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景文
葉先生是個溫柔至極的人,哪怕遇到背叛自己的人,也會為他們找理由開脫。
“我不是不在乎背叛?!比~先生說,“只不過,如果我的朋友為了自己的利益,選擇犧牲一些我的利益,我認為是可以原諒的。生物的第一要素是自己而非他人?!?/p>
“那您可謂是相當(dāng)寬容了?!庇浾哒J真地在自己的本子上寫下備注之余,不忘感慨葉先生的豁達。它想,這也是葉先生擁有大批朋友的原因吧。
他對朋友非常寬容,廣結(jié)善緣,府邸里總是人來人往,很少見到像他這樣熱衷社交的人。但這并不意味著他毫不畏懼人性的卑劣面,要不然坐在他對面采訪的也不會是機械人了。
記者合上了筆記本,它并不是真的需要記錄什么,它的大腦和計算機無異,不存在遺忘這項功能,使用筆記本只是出于對真實事件的模擬。通常當(dāng)一個記者合上筆記本時,他接下來的問題,并不會對公眾揭示,只是出于私心,“那您會為了自己的利益犧牲朋友的利益嗎?”
這個問題有些尖銳,因為人類的寬容往往來源于自身,自身的幽暗面也會孕育閃光點。
“哦,不,從未有過。”葉先生面帶笑意,“我能原諒這種行為并不代表我認可它?!?/p>
葉先生的表情坦率且輕松,沒有一絲緊張感,你可以理解為,他沒有難堪的一面要隱藏。他嚴于律己、寬以待人,是將品德刻在靈魂上的好人。
好人在社會上總是要多受些委屈,但葉先生相信,吃虧是福,不然今天的自己也沒辦法成為財富自由的第一批人。
他的財富自由并不是實現(xiàn)自身在社會上的自由,而是實現(xiàn)社會遷就于自身的自由。簡而言之,人類資源調(diào)動跟隨他的喜好。
“好的。”記者重新打開筆記本,“最后一個問題,您建立‘樂園的目的是探尋社會結(jié)構(gòu)的最優(yōu)解嗎?”
“不?!比~先生搖了搖頭,露出尷尬的表情,“這只是出于我的私心。聚集了大量財富的人,或許不該這么自私,但我從小就有這樣的夢想,能與朋友們住在一個沒有煩惱的烏托邦內(nèi)?!?/p>
“很抱歉,請原諒我自私的夢想?!?/p>
“您不必感到抱歉,用私有財產(chǎn)謀求私有福利,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兒啊?!庇浾卟⒉皇菍捨咳~先生,只是有些不明白,畢竟它是被程序設(shè)定的思維。
葉先生顯然不會奢望被一個機械人理解,他善意地笑了笑,結(jié)束了今天的工作。
這次采訪不過十分鐘,是葉先生三個月以來的第一次工作安排。秘書卡特小姐衡量過葉先生的精神狀態(tài),好不容易在各種社交活動的間隙插入了這次采訪。
事實上,如果不是“樂園”的建造需要民眾的支持,不得不做一些宣傳,卡特小姐絕不允許外來人員進入“樂園”,哪怕只是一個機械人。
“它會為我寫一些好的評價嗎?”葉先生坐在沙發(fā)上,悠然地欣賞著窗外的景色。幾只白鷺從洞庭湖的湖面掠過,蘆葦在晨風(fēng)中傾斜。
“我的先生,您對此最好不要抱有期待?!笨ㄌ匦〗愕哪樕厦虺隽艘粋€小小的酒窩,這并不是笑。她的神色乖戾且輕浮,但輕浮在少女身上不失為一種可愛——尤其對美麗的少女而言。
“哈哈哈哈哈哈哈……”葉先生爽朗一笑。他的閱歷遠超眼前的少女,對這種事情的判斷自然更加精準。人類并不需要真相,而是需要振奮身心的情緒,即便是機械人記者也深諳此道。
“它肯定會亂寫一通,激起民憤,然后新聞點擊率就嗖嗖地上去了?!笨ㄌ剜僦欤笓]客廳的機械臂將冒著熱氣的咖啡送到葉先生面前。
“算了,不管好壞,有宣傳效果就行,我們現(xiàn)在缺人?!比~先生端起咖啡,小嘬了一口,“另外,下午請一些愛好動物的朋友去農(nóng)場吧,我有些迫不及待了?!?/p>
葉先生口中的農(nóng)場位于“樂園”的東北部,數(shù)十米的高墻內(nèi),圈出了六十幾平方千米的田野,大部分區(qū)域規(guī)劃為自然保護區(qū),各種野生動物可以自由地依照天性繁衍生息。
剩下的小部分區(qū)域則用來圈養(yǎng)一些尋常牲口。葉先生不僅喜歡和人交往,也喜歡和動物互動,那些毛茸茸的小東西總能激發(fā)他的愛意。
圈養(yǎng)區(qū)的中心有幢小木屋,他經(jīng)常招攬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來此小聚,體驗喂雞牧羊的愜意人生。
不過,也不必把這樣的場景想象得太農(nóng)家。雖然動物們都是尋常牲口,但品種極盡可愛,與那些生蛋產(chǎn)毛的經(jīng)濟動物相比,可謂是天壤之別。
葉先生抱著自己的新寵——?一只可達鴨,坐在壁爐前。那鴨子通體雪白,身體渾圓飽滿,兩頰鼓鼓的,走起路來一搖一擺。更招人喜愛的是,它和狗一樣聽得懂簡單的指令,服從性很高。
“開席啦,開席啦!”突然,木梁上的灰鸚鵡學(xué)嘴叫道,逗得客廳里的客人們哈哈大笑。
卡特有些煩躁地皺了皺眉,指揮機械臂將下午的茶點送進來。她不喜歡那只灰鸚鵡,過分機靈的性子,學(xué)著主人的腔調(diào)下命令,這讓卡特覺得自己是那只畜生的傭人。于是,她偷偷地用機械臂彈了一下那只灰鸚鵡的尾巴,鳥大吃一驚,撲棱著翅膀飛出了窗外。
好在現(xiàn)場一團糟,沒人會分心在一只鸚鵡身上。
客人們圍坐在餐桌邊,盡量優(yōu)雅地分食餐點,但被短毛貓打翻的茶水,或是被松鼠踩爛的蛋糕,還是時不時引起他們的驚呼。
一片嘈雜聲中,客人們見怪不怪地聊著天,充滿了質(zhì)樸的生活氣息。
葉先生坐在一邊,輕柔地撫摸著鴨子,背后的壁爐將柴火燒得噼啪作響。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朋友們的聊天,時不時插上一句,臉上帶著愜意的笑容。
突然一陣惡臭撲鼻而來,葉先生不禁皺起了眉,一旁安排聚會的卡特則面露慍色。
“跟您說過了吧,這種牛就算再可愛,也不能進屋子。”卡特氣呼呼地走到葉先生面前,指著地板上一塊新鮮的牛糞說道。
“抱歉,又麻煩你了,因為它實在太可愛了……”葉先生放下手中的鴨子,尷尬地笑了笑。那只小牛懵懂地踱著步,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那是蘇格蘭高地牛的幼崽,還沒長角,頭上的毛像劉海一樣搭在眼睛上,臉上只露出一對黑黝黝的大鼻孔。這種牛的成年體也比尋常牛小不少,現(xiàn)在這只剛剛到膝蓋的高度。也難怪葉先生把它領(lǐng)到了屋內(nèi)。
卡特并不是不喜歡動物,和大部分同齡女孩一樣,她對這種可愛萌物毫無抵抗力,只是日子久了,處理這些可愛的麻煩實在讓人煩躁。
她指揮著機械臂,將木地板上的牛糞鏟起來。正準備將它丟出去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怎么回事兒,您的朋友們應(yīng)該都到了啊?!笨ㄌ劂对谠兀冻鲆苫蟮谋砬?。
葉先生則起身,開門這種事兒還是應(yīng)該由主人來,用機械臂開門總覺得對朋友不太禮貌。
然而開門后,葉先生馬上就后悔了,因為門外這個人并不是他的朋友,他從未想過“樂園”內(nèi)會出現(xiàn)陌生人。
葉先生不自覺地后退了兩步,眼神因為驚慌而閃爍,和同朋友們相處時的游刃有余不同,他面對陌生人總是會下意識地緊張甚至恐懼。
“把我的卡特還給我!”衣衫襤褸的少年喘著粗氣,惡狠狠地瞪著葉先生,語氣也不太友善。
葉先生先是愣了一會兒,暗自打量著面前的少年。除了衣衫襤褸外,他身上布滿了深深淺淺的傷痕,有些甚至還在滲血。尤其鼻子下一道溝裂般的疤幾乎吃掉了他半片嘴唇,看上去十分駭人。不過這條疤是舊傷,看上去是修補先天唇腭裂留下的。
“把卡特還給我!”少年見葉先生沒有反應(yīng),又重復(fù)了一遍,這次近乎是吼出來的。他滿溢的怒氣寫在了臉上,隨后掏出一把槍抵在了葉先生胸前。
他的動作很快,但手在微微顫抖,袖口撕裂了一大截,露出一條深可見骨的傷口,看上去像是猛禽造成的抓傷。葉先生終于反應(yīng)過來,少年是翻越了農(nóng)場的高墻,從滿是野生動物的無人區(qū)走到這里的。
意識到這件事后,葉先生之前的恐慌情緒有所緩解,甚至開始欽佩少年的勇氣。
“戒備狀態(tài)。”卡特察覺到危險,房間內(nèi)十七條機械臂瞬間轉(zhuǎn)換為攻擊模式,只要給出明確指令,機械臂內(nèi)發(fā)出的激光束會瞬間將少年燒成灰燼。
在私有領(lǐng)地,主人可以無責(zé)擊殺任何非法入侵者。
但葉先生似乎不想這么做,他舉起左手,示意卡特冷靜,“不用擔(dān)心,他的槍沒有上膛?!?/p>
“可是……”卡特瞪著少年,眼神里盡是殺意,這和她甜美的外貌形成了巨大反差。
少年也看到了葉先生身后的卡特,他緩緩放下了槍,眼神里雜糅著溫柔與疑惑,“卡特,是我啊。”
葉先生見他松懈,一把搶過槍。果然,和想的一樣,槍里根本沒有子彈。“能穿過那片野生動物區(qū),不可能還有子彈?!?/p>
“卡特?”少年滿眼只有卡特一人,踉踉蹌蹌地朝她走去,但沒走兩步便暈倒在地上。
或許是情緒太激動,更有可能是因為他身上的傷有些重,他憑著堅定的信念走到卡特面前,卻在見到她后失去了意識。
“為什么要救他?”卡特站在葉先生身后,透過兩米見方的玻璃,機械臂正在無菌室內(nèi)幫少年縫合傷口,“我可不認識他?!?/p>
“我知道?!比~先生笑了笑,指著一旁的醫(yī)療面板說道,“一共二十二處撕裂傷,他為你可是賭上了性命?!?/p>
“我都不認識他,怎么可能是為了我?!笨ㄌ剜洁熘睦锊唤闷?,為什么少年會知道自己的名字?但轉(zhuǎn)念一想,自己常常陪同葉先生出現(xiàn)在新聞上,查到自己的信息也不難。
“他快醒了,我進去看看他,你留在這兒。”葉先生打開無菌室的門,白色氣流從門的夾縫中噴涌而出,發(fā)出吱吱的聲音。
“先生,他太危險……”卡特阻止道。
“一個病人,再加上這么多機械臂,你該擔(dān)心的是他的安全吧。”葉先生輕輕一笑,穿過了白色氣流。
“我擔(dān)心他干嗎?”卡特撇了撇嘴,她才懶得擔(dān)心一個陌生人,更何況,葉先生那樣溫柔,是不可能傷害任何人的。
無菌室內(nèi),少年微微睜開了眼睛,房間里一片雪白,他的瞳孔適應(yīng)了很久才看清眼前的人。
“卡特,把她還給我……”少年想坐起來,如果不是四肢被束縛了,他大約已經(jīng)撲到了葉先生身上。
盡管傷口已經(jīng)得到了治療,但他的活力仍讓葉先生感到驚訝。少年的身體,就像野豬仔一樣,耐造。
“消停點兒吧,等你傷好了,我?guī)阋娝??!比~先生皺了皺眉頭,他對這個滿身傷痕的少年有些心疼。他尤其中意單純真誠的靈魂,盡管他的外貌不盡如人意。
“我現(xiàn)在就要見她!”少年掙扎著,身體在手術(shù)臺上用力扭動。他看不到玻璃后的卡特,因為從房間內(nèi)往外看,那是面鏡子。
“孩子,我很佩服你的勇氣和真誠,也請你相信我沒有惡意,不讓你見她是因為情緒波動不利于你的傷口恢復(fù)?!比~先生認真地看著少年,露出嚴肅的表情。
“你少給我假惺惺了,不要以為我們不知道你那些勾當(dāng)?!鄙倌杲K于放棄了掙扎,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大口喘著氣。
“好吧,你愿意怎么想我是你的事?!比~先生沒有動氣。外界對自己的評價或者臆測,他一直表現(xiàn)得毫不在意,“你叫什么名字?”
“你綁架普通人,把他們當(dāng)寵物一樣豢養(yǎng),圈禁在所謂的‘樂園里。”少年沒有回復(fù)葉先生,自顧自地數(shù)落著眼前的偽君子,聲音漸漸哽咽起來。
“原來,你們是這么看我的……”葉先生垂下了眼,他知道世人對自己有誤解,卻不知道誤解竟然這么深。
卡特掌管著葉先生的生活,所有外界信息會預(yù)先篩選一遍再提供給他,所以他對外界的真實評價一無所知。
“他們都是自愿的,也是自由的?!比~先生很少辯解自己的行為,但遇到這個少年,他卻開始妄想,也許少年可以理解自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是同類,應(yīng)該可以相互理解。
“被金錢鞭笞的自愿和自由只是虛偽的假象?!鄙倌昶策^臉,不愿再看葉先生。
“真相或假象在一定條件下,可以相互轉(zhuǎn)換。”葉先生解開了少年的束縛,如果繼續(xù)束縛著他,就真成綁架了。盡管少年的傷還沒有好,但葉先生明白,少年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善意,在這種條件下,保護就可能變成傷害。
少年有些詫異,他緩緩起身,看著四周的機械臂一個個撤走,疼痛感瞬間襲來。
“撤走止痛泵,你會有些痛,但以你走到這里的意志力而言,應(yīng)該不要緊。”葉先生喃喃說道。
“把卡特還給我?!鄙倌暾卣f,他腦海中始終只有卡特。
“卡特……是你的戀人嗎?”葉先生猶豫了一會兒才問。他仔細端詳著少年的臉,就算沒有鼻下那道疤,也只能算得上普通,看上去實在不是卡特那種美人的良配。
“是?!闭f著少年擼起衣袖,手臂內(nèi)側(cè)赫然文著“卡特”兩個字。
年輕而炙熱的戀人將對方的名字文在自己的皮膚上,這種行為往往被認為幼稚,他們會說,這孩子以后一定會后悔。
然而葉先生卻不這么看,他由衷欣賞這個少年。在他看來,熾熱的感情就算逝去也沒什么可后悔的,至少文下名字的那一刻,他的心純粹而熱烈地跳動著,這是許多人一輩子也不曾擁有的。
“我很欣賞你,不過你的戀人并不在我這里。”葉先生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明明看到她了?!?/p>
“如果你指的是我的秘書,那很抱歉,不能把她交給你?!比~先生頓了頓,“她是我最重要的朋友?!?/p>
“可憐蟲!”少年被激怒,大聲吼道,“你根本沒有朋友,你花錢把人騙進來,當(dāng)他們是魚缸里的魚、盆栽里的樹。用活生生的人點綴你所謂的‘樂園,不僅可憐而且可悲!”
葉先生無動于衷地聽著,不置可否。他打開了無菌室的門,白色噴射氣體瞬間吞沒了他,“如果你執(zhí)意如此,我不會阻攔,去找吧?!?/p>
葉先生的聲音混雜在噴氣聲中,仍然很清晰。
“我當(dāng)然會找她!”少年踉踉蹌蹌地追了出去,然而,空蕩的走廊上,沒有一絲塵埃。
“他要找什么?”卡特坐在沙發(fā)上,視線落在窗外,夕陽鋪就的湖面顯得格外美。
“大概是他的戀人吧?!比~先生一邊吃著晚餐,一邊欣賞著景色。和卡特不同,他欣賞的不是夕陽湖面,而是湖面上撒網(wǎng)捕魚的那位朋友。
“他不可能找到的。”卡特一邊說著,一邊將雙手交叉在胸口,袖口擼起,手腕內(nèi)側(cè)赫然露出一道扭曲的傷疤。
“或許,他找不到戀人,但可以找到真相?!比~先生看著那道疤痕,露出一種憂郁的表情,但只是一閃而過,很快恢復(fù)了平靜,“對了,晚上的酒會準備好了嗎?”
“當(dāng)然?!笨ㄌ啬樕下冻鼋器锏男?。
對于大部分有錢人來說,酒會都是種揮霍的好形式,可以花錢買快樂。
葉先生將酒會的地址選在了“樂園”的中心位置,也就是自己的府邸附近。那是一幢巴洛克風(fēng)格的別墅,附帶十平方千米的花園和泳池。天氣好的時候,在花園里都能聞見酒香。
當(dāng)夕陽余暉沉入地平線下,就是穿過花園長廊,步入別墅正廳的最好時機。
正廳內(nèi)洛可可風(fēng)格的裝飾極盡奢華,薔薇藤蔓繁復(fù)地堆積在天花上,金色枝葉中垂下一座巨大的水晶燈,燈光在棱鏡的折射中被撕碎,夾雜著人工拋灑的金箔,空氣中浸染著華麗與夢幻。
如果那些昂貴的紙片落入你的酒杯,不必遲疑,一飲而盡就好,盡管它不會為味蕾增色,但奢華的氣味比酒精本身更讓人沉醉。
管弦樂隊會適時演奏一些經(jīng)典曲目,葉先生的朋友們穿著美國20世紀20年代風(fēng)格的華麗舞裙或者燕尾服穿梭在舞池中。
酒會別墅中的一切看上去都是爵士時代的復(fù)刻。
如果至此,你還能從紙醉金迷中抽離一二,你或許會注意到,花園長廊的涼亭里坐著一位神色淡然的男士,只有他不著那些復(fù)古華麗的服飾,安安靜靜地坐著,那就是葉先生。
葉先生總是帶著微笑,透過門廳望著舞池中的朋友們。他們猶如一幅動態(tài)的油畫,被金色的門框裝裱。
“要來一杯嗎?”葉先生目不斜視,操控機械臂端著一杯雞尾酒。
沿著長廊,迎面走來的還是那個少年。他的衣著樣貌在這樣華麗的場景中顯得格外暗淡,就好像水晶杯壁蒙上了一粒灰塵,讓人忍不住看著他,想擦掉他。
“為什么會這樣……”少年停在機械臂端著的酒杯前,沒有接過它,臉上滿是疑云,顯得更加灰暗了,“我看到貝斯安也在?!?/p>
“有什么問題嗎?她也是我的朋友?!比~先生歪著頭,輕輕勾起嘴角。
“她不應(yīng)該在這兒?!?/p>
“那應(yīng)該在哪兒?”
“貝斯安在全球巡演?!?/p>
這時,對話突然被打斷,舞廳中傳來一陣高亢的歌聲,是貝斯安的聲音,她是當(dāng)代民謠歌后,但現(xiàn)在唱著爵士。果然好的歌喉不受風(fēng)格限制。
“這里是‘樂園,你要相信眼見為實,也要相信一切皆有可能。”葉先生緩緩起身,端過機械臂上的雞尾酒,親自遞給了少年,“找不到你愛的人,但你可以找到真相?!?/p>
少年接過酒杯,他知道,如果葉先生想傷害自己,早就能做到,因此不必擔(dān)心他在酒杯里下毒。不喝的話反而露怯。
然而,當(dāng)溫?zé)岬囊后w剛剛?cè)牒恚鹉仠睾竦目诟凶屗滩蛔“櫰鹆嗣肌?/p>
“這是什么?”
“牛奶?!比~先生溫柔一笑,“還加了點兒消炎藥?!?/p>
少年狐疑地看著酒杯中的液體,雖然光線昏暗,但很明顯是淡黃色的透明液體,連杯身搖晃激蕩出的小氣泡都與雞尾酒如出一轍。
葉先生似乎看出了他的疑問,解釋道:“是投影,雞尾酒只是高仿真的投影覆蓋在牛奶上。怎么可能給受傷的人喝酒呢?”
少年聽到這兒,不禁露出慍色,他很討厭葉先生對自己的善意。人的思維容易形成定式,如果事物的狀態(tài)與既定想法不符,人的第一反應(yīng)不是自己錯了,而是表現(xiàn)出對這種現(xiàn)實狀態(tài)的厭惡。
少年就是這樣,他不認為葉先生是個好人,因此在面對葉先生的善意時,總帶著憤怒與厭惡。他始終覺得葉先生目的不純。
哐當(dāng)!酒杯被少年摔在地上,杯子沒有碎,乳白的液體濺了一地,不過杯子里殘存的液體依舊是透明的。
“不必動怒。”葉先生掏出手帕,彎下腰輕輕擦拭褲腳的奶漬。當(dāng)他起身時,像魔術(shù)師一樣,翻折著那塊手帕,從某個折痕中摸出一張紙片,“我想你可以見一見卡特了,不過她看見你這么有活力,不一定會開心。”
少年只有聽到卡特的名字時,才會緩和自己對葉先生的憎惡。在他翻越“樂園”數(shù)十米的高墻時,支撐自己的信念就是解救卡特,那時,他認定卡特是被葉先生的錢綁架進樂園的。雖然此刻他已經(jīng)明白這可能不是真相。
“電影票?”少年接過葉先生手上的紙片,才發(fā)現(xiàn)是一張電影票,上面沒有印電影名字,但印了開場時間:24:00。
“午夜劇場,我和卡特會在影院等你?!闭f完,葉先生朝著舞池的方向走去,“你會找到真相?!?/p>
少年愣在原地,空氣中微妙的薔薇花香和酒氣牽動著他的神經(jīng),不知道為什么,雖然自己迫切地想找到卡特,但是對于“樂園”的真相卻感到恐慌。和之前來到酒會別墅時一樣,一個淺綠色的箭頭投影在地面上,為他指引著影院的方向和距離。
少年跟隨著指引,來到了影院前。與其說是一個影院,不如說是劇院,巨大的燈箱懸掛在十字路口,為燈紅酒綠的街道增色不少。
來往的行人喧鬧,口音各異,連服裝也極為不統(tǒng)一,甚至不是同一個時代的產(chǎn)物。這里仿佛是百老匯大街的歷史雜糅,不同的時空交錯于此。
在霓虹燈的照耀下,劇院門口檢票員的臉看上去也神采飛揚。他穿著老式制服,手里拿著剪票夾,滿臉笑容地沖著少年招手。
少年遲疑了一會兒,將票遞給了他。
咔嗒一聲,電影票上打出一個小孔,隨之而來的是檢票員富有磁性的聲音。
“歡迎光臨,樂園劇院?!?/p>
少年接過檢票員遞回來的票。接票的瞬間,他不小心觸碰到了檢票員的手指,冰涼堅硬的觸感,如同尸體一樣。
他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莫名的恐懼涌上心頭。他直愣愣地盯著劇院入口,兩名制服門童已經(jīng)拉開了門,但他望著門后黑黢黢的通道,卻不敢邁開腳步,精神仿佛墜入了眼前的黑洞。
“這位客人,請快點兒進場?!毙[的聲音將少年重新拉回現(xiàn)實。他環(huán)顧四周,一切如故,沒有異常,甚至能聽到身后的情侶在討論即將上映的劇情。
只是剛剛還空蕩蕩的檢票口,現(xiàn)在已經(jīng)排起了長長的隊伍,甚至延續(xù)到了街口。
少年走入通道,腳下的地毯松軟,每走一步都能聽到纖維摩擦的聲音,光線也越來越暗。他扶著墻走了二三十米的距離,盡頭的門突然被拉開。
明亮的光線驟然射進來,少年下意識地抬起手,眼睛也瞇成了縫,隨之而來的是悠揚的鋼琴與歌聲以及喧鬧的人聲。
“原來是舞臺劇。”少年暗自想著。
這時,兩個門童從門后走出來,站在門的邊緣,對少年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少年走進劇院,空間豁然開朗。他仰頭望去,十余米高的墻壁上,畫滿了文藝復(fù)興風(fēng)格的畫,科林斯柱式托著貴賓席所在的夾層看臺,將描繪《出埃及記》的壁畫分割成小塊兒。
劇場頂部的拱形天花板嵌滿了繁星一樣的燈。座位排布猶如梯田,從八九米高的天花板盡頭鋪設(shè)而下。最高處還有兩盞小門,人群如流水從門內(nèi)傾瀉而下,穿梭在座位的縫隙間,尋找自己的位置。
少年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票,位置是第一排第九號。他順著座位號走了過去。
第一排座位已經(jīng)坐滿,只留有一個空位。葉先生正坐在那個空位的右邊,他原本在和鄰座的朋友閑聊,看到少年時停了下來。他微笑著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少年坐下。
座位的紅絲絨布料包裹著海綿,在葉先生的拍打下,揚起一縷塵埃,似乎很久沒人坐過這個位置了。
突然,舞臺上暖場的歌聲和琴聲戛然而止,厚重的天鵝絨幕布緩緩下垂,光線也漸漸暗了下來。
少年不再遲疑,坐在了葉先生旁邊。
“你知道演的是什么嗎?”葉先生問道。
少年毫無回應(yīng),木然地盯著幕布。
“辛德瑞拉?!绷窒壬Φ馈?/p>
很快,幕布重新拉開,舞臺上的光線漸漸明亮,男主角身著中世紀騎士服裝登場,臉上戴著一個不太好看的面具。
不多時,表示叢林的道具被推上舞臺,道具后,女主角出場,開始吟唱。
她的倩影藏在道具樹后,但剛一開腔少年便認了出來,那是卡特。
他想起身,卻被葉先生攔了下來。
“不用著急,等這幕結(jié)束,她會下來的。”葉先生冷靜地看著少年。
少年死死抓著扶手,葉先生的手扣在自己的手臂上,他很意外,葉先生的力氣竟然這么大。確定無法掙脫后,他只能焦急地望著卡特,目光不敢有一絲游移。
和那老套的劇情一樣,很快,王子帶著水晶鞋來到了灰姑娘面前。
卡特伸出腳,等待男主角將水晶鞋給自己穿上,她的臉在舞臺燈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明艷。
然而之后的劇情與童話不一樣,男主角摘下了自己的面具,舞臺下的觀眾頓時倒吸一口涼氣,發(fā)出一聲驚嘆。
那張猶如鐘樓怪人的臉,在燈光的照射下分外瘆人。
灰姑娘也露出恐懼的表情。
演員們的動作突然定格,帷幕緩緩落下。
“第一幕結(jié)束了?!比~先生喃喃道。
觀眾席的光線重新打亮,人聲漸漸嘈雜,陸陸續(xù)續(xù)有人離開,去場外休息。
“先生,演得怎么樣?”卡特的聲音像小鳥一樣,混在嘈雜的人聲中,顯得格外悅耳。
少年猛地轉(zhuǎn)頭,才發(fā)現(xiàn)卡特已經(jīng)坐在了葉先生的右邊,“卡特?”
卡特的目光從葉先生身上延伸,終于看到了他身后的少年,臉上瞬間露出不悅的表情,“他怎么還在這兒?”
“跟我回去吧?!鄙倌牾咱劦仄鹕?,跪坐在卡特前,握住她的手。
“不要碰我!”卡特的聲音突然變得狠厲,腦袋輕輕一歪,睥睨著少年,眼神里充滿厭惡,仿佛她面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條令人作嘔的蠕蟲或者老鼠。
她用力甩開少年的手。少年的手瞬間割出一道血痕,他這才發(fā)現(xiàn)異常,卡特的手堅硬且冰涼。
“回去什么,這里才是我的家?!笨ㄌ氐纳眢w下意識地往后靠,想離少年遠一點。她抓著葉先生的衣袖,語氣里帶著嗔怪,“讓他快點兒走吧。”
葉先生長嘆一聲,有些無奈,“沒有了過去的記憶,卡特對你很厭惡?!?/p>
“你拿走了他們的記憶?”少年怒瞪著葉先生,眼里噙著憤恨的淚,卻不肯掉下來,“難怪……他們都不回來了。”
“你還不明白嗎?”葉先生也皺起了眉,“卡特,給他看看你的手腕。”
卡特不明所以,但還是按照葉先生的吩咐掀起了衣袖,一道扭曲的疤痕攀附在纖細的手腕上。
“這道疤下面,應(yīng)該有什么,對吧?”葉先生盯著少年問。
少年終于忍不住眼里的淚,聲音顫抖地說:“陳安?!?/p>
“終于知道你的名字了,陳安?!比~先生不忍心看他,撇過頭去。
陳安低下頭嗚咽著,原本就不太好看的臉更扭曲了,他不想讓卡特看到。然而卡特手腕的疤,深深地刺痛了他。
“早知道,就不讓你文這個了……”陳安喃喃道,也許他的心碎了,但每一個碎片,依舊愛著卡特。他輕輕撫著那道疤,不敢想象她切下這塊皮膚的痛楚。
“別碰我!”卡特的反應(yīng)有些歇斯底里,近乎是尖叫著喊出來,座位猛地一震。
陳安驚恐萬分,他的心臟仿佛跳到了嗓子眼。隨著座位的震動,仿佛有什么東西從卡特的身體中抽離了出來。
“不,不對?!标惏驳芍劬Γ斩礋o神地望著前方??ㄌ厥稚系陌滔Я?,球形關(guān)節(jié)嵌在淺白僵硬的肢干上,這不是卡特,甚至不是一個生物。
陳安愣愣地看了兩三秒,才認出眼前只是一具類人的機械軀殼。而卡特,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葉先生身后,她的表情憤怒且恐懼,正瞪著自己。
她的手緊緊扶著葉先生的肩膀,手指因為緊張微微顫抖著,隨著抖動一深一淺地插進葉先生的肩膀里。
“她……”陳安的身體感覺有些無力,不自覺地癱坐在地上。
“是的,只是投影。”葉先生微微側(cè)了側(cè)腦袋,手搭在了卡特的手上,兩只手相互穿插,重疊在一起。
“那卡特人呢?”陳安用盡全力,嘴唇只是輕輕地抖動,才發(fā)出這虛弱且含糊的聲音。
“真正意義上的人,在‘樂園里,只有兩個?!比~先生輕輕蹙眉。
燈光瞬間熄滅,劇場內(nèi)一片黑暗和寂靜,空氣也變得凝重。
咔嚓,一簇小小的火苗升起,葉先生舉著打火機,微弱昏黃的光線在地上圈出了一個小圓。寂靜的黑暗不斷擠壓這僅存的光芒,連呼吸都覺得壓抑。
偌大的劇場里,只剩下兩個人,一具機械軀殼,僅此而已。
“都是……投影?”陳安瞪著雙眼,有些不知所措。這和他一開始的預(yù)想完全不一樣。
“我買的只是他們的肖像權(quán)而已,加上AI做成投影?!比~先生喃喃道。
“你只是復(fù)刻了他們真實的樣貌?”
“不僅僅是相貌,還有性格、習(xí)慣、喜好,甚至衰老的速度都和本體一模一樣。它們和真人唯一的區(qū)別就是沒有肉身。”
“那為什么不用真人?”
聽到這兒,葉先生愣了愣,“真正的人不能用錢買賣,就算他們愿意,我也不能這么做?!?/p>
“我指的不是用錢買的人,是用真心結(jié)交的朋友。”
“他們就是我用心結(jié)交的朋友啊?!闭f完,葉先生合上打火機的金屬蓋。
咔嗒一聲后,四周一切如故。
陳安被葉先生攙扶著,回到了座位上。觀眾們也紛紛入場坐下,嘈雜聲中,第二場戲拉開了帷幕。
“卡特為什么失蹤了?”陳安再次問道。
“先看戲吧。”葉先生揚了揚頭,凝視著舞臺上方。
后媽與三個姐妹登場,她們圍坐在灰姑娘身邊,凝視著她,神色各異。
后媽說,嫁給他,他是真心愛你。
大姐說,嫁給他,他是一國儲君。
二姐說,嫁給他,他還腰纏萬貫。
只有最小的妹妹雙目低垂,說,嫁給他吧,父親正纏綿病榻。
陳安看到這一幕垂下了腦袋,“這不是灰姑娘的故事吧,是卡特的故事?!?/p>
“卡特不就是你的灰姑娘嗎?”葉先生輕聲道,“或許你沒有王子的權(quán)力,但你大概有王子的財力,你是首富陳訊的兒子。”
“這么快嗎,你才剛剛知道我的名字?!?/p>
“AI篩選數(shù)據(jù)的速度是你難以想象的,找到你那有名的父親非常簡單?!比~先生微微一笑。
“不,我是說排演這部戲,從知道我的身份起,到它排演好,很快?!标惏猜冻隹嘈Γ@是葉先生第一次看見他的笑容。
葉先生搖了搖頭,“不是從知道你的名字開始的,是從我看到你手臂上的文身開始。雖然那時候不知道你是誰,但能夠猜到你的身價?!?/p>
“也是,一個美人配一個丑陋的伴侶,大約任何人都會猜,那位伴侶很有錢?!?/p>
“不,愛情不會拘泥于金錢外貌。但如果沒有愛情,金錢和外貌就尤其重要了?!比~先生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舞臺,悠悠說著,“我知道你的身價,是因為卡特不愛你?!?/p>
話音剛落,舞臺上的場景瞬間切換,卡特渾身赤裸地坐在一張手術(shù)臺上,身上貼滿了記錄身體信息的金屬貼片。
這是六個月前的場景。
兩只機械臂在手術(shù)臺上方扭動著。
“每一個信息都必須復(fù)刻嗎?”卡特問。
“是的?!蹦吧穆曇魪膿P聲器中回答道。
“我不想復(fù)刻這個文身。”卡特揚了揚手腕,陳安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名字。
“按葉先生的要求,所有人都必須和真實狀態(tài)一模一樣?!?/p>
卡特呆坐著,凝視著手腕上的文身,思索了片刻,突然狠狠地咬了下去。她咬得太深,甚至傷到了動脈。
好在機械臂就在她身邊,緊急替她做了縫合。
陳安看著這一幕,身體微微顫抖。葉先生余光瞥見少年已滿臉淚痕,“我知道,她不愛我?!?/p>
“那為什么還要和她在一起?!?/p>
“因為我愛她,我想照顧她,照顧她的家人,讓她的生活輕松一點兒?!?/p>
“卡特需要的只有錢。”葉先生嘆了口氣,“她從我這里得到了一筆販賣肖像的錢,所以,她離開你了。我很抱歉。”
“不必抱歉,我該感謝你讓她解脫,我并不知道她在我身邊這么痛苦?!?/p>
陳安抽泣著,漸漸蜷縮在座位上。他的身上滿是傷痕,但最痛的地方卻是右手手腕,只有卡特的傷口,最讓他痛。
聽到陳安這么說,葉先生心里也一陣酸楚,“那只是個膚淺的女孩,喜歡金錢和皮囊。你不必太傷心,她看不到你內(nèi)心的真誠、靈魂的美好,配不上你的愛慕?!?/p>
“不!”陳安聲音里帶著怒意,“喜歡什么都不膚淺,不敢正視自己喜好的人才膚淺。不管卡特喜歡錢還是外貌、靈魂還是真心,這都沒有分別。她善良且坦蕩,我從來都知道,她和我在一起只是為了錢,這會讓我沮喪,卻并不能讓我不愛她?!?/p>
葉先生有些詫異地望著陳安,他以為只有自己看到了卡特的幽暗面,這個稚嫩的少年并不懂。卻不想,少年完全明白,他完完整整地愛著卡特,愛她的閃光點,也愛她的幽暗面,接受她的美好,也敢直視她的卑劣。
葉先生低著頭,手扶著額頭,樣子有些迷茫。舞臺的幕布突然落下??ㄌ赜肿亓怂挠覀?cè),覆蓋在那個機械體上。只是她眼神空洞,不再有表情。
葉先生牽著卡特的手,將她拉起來,遞到了陳安面前,“她擁有卡特完整的外貌和性格,雖然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但你可以帶走她?!?/p>
陳安坐著,接過卡特的手,看似柔軟的皮膚下包裹的卻是冰涼堅硬的觸感,“卡特愛我的錢,但我愛的并不是她的外貌。即便是分身,她也不會愿意待在我身邊吧?!彼砷_了手,卡特的手也直直垂下。
葉先生點了點頭,“我明白,只是希望給你一個安慰?!?/p>
“如果是那樣的話,請為我做個分身吧,把我做得好看點兒,陪在卡特身邊,也陪在你身邊?!标惏侧?。
葉先生的瞳孔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有時候,被人看穿是種很微妙的感受,既欣喜又害怕。欣喜的是遇到了知己,害怕的是幽暗的內(nèi)心會被人厭惡。
他由衷地喜歡人,也由衷地畏懼人性的幽暗,他享受在燈光下與朋友們觥籌交錯,卻恐懼在光線照不到的地方貿(mào)然生出的厭惡與倦怠。因此那些虛擬的朋友,缺的從來不是實體和肉身,而是人性。
“我知道,你喜歡人,卻不喜歡真正的人?!标惏厕D(zhuǎn)過頭,直直地盯著葉先生,終于露出溫柔的神色。
【責(zé)任編輯:竹 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