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楚它在黎明破曉前

周俊杰

羅馬尼亞錫比烏國家劇院《誰害怕弗吉尼亞·伍爾芙？》觀后

羅馬尼亞錫比烏國家劇院版《誰害怕弗吉尼亞·伍爾芙？》作為疫情后首部來滬的國際戲劇演出在2023年5月2日晚亮相云峰劇院。該劇劇本是美國戲劇大師愛德華·阿爾比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自問世以來在世界劇壇備受關(guān)注。再加上它也是2023年上?！れo安現(xiàn)代戲劇谷展演中第一部演出的外國戲，可以說賺足了上海觀眾的期待。

談及對《誰害怕弗吉尼亞·伍爾芙？》的演出印象，大多數(shù)中國觀眾會想到早年NTLive出品的戲劇放映。在英國皇家劇院的演出版本中，全劇是在一間極度寫實的客廳中進行，兩對處在壓抑又糾纏關(guān)系中的夫妻，在深夜里展開了一場生理與情感的欲望博弈。此次羅馬尼亞版本的演出在舞臺上首先選擇大刀闊斧地砍去了多余的布景裝置，只在舞臺上留下四把木椅，頭頂一盞昏黃的水晶吊燈和一臺木制的酒柜來構(gòu)成整個演劇空間。如此不加修飾的舞臺在當下舞美當?shù)赖膽騽⊙莩鲋锌梢哉f是大膽的，這會讓觀眾免于被繁雜的裝置布景擾亂視線，轉(zhuǎn)而更加集中地去關(guān)注舞臺焦點，走進故事情境，并且極簡舞臺的用意也昭示出主創(chuàng)對演出節(jié)奏和演員表演功力的高度自信。

演出從飾演瑪莎和喬治的演員相對而坐開始，劇場里四下寂靜，在幾段表意不明地雙人對話后，潛藏在這對中年夫妻之間洶涌的暗潮緩緩向觀眾襲來。妻子瑪莎從一句電影臺詞到一杯加冰與否的威士忌打開挑釁的由頭，瑪莎強勢又密集的話語如同一波難以抵擋的潮水一樣試圖將丈夫喬治吞沒，觀眾已然期待喬治會有怎樣勢均力敵的反應，但丈夫喬治卻像一口干涸的井將瑪莎的譏諷全部咽下，不疼不癢地回應就是他此刻抵抗的姿態(tài)，我們明白這不是一對正常的夫妻關(guān)系。舞臺敘事向我們坦露，主人公喬治和瑪莎是在大學里擁有體面工作的教師，但演出中卻向我們表現(xiàn)了他們夫妻生活狀態(tài)的輕浮無狀，充斥著吵鬧與謾罵。尼古丁、酗酒和對丈夫的貶低指責構(gòu)成了瑪莎日常的樂趣。對妻子的冷眼旁觀、毫不理會，是丈夫喬治與妻子相處的基本準則。在此刻，角色身份與角色行動的撕裂讓舞臺上的荒誕意味開始顯現(xiàn)。短暫的博弈被敲門聲打斷，來自喬治和瑪莎今夜的客人，年輕的夫妻尼克和哈妮。于是，凌晨的夜晚，在酒精和情緒的驅(qū)使下，四個人的秘密和傷疤在近乎失控的撕扯中暴露在舞臺上。

錫比烏國家劇院版本的《誰害怕弗吉尼亞·伍爾芙？》在舞臺布景上做了減法，在整體演出的構(gòu)想設計上也做了精簡。不同于阿爾比原作中把兩對夫妻關(guān)系設置為各有指向意義的角色，并且重點突出地在每一幕中對各個角色進行刻畫。這版演出移除了原作三幕劇的結(jié)構(gòu)轉(zhuǎn)而用一景到底的場次安排來調(diào)度演出，目的是讓演出在更加緊湊的敘事時間里強調(diào)瑪莎這一人物的存在以及她所帶給其他角色的影響?，斏男蜗笸ㄟ^她極具沖擊性的臺詞和精湛的舞臺表演豐滿起來，同時也牽連著其他角色的形象，并在由她所引領(lǐng)的戲劇情境中不斷地生動具體。

臺詞作為戲劇藝術(shù)中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和突出舞臺效果的重要手段，對《誰害怕弗吉尼亞·伍爾芙？》這樣一部依賴大量的臺詞語言與人物心理和行動錯位而產(chǎn)生效果的戲來說更顯得舉足輕重。也許是因為擔心密度過高的臺詞對白會讓演出節(jié)奏顯得平淡冗長，演員在表演中增加了打響指、跺腳聲和窸窣的哨聲等等一些曖昧不明的聲響來凸顯出舞臺敘事節(jié)奏的起伏感，讓劇場體驗顯得松弛有度，呈現(xiàn)上也實現(xiàn)了這種效果。再從表演上看，瑪莎和喬治所選擇的表演方式最終目的是對他們婚姻關(guān)系中糾纏又混亂的充分外化。比如瑪莎向英俊強壯的尼克調(diào)侃丈夫喬治年輕時在拳擊比賽中出洋相的情節(jié)，彼時的喬治再也無法忍受瑪莎毫無底線的挑釁，他惡狠狠地舉起手槍對準瑪莎，當他扣下扳機時，我們驚覺這竟是一把水槍。下一個場面里，瑪莎又一次地挑釁喬治，喬治這次用手死死地鉗住瑪莎的喉嚨將她整個人舉起后摔倒在地上，隨即被尼克制服。這兩段讓觀眾驚愕的表演把喬治忍無可忍的憤怒和這對夫妻畸形的相處關(guān)系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來。他們搖搖欲墜的兩性關(guān)系用角色荒誕又夸張的表演方式達成了某種意義上的統(tǒng)一，在真假難辨的戲劇情節(jié)里延伸出了全劇無窮盡的荒誕感。

我們常說萬物皆空，因果不空。整部演出下來，我們發(fā)現(xiàn)在瑪莎和喬治、尼克和哈妮的身上不存在沒有緣由的愛，也不存在沒有緣由的恨，愛與恨是這些人身上存在的一體兩面?，斏尥噶藛讨蔚挠顾着橙酰衷谂c尼克出軌未遂的落寞中承認，只有喬治才是最讓她滿意的人，只有他會學習自己所有游戲的規(guī)則，而強勢的她卻在這段感情里無時無刻不把眼淚化作冰塊，伴隨著濃烈的酒精吞進肚子里。尼克和哈妮的婚姻源于哈妮用懷孕欺騙尼克才得以確立，婚后那個本應降生的孩子卻消失了，至于哈妮是否墮胎還是從未懷過孕，作為丈夫的尼克都不得而知，他注定被困在這段本不應存在的情感囚籠之中。劇中人在自己的生活中虛與委蛇，分不清現(xiàn)實和幻覺。但他們又清楚地知道人生無法跳脫出那些虛假的關(guān)系，這才形成了他們生命中最大的悲哀和荒誕。誠然，演出結(jié)束后筆者仍然有諸多困惑，瑪莎、喬治口中的兒子究竟是真的意外去世還是從未存在過，哈妮不能自控的嘔吐癥是她的生理反應還是偽裝，究竟“誰在害怕弗吉尼亞·伍爾芙”，真的是瑪莎嗎？我不確定……戲劇的時間有限，每個人的解讀也不盡相同，或許很多困惑都沒有答案。

演出結(jié)束后翻閱資料，發(fā)現(xiàn)我國曾有戲劇團體也搬演過本劇，中譯名為《何懼良宵夢醒時》，恍然驚覺中文譯名恰如其分地概括出整部劇的要義所在。當所有的游戲結(jié)束后，客人們都離開了，留下屋里的一片狼藉，所有的互相傷害和對美好生活的幻想都在黎明即將破曉前煙消云散，只剩下瑪莎和喬治等待著窗外隱約的拂曉。痛苦和爭吵停留在了天將亮的一刻，他們?nèi)耘f要在一起共同面對往后每一天的生活。

羅馬尼亞版本的《誰害怕弗吉尼亞·伍爾芙？》作為2023年首部來滬演出的外國戲劇可以說是萬眾矚目。但不得不承認的是，這是一個過于經(jīng)典的文本，也是一部需要靠語言和表演來成就的演出，它的推陳出新就顯得尤為困難。舞臺表演上，演員毫無疑問地是將全部的能量投入了角色，哪怕因為技術(shù)故障被迫中斷演出后，他們再度登上舞臺的那一刻仍舊像定海神針一般穩(wěn)住局面，瞬間將觀眾拉回了既定情境中去，令人不得不佩服演員們的專業(yè)能力和強大的舞臺信念感。但在精湛的表演之下，熟悉劇作的觀眾更期待的是看到外國劇團如何用他們的創(chuàng)作視野去重新建構(gòu)一部既定的、已然成功的文本，用更加新穎的舞臺形式完成一次新奇的劇場表達。然而這一版本的演出似乎比較難以體會到導演對于這出戲的創(chuàng)造和新想法，整場演出的呈現(xiàn)處于某種“安全區(qū)”內(nèi)，顯得過于規(guī)整和妥帖，缺少了一些意料之外的舞臺驚喜。并且，著重突出瑪莎和喬治這對夫妻的關(guān)系是本劇的主要著墨點，但也讓年輕夫妻尼克和哈妮變成了可有可無的角色，他們的功能性壓倒了他們本身攜帶的人物性和隱喻性。

在中國舞臺上演出原汁原味的外國戲劇，一定存在著一些語言和文化層面上的障礙，而用羅馬尼亞語這類小語種演出的戲劇更甚。如果處在他文化語境中的觀眾只能通過語言這一單一維度來理解演出內(nèi)容時，它側(cè)面印證的是編導者對于戲劇性和劇場性創(chuàng)造的欠缺和不足。戲劇能否提供一種先行經(jīng)驗幫助人們跨越語言的障礙而體會到文本本身的含義，它看上去是困難的，但是值得去實現(xiàn)的，我想這也是我們更加期待在外國戲劇的舞臺上看到的。羅馬尼亞錫比烏國家劇院版《誰害怕弗吉尼亞·伍爾芙？》作為2023年外國戲劇來滬演出的肇始，著實為上海的戲劇觀眾帶來了久違的體驗。我們不斷期待著，在往后的時間里世界戲劇之花能夠在上海的劇場中持續(xù)絢麗地綻放。

（作者為上海戲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