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冰
村里人說,那一晚的戰(zhàn)斗極其慘烈,槍聲自日落時響起,一陣緊似一陣,而后,斷斷續(xù)續(xù)持續(xù)至子夜。
轱轆嶺山下的太平村,伸手不見五指,靜得出奇。村民們哪敢點燈呢,他們心驚膽戰(zhàn),一夜未曾合眼。
當清晨的第一縷霞光照耀大地,村莊里雞鳴狗吠,轱轆嶺上,反倒一片沉寂。
村民牛二為何上山,又是什么時候上山的,沒人知道。三爺嘆氣,這狗日的娃是不要命了。
牛二英俊,體格又好,村里有好多姑娘都偷偷地喜歡他,三爺家的朵兒便是其中之一。
朵兒說,我要跟你上山。
牛二搖頭,轱轆嶺上到處都是死尸,說不準還有日本鬼子,你去干嗎?
那你去干嗎?朵兒反問。
爹在世時常說,即便是陣亡的將士,死后也要掩埋入土,這樣死者方得安息,而生者方覺心安。牛二說完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走了,不一會兒,就變成了朵兒視線里一個模糊的影子,而且越變越小。
牛二拄著锨立在嶺頭上躊躇,他怎么也沒想到,竟然會有這么多的尸體。刨坑,顯然不合時宜,那樣三天三夜也未必能讓所有陣亡者入土為安。好在戰(zhàn)壕還沒有完全坍塌,東壕和西壕分別被炮彈炸出兩方巨大的土坑。于是,牛二開始移尸,先是中國士兵,他把他們安葬在東壕里,在這里,太陽能一直照到晌午,還能看到山下的村莊。
移動日軍尸體時,牛二開始毛糙起來,速度也明顯加快,因為太陽快要落山了。他面朝前、背朝后,兩只手攥住死尸的兩只腳往西壕拖移。不知道這是第幾具了,他突然感到身后的“尸體”有了些不易察覺的扭動,就在回頭觀望的霎那間,一聲槍響,一顆流彈近距離洞穿了他的左腮,彈頭斜著從口腔穿過,擊碎了他三顆門牙。牛二顧不上疼痛,一個轉(zhuǎn)身,猛地反撲在那具“尸體”上,奪走了他的槍,扔到坑道里。
這是位年輕的士兵,準確地說,只有十八九歲,看不出傷到哪兒了,他平躺在壕溝邊的焦土上,眼神里透著深深的恐懼。
額頭的汗與傷口的血混合在一起,在牛二的下顎處凝固成一張嚇人的血盆大口,落日的余暉映射在他扭曲變形的臉上,映射在他布滿血絲的瞳孔里,一時間,這位憨厚的莊稼人,竟露出幾分猙獰……
就這樣,牛二皺著眉頭,捂著嘴,與這個瀕臨死亡的日本兵對峙了很長一段時間。
過了一會兒,牛二終于平息下來,他放下捂住嘴的左手,站起身,用手指指鬼子,又指指自己,含混不清地說:“救你,我……救你……”
1939年的春天,牛二曾馱著暴病的老爹去過一趟響水鎮(zhèn)西醫(yī)館。牛二記得,翻過這個嶺走十來里山路就可以插進響水鎮(zhèn),西醫(yī)館就開在鎮(zhèn)上的牌坊街,主治醫(yī)生孫老先生醫(yī)術(shù)精湛,為人和善。
牛二背著日本兵敲開西醫(yī)館大門的時候,天,完全黑了下來。
孫老先生打開門,借著屋內(nèi)的燈光,看到滿臉是血的牛二背著一個身穿日本軍服的士兵,短暫的驚恐之后,迅即將他們迎進門。孫老先生的眼里寫滿了詫異和疑惑,牛二的嘴卻偏不關(guān)風(fēng),吐字不清:“還是個娃咧,都是爹生娘養(yǎng)的……哪能……哪能見死……不救?!”
孫老先生當即吩咐兒子:“后面廂房,準備器械,褪去他的軍裝,馬上手術(shù)?!?/p>
手術(shù)前,孫老先生聽牛二含混不清地敘述完經(jīng)過,幫牛二簡單處理了下口腔,又給了牛二一小袋西藥,讓他明日下晌再來,一是敷藥,二是決定術(shù)后日本士兵的去向。然后,孫老先生又朝牛二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守口如瓶。
出了響水鎮(zhèn),天就開始下起傾盆大雨,牛二邊跑邊在心里罵娘,好好的,這是造的什么孽啊……
可第二天下晌,牛二卻得到那個日本士兵逃跑了的消息。日本兵是趁著孫老先生他們盤點藥劑時從后門溜走的。孫老先生說,傷不致命,昨夜在后廂房已取出彈頭,幸好術(shù)后給他換了身衣服,只要他不開口說話,一直裝聾作啞,至少目前是沒有生命危險的。
牛二掏出衣兜里的紙幣,捧著給老先生作揖,孫老先生卻擺手:“人之初,性本善……救死扶傷,在理,在理的?!?/p>
可能是因為傷口處理得太過草率,又可能是因為那晚淋了一路的雨,總之,牛二的傷口雖已痊愈,卻沒有按照原樣復(fù)原,嘴里像含著顆糖果似的,腮邊凸起明亮亮的一塊肉包,下唇也留下了一個豁口,像個兔子,缺了三顆門牙,整個嘴型變得扭曲而詭異。大人們都悚他幾分,更不要說娃娃們了,都躲他遠遠的。
朵兒終是嫁出了太平村。有人說,朵兒雖然舍不得,但她受不了牛二的那張臉,太讓人害怕了。
牛二終生未娶,除了侍弄山坎邊的那幾畝薄地之外,農(nóng)閑時他常在轱轆嶺上發(fā)呆,看日出日落,給陣亡的中國士兵們清理墳塋,除除雜草,往墳頭培培新土。年復(fù)一年,轱轆嶺之戰(zhàn)陣亡的中國士兵的墳?zāi)乖桨酱?,越包越高,遠遠望去,就像是給轱轆嶺扣上了一頂碩大的頭盔。
1972年9月29日,中國簽署并發(fā)表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與日本國政府聯(lián)合聲明》,宣布從即日起與日本建立大使級外交關(guān)系。1980年春,那位已兩鬢染霜的日本士兵跟隨中日友好旅行團來到中國,經(jīng)一路打聽再次踏進響水鎮(zhèn),在西醫(yī)館孫老先生的兒子,現(xiàn)響水鎮(zhèn)衛(wèi)生院院長的陪同下,找到了牛二。
兩人在轱轆嶺對視了許久,前塵舊事,都到了眼前,老兵雙肩顫動,眼里噙滿了淚水。他張開雙臂,疾步走上前去,一把抱住了躲閃不及的牛二。
“丑,我臟,我臟,不干凈咧……”牛二忙不迭地支支吾吾。
“不,不,不,”老兵環(huán)繞在牛二后背上的手,親昵地拍打著,他用生澀的中國話說,“您和孫老先生,都是……最干凈的……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