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辰
五一節(jié)清晨六點多醒來,再無法入睡,起了床,獨自下樓打水燒水,調制一天的茶飲。我和老伴兩人每天要飲一升左右茶水,不喜杯煮茶葉,必按家常茶道的方式,將茶汁瀝出,盛入保溫杯中,隨時飲一口。
瀝好茶,老伴也早起下樓。吃了早餐,我倆便出門向右,去看菜地的四季豆、豇豆、黃瓜、南瓜、茄子、苞谷苗,新栽的活沒活,已活的要不要澆水。不大一片菜地,在綠樹、民房、高樓的簇擁中,經過打理,干凈、整潔。南瓜秧已長出綠藤,四季豆已攀緣棧子,苞谷苗新栽兩日已全部成活;田邊的梨樹已經結果,柚子樹正在謝花,車厘子的青果漸漸長大,兩株月季進入繁花期,連十來株艾蒿也長得青枝綠葉。溫和的陽光從高樓和樹木、民居的頂端投射過來,田園里生機一片。
我和老伴都是土生土長的夷陵人,夷陵是我們的父母之邦。我們1974 年在小溪塔相識,1976 年底結婚,1977 年有了我們的兒子、雙方家庭的頭孫子,并在小溪塔把他養(yǎng)育成人。兒子1995 年進入湖北大學計算機系,1999 年考入華中師范大學研究生院計算機專業(yè),2002 年應聘到華為公司工作,每年寒暑假或春節(jié)回家團聚,都在小溪塔。
2004 年初,兒子回家過春節(jié)的時間很短,我們帶他去了我讀華中師范大學干部中文專修科時的同班同學劉志華家,轉達了劉志華女兒劉黎黎華中師范大學法律系畢業(yè)后尚未落實工作的情況,并愿意和兒子談戀愛的意向。我和老伴建議邀請劉黎黎去深圳就業(yè)。同年4 月,劉黎黎到深圳找工作,跟兒子有了接觸,后來留在深圳一家通信器材公司工作,跟兒子正式談起戀愛。
2005 年初,兒子要我和老伴提前到深圳過春節(jié),并幫他看管新購兩室一廳住房的裝修。我因受聘擔任三峽夷陵網總編一職,無法提前離開,便送老伴先行到達深圳。臘月二十八下午,我背了一半熏好的豬肉,坐飛機抵達深圳,劉黎黎已回宜昌陪爸爸媽媽過春節(jié)。第二天我們搬進兒子的新家過春節(jié)。三人世界,菜做得不多,卻都是我們最愛吃的,可以說是幾十年中最簡樸、最溫馨的春節(jié)。初四劉黎黎歸來,老伴做了她最愛吃的魚,四個人在一起,眼看一雙兒女即將進入婚姻的殿堂,我和老伴心里自然是甜蜜蜜的。兒子和媳婦上班,我也準備返回夷陵。老伴和兒子都不同意。兒子說,一家人在一起多好,今后的日子有多長,誰能說得準?你都退休了,還有什么放不下?想干什么就在我這里干,不一樣嗎?我只好發(fā)電子郵件向三峽夷陵網辭職,和老伴一直待到11 月才趕回來,為他們新婚裝房。
沒想到,兒子“今后的日子有多長誰能說得準”的話一言成讖。
2006 年秋天,兒子休息日外出海釣,摔了一跤,右小臂骨裂。透視拍片時,醫(yī)生發(fā)現(xiàn)他患有多發(fā)性骨質疏松癥,疑為多發(fā)性骨髓瘤。二人上網一查,得知此病為癌中之癌,是數十種白血病中最厲害的一種,一下哭成了淚人兒。我接到電話,立即讓他回家,同時聯(lián)系戰(zhàn)友王德金,請他夫人黃祖玉帶我們去蓉城找曾經治愈過此類病癥的醫(yī)生就診。我知道這是一場殘酷的賭博。西醫(yī)完全沒有辦法,而且治療過程十分遭罪,我不愿意將他丟在冰冷的隔離間,讓他一個人承受絕望的痛苦,唯有向中醫(yī)求一線之機。乘飛機來去,一月的藥要一萬八千多,加路費、診療費每月近三萬。剛起了房子,存款不多,我借了岳父六萬,兒子岳父劉志華支付了三萬。
兒子三個月在家治療,我每日負責熬藥,帶他做氣功梳理,恢復倒也看得見成效。但是,兒子只請了三個月假,他又太愛他做的這一份工作,假如強行留下,他也會崩潰。請教醫(yī)生,醫(yī)生認為可以邊上班邊治療,只要不太累就行。兒子岳母提出,她過去和女兒一起照顧兒子,并和劉志華一起陪他們過春節(jié)。我們當然不好反對。
到深圳以后,初期反饋的情況很不錯。2007 年元旦,醫(yī)生在王德金家中見到他,說和正常人差不多了。春節(jié)之前,兒子說,因為去成都看醫(yī)生帶了大包小包的藥出了汗,然后又去理發(fā),回來就感冒了,要我們過去。但是,春節(jié)前后公路、鐵路、航空都一票難求,根本無法過去。正月初三,兒子的小舅看我們實在可憐,決定和小舅媽一起開私家車送我們過去。到達后,一看兒子病成那樣,原講好的三千元路費也不肯要,更不肯在深圳玩,當晚就帶兒子的岳母回了宜昌。
我和老伴住下以后,除了每天大罐大罐熬藥,精心調理生活之外,還要及時與醫(yī)生聯(lián)系,每日拍照片傳過去,每天一個小時做氣功導引,定期匯款,坐的士到機場取藥,給兒子做思想引導,中間還請醫(yī)生飛深圳一次。每月藥費就要三萬多,錢早已不夠用,兒子把全額付款購置的兩室一廳房子賣了,租住別人的房子,才有了藥費。
但是無論兒子怎么聽話,醫(yī)生和我們怎樣努力,兒子還是沒有走過2007 年6 月7日。一家三口全崩潰了,抱在一起痛哭。但是我作為父親,不能倒下,兒子的后事還必須由我來料理。又費九牛二虎之力,和兒子單位的治喪小組,和單位投保的保險公司、和深圳與夷陵的殯葬管理所、民政局反復洽談磋商,才將兒子遺體運回夷陵安葬,并將大病治療保險、因病死亡保險賠付兩件事情落實,在夷陵區(qū)殯葬管理所內的凌霄廳舉行追悼會和下葬儀式。而后若干年,每月逢七日,我和老伴都雷打不動地去長青園看兒子。直到2020 年新冠肺炎疫情暴發(fā),才不得不加大間隔時間。老伴和我的眼淚已流干。兒媳也連續(xù)三年的清明節(jié)都從深圳趕回來吊唁。
時至今日,兒子已去世16 年,我已經75 歲,老伴已過70 歲,我們的一生也將會終結。哪怕遭遇人生最大的不幸,我們對所居之地的熱愛、對親人及鄰居們的感恩、對城市發(fā)展帶來的幸福感受,是不會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