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第一波水霜覆滿河岸,河中霧氣升騰。大屯營鎮(zhèn)上的老劉戴著白草帽,穿著白外套,留著白胡子,撐著小木船,從大屯營橋下緩緩而出,就像仙境里飄來的太白金星。我坐在老劉身后蕩著雙槳,自認為是太白金星的小童。
接連兩次經(jīng)歷大屯壩船閘和江灣淺灘險些翻船的生死考驗后,老劉批準我加入靳江劃船協(xié)會。也就是說,我可以與這群老漁民一樣,劃著小船到靳江捕魚了。
樹枝在河岸搖擺,當小木船往前劃時,樹影便密集地從河岸向河中擠壓,水波一蕩過去,樹木便在水下扭曲著分成數(shù)層,如同游動的梯田。油桐樹的葉尖已然泛紅,桐籽粒吐著滿嘴白泡,這為即將歸來的燕雀擺好了歡迎的宴席。大叢的竹子弓腰撲到水面,上面纏滿野葡萄藤以及碧綠的細果子,遠看似一群水牛戴著鈴鐺跪在河邊飲水。楓楊葉片一派華麗的橙黃,成熟的灰果子成串成串吊在河邊,果莢向兩邊敞開,酷似撲棱翅膀的灰蛾。低頭再看水面,小船竟被密密麻麻的撲水的飛蛾種子包圍著。我方知一直以來在河岸、在鐵軌上看到的灰蛾,也全是它們播撒的希望。而之前我一直在為這些落地的生命惋惜。
老劉劃一會兒船又讓船停下來一會兒。我問,您是不是累得劃不動了?老劉壓著嗓門說,哪呀,你看。他朝水面點了點頭,你看,魚從云里游出來了。我探頭一看,河水玻璃一樣透明,天上的云在絲草與樹梢間流淌,偶有掛住的一小朵,就像游累了在歇息的魚兒。一列一列的魚群就在云朵間鉆來鉆去,閃著白邊,又像鳥群在天空盤旋。我伸手一撈,云和魚就從我指尖縫里游走了。我們的船,就像浮在空中一般:頭上是云,船底下也是云。我有種云里霧里的感覺,懷疑自己在做夢。老劉說他也一樣,每天黎明出來捕魚都像到天上游了一趟。他喜歡這種感覺。
“唰涮!”突然之間兩道暗影閃過河中小島——又是那兩只野兔:一只灰白,一只灰黑,在小島的干草叢里發(fā)瘋狂奔,不知見到我們是害怕還是興奮。老劉咳嗽一聲,兔子就緊急剎車,雙腳抱在胸前,支著長耳朵,站成一根“樹杈”,等待老劉發(fā)出再次行動的訊號,即第二聲咳嗽。老劉抬頭看看天,大月亮還明晃晃地掛在半空,時侯尚早,便尋思著要逗這倆兔崽子一下。他故意只咳一聲,那可憐的“樹杈”就一直站在那里等。直到“嗬——嗬嗬”,領鵂鹠(貓頭鷹)先于老劉發(fā)出一聲怪笑,“樹杈”射向夜空。
月亮沉下山,天邊顯現(xiàn)第一抹紅粉筆印時,老劉便將船停在一棵大喜樹下。夏天的時候,這棵樹上出了一窩小鳳頭鷹?,F(xiàn)在,小鳳頭鷹已奔向自由的天空,而鳥窩也與喜樹達成某種默契,融入樹葉深處,只留下一團若隱若現(xiàn)的黑影。老劉在喜樹下的水域連著布了五張網(wǎng)。當紅粉筆變成紅手絹時,老劉便開始起網(wǎng)。隨著那個拴著小竹棍的杉樹坨出水,漁網(wǎng)便浮出水面。漏洞百出的粘網(wǎng)上,全是鳑鲏,泛著五顏六色的光,貌似從水里撈了一網(wǎng)彩色貝殼上來。這些鳑鲏品種很多,有高體鳑鲏、中華鳑鲏、方氏鳑鲏、斜方鱊、彩副鱊,等等。其實鳑鲏的色彩與河岸的植被一樣,會隨著季節(jié)的變化而呈現(xiàn)不同的色調(diào)。在三四月河水變暖之時,我曾買過河上放地籠的老董的鳑鲏。一般情況下,地籠里收回來的魚很少有成活的。但那天早上下大暴雨,三斤鳑鲏里有兩斤是活的。我馬上把魚養(yǎng)在一個大木盆里。這些暴雨送來的幸存者,每只都像來自深海的熱帶魚一樣艷麗。雄魚的嘴涂得鮮紅,且時刻往外鼓著,其對愛情的渴望昭然若揭。不止這樣,它們的眼圈、尾柄、鰭狀肢,都涂著鮮紅、粉白與明黃的彩妝,就跟一臺花鼓戲班子似的。一條縱貫鰓蓋與尾柄的藍色細線更讓它們突顯一種異域風情。那些顏色稍淺的雌魚,肚子底下拖著一根長長的白色產(chǎn)卵管,就像系著白絲帶的仙女,在水里驕傲地游來游去,惹得雄魚團團轉。誰會忍心對這些美麗的生命舉起筷子呢?后來這些活鳑鲏一半被我放歸河里,一半放生到我自己的魚塘。我本來想全部放生到魚塘里的,新哥說魚塘可能養(yǎng)不活。一是水質(zhì)達不到鳑鲏的生存要求,二是鳑鲏的繁殖需要借助活的河蚌,即把卵產(chǎn)到河蚌里面繁殖,而魚塘的河蚌數(shù)量目前還達不到鳑鲏的繁殖要求。我倒是比較樂觀,塘里的水質(zhì)我自會控制,小時候我們的魚塘里多的就是鳑鲏。至于河蚌數(shù)量,這個更好辦。我且去靳江“借蚌”——河邊頭多的是捕魚人丟棄的河蚌。
老劉說三四月最好不要去捕魚?!皠窬橙脉a,萬千魚仔在腹中”,在魚的繁殖季捕魚得不償失,這也是作為一個漁民的基本素養(yǎng)。鳑鲏的小魚仔在河蚌里出生后,就一直躲在絲草底下成長,要到秋季才出來,秋天才是收獲鳑鲏的季節(jié)。
掛網(wǎng)最多的除了鳑鲏還有一個身上帶刺的家伙——黃呀姑。我去捻它的背脊,立馬發(fā)出鴨子“嗯嘎,嗯嘎”一樣的叫聲,難怪它還有另一個別名:黃鴨叫。黃呀姑一出水面,淡黃的皮膚越來越黃,像剛烘烤完的上等煙葉,我趕緊把它摘下來丟到船艙的淺水里。新哥說過,黃呀姑一缺氧就變黃,黃了不久就會死掉。作為靳江的河鮮代表,死了的黃呀姑不僅不好吃,還有毒。
接下來的幾張網(wǎng)均藏在絲草中,收獲還不錯。事實上,對捕魚人來說,絲草既是朋友又是敵人。船在絲草陣中航行,像輪胎癟了的汽車、遇到氣流的飛機,總是顛簸不止,甚至會翻船。好處是,絲草中一定藏著魚。河中絲草形狀萬千,帶狀、球狀、鋸齒狀、絲狀、鉤狀,在河底編織出一床厚實而柔軟的絲草被,這讓河水呈現(xiàn)出綠寶石般的顏色。絲草熟透后,河水又呈現(xiàn)一團鐵銹紅。因為魚群在絲草中鉆動,加之河道中有看不見的旋渦,絲草總是緩慢而有力地左右擺動,儼然無數(shù)個武功大師在河底論戰(zhàn)。絲草既是草魚的最愛,也是豬的美食?,F(xiàn)在沒人下河來撈絲草喂草魚喂豬(河中有草魚,但不多,都是魚塘里跑出來的),河里一眼看到的不是水,而是一片絲草森林。不過,自然界總會自己設法找到一個平衡點,絲草陣無疑也是魚類的護身符和防空洞。當然,老是藏身于防空洞也會有缺氧的風險。近兩年來,河中開始有專門收割絲草的漁船,還有沖鋒舟助陣,這等于給防空洞加了無數(shù)個通氣孔與逃生通道。
絲草并非河中唯一的植物,在每個安靜的小河灣處,成片的野菱角、野芡實、野慈姑開著紫紅、淡黃、粉白的花朵,在水面鋪開一塊塊斑斕的織錦,這是為秋天的宴席準備的桌布。桌布下面還藏著一串串菱形、柱形、球形的果實。成群的蜻蜓和豆娘在上面盤旋,它們是宴會特別邀請來的舞者。每年靳江擺下的這道流水席,在人類嫌棄赴宴的麻煩時,早已成了魚類的饕餮盛宴。
據(jù)我的觀察紀錄,靳江河中目前有三十種魚。鳑鲏和黃呀姑算是大路貨,河中還有很多其他特色魚種。
“昌大口”,我一直以為是武昌魚。“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就地理位置來說,武昌魚與長沙下屬的寧鄉(xiāng)是有淵源的。它的下嘴巴長上嘴巴短,兩片長嘴皮子吧唧吧唧地一張一合,好像有滿肚子委屈要傾訴,極像我兒時熟悉的“游魚子(小白條魚)”。只是記憶中的游魚子就和我們當年的身材一樣瘦削,全身還都是白的。而昌大口也像我們現(xiàn)在的身材一樣豐滿,且緊跟時代潮流,明顯看得出化了彩妝:眼圈上掛半條彩虹,下嘴巴金黃,魚鰭半紅半黃,尾鰭通紅。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肚皮,畫了一堆紅藍雜陳的彩條紋,完全沒有章法,像一個小朋友的隨手涂鴉。它還有一個很拗口的學名——長鰭馬口鱲。我在這條河里捕過兩次昌大口,有次我捕到一條拇指一般大的,向河邊蹲著的一個釣魚佬炫耀。他一開口就是一副長沙腔:啯是條好魚啊,我上周就在啯條河里釣了五六條啯樣的魚,有一條啯怕有兩斤重。
我默默地看了我的昌大口一眼,它的大嘴閉上了。
河中像昌大口一樣長著一張利嘴的還有鱖魚。靳江有兩種鱖魚,一種就是塘里養(yǎng)的普通大鱖魚,另一種在國內(nèi)河流中算是稀有物種,但在靳江的某些河段還是可見。這種鱖魚永遠長不大,不會超過二兩重,因背上密布黑斑而得名“虎斑鱖”。它們還因喜歡鉆石頭縫而有另一個別名:石鱖魚。漁網(wǎng)基本上網(wǎng)不到,只有釣術高超的人才能釣到。有次我?guī)齻€朋友去靳江的貓子園地段釣魚。他們既是攝影高手又是釣魚高手,一位還是養(yǎng)原生魚的愛好者。在河的西岸,灌木叢中隱著一條小路,一直延伸到水邊。水邊是一長溜高低起伏、光禿禿的泥坑,顯然是釣魚人的屁股坐出來的。這時陽光灑向水面,水下的世界一清二楚。彩色的楓楊倒映在水中,橋下正中有大片絲草纏著幾塊大石上下擺動,然后出來一群石鱖魚,在楓楊的倒影、絲草還有大石間捉迷藏。在陽光的照耀下,它們黃綠色的背部,還有點點黑斑,從水底發(fā)出炫目的光芒,就像河底鋪了一堆寶石似的。我們一行人丟了釣魚工具,退回到橋上追著石鱖魚跑,只要石鱖魚一出來就喊,快看!快看!出來了!出來了!大家就跺著橋面拍掌大叫,就跟粉絲看見偶像似的。我也跟在他們后面看熱鬧,差點就從一段鐵鏈條斷了的橋柱間掉進河里。等到太陽落山時,追著魚跑的一行人才記起今天來的目的是啥。那天沒有一個人釣到魚,不過大家一致認為,那是個人釣魚史上最有收獲的一次。大家相約以后都不釣魚了,只賞魚。
一個星期后,我在去河邊的路上碰到一輛汽車。坐在汽車里的人看到我,猶猶豫豫停下車,三個熟悉的腦袋從車里探出來,原來是他們又背著我來釣魚了。幾個人一臉的不好意思。他們說是石鱖魚真的太好看了,不來釣一釣,手實在癢得厲害。我以為他們從那以后就會把手頭的釣桿換成照相機。現(xiàn)在看來,我還是低估了男人骨子里的漁獵本性。
相比前面的幾種魚,中國斗魚(又稱叉尾斗魚)可算是魚類里面的“西施”。這是一種夕陽一樣通紅的小魚。其實河里還有一種顏值更高、有“亞洲美人魚”之稱的胭脂魚。胭脂魚是荷花魚塘從長江引種過來,當特色高級魚種來培植的,沒承想二○一七年七月靳江漲大水時,它們都逃到河里了。老劉那天在河里捕到一條胭脂魚,他捕了一輩子魚,第一次看見這樣奇特而漂亮的魚,全身緋紅,頭尾尖,背鰭高高聳起,就像船帆一樣。他知道這魚稀罕,沒舍得賣,就放在自己家的小魚池里養(yǎng),結果被他養(yǎng)死了。他心痛了大半年。他不知道的是,胭脂魚對生存環(huán)境要求相當高,就是靳江要留住它們,讓它們安家落戶都絕非易事,何況他的小魚池。十年禁漁(從二○二○年七月開始,靳江全面禁漁,為期十年)的保護措施是靳江拿出的誠意。不過,這還只能算是一針鎮(zhèn)痛劑。十年的鎮(zhèn)痛夠喘上一口氣,而真正要讓河流還原為河流的模樣,還得對癥下幾劑猛藥才行。只是,不知哪個醫(yī)生敢下藥。上有大屯壩阻礙,下有新埠頭壩攔截,這對于生性喜歡自由、喜歡在激烈水流中繁衍生息的胭脂魚來說,無異于戴上腳鐐與手銬。
中國斗魚比人的大拇指蓋略大,身后拖著兩條色彩斑斕的絲帶,尾巴叉開,如同打開一把紅折扇。中國斗魚有點像穿了條紅色的長蓬蓬裙的鳑鲏,又像穿了條短蓬蓬裙的金魚。鄉(xiāng)下人稱中國斗魚為“火燒鯽魚”,光聽名頭便如雷貫耳。兒時我們不聽話時,父母常常會送幾條火燒鯽魚給我們嘗一嘗:啪!一記耳光上了臉,下輩子都記得味道。
我們知道,凡是某物種名稱里帶了“中國”或“中華”二字,說明是咱大中華的特有物種。比如“中華鳳頭燕鷗”“中華鱘”“中華對角羚”。我多次到大屯營菜市,看到賣魚的攤位上,每一兩斤河魚里總有兩三條中國斗魚。這證明中國斗魚在靳江的數(shù)量還算穩(wěn)定。但不管怎樣,只要看到有活的中國斗魚,我便會花雙倍的價錢買下來放生。以至后來我一進菜市場,賣魚的立刻兩眼放光:嘿!火燒鯽魚!活的,快來!我的臉咚地變得通紅——火燒鯽魚上了臉。
說了這么多好看的魚,其實魚類的世界里也還是有形象欠佳的。沙鰍在我心中就是一種小丑魚:兩只小眼睛總是猥瑣地望著你,整個一副尖嘴猴腮相。同時它們也是一種很狡猾的魚,往往你還只看到影子,它們就會身子一扭,一蹭,鉆沙堆里去了,只留給你一團渾水。算起來,我有近三十年沒見過它們的尊容了。時隔多年再看,當年的丑魚像整了容似的脫胎換骨。它們嘴邊留著三撇小胡須,一副成熟男人的儒雅氣質(zhì)撲面而來。再看它們的身材,修長而肌肉精壯,在網(wǎng)上撲騰個不停,這不正是我們畢生都在追求的健美體格嗎?更讓人刮目相看的是它們的膚色。我記憶中的它們黑不溜秋,哪承想現(xiàn)在的它們?nèi)硗w黃褐,從頭至尾還密布著寬窄不一的藍黑色斑紋,肚皮上隱隱透著一輪一輪的淡粉色。大自然竟然賜予它們?nèi)绱藘?yōu)雅美麗的外表,難道我們當年都是戴了有色眼鏡?它們甘心與泥沙為伍,謹小慎微地生活在河流的最底層,過著簡單的生活,以至我們都低估了它們的顏值。也許,低調(diào)而簡單的生活,本來就是它們在大自然中保護自己的最好辦法。
目前,從花明樓羅家潭到大屯營江灣地段,以捕魚為生的有五十幾個人。同時,河中的魚類還豐富了一群退休工人以及數(shù)百個青壯年釣魚愛好者的業(yè)余生活。無論白天黑夜,無論睛天雨天,河邊總會坐著一群有耐心的壯漢。他們面色黝黑,一臉癡情。男人對釣魚的向往,絕不輸于對美女的渴望。兩者都考驗耐性、考驗功夫,且都帶著不確定性。每每夏秋之夜,江灣橋、新埠頭壩兩岸,夜釣的漁火密密麻麻。成群的螢火蟲在漁火陣上空飛舞,天空繁星點點,蝙蝠借著漁火捕蚊蟲、捕小魚,在水面擦出無數(shù)波光粼粼的漩渦。青蛙、紡織娘、螽斯、蟋蟀在岸邊的草叢里演奏著一支百年不變的靳江夜曲。如果哪位年輕人有了心儀的姑娘,他帶她到河邊來釣魚,在這樣的夜晚,只要他會“甩鉤子”,釣上一條“美人魚”絕不在話下。如果這樣的夜晚還不足以讓美人魚春心萌動,那就——換一條魚吧。
在我眼里,靳江的釣魚人個個都是“姜太公”。我有次跟老劉到大屯壩去捕魚,壩上坐著一個退休工人模樣的人,一根釣桿不停地往河中劃,一劃一條魚。我對這個“姜太公”高超的釣魚技術膜拜不已,決定下船去看看。我從水屯港石橋上繞過去,繞到他身后。水屯港橋是一座清代石橋。靳江現(xiàn)還有數(shù)座保存完好且發(fā)揮交通余熱的明清代石橋。我知道的就有朱氏橋、靳江橋、解水口橋、大屯橋、道林橋,每座橋的橋墩上都刻著蜈蚣、螃蟹、鯉魚、蝦一類的物產(chǎn)。蛇怕蜈蚣,而大蛇在本地就是龍,龍王一不高興就發(fā)大水。橋墩上雕數(shù)條蜈蚣,龍王本事最大也不敢發(fā)大水了。螃蟹八條腿,這意味著八方來財。釣魚人面對水屯港橋坐著,屁股底下那條油光水滑的矮樹凳和石橋一樣,一看就是歲月久遠的產(chǎn)物。旁邊放著一擔漆黑的、比矮樹凳更顯歲月的細柳條兒編織的魚簍。魚簍上面編織了一些水波紋,以及蕩著須的鯉魚圖案。魚簍口子小,肚子大,像太上老君手中的寶葫蘆,里面裝著眉眼子(學名扁餐)和一堆游魚子,它們正為自己的輕率行動而捶胸頓足。魚簍是釣魚人的祖父傳下來,是清光緒年間的產(chǎn)物。看來,這人是釣魚世家出身。他就這樣往河中劃著釣魚線:哧,一道白光。哧,又閃過一道白光。從沒見他往釣鉤上放魚食,而魚群卻排著隊上鉤,莫非這人真是姜太公再世?我看了半天還是沒看出秘密在哪,最后只好求他告訴我。他哈哈一笑,把魚鉤遞到我手中。我接過一看,魚鉤上面吊著一只小拇指大的蒼蠅,身材肉滾滾的,全身黑白分明,蠻漂亮的。用手一捏,咕唧咕唧,蒼蠅竟然發(fā)出怪笑,嚇得我一跳。這是什么高科技?什么高科技,這是用雞毛纏的,游魚子的最愛,哈哈哈。那人把雞毛蒼蠅收回去,往河里一劃,隨即水面一陣晃動,又是一大堆犯錯誤的追隨者:只看見水面漂浮的美麗蒼蠅,卻看不到蒼蠅背后隱藏的殺機。
在靳江,真正的釣魚人和漁民,都對毒魚和電魚深惡痛絕。誰都知道毒魚不好,至于電魚,普通百姓以為只是把魚電暈,實際上是把小魚和魚卵都電死了,連同水中的螺斗蚌殼以及菌類等微生物。電魚機一過,一潭活水秒變死水。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前,靳江上還有更傳統(tǒng)更純粹的捕魚方式,那就是鸕鶿捕魚。假若現(xiàn)在還有鸕鶿在靳江現(xiàn)身,它是否能抓到魚倒還真不重要了。只要它肯出場,就一定能吃飽喝足??偟膩碚f,鸕鶿捕魚的技術含量高,不是一般人掌握得了的。還有一種相對來說比較容易掌握的捕魚技藝,那就是“打撒網(wǎng)子”。可惜的是,當年能撒網(wǎng)的現(xiàn)在都改成放粘網(wǎng)或者地籠,老劉就在靳江邊上撒過幾年網(wǎng)。我問,為何不再撒網(wǎng)了?他說,人老了,力氣不夠,一網(wǎng)下去,魚網(wǎng)不到,倒有可能把自己網(wǎng)上。我問,那為什么不放地籠?那個既省事收成還好蠻多。他說,這個,政府抓得嚴啊,看到地籠就砍爛或者直接沒收了,那也不合算。另外,什么魚都鉆地籠,確實不好。人可不能做斷子絕孫的事。除了鸕鶿捕魚和打撒網(wǎng)子,老劉說靳江上還有一種捕魚法,那就是“火塘打魚”。不過這個要借天時地利。新埠頭扯壩時,水位退了,在河中找?guī)滋庺~群常出沒的淺灘,晚上打著火把圍著淺灘插上一圈密密的竹蔑片,魚一鉆到蔑片陣就轉不出去了。你帶著籮筐去捉魚,還全是草魚、鯉魚、黑魚、泥魚一類的大魚。運氣好的時候,就是水位剛退的那幾天,一晚上可捉到幾百斤魚。
禁漁令一下,所有的捕魚技巧都按下了暫停鍵。現(xiàn)在,除了釣魚的還穩(wěn)坐河邊外(釣魚也出了新規(guī),只允許“一人一桿一鉤”),所有的漁具都被刷上漆抹上桐油堆在院子里,就像那個退出歷史長河多年的風車一樣,成為孩子們眼中的魔幻玩具。看來,衡量一個人是否為漁界的大家,并不在于他捕的魚多,捕的魚大,捕魚的歷史久,而在于他是否愿意花時間——等待一條魚。
十年之后,我還會劃著小木船到河中捕魚,可能會有一兩個小孩做我的得力助手,和我一起下網(wǎng)、起網(wǎng)、抓魚。至于老劉,今年七十歲,已經(jīng)捕了七十一年魚——還在娘肚子里時,他就跟著父母去捕魚。本來子女都不準他到河里捕魚,要他享清福。那哪坐得住呢?他一閑就骨頭痛,一撐上船篙就像回到十八歲。在老劉的眼里,三十幾年前捕魚夠養(yǎng)活一大家子,現(xiàn)在捕魚夠飲一杯土谷酒、喝一缸老木葉茶就心滿意足了。有時他還有余錢給孫子買個時興玩具,買件時髦衣裳討好婆婆子,那就是好上加好。十年之后,如果還能劃上船到靳江游一游,看著別人捕魚,偶爾當一當捕魚的顧問,也是件頂牛皮的事。
如今,老劉每天端著茶,一邊喝茶一邊扯開嗓門對著河中吼幾嗓子:“妹妹你坐船頭哦,哥哥在岸上走?!焙韧瓴瑁绽巡枞~倒入腳下的河中,也就是他的小船停泊的地方。
水中一片混沌。片刻,水面恢復寧靜。在小船曾經(jīng)??康乃?,有片小卵石坡,上面堆滿了淺綠色的苔蘚和茶葉,中間埋伏著一大群蝦虎魚。
老劉蹲在河邊,眼睛里流淌著一條河。河底鋪滿白云,云中游出來一群草魚、一群鯉魚、一群鯽魚,游出來一堆鳑鲏、幾列游魚子、幾尾斗魚。在白云深處,還游著幾個釣魚人,以及一條小漁船的影子。
肖輝躍,作家,現(xiàn)居湖南寧鄉(xiāng)。主要著作有《飛躍高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