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善
傅光明先生編注的《陳西瀅日記書信選集》(上下)二○二二年十二月由上海東方出版中心出版。這部書我期待已久,快讀一過,果然有不少有意思的發(fā)現(xiàn),于是寫了以下三則札記。
一
陳西瀅(1896-1970)這個名字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并非可有可無,他作為“現(xiàn)代評論派”的代表人物,二十世紀(jì)二十年代中期與魯迅展開過激烈論戰(zhàn);他的《西瀅閑話》是現(xiàn)代散文史上的重要作品;他是出色的翻譯家,譯過俄國屠格涅夫的《父與子》和英國梅立克的小說集等?,F(xiàn)代作家大都有記日記的習(xí)慣,陳西瀅也不例外,雖然他認(rèn)為自己的日記“只是備忘錄而已”。
這部日記集所記的這幾年,陳西瀅先在美國,后在英國擔(dān)任“中英文化學(xué)會”主任,與在英美的各界華人和關(guān)心中國文化的英美人士廣泛接觸,頗多交往,往往會在日記中記下中外各路豪杰的妙言雋語,先說其中摘錄的沈從文一通信。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陳西瀅在倫敦香港樓宴請喜歡徐悲鴻畫的英國人Major Longden,由《大公報》駐歐記者蕭乾等作陪。蕭乾與沈從文關(guān)系密切,飯后蕭乾把沈從文最近的一通長信交給陳西瀅,讓他“帶回寓來看”,因為“里面說到的人很多”。陳西瀅就在日記中詳細(xì)摘錄了沈從文這封信:
對于冰心、老舍,挖苦特甚。說老舍“寫詩過千行,唯給人印象更不如別人三五行小詩動人”。從文說“京油子”,花樣多,即此一事也可知國內(nèi)文壇大略矣。
他說“之琳最有成就。對四小姐戀愛不成功,保留一股勁兒,一股生命力,轉(zhuǎn)而為譯著,成績超越可以預(yù)料”。
他們自己生活還好。“同時都嚷著生活擋不住,我們情形似乎還可支持到戰(zhàn)爭結(jié)束為止,不必借債,不必賣東西和書籍?!?/p>
他稱贊蕭乾說“在此常常與三姐談及,生命發(fā)展得寬,還數(shù)你(不僅腳走的新地方多,心走到什么女孩子心中的機(jī)會也多!),之琳雖能向深處思索,但生命窄,經(jīng)驗少,成就也必受限制。他也許能寫精致作品,可未必能寫真正大作品。巴金不大求深,文章讀者多,是否經(jīng)久還看機(jī)會。健吾易受幽默分心,且工作雜,不集中。在國內(nèi)聶耳明日成就也必可觀?!@里有個小朋友金隄,還只二十三歲……英文很能用,人極可愛……清華有個王佐良,書讀得很好,見解也好。北大又出個楊周翰,也特別有希望?!保ū径沃械氖÷蕴枮樵乃小P者注)
他的小說有英人白英與金隄同譯。他夢想“我這本書若在國外出版成功,有相當(dāng)銷路,還可繼續(xù)譯其他的。我打算讓三姐用我應(yīng)得版稅出國讀幾年書,我也希望有個機(jī)會來住兩年”。
這封信的信息量真大,引號中的話應(yīng)該都是沈從文信中的原話。他對蕭乾可謂推心置腹。信中對冰心、老舍評價不高,卻很推崇詩人卞之琳,“四小姐”指“張家四姐妹”中最小的張充和,卞之琳苦戀張充和未果,現(xiàn)在當(dāng)然已人所皆知,當(dāng)時沈從文信中這樣透露大概是很早的,而“三姐”則是指沈從文夫人張兆和。在此信中,沈從文一口氣評論了蕭乾、卞之琳、巴金、李健吾等有名作家,以及金隄、王佐良、楊周翰等文壇后起之秀,未必句句精當(dāng),但他對金、王、楊的期許,證之以他們后來的成就,足見沈從文眼光的獨到,只可惜他們都未能看到沈從文對他們的贊賞。
更值得注意的是,沈從文對金隄與白英(Robert Payne)合譯的他的小說集《中國土地》(后于1947年在英國出版)寄予厚望,希望能夠借此書版稅送張兆和出國留學(xué),而他自己也很想出國住兩年,這些都是我們以前所根本不知道的。
二
這部日記集的精彩之處當(dāng)然還有許多。不妨討論一個有趣的問題,那就是既然二十世紀(jì)二十年代中期陳西瀅曾與魯迅論戰(zhàn)一場,在他二十世紀(jì)四十年代的日記中會不會也出現(xiàn)魯迅呢?
不出所料,從一九四三年六月到一九四六年八月,陳西瀅日記中曾數(shù)次寫到魯迅。一九四三年七月二日日記云,因金岳霖到華盛頓,“適之請我們到一家頭等的法國飯店Voisin吃飯”,席間金岳霖說了如下一段話:
岳霖說胡步曾還是佩服適之,因為他說只有四個人寫白話文寫通了,適之是其一。其他三人為魯迅(?記不清了),潘鳧公與張恨水!
胡步曾即五四時期反對白話文的“學(xué)衡派”主要人物胡先骕,步曾是他的字。金岳霖轉(zhuǎn)述的胡先骕這段話很有意思,胡先骕雖然不贊成白話文,但也承認(rèn)有四個人把白話文寫通了,其中就有魯迅,雖然陳西瀅在日記中打了一個問號,還加說明“記不清了”。這就有點微妙,按例魯迅名字不會當(dāng)天記日記時就那么快記不清的,但他還是記下了“魯迅”。
魯迅第二次在陳西瀅日記中出現(xiàn)是同年八月十七日。那天他與周鯁生等去胡適處,一起“在Longchamp吃飯。后來又在他那里談至十一時許方散”。這場長談中的一個內(nèi)容,日記中是這樣記的:
適之收到書店送他尚未出版的Smedley: Battle Hymn of China。五百余頁,他讀了些部分給我們聽。有些故事是不可能的。我也翻閱了一會。里面稱頌魯迅,Bob Lim,Stillwell, Chenault,朱,毛,張學(xué)良很多。
原來陳西瀅與胡適討論史沫特萊即將出版的《中國戰(zhàn)歌》一書,史沫特萊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在上海與魯迅有不少交往,“稱頌魯迅”并不奇怪,陳西瀅這是客觀記錄。
同年九月三日陳西瀅日記中也寫到魯迅。那天下午“五時半與鯁生去適之處”,“飯后仍回適之處談話至十一時余”。正是在這次談話中,陳西瀅發(fā)現(xiàn):
他(指胡適—筆者注)有《魯迅全集》。我取出翻看。他要我?guī)Щ乜?,我沒有接受。
胡適處的《魯迅全集》無疑是一九三八年首版的《魯迅全集》,以胡適《新青年》時期與魯迅的關(guān)系,他有《魯迅全集》很自然。陳西瀅“翻看”大概較為投入,以至胡適建議他把《魯迅全集》“帶回看”,但陳西瀅到底還是沒有借閱。這就又一次有點微妙了。
一九四四年三月九日,陳西瀅訪在哥倫比亞大學(xué)東亞研究所任教的王際真,日記中云:“他說他譯的阿Q,只銷了七百本?!卑當(dāng)然指《阿Q正傳》,這是間接寫到魯迅。同年五月二十二日,陳西瀅日記又云:“到東方學(xué)校的小圖書館,想找?guī)妆爵斞傅男≌f史略之類的書?!倍杖沼浖丛疲骸摆w德潔為我借了小說史略等書?!倍娜赵疲骸翱呆斞浮吨袊≌f史略》數(shù)十頁?!倍迦沼衷疲骸巴盹埡罂葱≌f史略。”二十七日再云:“十一時上樓。看小說史略?!比者€云:“我看小說史。”由此可見,陳西瀅在一九四四年五月間讀了魯迅的名著《中國小說史略》。他十九年前在《現(xiàn)代評論》的“閑話”專欄中曾指摘魯迅此書“整大本的剽竊”,引起魯迅極大的憤怒,雖然事后陳西瀅得知誤信了他人的讒言。但這次為何又讀?很可能與他將要在英國作一次關(guān)于中國古典小說的演講有關(guān),他還讀了《金瓶梅》《今古奇觀》等。
到了一九四六年三月四日,在瑞士參加“第九屆公共教育國際會議”的陳西瀅,在日記中又不經(jīng)意地寫到魯迅。友人胡天石在家中設(shè)午宴招待陳西瀅,出席者還有正在瑞士留學(xué)的戲劇史家齊如山的女兒“齊小姐”,日記中是這樣記的:
胡家有肉,有大鍋雞湯。齊小姐是崇拜魯迅的,發(fā)現(xiàn)我是誰,大有趣。胡夫婦實在并不知道。
齊小姐“發(fā)現(xiàn)”陳西瀅是什么人,陳西瀅為什么感到“大有趣”?顯然因為陳西瀅曾是魯迅的論敵之故?!按笥腥ぁ彪m然只有三個字,聯(lián)系上下語境,頗有深意。倘若再聯(lián)系陳西瀅一九四六年五月二十四日致女兒陳小瀅信中所說“姆媽能告訴你,我因?qū)懳恼铝R過人以至吃了不知多少虧”,或許還有另一層含義在。
三
這部日記集中對陳西瀅與英國學(xué)人和在英華人作家交往的記載頗多,也十分有趣。
陳西瀅與英國漢學(xué)家阿瑟·韋利(Arthur Waley)有多次交流。日記記載,一九四五年一月六日蕭乾設(shè)宴,陳西瀅與韋利交談,“他說他對于中國近代小說看了不喜歡,所以也不想翻譯。中國現(xiàn)代小說都有propaganda或sentimentalism,都不喜歡。與過去小說大不同”。認(rèn)為中國現(xiàn)代小說都屬于宣傳和多愁善感之列,這是韋利的一家之言。另一位年輕的哈羅德·阿克頓也是中國文學(xué)和文化迷,曾在北京住了八年,與陳世驤合譯了《中國現(xiàn)代詩選》(Modern Chinese Poetry,1936)。這是中國新詩的第一部英譯本。一九四五六月十二日,陳西瀅請阿克頓與自己的學(xué)生葉君健午宴,日記這樣記載:
他勸我們多介紹中國東西,可是他又不贊成中國人自己翻譯。他說王際真的太不成。他說Edgar Snow的小說選,選擇既不憑文學(xué),譯文也毫無文學(xué)氣息?!督鹌棵贰返淖g本也太糟。我問中國人譯文有沒有要得呢,他說梁宗岱的法譯陶淵明詩極好。孫大雨譯的孫過庭《書譜》也要得。溫源寧的小文,用字用句頗佳,只不知他能否翻譯,后來他說公超譯的之琳一篇小說,也要得。
這段記載信息量也很大。前已寫到王際真譯過《阿Q及其他:魯迅小說選集》,他還譯過《現(xiàn)代中國小說選》,但阿克頓評價不高,對埃德加·斯諾翻譯的《活的中國:現(xiàn)代中國短篇小說選》的批評更是嚴(yán)厲。《金瓶梅》的英譯本當(dāng)時已出版了兩種,一種是埃杰頓(Clement Egerton)譯的《金蓮》,翻譯曾得到老舍的幫助;另一種是米艾爾(Bernard Miall)據(jù)德譯本轉(zhuǎn)譯的《金瓶梅:西門慶和他六個妻子的歷險史》,均問世于一九三九年,尚不知阿克頓認(rèn)為“太糟”的指哪一種或兩種都是。梁宗岱譯法文版《陶潛詩選》曾得到羅曼·羅蘭激賞,阿克頓英雄所見略同。孫大雨譯唐孫過庭的中國書法名著《書譜》刊于一九三五年九月上海出版的英文《天下》第一卷第二期,阿克頓讀到了,而且還很肯定?!皽卦磳幍男∥摹碑?dāng)指溫源寧在上海英文《中國評論周報》的專欄文字選集《不夠知己》(又譯為《一知半解》),阿克頓的意思是溫源寧的英文人物素描固然“用字用句頗佳”,但他中譯英能否勝任,還在未知之?dāng)?shù),后來溫源寧好像確未從事中譯英的工作。至于“公超譯的之琳的一篇小說”,當(dāng)指卞之琳一九三九年一月作于延安的短篇小說《紅褲子》,被譽為卞之琳寫得最好的小說,后由葉公超譯成英文,刊于英國的《人生與文學(xué)》雜志。
當(dāng)時在英國長住或短期逗留的中國作家不少,蔣彝(仲雅)、熊式一、蕭乾(炳乾),以及楊振聲(今甫)、孫毓棠等,陳西瀅均有不同程度的交往,日記中也多有詳略不一甚至不足為外人道的記載。如一九四五年六月四日,陳西瀅與蔣彝同車自劍橋返倫敦,日記中記兩人車中一席對話就別有意味,當(dāng)中說到的英文戲劇《王寶釧》正是熊式一的代表作:
與他(指蔣彝—筆者注)一路談到倫敦,他談海粟、悲鴻、語堂、式一。他對于式一極不滿意。說歐戰(zhàn)初起,李亞夫、陳(真如子)Tan等合資演《王寶釧》。式一是導(dǎo)演,一切由他調(diào)度。結(jié)果大失敗。如一二周結(jié)束,虧累當(dāng)不太大,不意他們維持了二個月,每人虧累一二千鎊。他們?nèi)耸悄贻p人,沒有經(jīng)驗,而且陳是熊的ward,以為式一自己也是一股,誰知式一自己非但沒有擔(dān)任損失,而且向他討上演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