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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匠

      2023-07-14 07:53:52李元媛
      文學(xué)港 2023年6期
      關(guān)鍵詞:老孟王老板茶樓

      李元媛

      老孟是這個縣城里出了名的耳匠。他不是本地人,倒也能勉強(qiáng)說上一些本地話,沒有人知道他從哪里來。老孟看上去六十來歲的樣子,他說自己二十多歲就開始學(xué)采耳,碰到老主顧的話,他會聊起來,說自己采耳是在牢里鉆研的。坐完牢出來,自己已經(jīng)三十好幾,加上條件不好,婚姻大事成了老大難,一拖就拖到了鬢發(fā)和胡子都白了。

      老孟在縣里走街串巷給人采耳,茶館、網(wǎng)吧、公園都是他常去的地方,一手好功夫使他幾十年來從沒有出過事故。在五十歲生日那天,老孟給自己買了輛小三輪,有了小三輪,他就不用去轉(zhuǎn)街了,客人一打電話,他就騎小三輪上門服務(wù)。憑借幾十年的口碑,他每天固定會有幾個電話,一來二去,成了客人的老伙計(jì)。完活兒了,老孟就會回家聽川劇、做工具,日子就在戲腔中一寸寸地被唱了過去。

      老孟有一個頭燈,老得都包漿了。這個頭燈照亮過上千人的耳朵,也照亮了老孟幾十年的人生。燈下看到的是人體最小的排泄物,耳屎、耳結(jié),也有油耳朵。老孟遇到油耳朵總會大聲說:“我有辦法?!?/p>

      這個工作實(shí)在不算體力活兒,但絕對不算輕松。

      一手絕活兒也不是人人都能承受的,有癮客需要重手,特別那一手下海底的絕活兒。所謂下海底,就是用刮片在耳鼓膜上震動,此中快感讓人全身酥麻,欲罷不能。最令老孟欣慰的是,這是一種會讓人上癮的手藝。老癮客們?nèi)羰菐滋觳徊桑銜肽?,所以老孟常說自己是賣享受癮的。也有完全不懂的新客會因?yàn)槔厦鲜种囟R他,老孟卻只是賠笑,什么話也不講。等客人走了,老孟才呢喃:“你娃娃不懂享受。”

      老顧客王老板茶樓開張,老孟穿著皮衣來采耳,進(jìn)門時(shí)王老板還安排了一杯花茶給他,老孟很高興。王老板知道老孟電話多,在開始采耳前,就叮囑了他一句,說:“老孟,茶可不白喝,做我的耳朵仔細(xì)點(diǎn),不要接電話。”老孟點(diǎn)點(diǎn)頭,他知道今天是王老板的要緊日子,要細(xì)致點(diǎn)兒的。老孟問:“王老板,今天下海底不?”王老板兒說:“慢慢來?!敝灰娎厦咸统龉ぞ撸苯油淅镆汇@,隨即用手上的鑷子敲打掏耳勺,鐺鐺鐺,整個茶樓都能聽到這聲音。王老板身上所有的骨頭都軟了,他像餅一樣攤在了椅子上。一曲作罷,老孟按了按王老板肩膀說:“王老板舒服了不?我給你叫魏皮鞋上來把鞋子擦干凈?”王老板整個人還是酥軟的,他略一點(diǎn)頭,魏皮鞋就上了樓。老孟說:“仔細(xì)點(diǎn)兒?!蔽浩ば氐溃骸袄厦希樟撕炔??!?/p>

      老孟跳上自己專屬的三輪車,準(zhǔn)備去下一個目的地。他每天最開心的就是聽到電話響,只要是縣城里的老主顧,不管哪里,他都上門服務(wù)。第二個客人剛剛做完采耳,老孟又接到一個電話,是陌生客人。這位客人說,來了外地朋友,要請他去采耳,在縣城某高級咖啡廳。老孟沒有去過,打電話問了幾個老朋友也不清楚。他一路打聽,摸到那地方,只聽見一陣鋼琴聲傳來,門口服務(wù)員卻把他攔下,告訴他不準(zhǔn)采耳的進(jìn)。老孟沒有生氣,打電話叫那個陌生號碼主顧向店里借個凳子,坐在路邊,他一樣操作??墒沁@客人不愿出門,坐路邊不體面,只得作罷,白跑了這么遠(yuǎn)。掛斷電話,老孟笑了一下,說:“沒得福氣享受了,我掏完的耳朵聽琴都要好聽些?!?/p>

      一天下來,老孟做了三個老客人,一共掙了六十元。他上了年紀(jì),晚上八點(diǎn)以后就不出攤了。說來也是,這個年份了,老孟還是癡迷收音機(jī),他喜歡靠耳朵去聽新聞,聽歌,哪怕是收音機(jī)的雜音。他住的那個老房子是縣城里僅有的幾個老破舊了,但是樂得方便,樓下水果店,面館,一應(yīng)俱全,下樓一碗面就打發(fā)了吃飯問題,水果店老板黃二娃是個熱心人,常常和老孟吹牛。黃二娃聽得最多的是老孟說自己當(dāng)年坐牢的故事。當(dāng)時(shí),他看朋友被欺負(fù),仗義地約了幾個朋友出面打架,別人出手倒不重,偏偏他是個熱血青年,一拳下去把人家打成了右耳失聰。他在獄中一待就是十年,遇到一個老犯人,是個采耳大師,他在里面虛心求學(xué),如今成為縣城里遠(yuǎn)近聞名的孟耳朵。

      黃二娃每次聽他說這些時(shí),總會挑出許多細(xì)節(jié)質(zhì)疑他,還常常譏諷他是因?yàn)榘讶硕浯蚴斄?,才干上了這個冤孽活兒,哪里有什么采耳大師傳授秘訣。老孟總是說自己年少不懂事,但采耳有高人指點(diǎn)是真的,他每次都要把自己做的采耳工具拿出來炫耀一番,力證沒有高人指點(diǎn),自己哪里做得出這么精密的工具,然后笑嘻嘻地說:“你黃二娃不相信,總扯皮?!?/p>

      黃二娃收攤都會說:“老孟,你這個單身漢還是好,吹牛沒有人戳穿?!币慌渣S二娃的老婆催著他把快爛的水果送給老孟,老孟開心收下,說:“有中耳炎可來找我,包治,上回你那個侄子是我治好的。”黃二娃媳婦兒看老孟走遠(yuǎn),說:“老黃,老孟身上好臭哦,天天穿那件皮衣,都發(fā)臭了。”黃二娃回答道:“今天他說王老板茶樓開業(yè)請了他,才把皮衣穿起?!秉S二娃媳婦兒說:“這孟老頭兒就喜歡吹牛,王老板兒會請他?笑死人。”

      清明節(jié),老孟和幾個年輕同行坐在茶館里,他們喜歡這種五元一杯的老茶館,坐在那切磋心得。其中,有一個年輕人不服老孟,嫌他侃侃而談,也嫌他倚老賣老。坐了一會兒,王老板來電話,老孟起身要走,年輕耳匠不樂意,說:“清明節(jié)你掙死人錢嗎?”老孟解釋道:“這個老主顧好多年了,不去不行?!崩厦系娜嗆嚥豢欤囎拥逆湕l也因?yàn)槔吓f發(fā)出“嚓啦嚓啦”的聲響。老孟就在這“嚓啦嚓啦”的聲響中,晃晃悠悠地騎向了王老板的茶樓。

      沒生意的時(shí)候,老孟會騎著三輪車去公園,看別人打麻將。他很羨慕那些在公園里手牽手的老頭老太太,說說笑笑的,說了一輩子的話還沒說夠。公園轉(zhuǎn)角處,一個老太婆問:“你這個掏耳朵,收不收徒弟?”

      老孟不屑道:“我這是絕活,不傳外人?!?/p>

      老太婆不死心,又問:“那你只教你兒子?”

      老孟沒好氣地回答:“我沒有兒子?!?/p>

      老太婆嘆口氣說:“那你太苦了,我有兒子,就是他只喜歡打牌。我不知道他在哪里,看這里打牌的人多,我來看看碰不碰得到他。”

      老孟說:“這兒碰不到,你回屋去等嘛。”

      老太婆眼巴巴的,回了句:“我沒得屋。”

      老孟有些驚訝道:“怪了,你有兒,沒得屋;我沒有兒,都有個屋?!?/p>

      老太婆沒有再說下去。晚霞從遙遠(yuǎn)的地方鋪過來,老孟看見老太婆的身上紅了一片。兩個人再沒有說過一句話,等老孟走的時(shí)候,老太婆的身上更紅了,像另一朵晚霞。

      第二天,老孟再次去了公園,他猜沒屋的老太婆也許還在那兒。果然,他瞧見了轉(zhuǎn)角處的那朵直立行走的晚霞。老孟說:“你把這兒當(dāng)屋了?”

      也許是老孟的話戳到了老太婆,她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眼淚水止也止不住地掉下來。老孟可拿女人哭沒法子,他說:“你打電話給你兒子嘛,我這有電話,你有號碼沒得嘛?”

      老太婆只是哭,也不說話。她的眼淚水掉進(jìn)了一個泥坑,老孟想,像她這樣的哭法,估計(jì)泥坑要被眼淚水灌滿了。

      此時(shí)老孟接到王老板電話,匆匆離開,順道說了句:“老太婆,莫傷心?!?/p>

      到了茶樓,王老板瞧了老孟一眼,說:“老孟,陳耳朵說你現(xiàn)在眼睛花了,把人家掏傷了?!?/p>

      “哪個挨千刀的給別個弄傷過?!”老孟幾乎是喊出來的,見王老板面色不對,意識到這兒是茶樓,怕驚著茶樓里的客人,才壓低了嗓音說,“你開玩笑,去年我在郵亭鯽魚掏耳朵,那個傳菜員沒有看到我,硬闖進(jìn)來,我把手中工具一秒鐘放了,工具留在別個客人耳朵頭,都沒傷到客人,陳耳朵這些人年輕,對個人技術(shù)不自信,跑來亂說我,我絕對不依!”

      給王老板采耳以后,老孟就出了茶樓,他坐在三輪車上,把王老板給的現(xiàn)金裝進(jìn)了包里。這個時(shí)候,魏皮鞋背著工具準(zhǔn)備上樓,他對老孟說:“老孟,你弄個二維碼貼在手機(jī)后面,走出茶樓,現(xiàn)在的人都沒有現(xiàn)金?!?/p>

      老孟在魏皮鞋面前揚(yáng)了揚(yáng)手機(jī),說:“早弄了,只是收現(xiàn)金最開心,有時(shí)候人家拿五十元沒有零錢找,老板們也算了,直接給了五十,這一天就太有搞頭了?!?/p>

      魏皮鞋又說:“你莫去跟陳耳朵吵架,他年輕,你弄不過?!?/p>

      老孟點(diǎn)點(diǎn)頭,他說:“我年輕時(shí)候打怕了,他現(xiàn)在就是騎我頭上拉屎,我都不說啥子,他造謠,最多我兩天沒得生意,今天王老板試了,我哪里眼睛不行了嘛?!?/p>

      離開了茶樓,老孟不知不覺又騎回了公園,他瞧見老太婆還在那里,只是已經(jīng)不哭了。老孟說:“你坐在這里不吃不喝,要不要去我屋里喝杯花茶?”老太婆攥緊了手中的礦泉水瓶子,說:“不去?!?/p>

      “我沒得兒子,說教個徒弟也一直沒得人?!崩厦险f這句話的時(shí)候沒有抬頭,像是對自己在說。

      老孟在公園茶鋪買了兩杯菊花茶,老太婆一杯,自己一杯。在一口一口的菊花茶里,老孟講起了他這輩子。老孟的故事像小說一樣,一章一章地奔進(jìn)了老太婆的耳中。老孟越講越開心,他每天都在講,他講了一個春天,老太婆就聽了一個春天。

      老太婆跟著老孟回了家,她說,她是跟著老孟的故事回家的。一路上,鐘眼鏡兒面館,黃二娃水果攤,嚴(yán)裁縫店都把目光投向了老孟,鐘眼鏡兒邊煮面邊說,“耶!老孟還找到婆娘了。”

      黃二娃也打趣道:“勒個年齡怕是要當(dāng)你媽了。”

      嚴(yán)裁縫笑了,他手上活路(“活路”,同“活兒”,干活路就是干活兒)快了。

      老孟不搭理他們,他多少是有點(diǎn)兒難為情的。剛上樓,老孟就接到電話,賣田螺的陶二哥打電話要老孟去一趟。老太婆有些擔(dān)心,她說:“晚上出去,看不到路!”

      老孟收拾好工具,說:“要去哦,陶二哥下午游了泳,耳結(jié)發(fā)脹了痛,不取了睡不得?!币娎咸挪蛔雎暎厦嫌终f,“很快?!?/p>

      老孟拿上頭燈,試了試亮度,就出發(fā)了。老太婆坐在一張竹椅子上等老孟,她覺得老孟可真幸福啊,有一個遮風(fēng)擋雨的家。老太婆靠著墻壁,她覺得有家真好。

      老孟一直也沒回來,老太婆坐不住了,她開始幫老孟收拾屋子,里里外外打掃了一遍,直等到天亮,老孟仍舊沒有回來,老太婆的心里“咯噔”一下,眼眶就又紅了。

      第一縷陽光照進(jìn)窗戶的時(shí)候,老孟出現(xiàn)在了鐘眼鏡兒面館。他喊道:“眼鏡兒,有豆瓣醬沒得?”

      “面館頭哪來這些哦?!毖坨R兒喊這句話的時(shí)候,往鍋里倒了一勺油。

      老孟擺擺手,說:“算了,端十塊錢熟油海椒嘛?!?/p>

      老太婆聽到老孟的聲音,趕忙打開了窗戶,她瞧見眼鏡兒正把一個打包盒遞給老孟。老孟隨即沖上了樓,對老太婆說:“他這個耳結(jié)兩邊都有,我取得惱火慘了,點(diǎn)點(diǎn)兒,點(diǎn)點(diǎn)兒地用起子弄起來,然后用油泡,邦硬的,都泡耙了才慢慢整出來,狗子(“狗子”或者“狗日的”,為四川方言,用于加強(qiáng)情緒的語氣詞)一搞就是幾個小時(shí),我腳桿都站脹了!”

      老太婆擦掉了眼淚水,說:“晚上黑?!?/p>

      老孟笑了一下,說:“做耳朵的,就是眼睛好。”

      老太婆也笑了一下,說:“心也好?!?/p>

      后來,老孟就經(jīng)常用小三輪載著老太婆出門。為了老太婆坐起來穩(wěn)當(dāng),他連夜加了個老太婆能坐的板板。他們第一站就是去菜市場,老孟豪氣地買了肉,買了菜,他說這些年在鐘眼鏡兒那兒吃面都吃傷了,偶爾去下個豆花飯館子,一個人也莫得趣兒,這下兩個人就可以煮飯了。

      老太婆說:“煙囪上有煙,家才像家。”

      這時(shí)候老孟電話響了,還是王老板,而且王老板說今天幾個朋友也要采耳。老孟把菜和老太婆都安頓好,然后說:“一會兒你就不要上去了,每次王老板都給我倒茶,我怕你上去他也倒茶,不太好?!?/p>

      老太婆點(diǎn)了一下頭,說:“我在樓下等你?!?/p>

      老孟三五兩下就做完了幾個老板的采耳,這一手劃水的技術(shù)讓一眾老板很滿意。這時(shí)候,一個年輕姑娘走了進(jìn)來,她是王老板的女兒蕓蕓,在國外念書。她問老孟:“我可以采耳不?”

      老孟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說:“保準(zhǔn)你喜歡。”

      老孟講得沒錯,王蕓蕓做完采耳后,有一種十分奇妙的感覺,她很喜歡。王蕓蕓拿出一百元錢遞給老孟,王老板急忙攔住,說:“乖女子,你不給錢,爸爸給了的?!蓖跏|蕓還是把錢遞到了老孟的手上,說道:“這是小費(fèi)?!?/p>

      其中一個姓杜的老板說:“侄女喝了洋墨水學(xué)會給小費(fèi)了,把我們的行情都抬高了?!崩厦嫌^察著眾人的臉色,惴惴不安,直到王老板說:“我姑娘拿的,你就拿著,二回沒得了哈,我們不講那些?!崩厦享槃荽乱话僭?,連忙說:“謝謝謝謝!以后可以試試下海底。”王蕓蕓不懂,問道:“下海底啥子意思?”老孟笑了,他說:“就是在你耳膜上刮,比剛才的還要舒服,很多掏耳朵的都不會?!蓖跏|蕓摸了摸耳朵,說:“聽起來好嚇人?!崩厦蠑[了擺手,說:“我是老師傅,保準(zhǔn)你更加喜歡?!?/p>

      老孟下樓的時(shí)候,老太婆仍舊坐在小三輪上等他。老孟把錢放進(jìn)了包里,然后把包放在了老太婆的手上,說:“回家?!?/p>

      老孟很開心,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開心過。他很清楚,不光是因?yàn)榻裉熨嵙巳俣鄩K錢,還因?yàn)榻裉煊腥嗽诓铇窍旅娴人?。這次,老孟沒跟魏皮鞋搭話,他只是對老太婆說:“坐穩(wěn)了?!?/p>

      老孟蹬著三輪車,越蹬越有勁兒,花草樹木街道巷弄“刷刷刷刷”都被他甩遠(yuǎn)了。他還唱起了戲文:“一聲春雷報(bào)高中,兩朵金花布蟾宮……”

      在簌簌的風(fēng)聲中,老太婆也跟著唱起來,雖然一個字也沒有唱對。

      回到家,老孟又是切菜,又是掌勺,好不熱鬧。老太婆把老孟的衣服全洗了,他一共沒有幾件衣服,窗戶外瞬間晾滿了。衣服上漏下來的水,像一道水簾。樓下黃二娃老婆急忙喊道:“老孟,衣服擰干點(diǎn)哦,把我們淋濕了去看病,你拿錢哈。”老孟趕到窗臺,重新把衣服擰干,然后對老太婆說:“我們?nèi)ド虉鲑I個洗衣機(jī),明天就買?!?/p>

      其實(shí),老孟沒去過商場,他每天的生活就是采耳,吃面,偶爾去炒菜館炒兩個菜。老孟買洗衣機(jī)的要求很純粹,適合老年人,不要超過一千。老太婆也沒逛過商場,大半輩子了,甚至沒有人帶她買過啥。老孟在商場里逛了一圈兒,又是買電視機(jī),又是買豆?jié){機(jī)。老太婆一聲不吭,就這樣跟在老孟的身后。回家的路上,老太婆抓住了老孟粗糙的手,說:“我有家了?!?/p>

      老孟火了,送電器的打破了破舊巷子里原本的平靜。大家紛紛議論,老孟撿了老太婆,買了大家電,老孟的春天來了。聽著鄰居們的說笑,老孟沒有說什么,其實(shí)他們說的也對,老太婆就是自己從公園“撿”來的,但“撿”字未免傷人,畢竟人不是破爛。黃二娃啃著熟透的香蕉,調(diào)侃道:“這是撿了個媽回來孝敬?!崩厦蠜]有理會,還是高興地和老太婆煮飯,安裝家電,騎著三輪車穿梭于縣城,做做老主顧的生意,也去茶樓和公園叫喊。有了老太婆后,他會主動打電話給客戶問來不來采耳了,他總說,家就要有個家的樣子。

      老孟最近生意好,他無數(shù)次穿過一家百貨商場,沒有停留過。今天帶老太婆來買衣服,他是做了心理準(zhǔn)備的,他想無論再貴,自己也要買,盡力講價(jià),但是不可以丟人。

      導(dǎo)購十分熱情,她告訴老孟,他們家賣的衣服,都是廣貨,拿價(jià)高,質(zhì)量好。老孟看了又看,最后把目光放在了一條裙子上,問道:“這裙子好多錢嘛?”

      導(dǎo)購從貨架上取下裙子,說:“今天有活動,打七折,打下來一千多點(diǎn)?!?/p>

      老太婆嫌貴,示意老孟走,但是老孟堅(jiān)持讓她試試衣服,老太婆怎么都不肯試。

      老孟問導(dǎo)購:“她穿的不?”

      導(dǎo)購臉上掛著笑,說:“大爺我賣幾年衣服了,絕對穿得哈,穿不得你拿來退,這個廣貨價(jià)格少不到,進(jìn)價(jià)在那兒管起的”。

      老孟摸了摸裙子上的繡花,又問:“這個花是機(jī)器繡的?還是人繡的?”

      導(dǎo)購說:“現(xiàn)在都是機(jī)子繡哦?!?/p>

      老孟掏出錢買了,老太婆不作聲。走出商場,老孟說:“我覺得這個裙子好,像真絲的,穿起涼快?!?/p>

      老太婆在小三輪車上,把裙子捏得很緊,破天荒地說:“我曉得他們在說啥子?!崩厦限D(zhuǎn)頭問她:“說啥子?”老太婆抿了抿嘴,說:“說我是個老太婆嘛?!崩厦险f:“管他啥子老太婆哦,本來我們四川人年齡大的喊老婆就是老太婆。”老太婆頓了頓,說:“我是比你大些?!崩厦峡戳艘谎壅克{(lán)色的天空,說:“不說那些,你哪年的都不重要,我們一起喝稀飯,過日子,你跟到我,就是我老太婆了,我肯定對你好。”老太婆說:“我還不好意思。”老孟說:“有啥子不好意思,我啥子都不問?!?/p>

      有風(fēng)吹來,老太婆笑了一下,說:“真涼快?!?/p>

      老孟也說:“真涼快?!?/p>

      這天,一個聲音打破了破舊巷子的平靜,老太婆的兒子找來了。老孟大小算個服務(wù)老板的本地名耳匠,被幾個同行傳,老孟找了個老太婆,一下子騙了他這些年的存款,又是買家電,又是買衣服。兒子從社會上聽來,確定是自己媽,專門從鎮(zhèn)上趕來,在樓下大喊:“齊繼芳,齊繼芳……”老太婆聽見兒子聲音,有點(diǎn)嚇懵了,她拉著老孟下樓。兒子見到兩位老人,說:“你從鎮(zhèn)上跑出去這么多天,我說你不回來,你找了個地方躲起來了?!崩咸陪读藥酌?,說:“我現(xiàn)在和他一起吃飯?!崩厦霞泵μ统龆道锏南銦?,給她兒子點(diǎn)上,說:“你媽在公園一直沒等到你,她現(xiàn)在跟到我,上來坐,上來坐?!眱鹤油铝艘豢跓煟f:“跟到也可以,她一個人搞慣了的,找個人要得?!崩厦像R上說:“我曉得你困難,你媽媽講了的,我年底給你拿四萬塊錢。”兒子不意外,老孟也平靜。老太婆看了一眼老孟,又看了一眼兒子,說:“他做的活路可以,四萬塊拿得起不?”

      “拿得起!”老孟斬釘截鐵。

      兒子吐出最后一口煙,說:“要得,過年來拿,你們這樣過日子也好?!?/p>

      老孟問他:“你采個耳不?”

      兒子把煙頭扔掉后,看了一眼老太婆,說:“不采,我還有事?!?/p>

      兒子在老孟和老太婆蒼老的目光里很快離去,像一陣風(fēng)一樣吹過去了,仿佛沒有來過一樣。

      黃二娃看在眼里,晚上老孟收工回來,讓老太婆先上樓,他問:“老孟,這些水深得很,這個老太婆一看就是來整錢的,你還給錢,給個屁,二回沒完沒了。”老孟哪里信他的話,說:“老太婆整不到,我喊的,我來給,她有個兒,我必須要拿錢,我不拿錢,住一起像啥子?!秉S二娃又說:“這么老了,怕不好睡瞌睡。”老孟說:“本來就不搞那西(那西,四川方言,同“那些”)了,我們就是互相關(guān)心到過?!?/p>

      黃二娃搖了一下頭,眉頭深鎖:“莫要引狼入室。”

      老孟分了一支煙給黃二娃,說:“我都是個老狼了,別個(別個,四川方言,指代詞,他或她的)兒子還是開明?!?/p>

      兩人在夜色中點(diǎn)燃了煙,白色的煙氣很快就把他們包裹住了。他們沒有再說一句話,直到煙抽完,煙霧散盡。

      冬天很快就來了。老太婆裝起熱水袋,給老孟買了耳套、手套,一個騎著小三輪車一個在后面坐著。冬天生意不好,老孟對老太婆說:“早上霧大,不好開張,我?guī)闳タ礆Ⅳ~?!崩厦习牙咸艓У搅撕舆?,看那些殺魚匠殺魚。老孟:“看他們打整魚安逸,手腳麻利得很?!?/p>

      臨近年關(guān),老太婆心里有數(shù),這兩個月,生意零零星星,沒有掙到錢。想到給兒子那四萬,老太婆就對老孟說:“過年那個錢,你就說沒有,我這個兒是個二流子,不要給他,只有拿去打牌輸了?!崩厦蠐u搖頭,說:“我一看就曉得他啥子人,我在茶館混十幾年了,二流子就認(rèn)錢,我有!”

      信用社門口,老孟給老太婆看了存折,竟然有十一萬多。老孟抓著老太婆的手,說:“這些年我存了些錢,過年拿四萬給他?!?/p>

      老太婆沒再說什么,她只是感覺到老孟抓著自己的手越來越緊了。

      臘月廿七,老孟給老太婆兒子打了電話,讓他來拿錢。兒子帶著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來到破舊巷,一見面就伸出了手。老孟拿個報(bào)紙包好錢,遞給老太婆兒子。兒子笑著說:“叔叔這行掙錢還可以?!睗鈯y艷抹的女人瞥了一眼老孟,說:“是噻,我說掏耳朵的人這幾年多得很?!?/p>

      老孟回頭看了一眼老太婆,問兒子:“三十你們來我們這過春節(jié)不?”

      濃妝艷抹的女人連連搖頭,說:“我跟五哥要去外頭?!?/p>

      老孟點(diǎn)了下頭,說:“好好好,年輕人好好耍你們的,你媽你放心。”

      兒子走以后,老孟和老太婆的生活照舊。到了大年三十這天,老孟找了個鄉(xiāng)廚買了些年夜飯,他說:“老太婆,過年我們休息休息,吃現(xiàn)成?!?/p>

      老太婆很高興,她從來沒有過過這樣開心的年。老太婆的眼睛有些濕潤,但她知道,今天是不能哭的。

      黃二娃送了些新鮮水果,鐘眼鏡兒也把過年沒有賣完的臊子端給老孟,老孟和老太婆很高興。老孟又唱起了戲文:“自古花無久艷,從來月不長圓……”

      老太婆跟著哼了一段兒,說:“你會唱得很,好聽?!?/p>

      老孟唱得更起勁兒了,他說:“收音機(jī)里面聽的?!?/p>

      從這以后,老孟唱戲文的頻率就多了起來。兒子很久都沒有來看老太婆了,倒是陸陸續(xù)續(xù)拿了幾次錢,每次都是急用。老孟給得樂意,給得有成就感,每次給完錢,兒子會耐心地聽他說會兒老太婆的日常。

      很長的一段時(shí)間里,老孟都覺得手桿麻。老太婆勸他去醫(yī)院看一下,老孟總是說空了就去。近來縣上開了很多采耳店,生意一下子下滑了很多。前幾日在心悅采耳店,老孟碰到王老板的女兒出來,這個給過一百元的小主顧如今去別的店里了,老孟越發(fā)的失落。他曾在某天下午走進(jìn)去問,去看,現(xiàn)在的采耳店做個啥子名堂。他進(jìn)去的時(shí)候,服務(wù)員妹妹很熱情,問他:“采耳哇?我們現(xiàn)在辦卡送專用工具?!崩厦蠁柫讼聝r(jià)格,要298元一位,掏耳一個多小時(shí)。他做了半輩子采耳,哪里會相信一個采耳能做這么久。他想體驗(yàn)也不敢,298元還是太貴了點(diǎn)。他這個時(shí)候特別希望能有個顧客走進(jìn)來,看看怎么個技法。可是,服務(wù)員瞧他那摳摳搜搜的樣子,沒有給他觀看的機(jī)會。老孟出去后,每次采耳都會拿酒精等消毒工具,告訴顧客們這個消毒工作很徹底,讓他們放心。他也問過王老板去過采耳店采過一個多小時(shí)的耳朵沒有,王老板:“切過(切過,四川方言,同“去過”),容易把人掏睡著。”老孟雖然沒有體會過,還是不服氣地說:“我這個掏耳朵,那真的是手心的汗都給你掏出來,那些睡覺的,假掏耳朵?!?/p>

      老孟最近手更麻了,他不停地捶,在家里自己練功,所謂練功就是胡亂打拳,好像這樣手就不會麻了。他不敢接電話去干活路。每每主顧打電話,他都說:“我在我們老太婆屋里打麻將?!?/p>

      這天,老孟和老太婆來到鐵路邊,這鐵路邊全是賣草藥的,老孟信了老太婆說的偏方,手桿麻就吃仙人掌燉草草藥。兩個人去了兩家草藥攤子,都是看起來比老孟還沒得精神的老太婆在守?cái)?。買完草藥,守?cái)偟睦先思艺f:“草草藥醫(yī)不好,其實(shí)醫(yī)院也醫(yī)不好?!崩厦蠜]有去醫(yī)院,他也沒有告訴黃二娃,但是最近他們經(jīng)常去鐘眼鏡兒那吃面。每次他吃面,給老太婆點(diǎn)抄手,鐘眼鏡兒都會打趣說:“你跟到老孟好哦?!崩咸哦际切ξ夭徽f話。

      熬藥的時(shí)候,老孟突然眼睛一黑,整個人倒了下去。最終,老孟還是去了醫(yī)院,醫(yī)生診斷是腦瘤。老孟選擇了保守治療,堅(jiān)決不開刀?;丶业穆飞?,老太婆對老孟說:“化瘤子我去給你整偏方,仙人掌燉肉最好?!崩厦宵c(diǎn)點(diǎn)頭,說:“要得,吃藥加偏方。”

      老太婆用偏方讓老孟的病情穩(wěn)定了一些。很快,老孟手糟了的事情還是傳遍了茶樓,王老板第一個說:“狗日陳娃兒上次可能還不是亂說,老孟可能真的要不得了?!?/p>

      老孟還是到處轉(zhuǎn)街求活兒,很自覺走到熟悉的茶樓,但是他看到陳耳朵從王老板茶樓下來一瞬間明白了,王老板換人了,從前他在這里的時(shí)候,陳耳朵是不好意思來的。茶樓服務(wù)員把老孟攔在了門口,說:“老孟,你腦殼上這種東西不好弄,老板兒不敢找你了,萬一你手上不穩(wěn),把他掏聾了不得了?!?/p>

      老孟沒有說話,但他心里清楚,陳耳朵不會下海底,這個要功底,王老板還會找自己的。

      老孟癱瘓了,藥和偏方都不管用。他不去做手術(shù),一是存折上還剩三萬元,不夠手術(shù);二來,他一個三無人員沒有醫(yī)保,加上他知道開顱是個大手術(shù),怕上手術(shù)臺沒命下來。老太婆還是天天給他煮荷包蛋,擦身體,老孟不小心在床上拉屎、拉尿,老太婆也給他細(xì)心收拾。兒子問候過老孟一次,叫他注意身體,自從拿了錢給老太婆兒子,他態(tài)度并不像第一次那么冷漠,還輕言細(xì)語地對老太婆說話,買了一箱牛奶,讓老太婆轉(zhuǎn)交老孟。

      老孟最終在病痛的折磨中開始意識模糊,黃二娃經(jīng)常來看他。老太婆每次都會招呼黃二娃吃荷包蛋,黃二娃沒有吃。但是一個清晨,老太婆無意聽到黃二娃媳婦說:“這個老太婆好克人,老孟身體好好的,就這樣了?!?/p>

      眼淚水一下子就從老太婆的眼眶里奔出來,她看著躺在床上的老孟,說:“老孟,謝謝你。”

      后來,老孟走了,他無兒無女,也沒有追悼會。

      陳耳朵和王老板平靜地說著話,王老板問:“那他撿的老太婆呢?”

      陳耳朵壓著嗓音,說:“就是撿這個老太婆撿拐了的,這個老太婆的兒把老孟的錢拿完了。”

      王老板嘆了一口氣,說:“老孟也是吃飽了?!?/p>

      老太婆還是住在老孟家,哼唱著她從來沒有唱對過的戲文。

      有一天,她看到一個騎小三輪車的老頭子,嘴里就開始說,老孟沒有走,老孟做活路去了。自那天開始,老太婆開始坐在破舊巷的巷口,每天癡癡地望。一開始黃二娃老婆還去和她說幾句,后來大家習(xí)以為常,就不管她了。黃二娃老婆嘆著氣,說:“老孟死了,老太婆也瘋了?!?/p>

      老太婆常常一坐一天,手上有瓶礦泉水,鐘眼鏡兒端面給她,她有時(shí)候吃,有時(shí)候不吃。

      老太婆越等越久,自從老孟被殯儀館拉走,她就問黃二娃、鐘眼鏡兒、嚴(yán)裁縫,老孟埋到哪里了。眾人說,不曉得哦,燒了得嘛。然后老太婆就開始坐在臺階上等,她也不哭,也不鬧,等累了就上樓拿老孟的皮衣,再下樓等。黃二娃老婆看她著實(shí)可憐,就勸她說:“你還是回鄉(xiāng)壩頭去,不要等了,老孟死了我們都還是難受的。”

      老太婆的目光仍然望向遠(yuǎn)方,她說:“醫(yī)得好?!?/p>

      黃二娃老婆看她神智不太清醒,想著要不通知老太婆兒子來接走。黃二娃冷哼一聲,說:“她兒不曉得老孟死了嗎?要接她早就來接了,還等個錘子?!?/p>

      眾人漸漸習(xí)慣了這條巷子的等待。

      兒子來過一次,大聲喊她走,老太婆已經(jīng)不認(rèn)得兒子了,兒子索性也不來管了。黃二娃老婆白了老太婆兒子一眼,說:“本來就不是親生的媽,別個怎么會一直來弄她回去嘛,別看鄉(xiāng)壩頭的,賭癮最大。”

      很久很久以后,老太婆蜷縮在巷子口,她用盡力氣唱了一次戲文:“自古花無久艷,從來月不長圓,任君堆金積玉,難買長生不死,飛禽可有千年鶴,世上稀逢百歲人,生來碌碌,死也茫茫,要足何時(shí)足,想長哪得長,浮云鎖煙雨,無事嘆炎涼,說什么功名富貴,夸什么錦繡文章,須信到頭終是幻,一場過了又一場……”

      這一次,老太婆每一個字都是唱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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