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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驕傲的中將

      2023-06-15 16:52:41廠刀
      湖南文學(xué) 2023年6期
      關(guān)鍵詞:溪河村支書老兵

      廠刀

      “喏,怎么回事?”

      一個禿了半個腦袋、戴著眼鏡的男人問我時,我剛把車停在村委辦公室門口。

      辦公室沒什么人,三四個人坐在院子里打牌,四周還圍了幾個人。他們看來興致頗高,正曬著冬日里久違的太陽。他們對我的貿(mào)然造訪,好像也不怎么在意。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看到了我車上的擋風(fēng)玻璃,他媽的,有一個惡心的大洞,在洞口的邊緣,無數(shù)的觸角往外延伸,它們拓展著碎裂的邊界。

      “哦,剛到梅溪河的時候,穿過第二個洞子,被人砸的。”

      聽我說完,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離了牌桌,在我身上脧巡。那個戴眼鏡的人,他微微低著頭,眼神沒有穿過鏡片,而是從鏡片上方瞭我,總覺得他在打著什么小算盤。

      “我車開得好好的,突然閃出來一個人,啥話也不說,就他媽朝我扔石頭?!?/p>

      “看清楚了人沒有?”他問我。

      “看清楚了,一老頭,走路一瘸一拐的,總感覺他腳下的皮鞋大了一號,走路吧嗒響。當(dāng)時他的臉都離我那么近,太嚇人了。而且他還穿著一條黑色的圍裙,太臟了,上面全是油膩子?!蔽艺f。

      其中幾個人低聲說了幾句什么,戴眼鏡的男人咳嗽了一聲,那幾人懂得了,都閉了嘴巴。察言觀色并非我強項,但我也能隱隱感覺出來,這人他們認識。他們認為,我是來找這個人麻煩的,說不定這人還是他們親戚,看樣子他們打算包庇肇事者。

      “他……”我剛準(zhǔn)備問他們是否認識,電話偏偏響了起來。是杜克順打過來的,我轉(zhuǎn)身,找到了一個僻靜角落。

      杜克順是我的朋友,以前住在一個宿舍里,關(guān)系一直不錯。說起來,我之所以到梅溪河,還起源于我前一段時間給他打的那一通電話。

      那時,我問杜克順:“你在干嗎呢?”

      杜克順喘一口氣,然后跟我說:“忙著呢,正在學(xué)銘文?!倍趴隧橀L得挺帥的,但為人輕浮,所以總是和很多女孩子保持著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我也聽出來了,他這會兒準(zhǔn)沒干好事。

      我說:“他媽的,你正在學(xué)銘文?”

      “騙你干嗎?”

      緊接著,我便聽到了女人打斷他說話的聲音,杜克順說:“等會兒打給你,我忙不過來了?!?/p>

      大約過了一小時,杜克順把電話打過來了。他說:“你剛打電話,是有什么事兒?”

      我說:“沒事兒,就是煩。”他問我:“有什么好煩的?”

      我問他:“你畢業(yè)設(shè)計做了嗎?”他說:“花錢請人做了,代寫論文收費太貴,一千字收三百?!蔽覜]錢,而且我們不是寫論文,是要拍一部紀(jì)錄片。我愁的就是我的畢業(yè)作業(yè),我一直沒有找到選題。

      杜克順給我提了好幾個創(chuàng)意,比如拍環(huán)衛(wèi)工人的一天,拍拉貨車師傅的一天,甚至是花錢,拍失足女接待的一天,他還說有導(dǎo)演拍過,挺心酸的。但我總覺得差點意思,主題不夠新鮮,達不到期待。

      這時杜克順突然咦了一聲,他說:“我知道了?!蔽覇栐趺戳耍f:“就拍老兵,老兵指定行?!?/p>

      聽杜克順這么一說,我的情緒也被調(diào)動了起來,老兵是杜克順講給我們聽的一個怪人。聽杜克順說,這位老兵沒趕上打朝鮮,當(dāng)兵時,只孤零零地守了幾年海島,等服完兵役回來,他就性情大變了。

      他不愛下力,也懶得工作,每天都睡大覺。最初幫人燒石灰,后來這活兒沒了。沒有吃的時候,他就去別人家打短工,等干了幾天后,又成了老樣子。他還有一個怪異的行為,到了晚上,他就穿上軍大衣,騎著自行車,沿著梅溪河騎行,在遠遠的地方,傳來輪轂壓在石子上的模模糊糊的聲音。這么多年,從來沒有中斷過。

      聽杜克順這么一說,我也感覺到有一點子意思。人物的行為很怪異,可以挖掘其中更多的動機,從而展現(xiàn)一個人的豐富性。

      期間,杜克順還說了很多材料,比如老兵帶回來了一把槍,但當(dāng)時政府要收繳,老兵不愿意。后來,村子里有一頭山羊死了。大家都說是老兵用槍打死的,這把槍才收上來。

      我不知道杜克順說的這些事情經(jīng)過再加工,能不能還原一個真實的人。但這個題材非常新鮮,我也非常感興趣。因此,我才決定開車到梅溪河,到杜克順的家鄉(xiāng)看一看。沒有經(jīng)費,我決定帶著一臺相機,單獨行動,只要有深度,拍得粗糙,也沒什么關(guān)系,這他媽才叫野生。

      我一路開進梅溪河,果然杜克順沒有吹噓,梅溪河確實很好看,一條清澈的河流蜿蜒著往前涌動,它就像人體的脈搏,冷靜沉穩(wěn)。河流的兩岸,是青翠的山體,一座座山形狀各異,有幾座山形如獅子,但我找了半天,也沒看到杜克順跟我說的大象,他以前告訴我們,離他家不遠處,有一座山如同一頭大象,四肢深深地插進梅溪河里,大象的鼻子也伸入了水里,活像是在吸水。

      我回頭又看了打牌的幾個人一眼,然后接通了電話,杜克順猴急地問:“到梅溪河了嗎?”

      我說:“到了?!?/p>

      “我就是問問你這事兒?!彼f。

      我說:“他媽的,我的車被一老不死的砸了一個大口。我沒招惹誰,就被人扔了石頭,我初來乍到,沒地兒說理去。那王八蛋,當(dāng)著我的面,揉他的頭發(fā),還拍自己的屁股,專門惡心我。杜克順,你怎么也不來給我當(dāng)個向?qū)В俊?/p>

      杜克順在電話另一頭說:“如果是別的事情,我肯定就回來了。但你要拍老兵,我肯定回不來。”

      “為什么?”我問。

      杜克順說:“小時候我爸給了我十塊錢,讓我去打幾斤酒,我第一次拿這么多錢,沒忍住誘惑,全在小商店里買了糖,自己把錢花了,等晚上,我才想到要回家交差,沒有錢了,怕挨打,我先自己哭出來,我爸停下砸石頭的活兒,看著我空蕩蕩的酒壺,然后問我:‘酒呢?我跟我爸說:‘錢被老兵搶走了。我爸嘴里一邊吐臟話,一邊將手里握著的軟柄大錘搖得直晃蕩。我爸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像一頭敏捷的豹子,爬坡上坎,只留下一道道虛影,當(dāng)天我爸就打了老兵一頓。從這件事后,我每次見到老兵,心里就發(fā)怵?!?/p>

      我告訴杜克順:“你放心吧,老兵肯定不知道這事兒,就算是知道你撒謊了,導(dǎo)致他白白挨了一頓打,這么多年,他也早就忘記了?!?/p>

      杜克順說:“這誰說得清楚,反正每次看見他,我心里都不自在?!比缓蠖趴隧樣终f:“你就好好拍片子吧,祝你一切順利!”

      掛掉電話后,我又回到了人群中間。

      “你來這是有什么事?”還是那個人問。

      “我想找村支書?!蔽艺f。

      他說:“我就是。”

      我說:“那就好,我來找你是想請你幫我介紹一個人?!?/p>

      突然村支書站起來了,用手扶了一下眼鏡。村支書喊了一聲,截住了一個開三蹦子的人。他沒有管我。

      “今年還是和往常一樣,給我來五個豬腿?!贝逯f。

      村支書問我:“你說,你是干什么來著?”

      “我是來找人的?!?/p>

      “哦?!贝逯鴶[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今年給我換一下,我要三條豬前腿和兩條豬后腿?!贝逯f。

      “你說你是干什么的來著?”村支書把頭轉(zhuǎn)向我。

      “我是來找一個人的。”

      “行,照你說的辦,這肉炕得很好?!辟u肉的啟動三輪走了。

      “你來找人?”村支書又瞟了我一眼。

      “支書,有一只豬腳是歪的,行嗎?以前卡在槽里了,把豬腿掰斷了,但肉肯定沒問題?!眲傋叱鋈ヒ恍〗兀i肉販子又停了下來,轉(zhuǎn)過頭來說。

      “行,我要?!?/p>

      “保管豬肉沒有問題,而且更好吃。”

      “你再接著說?!贝逯鴮ξ艺f。

      “那就是三條前腿、兩條豬后腳,有一只是歪的?!蹦侨擞种貜?fù)了一遍。村支書沒搭腔,他啟動三輪,開走了。

      村支書凝神細思,他打牌的位置已經(jīng)被人接替了。有人問:“支書,你來不來?”

      “你先搞,我這有點事情?!?/p>

      “你要找誰?”

      我給村支書遞了一根煙,對村支書說:“我是杜克順介紹來的,來拍一條紀(jì)錄片,拍你們村里的那個老兵。”

      只見村支書神色一凜,他說:“拍老兵?老兵有什么好拍的?”

      還沒說上幾句話,又有一輛車開過來了,車上下來一個油頭的男人,牙齒發(fā)黃得厲害,衣服有一些舊,皮鞋锃亮。他跟村支書握了手,然后又遞上去一根“華子”,他說:“今天,又有幾輛車被他給扎了。”

      我說:“誰?”

      穿皮衣的人看了看我:“還有誰?不就是那老東西。”他又問:“你是……?”

      “你為什么要拍老兵?”村支書截住了話頭。

      我說:“我是一個搞藝術(shù)的大學(xué)生,我聽杜克順說,他們村有一個人以前當(dāng)過兵,回來后,喜歡晚上騎自行車,感覺很有特點的,想拍一拍。”

      聽我這么說,村支書突然放松了下來。他說:“老兵哪有什么好拍的,這人在村里口碑不咋好。”剛才加入的這人也說:“就是,這人就一個老王八蛋,天天把一些釘子和玻璃碴子扔地上,要么拿碎啤酒瓶劃別人車,凈干缺德事。”

      村支書又指了指我的車:“你這車,肯定就是他砸的?!?/p>

      說完,村支書往外面吐了一口濃痰。然后村支書又回到人群中去了,其中一個人給他讓出了座位。他很自然地坐了下去。

      但我還是沒搞清楚,老兵為什么要砸我的車?我問被支書叫作董紅的男人:“老兵家住哪里?”

      他往遠方的山坳指了一指,說:“就是那邊的老房子,沒人住了。不過他幾乎天天都在這條路上,你要是找他的話,在路上等就行?!?/p>

      從辦公室出來,我根據(jù)杜克順的指引,找到了他的家。杜克順的父母都在,他們的父母問杜克順,我說杜克順好著呢,假期實習(xí),在北京一座像褲衩的辦公樓里上班,好家伙,他們樓有幾百米高,門口站了荷槍實彈的武警,太帥了。杜克順的父親,一個缺了三顆牙齒的男人,像一個虔誠的信徒一樣,聆聽我說的話,每每我提及杜克順時,他都向我露出羞澀的笑容。

      我還告訴他們,我要拍一部紀(jì)錄片,想拍拍老兵的生活。聽杜克順說,到了晚上,老兵會騎著一輛自行車,沿著梅溪河游弋,四野吹來的風(fēng),將撩起老兵的衣角,那時他也會露出幸福的微笑。

      他們說,杜克順沒有騙我,之前老兵確實這么干。但杜克順太長時間沒回來過了,老兵已經(jīng)很久不這么做了,以前老兵會騎著車,額頭上戴著一盞燈,沿著梅溪河疾馳,不時傳出金屬碰撞的聲音,老兵不和任何人說話,仰著高高的頭顱,那樣子,看上去比將軍都還要瀟灑。

      但是后來,老兵的車子壞了,再也無法騎著走。又一段時日,老兵的軍大衣也壞了,最初藍色的軍大衣變得越來越晦暗,時間久了,軍大衣變成了一綹一綹的碎布,掛在身上,像是一個遠道而來的異族人,再之后,他的軍大衣也就消失了。

      杜克順的爸爸說:“之前老兵并不壞,只是不跟人說話而已。變化的是這幾年,這幾年,他倒是做了不少的壞事?!?/p>

      杜克順的爸爸說:“等著吧,等過一會兒,老兵就會過來的?!?/p>

      夜空變得越來越深沉,逼近墨色,我們用過晚飯,正坐在街沿上,遠方橐橐作聲,杜克順的爸爸把煙桿咬在嘴里,掏出了一個塑料包,找了一張裹皮,往里裹煙葉。他頭也不抬地說:“他來了?!?/p>

      我順著聲音看過去,果然在夜色中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他被黑色包裹其中,仿佛是他帶出了夜色,然后走得近了,聲音越來越響,鞋子肯定大了一號,要不腳步不會那樣拖沓,而我則緊張起來。明明是他砸壞了我的擋風(fēng)玻璃,但我卻像是做錯事的那個人。

      他離房子越來越近了,我也看清楚了他。他的穿著還是和上午我見他時一樣,他一踩一顛,邁著等距的步伐,踢踏的節(jié)奏讓我想起失散的馬匹,又像是一臺松了發(fā)條的精密機器。

      老兵的頭發(fā)在燈光之下,像是乳白色的。他也看見了我,我們的眼神在空中交匯,他那堅毅憤慨、不屈服的神情,讓我嚇了一跳,此時,我像是他的敵人。他上了發(fā)條的腿,似乎想要絞殺我。

      他看看我,又看看四周,和有盲區(qū)的馬一樣,來回擺動著腦袋,尋找著方向,然后,又按照固有的節(jié)奏緩緩遠去了。

      沒有什么人說話,我凝望著他挺拔的后背。我沒想到,他已經(jīng)將近八十歲了,但背還如此地堅挺。而我如此年輕,經(jīng)常有人說我駝背,讓我直起腰來。

      老兵走遠了,我一直在構(gòu)思該如何把紀(jì)錄片拍下去,從目前的情形看,無法得到他的口述,那么我只好將機器對準(zhǔn)他,拍出他生活的片段,再根據(jù)梅溪河岸人們掌握的信息,對他的生活經(jīng)歷進行還原,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唯一辦法。

      等曙光從蒼穹上漏下來時,我就起床了,還和杜克順通了電話,我告訴杜克順,情況有變,老兵已經(jīng)不騎自行車了。杜克順說:“我很多年沒有回來了?!蔽覍Χ趴隧樥f:“我的車原來就是被老兵砸壞的?!?/p>

      八九點鐘的時候,我開著車,想好好參觀一下梅溪河,杜克順的爸爸是我的向?qū)?。他坐在車上,向我介紹梅溪河的故事,他告訴我,王莽在這里追過漢光武帝劉秀,朝劉秀射過一箭,結(jié)果箭落在了梅溪河里。

      我問他:“這里的大象呢?”我按照杜克順爸爸的指示,將車開向了一條岔路,然后一直往前開,在他的指導(dǎo)下,把車停在了一個最佳的位置上,我們在一個突出的隘口處,往外看出去,我看到了那頭大象,的確形象,氣派。青山為大象染了顏色,在大象的頭部,鼻子的一側(cè),全是不長樹木和雜草的石巖,恰好像大象的眼睛。

      我很喜歡這里,杜克順以前告訴我,如果將來能被埋在大象的肚子里,那就太棒了。

      但也有一點美中不足,大象的尾部光禿禿的,像被人砍了一刀,露出了悚然的傷口。我問杜克順的爸爸這是怎么回事。他高興地說:“這是這幾年的生意,在開采石頭,這些石頭,可以賣到二十元一噸。自從路通了,大家生活就更好了,來了更多的人,他們在梅溪河釣魚,需要吃飯、住宿,大家都能賺錢。而且,這個采石場是大家集資干的,山上的木料也能賣錢,每一家都能分紅?!蔽艺f:“可真好,我都想搬進來。”

      杜克順的爸爸笑了,他自豪地提出帶我參觀采石場。我們又開上車,從一條隧道里穿過,我不敢開太快,怕壓出隧道中的水花,從破碎的擋風(fēng)玻璃處濺進車內(nèi)。我從一座橋上開了過去。

      開了十多分鐘,就到了采石場。我又看見了老兵。此刻老兵正拿著一把鐵鍬,朝人們揮去,我們遠遠地看著大家作鳥獸散。杜克順的爸爸說:“你看,他每天都來鬧事。”

      這時,突然一個男人握住了鐵鍬,一把搶了過來,推搡老兵一把,他險些跌倒在地上——他已經(jīng)過于衰老了,不是人的對手。其中一個人怒喝:“再這樣,把你關(guān)起來?!钡媳鴧s不為所動。

      杜克順爸爸解釋說:“以前把他關(guān)進去過一陣兒,又放出來了,年紀(jì)大了,關(guān)起來也沒有用,只能口頭批評,但他不聽管教?!?/p>

      我看著老兵從地上緩緩爬了起來,他撿起一塊石頭,扔了出去,砸在了挖掘機上,發(fā)出一聲清脆的響聲,又被彈了回來。然后,他心有不甘地回頭,拖著疼痛的腿,往回走。我不敢說話,只好看著他,他沒有看我,他經(jīng)過我的時候,在我面前突然停了下來,面露兇光地看著我。見老兵走遠了,杜克順爸爸對我說:“別管他?!?/p>

      “這背時的,又來了?”杜克順爸爸說。

      我上次見過的那人,被村支書叫作董紅的男人說:“他哪天不來?”然后他支使著挖掘機動工。從他們的口里,我知道了,從他們開始組織挖山時起,老兵每天都會來搗亂。而大家拿老兵一點辦法也沒有。

      董紅看見我,說:“你要拍紀(jì)錄片?”

      “是的,我要拍紀(jì)錄片?!?/p>

      董紅兩手一攤:“算了,你別拍了,沒什么好拍的?!?/p>

      說實話,我也有點打退堂鼓,但離我交作業(yè)的時間越來越近,我也沒有重新找選題的決心。我找了一塊大石頭坐下,人們問杜克順的爸爸:“杜克順的朋友都來了,杜克順怎么沒回來?”

      杜克順的爸爸說,他現(xiàn)在太忙了,在北京一個有幾百米高的樓里上班,那樓真牛逼,像一個大褲衩,還有人拿槍保護他,牛叉叉的。董紅沖杜克順的爸爸比了個大手指,對杜克順的爸爸說:“了不起。”

      我還聽見董紅說:“讓那小伙子別拍了。”杜克順爸爸看了看我,但沒有說話。

      那天下午,我就拿著相機到處拍一些素材,期間還碰到過董紅一次,他好似是故意跟著我的,我不知道他們究竟有什么顧慮。

      晚上,我回去了。我還是覺得,應(yīng)該拍一些東西,哪怕是原始素材,后面再想辦法也好。但大家都害怕鏡頭,我把鏡頭支起來,大家都不會說話了,給錢也不行。我一旦把鏡頭關(guān)了,他們就都說,老兵不是個東西,天天搞破壞,這幾天,又有人遭了殃,他還搬石頭擋在公路上。

      我等了很久,老兵都沒有來,連續(xù)兩天,老兵都沒有出現(xiàn)。我告訴杜克順,現(xiàn)在情況又變了,老兵不是每天都出現(xiàn),他不是原來的那個老兵了。杜克順還是說:“我不知道,我很久沒有回去過了?!?/p>

      我決定不能再這么耗下去,我想到了一個辦法,我想找到老兵,偷拍一些他生活的素材,我在公路上行走,四處找他。我還去了董紅指的老兵的家,我不敢靠近,只覺野草吞人,根本住不了。

      后來我想,他肯定會去采石場。我走到隧道口,便看見他朝我走過來,他的手里,拿著不知道從哪里撿來的一截鋼管?,F(xiàn)在就我和他面對面,我不知道該拔腿跑,還是繼續(xù)一往無前。我怔怔地站在那里,看著他離我越來越近,他還是四處張望,依然像尋找目標(biāo)的馬匹。他也看見了我,他拿著鋼管,不停敲擊著欄桿,發(fā)出金屬碰撞的悠長的聲響,我不由得恐懼起來。但我沒有跑,我只是不安地站在這里。

      他離我更近,我的心跳就更快了,我上次體驗這種情形,還是在荒野,面對著一條不知道從哪里躥出來的狼狽的黑色大狗,當(dāng)時它沖我狂吠,我不得不弓背,用我佯裝的窮兇極惡的一面,企圖嚇退它。

      但現(xiàn)在,倒是讓我無所適從了。漸漸地,他走到我的面前了,還是隨性地敲擊著欄桿,他停在了我的面前,嘴里發(fā)出嗚咽的聲音,含混不清,我略帶緊張地看著他,他的臉上,紋路縱橫交錯,有一雙渾濁得像帶魚的眼睛,但我卻從他的臉上看到了笑容,我看見他在衣兜里摸索,變戲法似的掏出了幾顆糖果。

      “嗯。”他的聲音依然混沌,如同被堵住的管道。

      他把糖果遞到我的面前,我把手伸出去,接到了手里。那是晶瑩的水果硬糖,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過了。老兵走開了,我把硬糖放在嘴里,是甜的,很甜的水果硬糖。

      我想追上去,告訴他,我要拍紀(jì)錄片,但我料想他聽不懂,我跟在他的身后,趑趄不定,隨著他走了一路。他沖我指了指那頭被摧殘的大象,不斷用手比畫,時而用手揉搓自己的腦袋,然后嚷嚷著拍自己的屁股——對他厭惡的人和事,他都這么干。

      接著,那混亂的聲音越來越小,他終于不說話了。我打電話給杜克順:“可能拍不了,我發(fā)現(xiàn)老兵不會說話,他媽的。”

      杜克順的爸爸告訴我,他以前是說話的。但后來,他們?yōu)榱耸绽U老兵的獵槍,老兵不撒手,他們打了老兵一頓,老兵就不會說話了。我問:“那只羊是老兵打死的嗎?”杜克順的爸爸說:“那誰知道。當(dāng)時搞大集體,那只羊被大家吃了,但杜克順一口都沒吃。”

      那天晚上,老兵拖著身體,又出現(xiàn)了,我原來覺得他直挺挺的,當(dāng)然他今天依然直挺挺的,只是我覺得他像一根篾條一樣,當(dāng)篾條豎立起來,就會彎曲,當(dāng)微風(fēng)吹過時,也會輕微顫抖。

      晚上,村支書也來了杜克順家。他問我:“還在拍嗎?”

      我說:“還在?!贝逯f:“你第一次來梅溪河,送你一條臘豬腿嘗嘗。”然后將臘豬腿遞到了我的面前,豬腿關(guān)節(jié)粗大,這豬活著的時候指定瘸過腿。“拿著。”他說。杜克順的爸爸也說:“拿著吧?!蔽医酉聛砹?。他說:“聽說你今天拍他了?”

      路上有人看見了,但我什么也沒有拍。我沒說話,村支書說:“我覺得沒必要拍。他嘛,就是一個廢人,拍了影響不好。你看,村里現(xiàn)在條件也很好,拍一點好的東西。我覺得你拍一個風(fēng)景片不錯,拿到電視里去放,幫我們宣傳宣傳?!彼又f:“你是杜克順的朋友,梅溪河是他的家鄉(xiāng),也算你的半個家鄉(xiāng)嘛。老兵真不是個東西,你看,把你的車都砸壞了?!?/p>

      村支書對我說:“你說,他跟那頭大象較什么勁?”周圍的人都點頭,村支書走的時候,還夸我:“小伙子有前途。”

      晚上,我睡在房間里,星光熠熠,耳畔傳來了各種鳥獸的叫聲,靜靜的梅溪河還是往前流動,我仿佛看見平緩的水流碰到了不懂事的大石頭,被切割了,白色的浪花在身側(cè)翻滾。我問杜克順:“老兵不睡家里,睡在哪里?”

      杜克順說:“他以前睡在石灰爐的邊上。梅溪河有石灰爐的時候,每天都需要從河壩上拉來石灰石,然后放進爐子里,高溫的波浪在空中滾動,熱乎乎的,當(dāng)時做豆腐,人們都去討要一塊石灰點鹵。老兵白天幫著干活兒,晚上就睡在那里。但有一回,老兵的腳不慎被燙傷了,人們就不讓老兵睡那里,老兵走路也就一瘸一拐了。有時候,他睡在別人的屋檐下,如果問他每天都睡在哪里,那么沒人知道。”

      我問杜克順:“山坳處的房子是老兵的家嗎?”杜克順說不是,那里以前是一個煤炭廠,早就沒人住了。他媽的,董紅騙了我。

      我問杜克順的爸爸董紅是何種來歷。杜克順的爸爸蹲踞在一條板凳上,他說那是開采的承包商,每年給大家分紅的人,是全村的貴人。

      下午百無聊賴之際,我沿著梅溪河走,我還是帶著相機。我在梅溪河的岸邊走,看見人們釣魚,在帳篷邊上,還有煤氣灶,我看見一個穿著皮夾克戴著棒球帽的男人搦住釣魚竿,身子往后仰,魚竿彎出了弧形,想必是一條大魚。

      我走了過去,身后傳來驚呼聲,好幾個人聚攏了上去,看來確實是一條大魚。我沿著小路走,鼻子聞到腐草的氣息,植物的斷莖在簌簌發(fā)抖。我時不時看見河面上的一片白,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泡沫板,一條船在梅溪河上漂蕩著,發(fā)出“嘟嘟”的混響。

      我拿著相機拍照,信步往象山走去,我想看看,今天能不能碰到老兵。還沒過橋的時候,從一個臨時搭建的窩棚里出來了一個人,是董紅,他還是穿著原來的那一套衣服,皮鞋依然非常干凈,他遞給我煙,然后問:“你要去哪里?”

      我說:“我要去象山上看工人們干活兒,很熱鬧?!倍t吸了一口煙,一股煙從鼻子里爬出來了,他停頓一會兒說:“以前更熱鬧?!?/p>

      我說:“怎么了?”他說:“都是那個瘋子鬧的。他隔三岔五來找麻煩,干擾施工。”

      董紅用腳蹭著地上的石子,煙灰落在腳上了,他彎下身子,撣了撣。他把煙捏在手里,說:“你不是找我們麻煩的吧?你是杜克順的朋友,我和杜克順還有一點親戚關(guān)系?!?/p>

      我說:“不是,我就是想要拍一個紀(jì)錄片?!倍t笑了,他說那就好。然后他就別過頭去了,這時,一個人著急忙慌地跑過來,把董紅拉到一邊,我近視,耳朵卻好使,我聽見他對董紅說,老兵就像是一個看不住的猴子,明明搭了窩棚,但還是攔不住他,他總能找到別的路,跑到那邊去鬧事。這次他還把挖掘機師傅打了。

      董紅和那人嘴里罵罵咧咧,往象山處去了。

      我也想去看看,但窩棚里又出來一個人,他說:“你就別去了,在這里喝喝茶?!蔽抑缓米髁T,過了一會兒,我聽外面有車子的聲音。我站在外面,看著兩輛車從身邊飛快地駛過,我往車內(nèi)看,黑乎乎的,什么都沒有看見。

      我問一個跑過來喝茶的人發(fā)生了什么事,他沒有搭理我。我跑到了象山上去,工人們還在繼續(xù)干活兒,挖掘機在不斷地開鑿,工人們用利器將大塊的石頭粉碎,粉塵在空中毫無節(jié)制地飄浮。我問他們:“剛才怎么了?”一個人頭也不抬地告訴我,那位老兵用石頭砸穿了駕駛室,把開挖掘機的師傅的腳砸傷了,那人是新來的,下來把老兵揍了一頓,結(jié)果老兵沒站穩(wěn),磕在了石頭上,頓時血就往外面冒,現(xiàn)在他們都去衛(wèi)生院了。

      果然在地上看到了斑斑血跡,我望了一眼駕駛室,真有一個洞,和我擋風(fēng)玻璃上的洞大同小異。他們說:“老兵就是這個壞德行,只要看到車子往這個方向開,就以為是來挖石頭的,挖掘機一作業(yè),他就發(fā)瘋。這石頭又不是他家祖墳,管得著嗎?”

      我什么也沒有說,轉(zhuǎn)頭往杜克順的家里走。我想開車到衛(wèi)生院去,看看老兵的情況。當(dāng)人一心趕路時,體力消耗是非??斓摹N疫^了橋,在一條坡道上,看見象山就在我的對岸,大象依然栩栩如生,它的鼻子悠閑地伸進河水里,再看它的屁股,赫然有著一片蒼白,就像是腐爛見骨的傷口,是有一些說得出口的丑陋。

      那一瞬間,我仿佛看見了我的某一位親人,他就臥倒在床鋪上,有人揭開了他的傷疤,露出森森白骨,他嘴里哎喲陣陣,疼痛不止。我不再看大象了。等我回到杜克順家,杜克順的爸爸問我去了哪里。

      我告訴他我去看釣魚了。我坐在車內(nèi),搖下車窗,一邊抽煙一邊給杜克順打電話。我告訴杜克順:“紀(jì)錄片拍不成了,時間愈發(fā)緊張。而且,老兵也已經(jīng)進醫(yī)院了,等著也不是個事兒,我準(zhǔn)備回城。如果我不再尋一個新的主題,恐怕難以交差,算了,還是拍失足女接待的一天,比較獵奇?!倍趴隧樥f:“我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我老覺得他還像以前,每天都得在梅溪河邊騎行不可,我本來還以為,他會一直那樣下去。”

      我和杜克順都吁了一口氣,我又在梅溪河待了一天。杜克順的爸爸托我給杜克順捎一點東西,沒想到他還給我預(yù)備了一份。杜克順的爸爸告訴我:“如果可以的話,不要給外面的人說老兵的事,影響不好。”

      我沒答應(yīng),也沒有拒絕。然后開著車離開了,我沒有開太快,怕狂風(fēng)灌進來。我還得找個地方,修補擋風(fēng)玻璃,他媽的,真是一趟糟糕的旅行。我路過了洞子,路過了大橋,馬上就要到鎮(zhèn)上,到衛(wèi)生院,但我并不打算去探望老兵。我的手不知怎的,摸出了一顆上次沒吃完的水果硬糖,快要化了,粘手,我一只手掌方向盤,另外一只手拿著糖,用嘴剝糖紙,含在嘴里,還是很甜。

      我的車子快速下到一個坡道,一俟看見平坦的路,我便發(fā)現(xiàn)了他。沒想到老兵這么快就出院了,他的頭上纏著紗布,他還是左右搖晃著腦袋,腳步一顛一顛的,只是不再松快,他的手里拿著不知道從哪里撿來的鋼管。老兵迷惘地看了我一眼,嘴里發(fā)出嗚嗚嚕嚕的聲音,然后繼續(xù)左顧右盼地往前走。我從后視鏡里看見他,看見他時而挺拔的身姿,那稍縱即逝的背影使我相信,他將沿著這一條蜿蜒的公路,一路走,走到采石場,他將從無垠之地走向?qū)儆谒谋M頭。那樣子,真他媽瀟灑,活脫脫一個驕傲的中將。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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