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剛要
毛群醒了,他的家便醒了。
毛群不姓毛,姓張。不曉得從啥時起,所有人都叫他毛群了,叫得熱鬧而得意。農(nóng)村人的外號看似莫名其妙,但都別有一番意味在其中。人們叫他毛群,是因為他脾氣躁,像頭動不動就炸毛的犟驢。
節(jié)能燈張開慘白的眼睛,逼退了一院子清冷緲遠的星光。村莊仍然寂靜。人們早不養(yǎng)雞了,連杜鵑、吃杯茶鳥也不站在枝頭聒噪了。都習慣了這懶散得不像麥天的麥天,身子往被窩里縮縮,眼皮又粘在了一起。毛群鉆進廚房,廚房里很快響起鍋碗瓢盆的磕碰聲。飯菜香氣悄悄鉆出來,卻沒能浸入這幫懶人的夢鄉(xiāng)。
毛群做好早飯才走進堂屋。他手里拿著一塊濕毛巾,把孫子張旺從床上提溜起來,濕毛巾便貼了上去。張旺哇哧哇哧哭得像死了親娘。毛群說,別哭了,哭塌天,你娘也聽不見。張旺的娘倒沒死,死去的是他爹張兵,但他娘在他爹三七后就走了。毛群說,你走行,張旺是張家的骨血,得留下。張旺的娘把張旺摟懷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末了,卻把他往爺爺懷里一推,掂起腳邊的旅行袋,走得義無反顧。毛群兩條胳膊箍著這個可憐的孩子,任憑他怎樣踢騰掙扎,哭得怎樣撕心裂肺。她都不要你了,你還能把她喚回來嗎?可孩子哪懂這些?小狗一樣,死咬住爺爺?shù)氖植粊G。血順著指頭撲撲往下滴,毛群都沒讓他松口,或許這樣,他心里才會好受些吧。
笨手笨腳穿好衣服,小人兒不哭了,被爺爺抱進了廚房。早飯簡單,一大一小兩碗稀飯,一堆煮雞蛋,小半筐蒸饃,外加一盤炒松瓜。張旺吃了一個雞蛋、喝了一小碗稀飯,就不吃了。毛群知道今天有一場惡仗,吃了兩個蒸饃,又硬往肚里塞了六個雞蛋。吃過早飯,毛群提上書包,把張旺扛在肩頭,去了志寬家。志寬家敞著門,昏黃的燈光散落出來,流淌一地——昨天說好的,張旺放志寬家,天亮他送孫女上幼兒園,把張旺一并送去。
架子車和鐮刀早等得不耐煩了吧,只是黑影里看不清它們的表情。架子車前幾天就動手修過,車身有些糟朽,榫卯松了,楔入好些木楔;兩張鐮昨晚已經(jīng)磨了,鐮上紅紅一層浮銹退去,在燈影下泛出凌厲的光芒。丟棄在旮旯里好多年,毛群知道,它們早憋著一股勁呢。只是不清楚它們會不會和自己一樣硬胳膊硬腿,老邁得惹人厭了。
今年麥地里套種了辣椒。為了辣椒更好生長,麥子本來該提前幾天割,可毛群耐著心性沒動,他得等兒子過了百天忌日。昨天去給張兵燒了厚厚一沓黃紙,全是拓印的百元大鈔。這孩子花錢手腳大。毛群說過他,掙錢不容易,咋能嘩嘩地拋撒?他不聽,仿佛那錢不是拿血汗換來的,而是大風刮來的。唉,這些紙錢夠他花一陣兒了吧。毛群以為自己會痛痛快快哭一場,可到底沒流出一滴淚。眼淚哭干了?也好,流一條河的淚,兒子也活不過來。才三個多月,刺腳芽、狗狗秧已侵上墳頭,綠瑩瑩一片,長得潑辣張狂。一想到這些壞東西喝著兒子的血水,才有了這么好的長勢,毛群心里一陣揪痛。他手腳并用,不管它們怎樣一副可憐相,一會兒工夫,就拔得一棵不剩了。
一拉上車,人立馬變了樣,氣勢一下子回來了,腰桿挺直了,腳下似乎又生出風來。架子車哐哐咚咚地響,招搖又傲慢??上]誰同它競爭了。二十多年前,布谷鳥在夜空中唱出第一聲,一輛一輛架子車就爭先恐后地拉出門,比賽一般向麥田沖去,但誰也沒毛群這輛車跑得歡實,它跟著他一出家門,就激昂得像出征的戰(zhàn)馬,把暗夜碾壓得七零八落。如今,它的同伴大多被扔進灶膛,變成了一撮鍋底灰。毛群明白,它還有股不服輸?shù)膭牛€想重振當年雄風。他拍拍車桿說,老家伙,悠著點勁,歲月不饒人啊,可別把自己跑散了架。
空氣被夜露打濕了,涼津津的。夜空幽藍深遠,朦朧得像個夢。麻麻點點的星星像一盞盞油燈,縹緲搖曳,似乎一陣風都能把它們吹熄。
過寨河,上大路,麥田已經(jīng)遙遙在望了,像一片墨汁潑出的海,隱隱翻涌著暗沉的躁動。麥香撲面而至,洶涌如浪,在夜露里浸泡得久了吧,沉甸甸的。毛群打出一個驚天動地的噴嚏,驚擾了棲息在樹間的鳥雀,撲楞楞扇動翅膀,很快又隱在遠處枝葉的密處。
麥田里,麥穗們在竊竊私語,好像壓根瞧不上毛群。那么大一塊地呢,要是來兩個壯勞力,它們啥屁都不敢放;一個須發(fā)皆白,腰弓得像蝦,土埋到脖子的糟老頭子也來逞能?它們便顯出不屑,當然還有一絲憐憫——也不掂掂幾斤幾兩?趁早滾蛋吧,省得一會兒屁滾尿流的,丟人現(xiàn)眼!
麥子已經(jīng)熟了九成。莊稼人變懶散了,一點兒也不心焦,再過一兩天,麥子熟透了,收割機開進去,像剃頭似的,嘩嘩一陣,麥子就收完了。
毛群本來也可以等收割機,可他不,他就要匹馬單槍一雙手戰(zhàn)勝它們,他相信他有這個能耐。所以,他懶得和它們廢話。敢站在這里,就表明他不懼它們。但麥穗們不清楚,毛群不是和它們較勁,他對抗的是命運,征服它們不過是他丟給命運的一個白眼。毛群能感到命運就埋伏在麥田的暗處偷窺著他,邪惡而齷齪。在這一生中,命運多少次襲擊過他,它以為能輕易打倒他,可每次他都又倔強地爬了起來。這似乎又冒犯了它的威嚴,或許更激怒了它,它把更多的災難和痛苦施加在他的身上。
空曠的田野里,就毛群孤魂似的一人。他忽然有些懷念拿鐮刀割麥時那紅火的場面——天還黑得像塊烏炭,幾十個人排成一排,幾十張鐮一齊揮舞,漫天遍地都是唰唰的割麥聲,雖然彼此看不見,但大家心里較著勁呢。一個麥季下來,哪個人不脫層皮?大型收割機統(tǒng)治麥田后,人們輕松悠閑起來,站在地頭,看收割機像只巨大的蟲子在麥田里爬來爬去,面對它們的鋼牙利齒,麥子們早已潰不成軍,成片成片被它吞噬了。所以,那邊收著麥,這邊地頭的樹下就有人甩起了撲克。特別近幾年,年輕人都進城了,麥收天連面都不露一個,娘兒們騎著電瓶車,把地塊指給麥販子,一沓小紅魚就歡歡快快地游到手里了……這哪像收麥啊,對莊稼,對土地,對上天,全沒一點兒敬畏了嘛。
兒子張兵一下學就跑到上海打工去了。確實比種莊稼來錢快,鈔票嘩啦嘩啦數(shù)著,家里上房偏廈蓋起了,還張狂地在縣城首付了一套房。他叫毛群把地租出去,毛群雖然沒聽,但諸事卻不那么用心了。麥子播上以后,他懶得腳底生根,再也不用牛一樣伸著脖子同莊稼較勁了,有時在牌場一窩就是半天。好幾個月不進地,長好長賴全憑麥子自己奮斗了。他甚至已忘了命運的不善,日子懶洋洋的,過得松弛昏昧,身體就如同廢銅爛鐵,在浮塵般細碎生活的遮掩中一天天銹蝕破爛起來,到了走段路都要喘的地步。但命運卻像個終極殺手,始終潛伏在他身邊,牢牢地盯著他。它是突然出手的,鋒利如匕,干脆利索,穩(wěn)中見狠,一擊斃命。
兒子是在給人裝空調(diào)時,從十八層高的樓房上摔下來的。那么高的樓房,兒子為什么就相信了那貌似堅固的防盜窗?在腰里束根繩,就把小命交給了它。在身子墜落的瞬間,防盜窗竟生生被他拽斷了。毛群沒有看到那慘象,他甚至不敢去想象那慘烈的場面。但別人的話還是順風傳進了耳朵,跌落在地的兒子幾乎碎成了片,是被人一針一線縫合起來的。毛群感覺那針線游走在他心里,一針一針扎下去,鮮血淋漓……
毛群被擊倒了。辦完兒子的后事,他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個月。令命運不能理解和相信的是,虛弱得像片紙的毛群竟又從病床上爬起來了。兒子走了,他還有孫子。孫子像棵小樹苗,正在茁壯成長,他得為孫子遮風擋雨啊。他又一次把命運踩在了腳下。帶著孫子,出不了遠門,掙不了大錢,所能依靠的只有土地了。他扛了張鋤走進地里,當時麥苗已深得能蓋住老鴰,綠油油藍汪汪的,看見他,高興得歡蹦亂跳,顯示著久違的親切。他卻耷蒙著眼皮,板著臉,狠心地一整壟一整壟把麥子鋤掉,留出空畦,間作辣椒。種上辣椒,才能增收,才能供孫子用度。為了孫子,他不得不做惡人。
朝手心吐口唾沫,毛群拉開了架勢。一搭手,麥穗沉甸甸的,麥稈粗壯得像荊條,滋啦一聲,攏進胳膊的麥子竟沒有割透。是老得揮不動鐮了?還是小東西們想給他個下馬威,讓他知難而退?毛群看看鐮刀,刀刃閃著森森的寒光。他往手上加了些力,手起刀落,一大片麥子終于被他斬下來。十多年沒摸過鐮,是有點手生了。兩三鐮過后,逐漸找到了感覺。一會兒工夫,他就得心應手了。唰唰唰,割麥聲清脆響亮,鐮刀像條吐著信子的蛇,帶著殺氣,在麥壟間竄跳出沒。這突然而至的侵略,驚擾了麥田原住民們的夢,青蛙、蟾蜍、螞蚱、田鼠,大難來臨似的,紛紛潰逃而去。
割夠一歇,回頭看看,麥子放倒后,被麥壟囚著的辣椒苗釋放出來,手舞足蹈地高興??勺屑氁磺?,辣椒苗的葉片黃懨懨的,是麥子搶走了它們的養(yǎng)料水分。毛群想,等收了麥,任何事不做,得先給辣椒放次透水,順水再沖進些肥料,讓它們敞開了吃喝,吃飽喝足,才有勁生長。
今年麥收,幾乎所有人都勸毛群用收割機,現(xiàn)在誰還下這憨勁?可毛群不,他要做給命運看,讓它曉得他毛群這名號可不是白得的,他不是只會扶著墻根走的糟老頭子,它永遠打不垮他,他又滿血復活了。還有一層,他憐惜那些辣椒苗,每一棵都是活潑的小生命,收割機再小心,也會傷到它們,對于一個真正的莊稼人,那都是罪過。人不誑地,地不誑人,一分付出,一分收獲。
毛群一氣割了兩遭??赡苁钦胬狭耍鼦U硬得像鐵板,直不起來,腿酸了,胳膊也軟成了棉花套。
太陽總算拱出了地面,昨夜喝大了吧,起得有些遲,懶洋洋的,還漲紅著臉。遠天蔚藍純凈,近處的麥子,遠處的楊樹,總算清晰起來,被陽光披上了金色的外衣。一只花大姐俏生生站在尖刺似的麥芒上,翅膀沾了露水,飛了幾次都沒起來。周圍空曠冷清,像個澄明的大琥珀包裹著這個世界。
一身黏汗,外套早就甩了,短袖也濕漉漉地貼在身上,毛群干脆把它也脫了下來。赤裸著的上身被晨風的長舌頭輕輕一舔,清涼徹骨。那種舒爽,不經(jīng)過熱氣騰騰的戰(zhàn)斗,是體會不到的。
毛群掏出支煙,湊在鼻子下面。不知啥時養(yǎng)成的壞毛病,一下大力,手不自覺就往兜里摸煙。不抽煙的人不曉得煙有多神奇,一口濃煙吸進去,在五臟六腑間穿行之后,軟綿綿的身體里,新的力氣又忽悠悠長出來,仿佛它們就養(yǎng)在那口苦澀的煙霧里。但收麥時不能抽煙,這他是知道的,但聞聞也能喂飽那些在心里不停抓撓的煙蟲。
攢足勁,毛群身子一矮,重新?lián)]起了鐮刀,但速度已明顯不如上一遭。今天的目標是拿下這塊麥田,這樣蝸牛似的得爬到什么時候?他有些生自己的氣,你個老東西,磨洋工嗎?難怪小東西們瞧不起你,還想同命運掰手腕呢,蹲地下撒泡尿把自己淹死得了。
他感覺老臉羞臊得不行,手底下加了勁,拼命揮動鐮刀,麥子又成片成片倒下去。一遭沒到頭,他就喘起來,氣息粗重如牛,心也怦怦亂跳,有一鐮甚至削到鞋面上,割出淺淺一道口子。他看看鐮刀,懷疑刀刃過早地鈍了。鐮刀遭到羞辱,似乎有些生氣,差點在他試刃的拇指上割出道血口子。他意識到錯怪了鐮刀,是自己急躁了。做了幾十年活兒,不該犯這錯誤的。問題是他高估了自己的體力,總想著同十年、二十年前差不多。望望滿地麥子,才剛剛割開一個地邊,他突然有些英雄氣短,難道今天真的要敗給這一地麥子,讓小東西們看他的笑話嗎?可他不會輕易服輸?shù)模p易服輸?shù)拿哼€配叫毛群?他一生,多少溝溝坎坎都過來了,每一次跌倒,不管傷得再重,他都能從血泊里爬起來。他就像頭犟牛,紅頭漲臉地同命運頂了一輩子犄角,老了老了能被一地麥子絆個狗啃屎嗎?這話要說出去,恐怕三歲小孩兒都要掩嘴恥笑了。他告訴自己,要穩(wěn)扎穩(wěn)打,心浮氣躁的,不敗也要敗了。
毛群扔下鐮刀,走到地頭,拿毛巾擦了擦滿身滿臉的汗,又咕咚咕咚灌下一肚子溫開水,跳到喉嚨眼的心臟復位了。年輕人是有沖勁,可那是程咬金的三斧頭,三斧子砍過,胳膊腿軟了,腰也塌了;老有老的好處,骨頭硬了,動作慢了,但有長勁,耐力足。
重回麥田,毛群手里的鐮刀慢了下來,步子卻邁得扎實了,一鐮一鐮,穩(wěn)穩(wěn)地向前推進。滿地麥子交頭接耳擠眉弄眼的,以為他真的了。他沒有再生氣,甚至感覺是有意在麻痹這些小東西。讓它們得意一會兒吧,到時候一鐮一鐮把它們?nèi)糠诺?,小東西們才會明白,姜還是老的辣。
他為自己的計謀而興奮。
哧啦哧啦,鐮刀有節(jié)奏地揮舞著,像是一首曲調(diào)簡單的老歌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復播放,把毛群的思緒扯到了久遠的過去。
九歲那年,命運對他實施了第一次精準打擊,仿佛一悶棍,咚一聲敲到他頭上,讓他發(fā)蒙了。
一伏三場雨,這是秋莊稼的保障。可那年秋天,近一個月沒有下雨,坑坑壕壕都成了蒸干的大鐵鍋,潑一瓢水下去,似乎能滋啦冒出白煙。田地焦渴地張著大嘴,玉米葉子卷成了細長的喇叭筒;豆葉耷拉著耷拉著就焦枯了,干熱風一吹,嘩嘩地滿地亂跑。生產(chǎn)隊想要在地里挖幾口井,保住那點可憐的秋糧。毛群他爹和幾個社員輪流上陣,挖了整整七天,終于出水了,泉眼汩汩往外冒,可水還是太淺,根本不夠用。他爹又跳下去,想要把井再挖深些。不料井筒子坍塌了,沙子把他埋在了里面。上面的人拼命拉繩子,他爹卻被齊腰深的泥沙死死拽住了,泉眼活潑潑地翻涌,很快就把他爹吞沒了。
爹是天。天塌了。娘抱著他哭,他在娘懷里發(fā)抖。
秋收結(jié)束,娘擺了香案,讓他也跪下來,給老天爺磕頭,保佑他們娘兒倆平安。他抱著院里那棵榆樹,死活不丟手——老天爺奪走了爹的命,是他的仇人,他咋能給仇人磕頭呢?后來,他就退學了,不到十歲就參加了生產(chǎn)隊的勞動,人小,領(lǐng)半個勞力的工分……
不記得是第幾次割到地頭了,毛群頭都沒抬,鐮刀拐個彎,又伸向了旁邊那幾壟麥子。他身體里住著兩個自己,一個自己非常不滿,都快累癱了,到地頭了,咋不歇一會兒呢?另一個自己還在堅持,啥到頭不到頭的,割一鐮少一鐮,趕早不趕晚,今天的任務必須完成;再說,到地頭就非得歇歇?誰興的規(guī)矩?再堅持堅持吧,堅持就是勝利。一個自己總算把另一個自己的思想工作做通了,身子卻提出了強烈抗議。手早僵了,胳膊連帶著半邊身子都是木的,腿則像上緊了螺絲,被固定成一個僵硬的姿勢,它們早盼著地頭呢,割到地頭,就會有短暫休息的獎賞,這是它們的預期。然而,毛群卻連個喘息機會都不給,他是想要累死它們??!腿悄悄使起了壞,一個踉蹌,差點摔他一個狗吃屎。毛群火了,這是想造反?。∷^不允許自己的權(quán)威受到挑戰(zhàn),就拿手使勁在腿上捶。受到懲罰,腿老實了,乖乖地聽起話了。毛群說,小兔崽子,還收拾不了你們了!我再強調(diào)一遍,割到下一個地頭才能歇,誰都不許偷懶!
太陽不知啥時候已挪至頭頂,不再像早上剛蘇醒時睡眼惺忪,溫和懶散,獨目灼灼地噴著光,吐著火。毛群清楚,它是麥子糾集的同伙,它們在狼狽為奸。剛才還活潑潑的風,也匿了蹤影,吸到鼻孔里的空氣似乎在冒火星。天和地同心協(xié)力對他進行大量消耗,要吸干他身體內(nèi)的水分、血液、骨髓,要把他烤成肉干。他早就不出汗了,喉嚨干得冒煙,嘴唇裂著口子,感覺有濕漉漉的液體爬出,拿舌頭一舔,腥咸,用手一抹,紅鮮鮮的。他隱約聽到一個聲音在耳邊喊:趴下,趴下,趴下吧……他沒有趴下,腳步踉踉蹌蹌的,竟又拐向下一畦麥壟。
早就割夠一半了,上午的任務已經(jīng)完成,可毛群非要多割出兩三遭。大太陽底下,只看到一個裸背在晃動,小如蟻蟲,在黃濁的麥浪里一起一伏的,隨時會被淹沒的樣子。但他腳下好像生著根,無論如何都不會倒下;他兩只手瘦成了雞爪子,暴著青筋,看似綿軟無力,甚至有些顫抖,一張鐮偏卻握得牢牢的,鐮刃上冒著火。那是他賦予它的精氣神,一片又一片麥子在它面前舉手投降了。
娘得病那年毛群十六歲。娘不像爹走得那么突然,娘是慢慢走的。娘很瘦,卻咳得地動山搖,痰里裹些血絲。村里赤腳醫(yī)生看不了,就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鄉(xiāng)衛(wèi)生院看不了,再去縣里、市里。有人給他說,娘這是拙病,哪個醫(yī)院也看不了。可他偏要給娘看病。爹走了,娘是他在這世上的根,不能讓老天爺把他的根也挖斷啊。為了給娘看病,囤里的糧食糶光了,蓋房備的磚瓦木料也都換成了錢,然后又四處跑著借,背上了山一樣沉重的債。但他終究沒能留住娘。娘肚子里長出個桃子般大的包,那包疼起來要命,娘就蟲子似的在床上翻滾。那么瘦小的一個人,不知哪來的勁兒,四五個人竟然按不住。最后幾天,娘總算安靜了,腳腫得明溜溜的,一點東西也吃不下,只能喝些茶水。就是這些茶水,喝下去很快又尿出來,最后把娘給沖走了。
毛群目睹了娘被病痛折磨著耗盡生命的整個過程,他自己也像在陰曹地府走了一遭。娘走了以后,他成了孤魂野鬼。家里冷鍋冷灶的,再沒人給他說一句暖心話。他感到心灰意冷,真想追隨爹娘而去。他在屋梁上拴了一個繩套,找一凳子踩上去,把脖子伸進繩套里,他知道,只要把凳子踢倒就能一了百了??删驮谒_上用勁的那一刻,心里忽然一個激靈:是誰把他逼到這條絕路上的?是狗日的命運。它害了他爹,又害了他娘,現(xiàn)在它又想害他,他要真的死了,不正如了它的愿了?它不知道該怎樣得意哩!他突然從凳子上跳下來,扯下了繩套。它不是要他死嗎?他偏不死,不但不死,還要活得好好的。他活得越好,它才會越難受哩。
麥壟似乎一遭比一遭長,這一遭更是長得離譜,怎么也割不到頭。它們會自己生長嗎?毛群想不到連地塊也做了命運的幫兇,一起來對付他。渾身各處都在喊疼,尖銳的,麻木的,劇烈的,酸困的,絲絲縷縷的……步子邁得不再輕松,明明赤裸著身子,卻像背了一座山,每一步好像都能在地上踩出個坑來;手中的鐮刀也不再輕飄飄的,好像有上千斤重,咬著牙才能伸出去,拉回來;麥稈粗如小樹,已經(jīng)不是在割,而是在砍。
他一次又一次看向地頭,地頭距他依然那么遠。此刻的他像個無助的溺水者,總想趕緊游到岸邊,可岸總在無法企及的遠處,反而一個浪頭打過來,又把他推得離岸更遠了。他感覺要溺亡在這片無邊無際的水域了。一個聲音在譏笑他,曉得逞強的滋味不好受了吧?割不到頭就割不到頭了,輸了就輸了,逞啥強呢?不就一張老臉嗎?由別人笑去吧,難道要把老命搭上嗎?另一個聲音卻在罵他,你個老東西,啰啰嗦嗦的,一點骨氣都沒有了?老子再說一遍,活就活得硬氣些,不就小小一塊麥子嗎?不就急赤白臉一個太陽嗎?嚇住你了?難住你了?你真要向它低頭了?
毛群的意識已經(jīng)有些模糊,他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只是機械地揮動鐮刀,邁著腳步,心中那個執(zhí)念卻越來越牢固:堅持,一定要堅持割到地頭,沒有誰能把老子打倒。
放倒最后一棵麥子,毛群笑了。那笑像朵花,還沒來得及盛開,就凋謝了。他連笑的力氣都沒有了。眼前一陣發(fā)黑,腳底發(fā)虛,好像踩的不是土地,而是一團棉絮。風又趁機跑過來推了他一把,他晃了兩晃,想用鐮把兒撐住地,讓自己站穩(wěn)。鐮刀在距地面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住了,愣沒挨到地面。他閉上眼,深深地吸了兩口氣,終于站穩(wěn)了。
上午的任務超額完成了,這對毛群是多大的激勵啊。太陽依舊在逞威,可他不再怕它了。遠處一方池塘,淺淺的池水渾濁燙手,他跳進去,把臉和手腳洗干凈。疲累仿佛是附著在體表的,一下子就被洗去了。
勞累了半天,該吃午飯了。為了省時間,早飯時,毛群就備下了蒸饃、煮雞蛋,外加一個洋蔥、一大壺開水。他先捧起水壺,嘴對嘴灌了一氣,又呼哧呼哧喘一會兒。真餓了,洋蔥就蒸饃,風卷殘云般下了兩個;然后又吃了五個雞蛋;然后又捧起水壺灌了一氣。一邁步,能聽見肚子里咣當咣當響。
吃完飯,氣力已回來不少,可毛群還是決定小憩一會兒。這個決定得到了身體各部位的熱烈歡迎。他沒有去遠處的樹下,把架子車轉(zhuǎn)了半圈,車桿向北,車下就有了席子大一塊涼蔭。他把麥秧鋪開,往上面一躺,說不出的涼快、軟和,比躺在空調(diào)間都舒服百倍。困意襲來,眼皮粘在一起的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妻子銀花。
毛群三十多歲才結(jié)婚,妻子銀花給他帶來了少有的溫暖,那段日子簡直是用蜜糖泡出來的?;楹鬀]出半年,銀花就給他帶來了更大的驚喜,她的肚子一天天鼓起來,一個小生命正在悄悄孕育。毛群品嘗到了幸福的滋味,心卻時常無端地怦怦亂跳,他害怕命運不會輕易放過他,終日活得忐忑不安。終于,妻子要臨盆了,接生婆早早就請到了家里。房門關(guān)上了,他在院里焦急地等待著那一聲響亮啼哭。有那么一刻,他有些僥幸地想,爹娘已經(jīng)沒了,命運興許會放過他了吧?日頭從頭頂咕咚一聲掉落到西山的時候,接生婆撞出屋門,這個從業(yè)幾十年的老人竟然慌亂得語無倫次:大、大……出血……快……送醫(yī)院!
從家里到縣醫(yī)院四十多里的路,架子車一路叮叮哐哐響,卻掩蓋不住銀花長一聲短一聲的嚎叫。毛群跑得雙腿抽筋,也一點不敢放慢腳步,他知道這是在同死神賽跑。迷蒙的夜色里,遠遠看見縣城的輪廓了,架子車上銀花的叫聲卻突然小下去,小下去,到后來,竟然連一點聲音都沒了。他有了不好的預感,可他還在拼命地跑。終于到了縣醫(yī)院,醫(yī)生告訴他,人早不行了。他不相信,推了醫(yī)生一個趔趄,連人帶被子往手術(shù)室抱。血浸透被子往下淌,還帶著一絲她身體的溫熱……
猛地一驚醒來,毛群已是滿頭大汗。他稍微定了定神,慢慢坐了起來。下午任務一點不比上午輕,他不敢讓自己沉浸在往事里。無論如何總算睡了一覺,體力恢復了八八九九,疼痛也減弱了。毛群換了一把鐮,重又走進了地里。
大晌午麥稈脆,又是新鐮刀,速度明顯快了不少。
還沒割到頭,身后傳來一聲喊,你個老東西,大晌午頭也不歇歇,真要拼掉老命啊?
不用回頭,毛群就知道是志寬來了。
他立起身來,你個老家伙不也沒睡午覺嗎?孩子呢?送學校了?
志寬說,送學校了。來看看你個老東西有沒有累死在地里。
毛群笑起來:死不了。這點活兒算個球,揮幾下鐮就沒了。
你就吹吧,小心把牛皮吹破。
倆人都笑,笑得有些霸氣,有些無畏,把個大太陽都震懾了,躲進了一塊云彩里。
志寬自己帶著鐮。兩張鐮唰啦唰啦的,在濁浪般的麥田里翻攪。
志寬的命不比毛群好多少。他兒子龍強在城里開出租,跑得快,掙錢多,越快越不嫌快,越多越不嫌多,結(jié)果和一輛大卡車撞在一起,人從車里抽出來時,兩條腿斷得只剩下一些筋連著,只得截肢。志寬在醫(yī)院照顧兒子那段時間,毛群一直幫他帶孫女;龍強出了院后,腿沒了,情緒極度低落,一心求死,毛群就和志寬二十四小時守著他,拿筷子撬開嘴往里灌藥——塌了天,還得兩個老家伙們撐起來??!
為了把日子過下去,毛群和志寬去找了合興。合興的泥瓦匠是跟毛群學的,如今領(lǐng)著村里的泥瓦匠班子,四里八鄉(xiāng)給人蓋房子。合興精得像猴一樣,一看師傅進門,趕緊往屋里讓,又從柜子里拎出兩瓶酒,說,倆叔酒癮犯了吧,走,咱上飯店,好酒好飯管夠。倆老家伙坐著沒動。毛群說,俺倆不喝酒,只求你賞口飯吃,叔就謝你的大恩了。合興一下子明白了他倆的來意,似乎害了牙疼,搓了半天臉才說,班子里人多,我怕別人說閑話;再說,您二位都是爺字輩,這工錢咋開?志寬說,要只為我們哥兒倆,我們也沒臉來找你。不有孩子嗎?他們得吃飯穿衣啊。毛群說,我們不是來要飯的,就我們這身子骨,搬把梯子還能上天。工錢呢,按學徒算,多少合適你看著辦。合興說,叔您羞臊我哩,我這手藝是您手把手教出來的。您老二位,我收了;工錢呢,取中間數(shù)吧。
兩個孫子就交給了志寬的老伴兒,他們就入了合興的泥瓦匠班子……
志寬的加入,不只是多了一張鐮,更帶來了精神的支持。兩張鐮形成合圍之勢,不斷蠶食麥田。風過處,麥子們好像害怕起來,抖抖索索地向毛群求饒。毛群冷笑,不是張狂得很,瞧不起我嗎,現(xiàn)在知道我這老胳膊老腿的厲害了?手下越發(fā)加力,真是如砍瓜切菜,不但沒有一點疲累感,反而越來越松爽了。
太陽也舉起了白旗,哪還有中午毀天滅地的威勢,收斂了氣焰,逐漸綿軟蒼白起來。晚風更顯露出勢利的嘴臉,毛群孤立無援時欺侮他,現(xiàn)在看他勝利在望,馬上媚得小婦人似的,柔柔的小手在他臉上、背上撫摸著,麻酥酥的感覺還真舒服。
地頭的楊樹把影子投過來時,他們割下最后一鐮,這場殲滅戰(zhàn)宣告勝利結(jié)束。志寬說得去接學生了,騎著三輪車就跑沒影兒了。
毛群長舒一口氣,緊繃的筋骨、肌肉完全松弛下來,享受著夏日傍晚的愜意??伤麤]有馬上走,麥子割倒了,嬌嫩的辣椒苗完全暴露在陽光下,六月的太陽像在下火,一個中午就給烤焦了。他得連夜把麥秧拉出地,明天務必讓小家伙們喝上清涼的井水。
離田地不遠新修了一條大路,路基打好了,還沒鋪混凝土,正好用來碾打麥子。毛群把架子車拉進地,用桑杈將麥秧收攏到一起,杈尖扎進去,胳膊一較勁,一朵土黃色蘑菇云就飄在了頭頂。他一次不多裝,沒人推車,裝一大車,他可沒力氣拉出地塊。
夜晚的涼氣上來了,水一樣包裹著毛群。一路輕風伴隨,像在給他打著小扇。他突然昂揚起來,吼出了一段豫劇:
轅門外三聲炮如同雷震,
天波府里走出來我保國臣,
頭戴金冠壓雙鬢,
當年的鐵甲我又披上了身。
帥字旗,飄如云,
斗大的穆字震乾坤,
上啊上寫著,穆氏桂英,
誰料想,我五十三歲又管三軍……
恍恍惚惚的,毛群真成了統(tǒng)帥三軍的穆桂英,意氣風發(fā),跨馬出征。
太陽連個招呼也不打,悄沒聲息地隱在了山后。被它涂抹過的晚霞,還一片一片地鮮亮。在麻雀們嘰嘰喳喳的吵鬧聲中,夜幕蛛網(wǎng)一樣在天空越織越密。星星一盞一盞點亮了,閃閃爍爍的。一綹月牙像只耳朵,掛在了天上,聽毛群長一聲短一聲吼唱。
毛群忘記了吃晚飯,就這么一車一車地倒騰。入夜的田野靜得嚇人,遠處河灘的蛙鳴倒顯得格外熱鬧。地里的麥秧越來越少,再有一車就拉完了吧。
手機“叮零零”叫起來。摸出來聽了,是志寬的聲音:
老東西,還沒死?
放心吧,死不了。
地里嗎?
地里,最后一車就拉完了。
確定明天要澆辣椒?
澆吧,人要活,辣椒也得活啊。
過來吧,酒都備上了,咱倆先澆個痛快……
責任編輯 丁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