“全能型福相”的美女在相貌上的相似度并不怎么大,但我愿意將其歸因為男女本身相貌上的差異。創(chuàng)業(yè)第一年里,在諸多酒局上我聽了很多香港富商們的傳奇故事,故事里總有風(fēng)水玄學(xué)的身影。或許除了安慰劑之外,有些東西不無道理,又或許這些傳奇人物也在為自己驚人的運氣尋找一個寄托,并祈求其長久。人總是貪心的。
上午十點,我估摸著老頭兒該吃點兒什么了。推門進去時,老頭兒看上去睡飽了,精神挺不錯,至少雙眼是有神的。爺爺,我喚他。我不好叫“外公”,這意味著我和宋倩站在同一立場。而叫“爺爺”則代表著一種泛泛之交,例如新聞上的小學(xué)生稱某位偉大的科學(xué)家為某某爺爺,聽話的人不會覺得自己多了一個孫子,說話的人也不會天真到當(dāng)真覺得對方是自己的爺爺。我對自己這樣稱呼他挺滿意。
那個山,老頭兒指了指窗外,說,背面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缺水系環(huán)繞,而且方位不正,太陽光照得少,不是最佳選擇。
我心知老頭兒這是開始發(fā)揮專業(yè)素養(yǎng)了,便應(yīng)和著,說,好,我記下了,回頭不選這兒。我給你選的那地兒,老頭兒說,一定絕佳,不耽誤你在下面子嗣綿延,升官發(fā)財,你信我,一點兒不耽誤。我說,是,我知道,謝謝您。
我想起來了,他說,唯一不好的,就是會在下面被張老大壓制,我想了一個破解的招兒。其實這說來話長,張老大素來跟咱家不對付,命里帶的。破“四舊”那會兒,張家老大帶頭領(lǐng)人來咱家抄家,把家里頭的所有東西都砸碎了。咱家可是世代都干這個的,張老大說咱家干的這個是“余毒”,把你爺爺?shù)牧_盤都給摔了。摔了一個羅盤不打緊,打那以后你爺爺?shù)幕旰孟窬捅凰]了。后來我從你爺爺?shù)墓P記上看到,羅盤跟人跟久了,跟人是相通的。羅盤壞了,人也就不舒服。你爺爺留下的筆記我都認真看了,干我們這一行的,也需要不斷學(xué)習(xí)。毛主席說過,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只有學(xué)習(xí)才能不斷進步。我把你爺爺?shù)墓P記都給你,你好好收著。我知道你不喜歡,但我篤定有一天你會靠近這東西。你也要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毛主席的話不能忘。你要做聽話的好孩子,成為社會主義的接班人。
我記住了,爺爺,我說,您剛剛說有一個破解的招兒,管用嗎?
我累了,老頭兒說,想瞇會兒。我趕忙抱著老頭兒躺下,復(fù)又把被子給他齊著下巴頦兒蓋上。躺下之后,老頭兒說,你記得把自己的影子也帶上,別沒影子讓人看見。我說,帶上影子?他說,對,你并不真心愿意來,還是看我快要沒了才來的。說完闔上眼睛。我轉(zhuǎn)頭看了看自己身后的影子,因為天氣陰沉的緣故,不是很清晰,邊緣有些模糊,和水泥地面幾乎融為一體。
中午宋倩回來,我跟她說了一下老頭兒的狀況。宋倩和她媽在屋里給大夫去了一通電話。宋倩跟我說是藥物副作用,老頭兒有些糊涂了,應(yīng)該把我錯認成過去的什么人,以后他說什么我順著說就行。自那通電話之后,宋倩媽就在老頭兒床旁邊打了地鋪,老頭兒吃藥打針吃飯不假手于他人。我知道也許老頭兒的情況不樂觀,也就這幾天的事兒了。在老頭兒不多的清醒時刻里,家里人總得問清楚某些有關(guān)過去的秘密。
在這里待了幾天,我對整個村子也有一點了解。這個村子曾經(jīng)以出給人看相算命打卦的各位先生著稱。就像有的村子出木匠,有的村子出泥瓦匠,有的村子出耍猴的,這個村子出先生。宋倩外公的王姓是村里的大姓。而今整個村子極為凋敝,村子里八成人家里的房子都空置著,留下來的都是些老人。村西頭有個祠堂,祠堂里居然每天都有人燒香。我每天從村子?xùn)|頭走向西頭,早晨走一遍,晚上再走一遍,走夠大約一萬步。朝陽和夕陽都被我檢閱了一遍,也沒什么新鮮事,亦沒有任何神秘之處。因為運動和簡單到幾乎簡陋的飲食,這一周里,我估摸著自己瘦了將近有五斤,兩頰和下巴微微凸起的肉變平了,顯露出一點兩年前的模樣。那天之后老頭兒醒著的時刻很少,至少我看到的時候他都是睡著的。我其實很想讓老頭兒看看我瘦了之后是否也有福相。
期間我爸媽催了我一回,讓我早點回去。那人和我的聊天也不再像之前那么熱絡(luò)。我知道她是在等我,但我想等宋倩外公的事兒結(jié)束了,再和她確定。某種意義上來講,我也在等老頭兒真正咽氣。畢竟和宋倩在一起這么幾年了,我不想最后鬧得不好看,這事也是我先動了負她的心思。
那人是我的高中同學(xué),女的,從高中時就喜歡我,家里有關(guān)系,能幫我盤活事業(yè)上的那攤子爛泥。高中那會兒有不少女孩兒喜歡我,我當(dāng)時都不怎么當(dāng)回事。戴花要戴大紅花,我篤定自己這輩子就得討一個像劉亦菲那樣的仙女兒襯自己,別的都不重要?,F(xiàn)如今少年時的氣焰矮了一半,如果能有一人在事業(yè)上幫襯我,可能這一輩子剩下的日子我就能順順利利地堅持過下去,且我確信這樣的話我能把和對方的夫妻關(guān)系處得比我爸媽之間的夫妻關(guān)系要好。目前我沒跟她進一步的原因,一是想先減減肥,盡量讓自己恢復(fù)到?jīng)]胖時的體重,同時也晾一晾對方,不能讓對方覺得我現(xiàn)在容易得手,這會讓人輕視。二是宋倩家里攤上了這檔子事兒,很多問題得先等這件事過去再解決。
兩天過去,那人沒再跟我聯(lián)系過。有幾次我拿起手機,想說一點熱乎但又有點距離的話,但都不知道說點啥。高中時候的回憶已經(jīng)被我倆的聊天用完了,中間空下來的這幾年,我不愿意問她經(jīng)歷了什么,她要問我我也不愿意說。我不太想讓對方覺得我是枯燥無聊且失敗的人,雖然事實上確實如此。實際上,這么多年了,我不記得她具體長什么樣兒,翻她的朋友圈,照片也都是千篇一律的濾鏡和磨皮,和諸多網(wǎng)紅同享一張面具。
來這里的第七天,我隨宋倩去縣城的家里拿東西。宋倩母親是縣中學(xué)的老師,家就在縣中學(xué)后邊的小區(qū)。小區(qū)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磚混結(jié)構(gòu)的樓,樓底下扔著舊家具,三三兩兩的老人坐在舊沙發(fā)上曬太陽和打牌。訃告和租房賣房廣告混在一起,貼在單元門口,在烈日下有一種彼此熟稔的感覺。
站在宋倩家的陽臺上,縣中學(xué)的操場一覽無余。我看見操場上有幾個男孩兒在打球,球場邊圍著一群女生,有一個女生拿著瓶水,眼睛粘著一個男生。我忽地想起來那人的樣貌,有點黑,有點胖,矮墩墩,梳一個帶發(fā)簾的馬尾,高中時混在人堆里并不出眾。她二舅媽是我們高中教導(dǎo)處的主任,掃蕩學(xué)校周邊網(wǎng)吧時把我揪出來過,勒令我寫過檢討書。打球時那女生也粘著我,回回都給我送水和士力架,我倆為此還受到了周圍同學(xué)的起哄,但那時我對她避之不及。我無法想象自己跟她展開一段關(guān)系。這些過往的光陰是潑在白衣服上的墨,那點子墨并不妨礙衣服的遮蔽功能,但總讓看的人心里不怎么舒服。
宋倩在浴室洗澡,我溜了進去。以往宋倩遇到這種情況總會笑著罵我流氓,喝令我出去。那是宋倩最生動的時候,有嗔怒,有嬉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顰一動都撩撥著我。這兩年我過得不順利,她也能感覺到,這樣的時刻便少之又少。多數(shù)時候我都住在公司,一周回一兩趟家。我知道我爸媽那里還有點錢,是他們老兩口存的養(yǎng)老錢。這些年我爸媽經(jīng)歷了P2P暴雷和親戚們借債不還,日子不像我小時候那么寬裕了。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管他們張口,但又時時擔(dān)心這萬不得已的時刻來臨。為了讓這樣的時刻來臨之時我能顯得理直氣壯一些,我回家的次數(shù)比大學(xué)剛畢業(yè)那兩年頻繁了很多。我爸媽還是挺欣慰的,逢人就講我長大了,懂事了,孩子還是留在身邊好。
浴室里氤氳著的水汽混合著洗發(fā)水和沐浴乳的香味深深地刺激著我。我抱緊宋倩,讓女人柔軟的身體體貼著我,我感到一陣陣戰(zhàn)栗。在浴室里,宋倩前所未有地主動,讓我疑心她不再是她。我心里竟有些難過。
擦拭完身體,宋倩久違地抱住了我。我能感覺到她在害怕。我們再一次在相互較量中抵達高潮。這是三年來我頭一次覺出這個女人擁有這樣大的能量,幾乎能將我全部淹沒。丟開彼此后,宋倩接到了她媽打來的電話,說她外公快不行了,指明要見我。
我們到了之后發(fā)現(xiàn)屋里圍了一大群人,估計一個村的人都到了。這些人年紀和宋倩母親相仿,應(yīng)該是宋倩外公那邊的宗族親戚。堂屋里煙霧繚繞,宋倩母親面色發(fā)青,看樣子已經(jīng)哭過了。一個黑臉男人站在門口,正和一些人小聲交談。黑臉男人說,你就是李毅?我說,是,我是宋倩的朋友,前兩天我跟爺爺聊過天,他應(yīng)該認得我。黑臉男人吸了口煙,看了我一眼,說,進去吧,我?guī)煾嫡f啥你就答應(yīng)著,要是答應(yīng)了,我?guī)煾的鼙D恪?/p>
我不懂這話是什么意思。黑臉男人把我往前扯了幾步,把我圈在他的臂膀里。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穿的大褂子上印著八卦圖。里面躺著的這位,他說,是我?guī)煾担覀兠坊ù骞J最厲害的人物,命、卜、相樣樣通,起卦準(zhǔn),善看相,有逆天改命的本事。說完上上下下又看了我兩眼。
我轉(zhuǎn)身看向宋倩。宋倩沖我安慰似的點了點頭,說,你就照著他囑咐的進去就行。我頓了頓,說,好,等爺爺睡了我再叫你們。
我進去時老頭兒已經(jīng)坐起來了。我給他在背后又墊了個枕頭,攏了攏被子。桌子上有保溫瓶,我倒出來一些在水杯里,遞給他。老頭兒盯著我做這些事,看我坐了下來,盯著我,說,我不喝水,你進來時影子帶上了吧?
帶上了,我說,您放心。
老頭兒舒了一口氣出來,面色平靜,看不出任何生病的跡象。我知道這通常被稱作回光返照。他說,我的后事就交代給你了,我相信你,有些話也只能跟你說,我看出來了,如今咱倆的八字合。今天咱倆聊的事,你別跟任何人說,說出來就不靈了,去做就行了。我能相信你嗎?我之前也沒見過您,我說,但我這人的優(yōu)點十個手指頭都數(shù)得出來,嘴嚴恰好就是一個。行,老頭兒說,我信你,我也有辦法讓你依我。老頭兒指了指屋里的柜子,說,那里邊有一個羅盤,是陪了我這輩子的物件,我把它送給你,可保你平安,你放心,這東西和你爺爺?shù)哪莻€不一樣,我要走了,這東西就易主了。易主你懂不懂,就是只聽你的不聽我的了。只要你安置好它,它就不會給你惹麻煩。就在那柜子里,你打開看看。
我不太想讓這些個東西跟著我,也不想看見它們,我又不懂他們所說的什么打卦看相,但老頭兒盯著我,又因為剛剛那黑臉大漢的一席話,我不伺候好這位王爺爺恐怕出不去這個村。我敞開柜門給他看這個羅盤,老頭兒滿意了,說,我給別人算了一輩子,沒給你算過。卦是不輕易起的,所謂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不算,你二十歲上沒了,別怨你爹我沒給你算。我聽著有些奇怪,說,您叫我什么?
我知道你怨恨我沒幫你起卦,老頭兒掀了掀眼皮,說,你怨我沒幫你避開你二十歲上的兇象,這些年你一直也沒來找過我,在上面下面都沒少給我找事兒,你爺爺在夢里面都給我說了。其實事后我算了,算出來是水雷屯卦,外卦為水,內(nèi)卦為雷,只有習(xí)水性,才能出險或不陷于險,而你恰恰是淹死的,可見是老天要亡你,你爹我也實在沒辦法。而且,你命里刑克過重,你爹我保不住你,按道理應(yīng)該把你送給親叔伯養(yǎng),可你爺爺只生了我一個,無兄無弟,要是你爺爺多生幾個,按常理把你過繼給叔伯,方能保你一命。這些年我思來想去,覺得還是張老大害了你。
我才知他是把我當(dāng)成了他死去的兒子,遂說,沒,沒有的事,我沒怨您。他說,柜子里還有把剪刀,你遞給我,我這痦子上的毛要修一修。柜子里確有一把小巧玲瓏的剪刀,金燦燦的,放在紅布上,煞是好看。我取了剪刀雙手遞給他,他閉著眼,把右邊太陽穴上的毛剪了兩下,間或在空氣中揮了幾下。之前見老頭兒時他都是側(cè)躺著,沒注意有個痦子。痦子上的毛很長,這讓老頭兒看上去像影視劇里天橋上算命的反派。
上次說到破解的招兒,老頭兒說,張老大沒了之后,張老二、老三、老四都來找我,讓我?guī)兔o張老大尋個地兒。起先我不想搭理他們,但當(dāng)天晚上我做了個夢,你爺爺在夢里說,冤有頭債有主,他和張老大的仇讓他們在下面解決。我一下就懂了。第二天我就答應(yīng)了張家人的請求。我算準(zhǔn)了太陽的角度,偷偷在張老大墓地對面樹上放了一小塊鏡子。他們都知道處于山的棱角線上的地不能選,不知道被單束太陽光壓住的地也不能選。太陽是極陽之物,埋人的墳地是極陰之地,那束太陽光能把張家老大壓得死死的,而且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算過,張家老大的命格克我,我壓住了他,他就能在下面拉磨保我活過七十三,還能讓他們張家人丁衰落。這兩天我又夢見你爺爺了,他說冤冤相報何時了,張老大在下面過得不好,拉磨拉得兩只肩膀一高一低,走路一拐一拐的,眼睛也只會往下看,看人的時候還得翻一下白眼兒,你爺爺每次見張老大都被張老大翻一個白眼,雖知道張老大不是故意的,但也擾得他不安生,讓我把那面小鏡子給撤了。如今我也活過了七十三,你去幫我撤了。
好,我說,您放心,保證完成任務(wù)。
就在對面那座山,老頭兒指指窗外,說,你明天早上雞叫了就去,悄悄去,別驚動別人。
我順著老頭兒指的方向看過去,還是那座天天面對的山,看上去和前兩天沒什么不同。
我點點頭,說,我記住了,雞叫了一個人去,不驚動別人。
老頭兒的目光定定地歇在我身上,我心里有些亂,手上開始找點事兒干。我摸了摸剛剛倒出來的那杯水,水已經(jīng)涼透了,我喝了一口,一股涼意沖入我的胃,攪得我的胃里翻江倒海。老頭兒指了指床邊桌子上的醫(yī)療箱,里面有藿香正氣水,他說。
謝謝您,我說,但我更想走出這個房間。我感覺房間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走動,可能是貓,也可能是什么舊精魂。我起身去翻醫(yī)療箱,這才發(fā)現(xiàn)醫(yī)療箱側(cè)邊放著一個相框,相框里是一張舊照片,照片上有四個人,兩個大人坐著,兩個十來歲的年輕人站著,女的梳著個辮子,像宋倩,男的理著寸頭,和宋倩有點模糊的像。見我眼光落在那照片上,老頭兒說,這是我兒子和倩倩媽媽,我兒子單名一個“毅”,跟你的名字一樣。你叫李毅對吧,我聽倩倩媽媽說過你。
是,我是李毅,我說,是宋倩的朋友。我重重地出了口氣,看來老頭兒明白過來了,不再把我認作是他三十年前就死去的兒子。
你好你好,老頭兒作勢就要和我握手,我有些抗拒,但老頭兒的手已經(jīng)伸出來了。他的手比我想象中要溫暖干燥,像冬天的暖氣片。我記得你是酉年己酉日生人,五行屬金,少有的好命啊,老頭兒說。
沒有沒有,我囁嚅道。不知為什么,我特別怕他接下來的話,怕聽到我今年可能有兇象,要如何化解。若擱以前,進這個屋以前,我可能極為渴望聽到這樣的話。用我爸的話說,算卦的根本目的不是為了“改命”,而是順其自然,坦然面對,事實上每個去打卦的人都是為了“改”或“避”,“避”是另一種改。我爸勸我今年結(jié)婚也是一種“避”或者“改”。沒有人能做到知道結(jié)局卻束手就擒。
果然,老頭兒接下來說,你的命格最怕遇見午未戌,更怕丁火蓋頭,尤其是今年,這是極大的兇象,你最近是不是在和這些命格的人打交道???
我粗粗一算,那個高中女同學(xué)就是九月生,甲戌月,臉上表情就有些凝固。老頭兒的目光像穿過我,看向我身后的某個地方。他說,對你而言,寅不能落空,否則格局受到刑沖破害,將會有大災(zāi),多是牢獄之災(zāi)。像你這樣命好的人,一旦有難,就是大難,所謂大災(zāi)大難,大富大貴嘛,倩倩是庚寅月生人,跟你很合,我很滿意,你也應(yīng)該滿意。今年你會有一劫,你現(xiàn)在就有大兇之兆,和倩倩結(jié)婚能免于這一劫。我剛剛已經(jīng)替你修了修周身的氣,能幫你挺到和倩倩結(jié)婚。
老頭兒說完閉上了眼,滿意地朝枕頭上靠過去。我等了一會兒,他呼吸聲極輕微悠長,吸一下,很久之后才呼。我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那顆痦子上的毛輕微地抖動著,像一蓬隨風(fēng)飄動的草。我收起剪刀,卻發(fā)現(xiàn)合不上。關(guān)上柜門前我最后看了一眼那風(fēng)水羅盤和剪刀。剪刀和羅盤靜靜地躺在紅布里,沖著我,看不出來有什么不同。我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聽到外面很安靜,看來眾人都散去了。正要開門,背后傳來老頭兒的聲音。
你先去辦我交代過的那件事,他說,接下來我還要請你幫我尋地。難得遇到一個好命的人,我也要沾沾光。辦好了我給你起一卦,保你后半輩子順順利利,算是給你和倩倩的結(jié)婚禮物。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早上五點,我聽到了雞鳴聲。雞年生人時遇寅,雄雞一唱滿地金,這兩句話我爸在我耳邊叨叨過。我穿上衣服出了門,克制了自己去老頭兒屋里再看一眼的沖動,朝山走去。
早晨的光線熹微,霧氣濃重,空氣中漂浮著不知名的蟲子和塵埃,眼前視野不甚開闊。整個村子還沒有醒來,像醉倒的壯漢,夢中還咂摸著嘴。祠堂里升起來的煙混著霧,繚繚繞繞的,讓祠堂看上去像一座孤島。偶爾傳來幾聲犬吠和雞叫,被霧氣和模糊的光線稀釋了,傳到耳朵里朦朦朧朧的。我心里很靜,不思慮、不預(yù)謀的那種靜。這兩年以來,失敗的事業(yè),變淡的感情,時運的不濟,此刻都被我踩在腳底下,眼前的路就只是路。老頭兒并沒有說那東西在哪,但我心里知道那東西在哪,也知道自己一定能辦成這件事。
太陽慢慢升了起來,霧薄了一些,成了風(fēng)。行至山腳下,我有些出汗,并不勞累。我發(fā)覺自己的腳步變輕了很多,不像剛出門時那么沉,正好適合爬山。我活動活動腳腕,許久沒爬過山,這對我算不小的挑戰(zhàn)。
山上的樹并不像外面看到的那樣密和綠,雖有層次,但更有破碎感,像被人拿推子漫不經(jīng)心地推了兩下。走了半個小時,山路寬了起來,有人修的臺階直通向某處。我在臺階上坐了下來,擦了擦汗,預(yù)感就是這里,應(yīng)該就是這個時刻。樹林深處傳來人聲,我等著人走近。等了一會兒,一個穿著中山裝的男人經(jīng)過我,男人的肩膀一高一低,走路一拐一拐的,側(cè)眼看我時翻了個大白眼。我相信他不是故意翻白眼,而是控制不住。張老大?我出聲喊他。那人停下了腳步。你咋知道我排老大,他說,現(xiàn)如今知道我排老大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今兒個寒衣節(jié),我來給我的幾個弟兄們燒燒衣服,冬天來了,咱冷,下面的人也冷,你也是來給你家里人燒衣服的吧?
我晃了晃背包,說,對,寒衣節(jié)來給家里人燒衣服。
目送著他往下走到我看不見的地方時,我往上走了兩段臺階,來到一開闊之處,一縷光恰好照著一塊墓碑。我循著太陽光的來處,看到墓碑對面的榕樹上有一處在閃閃發(fā)亮。風(fēng)一吹過,波光粼粼,灑了一片碎金,刺得我睜不開眼。我撿了塊石頭,順著那光砸過去,倉啷啷的聲音在山里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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