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一杯茶里,看見了我的臉。
我端起一杯功夫茶,低下頭,正準備把水送到嘴邊。搖搖晃晃的水面,像一面鏡子,我看到自己的臉在杯子里搖晃——那是一張看起來雖然有些變形但卻像個孩童的臉。
某些時候,人的思維會一直停留在某個點上,就像刺刀下的阿基米德。他只專注于筆下那未畫完的幾何草圖,或像那位在暴風雨中緊拽漁網(wǎng)的老人,他只想拖著那條大魚回到岸邊。我凝視著這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它像極了我人生的第一張照片,而此時的我,卻已是不惑之年,兩鬢亦開始發(fā)白。
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凝視自己的這張臉。
比如,當我早起時,對著衛(wèi)生間的鏡子刮著胡子,我繃著面部肌肉,盯著剃刀在面頰一刀刀地劃過。剃刀觸碰胡須的聲音,清晰地傳入鼓膜中,如同年幼時聽到的父輩們揮舞鐮刀收割麥子的聲音。不同的是,他們手起刀落是在收獲,收獲一年來揮汗勞作的成果;而我,是在摒棄,摒棄這些見風就長、留著卻讓我看起來蒼老的胡須。不管收獲還是摒棄,它們都離不開鐵器,只是,鐮刀變成了剃刀,或是手術刀。
鏡子里那張清晰的臉,物理學上稱之為虛像,卻顯現(xiàn)著真實的我。這真實,觸手可及。嗯,沒有了胡須,鏡子里的我看起來似乎更年輕了。可是,我真的變年輕了嗎?小時候盼望著快些長大,長大了卻在懼怕變老。我只不過借著剃刀的幫忙,剪去那些和歲月一起成長的胡須,掩飾了我開始老去的事實。而且,我每天都在樂此不疲地重復著這個動作,它成了每天出門前必須做的事。不是所有的虛像都是真實的。
此刻杯子里那張模糊的臉,也是一張?zhí)撓瘛?粗夷X海里浮現(xiàn)出兒時的第一張照片,一張童年時光定格在底片上的實像。
那時,母親和村里的大人們一起,正在大集體的地里,熱火朝天地干著農(nóng)活兒。我看見母親正掄起鋤頭,刨向那片厚厚的土地,明晃晃的鋤尖上閃著太陽的光芒。一粒粒豆大的汗珠正順著母親黝黑的臉頰,滴向腳下那一溝溝松軟的土壤,瞬間便浸了進去。一股新鮮泥土的氣息撲面而來,甚是好聞。而父親正和公社的干部們來回穿梭在田間地頭,張羅著每個小分隊間的分工、合作,還有比賽。他們正走在康莊大道上,鼓足干勁,力爭上游。而我,正在那棵掛著喇叭的老槐樹下,和一群同齡的孩子追著那只大紅公雞,繞著樹奔跑。對付我們這群調(diào)皮的孩子,逃跑顯然不是它的唯一選擇,公雞突然停了下來,轉過身正對著我們,半張著紅色翅膀,伸直脖子,歪著頭,用對著我們的這一側眼睛瞪著我們,一動不動地與我們對峙。
我跟著蹲在地上,用與它同樣的姿勢,盯著它那只眼。在那滴溜溜轉的眼睛里,我似乎看到了一個孩童的模樣。待我正要仔細看個究竟時,被身后的外婆一拉,便和一群小伙伴一起作鳥獸散了。而那只公雞,則用它粗壯的爪子,在干涸的泥土上抓了幾下,揚起的塵土飛在空中,在它身后形成了一團煙幕。只見它咯咯地叫著,踱著方步,像沙場凱旋的將軍,回到那群遠遠躲著的母雞當中去了。
外婆把我拉到一邊,怒氣沖沖地告訴我,以后再也不許這樣和大公雞瞪眼兒了!隔壁的老李頭,眼睛就是這樣被公雞啄瞎的!我對外婆的話半信半疑。雖然對公雞眼睛里那個沒看清楚的孩童模樣仍念念不忘,但也恐懼起來,尤其是想到老李頭那張總是歪著的臉,臉上那只剩一張凹陷了皮的眼窩,空洞得讓我從來不敢接近他。雖然他整日在村子里晃悠,那只有一只眼睛的臉帶著微笑的模樣,可那種微笑,總帶著某種不可言狀的殘缺,殘缺如他孑然一身的家。
我曾偷偷地學著他的樣子,閉上一只眼睛,靠另一只眼的引導走上幾步,卻感覺眼前的世界左右搖晃,我的兩條腿也好像瞬間變得一長一短,步子一瘸一拐起來。那時候,一個穿開襠褲的小孩,并不知道眼睛里的平衡世界,對于走好腳下的路是多么重要。
外婆把我拉回到樹下。她讓我伸著腳,用我腳上的布鞋底在報紙上比畫著,剪下了一塊鞋底大小的紙,又用它作為模板,從身旁堆著的那些破舊衣服上剪下一般大小的布,再用糨糊一層層地裱在一起。她在為我準備過年的新鞋。
一片落葉滑過我的臉龐,落在肩上。我彈掉了它,摸了摸有些發(fā)癢的臉。頭頂?shù)年柟?,偶爾會透過枝葉的縫隙掉下來,映入眼簾。我瞇了瞇眼,而那公雞的眼睛和老李頭的眼睛,一凸一凹地在我眼前晃動起來。年幼無知的我,除了饑餓和恐懼,對其他的感官無法有多么深刻的認知。我在大人們畫好的圈子里吃喝拉撒,玩著單調(diào)又重復的游戲——我和遠處山坡上那群散漫著吃草的羊并沒有什么區(qū)別,只要它們不跑出視野中的那片山,我不走出這個村莊。他們教我認識一棵稗草,先于認識一個簡單的字。后來我知道,他們沒有幾個人認識字,卻全都認識稗草。我覺得那個圈子越來越小,我開始東張西望,因為我隱約感覺到,圈子之外有一個更大的世界,那個世界像個萬花筒,充滿了我想要探究的好奇、誘惑、未知,甚至恐懼。
被外婆訓斥后,我悻悻地拿起一把小鏟子,向絲瓜架走去。絲瓜的藤條早已爬到頭頂那些用竹竿支起的架子上,一朵朵嫩黃的花點綴其中,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架下,濃蔭蔽日,幾只母雞正蹲著乘涼,我一進來,它們便躥走了。我?guī)е撤N不甘心,用力地揮著手中的鏟刀,鏟入厚厚的泥土中。我不知道何時學會了這種活兒,它好像是與生俱來的,我感覺到了泥土那骨骼松動的聲音。多年后,當我看到電視里,高育良在自家院子里冒著大汗揮著鋤頭的畫面時,我是多么感同身受。
公社的宣傳員來到村子里,帶著相機。那時我當然不知道宣傳員是干什么的,更不認識相機是什么玩意兒。只記得外婆摘了一朵絲瓜花,放在我的手中,然后那像絲瓜架一樣架在我面前的黑匣子亮光一閃,他們就走了。我轉身又鉆到絲瓜架下,回到我自己的世界里。
當我知道那個黑匣子可以把流動的時光定格在某一個瞬間時,我已經(jīng)上了小學。那時,我的好奇心和我的個子一樣,正在飛長。拆完父親剛買的那臺收音機,我又瞄上了父親那個總是上著鎖的書柜。那時的我,對一切上了鎖的東西有股莫名的沖動,總想探究那把鎖背后的秘密。
某個夏日的午后,父親喝完酒,正酩酊大睡。我偷偷地拿到鑰匙打開了它,躡手躡腳地在角落里翻出了那張帶著鋸齒邊框、已經(jīng)略微發(fā)黃的照片。照片中的我,坐在絲瓜架下,肥肥的臉,正瞪著疑惑的眼睛盯著前方——像那只公雞瞪著我的模樣。身上穿著開襠褲,想必外婆遞過來的那朵絲瓜花原本是要遮蓋它的,卻被我舉在了手里——那朵絲瓜花的黃色還沒褪去,證明它不是一張黑白照片。
父親不知何時醒來,見我正對著照片發(fā)愣。他并沒有因我剛才偷偷摸摸的行為而責備我,而是告訴我,那張照片,和他們喊著號子揮著臂膀干活兒的場面的照片一起,當時是登了報的。而父親手上的那張報紙,早已不知道幾年前被糊在了哪面墻上。當父親告訴我,同樣的照片還有一張貼在舅舅家的相框里時,我飛也似的跑去舅舅家,連哭帶騙地把它要了回來!
2
我自己的這張臉,也映射著身邊一張張不同的臉。
我重新凝視著兒時這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它確定是我,又好像不是我。多年前那張稚氣的臉,如今早已長滿胡須,寫滿滄桑。我試圖從這張兒時的臉上辨認出那個年少的我,而那個年少的我,卻又無法感知時光流逝的無情,不會感嘆人生幾何,更不會慨嘆去日不多。只是,一張兒時的照片,帶給我的記憶,似乎總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如同斷斷續(xù)續(xù)的夢境,而那些可以拾掇起來的碎片,總是離不開那片平凡的土地,和那些平凡的日子。
平常得一如某個午后,我正穿著拖鞋走向那片廣闊的麥田。金黃的麥子在微風吹拂下泛著漣漪,向遠處鋪散開去,我想起了大海的模樣。而遠處的村莊,像海面上的小船,正在太陽底下?lián)u搖晃晃地酣睡著。吸引我的可不是這些麥子,而是那些長在麥地里的豌豆。它們借著這片養(yǎng)育麥子的土地,吸收著麥子本該吸收的養(yǎng)分,在株株麥苗間的空隙里,和這些麥子一樣生長著。這個時節(jié)的豌豆,可以剝開豆莢,取出圓圓的還帶些青澀氣息的豆子,放入口中直接嚼著吃,抑或把豆子泡在水中,撒上糖精,便成了能讓別的小朋友羨慕到流口水的零食了。
一株麥地里的豌豆是幸運的。它雖是這片土地的嫡生,可在莊稼人的眼中,和一棵稗草沒有什么區(qū)別。但是它依然躲過了各種殺蟲劑和除草劑的圍追堵截,也躲過了大人們手中鋒利的鋤頭,頑強地存活了下來。
與其說,是那片麥田帶給了我童年的些許記憶,倒不如說,是麥田里的那些豌豆,和一個名叫花的鄰家女孩兒。那些寂靜的午后,是她常常叫上我一起去麥地里摘豌豆?;ㄖ槐任掖笠粴q,卻高出了我一頭。她懂的東西比我多,而且總是能在眾多的麥叢里比我先找到那棵和麥子的顏色極為相似的豌豆。往往我的一只口袋還沒裝滿,她卻已裝滿了兩邊的口袋。這時,她總是把她多摘的部分分出一半,塞進我的褲兜里。
間或,我們也會并肩坐在田埂上,耳邊悅耳的蟲鳴聲此起彼伏,遠處夕陽正慢慢地落向山頭。她一邊用手撥弄著身邊那些不知名的野草,一邊給我講她那個軍人爸爸給她講過的故事。每講完一個故事,她總會要我去掐一朵小花,紫菊、蒲公英,或是指甲花,戴在她頭上,再用手托著圓圓的笑臉,問我,漂亮嗎?
那張笑臉,一直縈繞在我的心底,漸漸長成了一抹擦不掉的胎記,多年來一直伴隨著我。
她告訴我,老李頭的那只瞎眼不是被公雞啄瞎的。那是很多年前,老李頭還年輕時,經(jīng)常夜里跑去茂嬸的院墻外偷看茂嬸洗澡。被茂叔發(fā)現(xiàn)后,終于在一個黑夜里,茂叔對著院墻上那個剛探出的臉扔了一把石灰過去……沒過多久,他的一只眼睛便瞎了。村子里的人問起來,老李頭便說那是他喂雞時被公雞啄瞎的。
她還告訴我,老李頭每次見到她,那只獨眼總是直勾勾地盯著她的胸脯不放,還三番五次地叫她去他家里玩。她說,我知道老色鬼想干什么,才不上他的當呢。我忙問啥是老色鬼,她揪著我的耳朵,一臉嬌氣地說,笨蛋,連這都不知道!邊說著,邊抓起我的手,放在她起伏的胸脯上,說,我才不讓別人碰呢,只許你碰!我雖然不知老色鬼是啥,但對男女之事也已懵懂了些,臉上一陣發(fā)燙,趕緊把手抽了回來,頭低得像那些麥穗一樣,局促得不知所措起來。她坐在旁邊,咯咯咯地笑了個不停。
很多天,我沒能從這不知所措中走出來。我早已不再玩追著大公雞到處跑的游戲,也不會混在一群伙伴中間,光著膀子從一條水溝翻到另一條水溝,去捉那些小魚小蝦,然后把它們裝進玻璃瓶里,再看著它們一條一條地慢慢死去。一條魚的死亡,不會引起絲毫的悲憫,因為再翻過一條水溝,就可以抓到更多的魚。瓶子的空間是有限的,只有魚不斷死去,才會有下一輪游戲開始。就像我腳上穿的布鞋,我總是拖著后跟走路,或者有意地踢向那些堅硬的石塊,鞋子踢破了,就會換雙新的。
這些讓他們迷戀、也曾經(jīng)讓我迷戀的游戲,每天都在重復上演。沒有在田埂上摸爬滾打過的童年,是那個年代不完整的童年。這些游戲每天變換著參加的角色,而我離這些角色越來越遠。脫離了游戲的參與者,我開始注意到那條魚生與死背后的世界——同一條魚,同一條溝里的水,不同的是,魚在水溝里可以暢快地游,而在瓶子里,它的四周是看不見卻無比堅硬、無法穿越的無形柵欄,雖然依舊透著氣、透著光——這種能帶來光明也制造陰影的奇妙東西。
那時的我,不可救藥地迷戀上了摘豌豆,迷戀上了花在身邊雀躍的樣子。如同現(xiàn)在的我,迷戀上了一杯功夫茶的時光,它像只無形的手,把我從四溢的茶香里拽回到一個五維空間里,回到那塊麥地。
一個悶熱的午后,大人們正在熟睡。我們摘完豌豆,想休息一下,便在麥地里踩倒了一片麥子,躺在了上面。燕子正在頭頂?shù)牡涂罩酗w來飛去,偶爾有幾縷陽光透過云層,灑在臉上,癢癢的。我們不知道一場暴雨即將來臨,聊著聊著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只到一聲驚雷在頭頂炸響,我猛然睜開了眼,卻看到一張恐怖的臉,正懸在烏云密布的頭頂。老李頭那只獨眼正瞪得溜圓,死死地盯著我不知何時搭在花胸口上的那只手。我慌亂中推醒了花,兩個人怔怔地立在原地,不敢走開,此時才知道闖了大禍——那塊麥地是老李頭的!他拿著鋤頭,站在那里,扭曲著臉,嘴里罵罵咧咧個不停。直到豆大的雨點落了下來,他才在我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兩巴掌,又想伸手到花的胸前去摸一下,被花一個趔趄躲閃了過去。老李頭歪著臉,對著我們倆哈哈大笑,才悻悻地放我們走開。
我們奔跑在暴雨中的小路上,腳下兩行不規(guī)則的車轍像凸凹不平的山丘,延伸到遠處的村莊。那天的路,比往日漫長了很多。雷電交加的天空,像張無邊無際的網(wǎng),罩在頭頂。一腳深一腳淺的我們,滑倒了又攙扶著重新爬起,臉上的淚水和雨水混雜在一起。我們不是在逃離一場大雨,而是逃離那片麥地,逃離那張恐怖的臉。
我怎么也不能忘記那條暴雨中奔跑的路,如同我不能忘記那個漆黑的夜晚。窗臺的蠟燭在風中搖擺著微弱的火焰,我一扭頭,看見自己的影子在墻壁上左右晃動。我想起多年前我閉上一只眼睛走路的樣子,那個失去平衡的世界是多么荒謬,多么滑稽。可如今,它卻又在眼前晃動著,這該是個嚴肅的時刻,我擠不出一絲笑容。影子是光直線傳播的影像,它不是實像,也不是虛像,與其說我在看墻上的影子,不如說我在看我自己。
蠟燭燃燒的火焰,如同斗士手中揮舞的刀子,驅(qū)趕著黑暗,而窗戶縫隙里透過的風,卻把那把刀子對向了自己。蠟燭有了一個缺口,那缺口又在火焰的搖擺中越來越大。一滴蠟油順著缺口緩慢地流了下來,滴在窗臺厚厚的積灰上,像我眼角的淚水——我的眼睛無法看見自己的眼淚,卻看見了蠟燭的眼淚。人最大的悲傷,莫過于親手把心里的痛苦掏出來,擺在面前,再看著它流淚的樣子。于是,我吹滅了蠟燭。
瞬間,黑夜包圍了我。
此時的村莊一片寂靜,寂靜得如同白日里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偶爾有幾聲犬吠,穿過厚厚的夜幕。寂靜并不等同于沉睡。那些白晝里潛伏的生物,正在看不見的地方蠢蠢欲動,蜘蛛正趴在白天早已織好的網(wǎng)上,蟋蟀正從某個墻腳爬出,還有老鼠、蟑螂……沒有光的世界,是它們的天堂。黑暗中,我悄悄地摸索著推開房門,踮著腳想走出院外,生怕驚醒了沉睡的父母。沒走幾步,卻感覺有只眼睛正在某個看不見的角落注視著我,我環(huán)顧四周,什么也沒看見。一只蝙蝠吱的一聲從頭頂飛過,我渾身一個寒戰(zhàn),趕緊退回到了屋里。我想,花也一樣,在這個黑夜里輾轉反側,一樣地期盼白晝的到來。
可是,白晝和黑夜是孿生兄弟,它們換著班主宰著這片大地,亙古不變。它不僅掩蓋不了黑暗,有時還會把黑暗里的那些虛像擺在它的光天化日之下。白日里的黑暗才是無邊無際的。因為,第二天,村子里便傳開了,說我們兩個在麥地里做男女之事!而且描述得繪聲繪色,仿佛他們就是故事的主角。我和一棵稗草無異,躲過了除草劑的毒,躲過了鋤頭的刀刃,卻沒能躲過這些唾沫星子。我怒火中燒,跑回家里,拿出把刀奪門而出。
我還沒邁出院門,便被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父親一把拽了回來。這個民兵營營長一抬手,便奪下了那把刀,把我拉回了屋子里。父親拉著我的手,讓我一五一十地描述一遍那天的情形。我知道他審問過無數(shù)個小偷,任何謊言都躲不過他銳利的目光。等我一字一句地說完,素不罵人的父親長吐了一口煙,對著門外憤憤地罵了一句,這個狗日的老李頭!
父親轉身出門,去了花的家。我站在房間里,透過窗戶望著院外的天空。此時雖然已雨過天晴,但院里的那棵槐樹,枝葉仍然濕漉漉的,散著一層太陽光。不時有些雨滴隨風落在地上,沙沙地響著,我似乎聽到了花的哭聲。我又似乎看見,老李頭歪著那張臉,在人群中飛著唾沫,借由他那不平衡的視野,編著讓人津津樂道的故事,而那群好事的聽客,正踮著腳,脖子抻得像鴨子一樣,聽完再講述給下一個人……我眼前搖晃著的片片樹葉,逐漸變成了無數(shù)張歪著的臉,扭曲著,笑著,滿足著。
我清楚地知道,這一張張晃動著的臉,只不過是我腦海里的一幅幅虛像。它們沒有經(jīng)由任何一絲光線的折射或是反射,我一眨眼,它們便逃遁得無影無蹤??伤鼈冇质侨绱苏鎸嵉卮嬖谥?,真實得讓我一眼便能辨認出,昨天,昨天的昨天,我還在和他們熟稔地打著招呼。在這真實與虛幻之間,我開始懷疑我自己的眼睛,我看到的,都是真實的嗎?如果是,那老李頭看到的呢?如果不是,那他們正在散播的傳言呢?
不大一會兒,父親便回來了。只見他徑直走向那部電話,搖了一通后,我聽見他和花的爸爸通著電話。而我,輕輕地走出房門,站在院子里大哭起來。眼淚是一個孩子最好的宣泄。只是,長大后,我卻幾乎忘記了怎么去使用它。
我已經(jīng)有好幾天沒見到花了。我根本意識不到,那個謠言對于一個女孩子家的打擊是多么恐怖——雖然對我已經(jīng)夠恐怖了。我甚至還在念著那片麥地里的豌豆,它們快要長老了。
沒過幾天,花的爸爸便回來接走了她們母女。我望著那輛漸行漸遠的綠色車子里,她隔著車窗對我不停地揮著手,喊著再見。我以為那是平凡的道別,我們很快會再見面的。身邊圍觀的人群嫻熟地聚集,然后又嫻熟地慢慢散開。老李頭也站在人群里,不斷地調(diào)整著他那歪著的頭,漠然地看著發(fā)生的一切,仿佛這一切與他無關。也許,眼前的這一切,經(jīng)過他那只獨眼的折射,在他的眼底正在形成一幀幀物理學上的實像,明天,他又會編出一個新的故事,他那扭曲世界的虛像。
后來,花再也沒有回來,我也再沒有去過那片麥地。
那年的冬天特別冷。老李頭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里死了,死于煤氣中毒。據(jù)說,沒有人愿意去幫他合上那只沒有閉上的眼。他被街坊們草草地掩埋在了很遠的一處山丘里,不帶任何儀式,如同夏日里的那場送別。
村莊恢復了平靜。
3
外面的世界總是精彩的,村莊里的人不斷地走出來,卻很少有人再回去。多年后,我也離開了村莊。我是一棵行走的稻子、麥子,或是稗草,變換著生長的土地,汲取不同的營養(yǎng),向上生長。我的眼前晃動著越來越多的面孔。我和他們一樣,走在陌生的抑或熟悉的人群里,再看著那一張張臉,由陌生變成熟悉,也由熟悉變成陌生。得到著,也失去著;行走著,也遺忘著。
可我常常想起外婆的那張臉。
外婆越來越老了。多年后,當我健壯的身體再次站在她的面前時,她卻顯得那么瘦小,她須伸起手才夠得著我的臉。我躬下了身子,外婆雙手顫巍巍地撫摸著我的臉,喃喃地說,我的乖,都長這么大了。那雙早已沒有光澤的眼里,正閃著晶瑩的淚水,我知道,那是歡喜,一個向下生長的生命對一個向上生長的生命的歡喜。
外婆挽起籃筐,步履蹣跚地走向那片菜園。我跟在身后,知道她要做我最喜歡吃的韭菜雞蛋面。那席韭菜的清香,早已沁人心脾,我已多年沒有聞過。外婆拿著把小鐮刀,正笨拙地割著韭菜。我看見那雙曾經(jīng)能舉起我的手已瘦骨嶙峋。與它相比,那些韭菜竟顯得無比肥胖起來。我要接過鐮刀自己來割,外婆說,算了吧,你不知道割的深淺。也是,農(nóng)村長大的我,被寵愛得沒有親手割過一棵稻谷或是麥子,更沒有割過一棵韭菜。我作罷——菜園和廚房永遠都是她的領地,還是由她來掌控吧。
當那碗熱氣騰騰的面條端在我面前時,我看見它盛滿了童年的回憶和外婆對我的愛,雖然上面漂著幾片枯黃的韭菜葉。外婆的眼睛已經(jīng)看不清了,我噙著眼淚,默默地吃下了那幾片爛葉。這該是一場莊重的表演,我知道,那碗面,可能已近乎絕版。
當我再次見到外婆時,她正躺在病床上,面色蒼白,閉著雙眼,一雙凹陷的眼窩如同早已干涸見底的湖,風吹草動已激不起一絲漣漪。我貼著外婆的耳朵,小聲地喊著,外婆,您的乖回來了!旁邊的舅舅說,喊大聲點,不然她聽不見。我又喊了幾聲,外婆才從半昏半睡中醒了過來。她慢慢睜開了眼睛——我知道半年前它已經(jīng)完全失明,外婆根本看不見我了!血栓的魔爪如同一張張濃密的蜘蛛網(wǎng),緊緊地攀附在外婆的腦血管里,而且,勢不可擋地向下生長著。先進的醫(yī)療科技,可以用神奇的割、拉、隆、填之手,整出成千上萬張完全相同、他們稱之為美的臉,卻沒有一把手術刀可以祛除掉一粒小小的、可以隨時奪命的血栓——面子總是比里子重要。當外婆終于從我一遍遍的呼喊中辨認出我時,她用微弱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的乖回來了,扶我起來,去做碗面條……剛說完,她便又陷入了昏迷中。外婆那早已瘦如蝙蝠之翼的手動了幾下,卻始終抬不起來。我忙跪下身子,把臉緊緊地貼在外婆手上,淚如泉涌。
外婆這雙接生婆的手,接過附近好幾個村子里一個又一個鮮活的生命,見證了他們,當然也包括我的生命的開始。如今,她正走向自己生命的盡頭,生與死,恍如隔世,卻又近在咫尺。生命和時間的長度,如此榫合。
外婆走時,很安詳。
我走在送葬隊伍的前面,雙手捧著外婆的遺像。那是年前我用單反拍全家福時,特意給外婆拍的。照片中的外婆,發(fā)白的頭發(fā)銀絲般在陽光下閃著光亮,深深的皺紋如同一道道田埂爬滿了整個面龐,眼睛正看著鏡頭,一臉慈祥的樣子。那雙正視鏡頭的眼睛是完全失明的,外婆根本看不見我擺弄著手中的相機,調(diào)整著角度和各種參數(shù),她只知道要拍照了,她甚至不用借由喊著“茄子”來制造一瞬間的笑容——她那一臉的慈祥,如同一部無字天書,早已寫滿對這片土地,以及這片土地上生活著的親人們無盡的慈愛。誰知這張照片竟成了我對外婆記憶的最后影像定格。這定格,始于我兒時的那張彩色照片,卻終于手上捧著的這張黑白照片。彩色與黑白之間,陰陽兩隔,界限分明。
每一次轉身,都是一次死亡,或者重生。
多年后的一次同學聚會上,我又見到了花。
那是一個雨天,我驅(qū)車從鄰市奔往聚會的那個城市,村莊千里之外的城市。趕到時,宴席已經(jīng)開始了。在久別重逢的各種歡呼中,我坐在了花的鄰座——她早已給我空好的位置。一幫上了年紀的小學同學,不帶家屬,聚在一起,用成人的口吻回憶著兒時的時光,帶著歡樂、傷感和沒有惡意的調(diào)侃。年少的時光一旦打開,總是有說不完的話題。酒桌上,誰酒量大,誰就是主角?;ǖ木屏矿@人,她不停地舉杯碰酒。有幾個不勝酒力的男同學,紅著一張張變了形的臉,開始了全世界都屬于他的高談闊論。酒真是個好東西,它像面透鏡,可以展現(xiàn)出一張臉的另一面,另一張臉的實像。
熱鬧是他們的。我在這時才抽空仔細打量著身邊的花。姣好的身材,精致的打扮,全身沒有一抹歲月的痕跡,而那張記憶中圓圓的臉卻已變得細長,像極了某個明星,這顯然是整容的杰作。整容改變了一張臉的輪廓,但也改變了那原本就是一張更好看的臉——眼前的這張臉,確實成了另外一張臉。美在某種意義上是有極限的,最初的美就是它的峰值,再高超的人工也都會留下雕飾的痕跡,即便是神之手給維納斯裝上雙臂。
而我最擔心的那個麥田里的午后,在酒酣耳熱后,沒能逃過他們好奇的刨根問底。有人揭開了那個“潘多拉”,追問著那天到底有沒有那事。我還沒來得及遮掩臉上的窘相,花便站起身來,一本正經(jīng)地說,是,有,怎么了?哪個不服,來走一個!說完,哈哈大笑著,端起滿滿一杯酒,一口悶了下去。沒人敢再舉起酒杯。
曲終人散時,她從包里拿出了一本小人書,書皮發(fā)黃,但棱角分明——我一眼便認出那是當年我借給她的那本《孟姜女哭長城》。她抓起我的手,把書塞在我手中,說,你若未娶,我便嫁你!說完,她便轉身跑進無邊的雨夜里。我甚至沒來得及告訴她,我已家有妻兒。
我離開了村莊,也離開了父母和那片曾經(jīng)熟悉的土地,奔向更遠的遠方。我像他們一樣辛苦地勞作著,只不過換了另一種他們不曾有過的方式。而身后那一張張熟悉的臉,正在歲月中慢慢地風干、蒼老,或是定格。我仿佛看見了母親那張臉,正在衰老的象限里,拋物線般慢慢地無限接近記憶中外婆的那張臉。我也看見了花的那張臉,正在切線般游離出記憶苑囿的圓。我走過了一個又一個城市、一個又一個國家,眼前變幻著不同的風景、晃動著不同的臉——它們有著不同的膚色、不同的表情、不同的面具。而腳下走過的那些路,如同一副長焦鏡頭,正在把村莊的影像慢幀地拉向視野的盡頭,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多年后,當我再次回望那個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它已漸漸地成了一片荒蕪,像個風燭殘年而又嗜睡的老人依偎在破舊的木門邊,守望著遠方。他的眼里,一棵稗草正在瘋長。
臉是身體的一部分,它被五官充盈著,凸凹不平,卻又像面鏡子,映射著每一個生命里那些平凡的、不平凡的虛像和實像。
走出村莊的人越來越多,而村莊的墳墓也越來越多,葉落總是要歸根的。那一張張記憶中的臉,純樸的,憨厚的,開心的,不開心的,正在被一塊塊墓碑以其冰冷的溫度,突兀地鑲在那片土地上,向下生長著。他們生于斯,再葬于斯,那片土地,是孕育他們的子宮,也是埋葬他們的墳墓。一塊塊墓碑,就是一張張臉,它們有著相同的顏色、相同的輪廓、相同的字體,唯一能區(qū)別開來的,只有那銘刻著的不同名字。
如今,那片土地上的那些無盡的向往、歡樂和痛楚,如同一本本書頁發(fā)黃卷曲的舊書,被時光之軸推移著,塵封在記憶的角落里。稗草死了,它的根須卻還深扎在那片平凡的土地里。它時常會從稻田里爬出來,爬到長滿青苔的院墻上,爬到滴著雨水的廊檐下,爬到菜園四周的籬笆上,有一天也會爬到我的眼睛里,成為一串串不連幀的虛像,如影隨形。我找尋不到一把可以剪輯記憶的刀,剪去那些多余的片段,留下修飾后的影像,只能每天拿起剃刀,剃掉那些多余的胡須,為了一面面鏡子里,那一張臉的虛像。
我端起那杯茶,仰起頭,一飲而盡。
作者簡介>>>>
慕若文,原名周志文。東莞市作協(xié)會員。有散文發(fā)表于《青年文學》《安徽文學》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