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蔚
把沉香放進一個大小剛好合適的玻璃瓶里,用力旋緊蓋子,把它隔絕在狹小、透明的瓶子里,連同它的氣味。它原本是一整根沉香的一部分,長在一根長1米7的沉香上。我看著趙志把它鋸下來,一小截沉香,隨即被扔進裝滿水的啤酒杯,沉香沉得毫不猶豫,我清晰地聽到了它落在杯底撞擊的聲音。它讓我忘記了,木頭本來是浮在水上的。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從沉香主人的臉上一閃而過。
太陽升起之前,小樹林從沙沙聲中顯出了自己的輪廓。小樹們像是對濕度、溫度很滿意,伸展著枝丫,散發(fā)出嬰兒般的香氣。紅色的土里,一叢叢含羞草,在雜草中,舒張著每片葉子,每一條筋脈,葉片深綠,濃翠,花苞緊收。
我閉上眼睛,風吹,鳥鳴,耳朵完全打開。我才意識到,安靜并不是悄無聲息。海南臨高,一個農(nóng)業(yè)縣,沒有海口、三亞那么多的游客,這里到處是紅色的土地。在安靜里,我聽到了自然里的風、蟲、鳥、樹發(fā)出的聲音。
農(nóng)場路邊的一塊牌子上寫了一串很長的名字:中國林科院實驗基地。
我得躲開樹下這些紅色的小土堆.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小洞,每一個都通向一個龐大的迷宮,在地下看不到的地方,是螞蟻們龐大的客廳、廣場和臥室。每個人口和通道指向不同的種族和世代。我唯一需要注意的是,不要一腳踏進任何一個孔洞的土堆,我在一位工人的腿上見識過誤入的后果。
自從我感受到了這里的與眾不同之后,每天,我都會來待一小會,也認識了趙志,他是樹林的主人。
對沉香,我一無所知,趙志對我這樣的人,常常流露出痛心疾首、恨鐵不成鋼的神情。
珍貴的東西一旦破壞就很難修復(fù),如同很多美好也是脆弱的。上百畝的樹林除一次草大概花費一萬多元。很多種植園園主為了省這筆錢,就選了個一勞永逸的辦法,用除草劑。只要看到其余莊園主的白木香紅土地寸草不生,趙志的面部肌肉就會急劇地抽動,且配合著語言和手勢。長不出小草的土地,昆蟲也逃走了,土塊板結(jié),大地上到處是一塊叉一塊難以治愈的瘡疤。
我一次又一次地在樹林閑逛,馬達發(fā)出重復(fù)、單調(diào)的頻率,不多一會兒,我聞到了青草及植物的香味。幾位工人長衣長褲,眼鏡帽子,從上到下包裹了個嚴實,薄薄的草葉飛旋起來,很容易像刀片一樣割傷皮膚。
與割草不一樣,他們拎著電鉆給白木香樹打孔時,卻全然沒做任何防護.他們還把手指放在電鉆的正對面,用皮膚感受電鉆鉆入樹干、樹枝的深度,精準地控制著鉆頭在大約三分之二的深度處停下來,一切憑感覺,從來不出錯。
——不是所有的樹都能結(jié)出沉香!
——一棵健康的樹是結(jié)不出香來的!
嬌弱的白木香樹,只要溫度過高,又缺點水,它便倒伏向地。
趙志建了一套噴淋系統(tǒng):嶄新的現(xiàn)代化水罐像立在農(nóng)田旁的一件藝術(shù)裝置,噴頭設(shè)計在一米多高的地方,起到補水、降溫的作用。夏天,細密的水珠在樹與樹之間形成了無數(shù)道彩虹。
——沒有傷口的樹是結(jié)不出沉香的。
白木香樹,兩倍于我的高度。一個個傷口,從樹的肩膀到腳踝,都是鐵器打出來的傷口。無聲呻吟。
小樹分泌油脂,包住傷口。海風里吹來的微生物帶來了新的痛、苦。
油脂與微生物融合在一起,香氣引來的螞蟻和昆蟲,它們來來往往,上上下下,以傷口處裸露的白木香為食,做臨時或永久的居住地。
——淚滴哩結(jié)出來的沉香。
樹有哀樂嗎?
自從它們成為一棵樹,便只能依靠大地,依靠自己,依靠太陽,依靠風,依靠昆蟲,依靠所有可能滋養(yǎng)和傷害它們的一切。它們哪也去不了。
太陽升起又落下,臺風登陸后又離去。風帶來大海的消息,海洋生物的信息片段,從遠方來,風里的氣息、微生物,從陌生變得熟悉。
在這片不大卻無限的沉香林里,我閉上眼睛,隨風呼吸:空氣潮濕,香氣濃郁。樹香,花草香,混雜著海風,糅合成茂盛的氣息.我成為小樹林中的一員。我的身體顫抖了以下,我看到了它們的痛,在燦爛的晚霞中,遍布整個天空.變幻萬千。
紅土地里蒸騰起的熱氣鼓舞我,烘烤我……我聞到了一種沉睡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