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淑淑
西蒙·溫切斯特英國作家、記者,畢業(yè)于牛津大學圣凱瑟琳學院,大英帝國勛章獲得者。著有《教授與瘋子》《天才與狂徒》等書。
Yi:YiMagazine
W:西蒙·溫切斯特
Yi:你的幾本書都與技術、制造的歷史有關,在歷史的背景下,你怎么看待ChatGPT為首的生成式AI帶來的影響?有人把它看作工業(yè)革命、信息革命后的又一次產(chǎn)業(yè)革命。
W:前段時間,倫敦發(fā)出了這樣的警告,說生成式AI有可能像另一種大流行病一樣危險,或者像核戰(zhàn)爭一樣危險。我不確定這是否正確,但確實正在引起人們的注意。生成式AI當然是重要的,我們無法忽視它。但最大的問題是如何監(jiān)管,如果失去控制,社會將面臨巨大的問題。
Yi:聽說加工制造行業(yè)有母性原則,即被加工的部件其精度永遠不如機床本身。這個原則現(xiàn)在突破了嗎?如果沒有,是否意味著“追求精確”本身有明顯的極限?
W:機械精度有兩個維度。C919噴氣客機發(fā)動機是很好的例子,你可以把東西加工到非常精細的公差,隨后就停止了。但在電子精度方面,比如半導體的制造,似乎沒有任何限制,直到達到分子水平。實際上是分子與分子的接觸、原子與原子的接觸。我們已經(jīng)接近達到這個階段。我們正在挑戰(zhàn)極限,可能還需要幾年時間推動,使事物更加精確與快速。但是,我們要問自己的是—我們真的需要它嗎?那么問題就變得不那么技術性,而是更加哲學性。我個人的觀點是,我們不應該放棄手工藝以及與之相關的東西,它們與精確性無關,但它們是美麗且重要的。我不確定越來越精確、越來越快的急速競賽對于社會而言,是否是件好事,因為我們也在失去感覺和意識(consciousness)。我也不是說我們應該停止它,只是我認為我們應該去思考一下精確性的意義。
Yi:如今人工智能也在朝著精細化的方向發(fā)展,很多人都對人工智能可能會造成的失業(yè)潮感到擔憂,在書寫精密制造的發(fā)展過程中你有感受到當時人們相似的擔憂嗎?
W:歷史上,技術每前進一步都會引起社會思考。舉個例子。在1776年,當詹姆斯·瓦特發(fā)明蒸汽機,人類突然意識到水的潛力—當你把它加熱到100℃時,它膨脹了1600倍,而我們可以利用這一特性。突然間,我們掌握了這個使事物運轉的新方法,就像一個引擎,于是也就開始了工業(yè)革命。但是,隨著工業(yè)革命的發(fā)展,城市在增長,有工廠,有煙霧,有污染,也有貧民窟。社會在幾十年間迅速發(fā)生變化。在19世紀初或中葉,人們開始思考,我們是否需要這些,這是件好事嗎?我們想了一會兒說,這是個好東西。讓我們繼續(xù)吧,各位。后來,人們又開始發(fā)明新的東西,大橋、船以及飛機和汽車。隨著發(fā)明的推進,人類又開始思考,這些是好東西嗎?這就是我們現(xiàn)在所處的位置,你可以稱之為歷史上的一個鉸鏈點,可以看到潛力,也能看到潛在的問題。就像你的問題所描述的那樣,如果我們?nèi)サ焦S,發(fā)現(xiàn)里面幾乎沒有什么人,只有機器人在做非常準確的事情。而人類,可能像電影《瓦力》描繪的那樣,都住在宇宙飛船里,他們都很胖,很不健康,一直躺在椅子上看電視—我們想要這樣的社會嗎?我不認為我們想要這么做。我們已經(jīng)來到歷史上的重要時刻,需要開始思考我們的未來。
Yi:《追求精確》和《天才與狂徒》這兩本書,主線都是那些改寫歷史、改變世界的人。這些人,為什么對你的吸引力這么大?他們的特質(zhì)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被借鑒和復制?
W:我著迷的原因是,有一些發(fā)明完全改變了世界,這也是我為什么寫它們的創(chuàng)造者。比如,瓦特就是歷史上非常重要的人物。迷人的人還有牛頓、愛因斯坦,以及中國的蔡倫,他發(fā)明了紙張。要談到在我們所經(jīng)歷的一生中最重要的發(fā)明,那就是晶體管了。1948年,晶體管由三個美國人在新澤西州的貝爾實驗室發(fā)明,它在計算機領域非常重要。比如蘋果手機,在這個只有巴掌大小的東西里有40億個晶體管。這是個令人難以置信的統(tǒng)計數(shù)字。當這三個人退休以及去世后,人們說,讓我們把這些東西做得更小,把元件做得更精確。于是人們又引入新的材料—矽鍺,來加工晶體管,直到它變得非常小。人類的天才總是先有一個想法,然后使其更加高效,不斷改進它?,F(xiàn)在最重要的當然就是正在更新迭代中的生成式人工智能工具。在基礎之上不斷改進的意義是深遠的,但也許我們真的應該停下來,深呼吸一下,好好想一想。
Yi:約翰·威爾金森、布拉馬、哈里森等等,這些開創(chuàng)性的人物,在慢節(jié)奏的時代里,依靠天賦和執(zhí)著,完成了大業(yè)。如今是一個信息爆炸的時代,一切都擺在眼前,階層的差距也一目了然,這是否意味著沉下心來堅持做好一件事的難度變得更大了?
W:這個問題是我最近一本書里想談的核心。艾略特有一段很著名的詩:“我們在生活中丟失的生命去哪兒了呢?我們在知識中丟失的智慧去哪兒了呢?我們在信息中丟失的知識去哪兒了呢?”太多的信息阻止我們認識事物,太多的知識阻止我們思考嚴肅的事情。生活如此復雜,以至于我們忘記了生命的重要性。這就涉及到你的問題,外面有這么多的信息,我們是否真的需要它們。我們把現(xiàn)在最聰明的人與最著名的古希臘人作比較,比如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他們與我們的區(qū)別在于,我們的大腦里有那么多的知識,他們并沒有什么—沒有多少歷史知識,對地理知之甚少,也不知道除希臘語外的任何其他語言,也許亞里士多德知道,他去過埃及。他們的頭腦似乎有些“空虛”,甚至缺乏很多事實性的知識。但他們能談的是道德、知識,以及幸福,這些真正重要的事情。我想我們應該把大腦放在水龍頭下沖一下,洗掉大腦中所有不必要的東西。我的看法在于,一個社會中最聰明的人需要做的是思考那些真正重要的事情,比如幸福倫理的本質(zhì)、知識的本質(zhì),然后也許我們可以提出21世紀新的命題,將人類帶往新的方向。
Yi:目前的情況下,出現(xiàn)新時代的亞里士多德會不會更難?畢竟現(xiàn)代社會的分工制和專業(yè)的精細化造成知識就像無數(shù)的大山壓在人的頭頂,出現(xiàn)“通才”式的人物變得很難。
W:沒錯,這也是哲學思想中講到的刺猬和狐貍的區(qū)別。刺猬知道一件事情,狐貍知道很多事情。我希望社會中能有更多狐貍,他們能知道更多?!爸栏唷钡囊馑疾⒉皇钦f擁有更多信息,而是能把事情放在背景中考量,不要那么具體。我舉個例子,我曾是個地質(zhì)學家,我有一位朋友也是地質(zhì)學家,她在一所大學里教書,專門研究深海鉆探。我跟她討論過1923年的關東大地震,這場地震幾乎摧毀了東京。但她從沒聽說過,盡管她也是一位地質(zhì)學家。她是如此專業(yè),以至于從未聽說過近代史上最慘烈的地震。人們太需要拓寬他們的視野,去看到事物的背景,但現(xiàn)在的情況是人們往往因為過度專業(yè)化而失去了視野。
Yi:作為喜歡研究歷史、觸覺敏感的人,你怎么看待我們生存的環(huán)境?我們需要警惕或擔憂什么?
W:我想我們需要回到亞里士多德。幾年前,我在飛機上,從孟加拉國的達卡出發(fā)去倫敦。我旁邊坐著一位來自印度的醫(yī)生,他叫阿加瓦爾。當空姐過來問我們想喝什么時,他說想喝水,我說想喝可樂。他攔住我說,西蒙,你為什么不喝水要喝可樂?我說,因為我渴了。他說,不,別傻了,你是一個聰明的人??蓸穼δ悴缓?,會讓你變胖,讓你的牙齒腐爛,與此同時,它不會讓你的口渴程度降低。人為什么要喝可樂?那是因為我們喜歡這種感覺。我說,當我們喝下一口冒泡的甜美液體時,它給我們帶來快樂。他說,就知道你會這么說,你們西方人總是認為快樂會導致幸福。這也許是你獲得快樂的方式,但不是你獲得幸福的方式。
幸福來自于成就,做正確的事情,善良,正派,與貪婪無關,與去商店消費或喝可樂的快樂無關。亞里士多德的看法是要從做正確的事情中獲得幸福,我從來沒有忘記亞里士多德的話。我認為這正是混亂的現(xiàn)代社會問題的一部分,我們瘋狂地在一些非常專業(yè)的事情上付出,然后通過去星巴克和消費一些可笑的飲料或昂貴物品來獲得快樂。我們需要冷靜下來,意識到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是什么。記住艾略特的發(fā)問:我們在生活中丟失的生命去哪兒了呢?我們得思考這些事情。
Yi:你和中國的淵源很深,包括你撰寫了有關李約瑟的書籍,對于古代的中國和眼下的中國,你印象最為深刻的細節(jié)是什么?
W:很難說出具體某一件事。我的愛好之一是收集條約港口的郵票,歷史上英國人控制了許多中國港口,其中有一個是漢口鎮(zhèn),也就是現(xiàn)在的武漢。我對與長江有關的一切都很著迷,大約30年前,我還寫了一本關于它的書。我花了一年時間從上海一路走到西藏。因為我是一個地質(zhì)學家,這讓我著迷,中國西部有很多山脈。我喜歡在那里遇到的人,也喜歡那里的農(nóng)村。在我家前門外,有一棵杜鵑花。在歐洲,我們沒有杜鵑花,直到英國植物學家George Forrest去了中國西部,帶回了種子,現(xiàn)在我們到處都有這些種子。還有一位航海家叫Samuel Cornell Plant,他是一個普通的小人物,但他畫的地圖可以顯示船只如何能夠通過重慶和武漢之間的峽谷中的激流。中國有很多東西讓人著迷,我迫不及待地想再來。
Yi:來自他人的建議里,你覺得哪條最為有用,想要分享給年輕人?
W:我記得很早以前,在1982年,英國和阿根廷之間因為??颂m群島發(fā)生了一場短暫的戰(zhàn)爭。當時我是一名記者,被派去報道這場戰(zhàn)斗,但我被阿根廷軍方抓住了,被關了3個月。在那段時間里,全英國的人都寫信給我,讓我振作起來。有一位女士,是一位來自英國的老太太。她對我說:“這里的每個人都在想你,為你獲釋的那一天祈禱。我想對你說的是,人生的任何經(jīng)歷都不會被浪費。所以,在你的余生中要記住這一點,并從中成長?!蔽覐奈匆娺^她,她早就去世了,因為她給我寫信的時候已經(jīng)80多歲了,那是40年前的事。但這個建議很重要,沒有什么經(jīng)歷是浪費的,請記住這句話。
Yi:你覺得最被高估的美德是什么?
W:沒有美德是被高估的,因為美德就是美德,不是嗎?我理解你的意思,如果要回答的話,我想“致富光榮”這句話的美德被高估了。我認為人的志向不應該是致富,野心應該是要快樂。這是兩件不同的事情。這或許可以成為這個問題的答案。在我看來,相比成為富人,幸福是更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