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 杰
克爾凱郭爾的哲學可以從宗教、美學、倫理學等多方面加以解讀,最為重要的在于,要將這些片段思想升華為形而上學,追溯其中的哲學史線索??藸杽P郭爾的思想淵源可以直接追溯到古希臘哲學,在蘇格拉底與第歐根尼那里,有其雛形。換句話說,古希臘哲學孕育了西方哲學兩條基本線索:人文與邏輯科學?,F(xiàn)代歐洲大陸哲學與英美分析哲學,則是這兩條基本線索的現(xiàn)代表現(xiàn)形式。顯而易見,克爾凱郭爾的思想屬于哲學史中的人文主義傳統(tǒng)。在這個基礎上,克爾凱郭爾創(chuàng)造了一批新型哲學概念,這些概念極具原創(chuàng)性,它們能使我們更好地理解盧梭、叔本華、尼采、海德格爾、薩特的思想。限于文章篇幅,本文著重理解克爾凱郭爾形而上學的關鍵詞,即“悖謬的存在與重復”所隱含的思路,分析他如何提出問題。
一切具有原創(chuàng)精神的哲學家的共同方法,在于重新尋找思想的起源??档屡c海德格爾曾本著同樣的興趣,為形而上學重新奠基,克爾凱郭爾亦然。但是,重新奠基的方向并不相同??藸杽P郭爾哲學的出發(fā)點,告別了笛卡爾和黑格爾式的思辨哲學,后者所謂“我思”或者“自我意識”是從普遍性出發(fā)的,其所謂“存在”指思維與存在的同一性。在克爾凱郭爾看來,這等于從結論出發(fā),而沒有回到真實的原點,即個體。因為顯而易見,為了思維,我首先得存在、活著。這是個體的存在與活著。不可以強行抹平個體之間的差異。在這種克爾凱郭爾式的還原過程中,從個體的真實心理活動自發(fā)地創(chuàng)造哲學概念,而這些活動本身處于境遇或情景之中。例如,永恒與統(tǒng)一的真相是瞬間與差異,一般之“我”的真相是個體,這就是克爾凱郭爾的出發(fā)點,以實現(xiàn)為形而上學重新奠基。
克爾凱郭爾思想原貌當然在其文本之中。鑒于他的文本中片段的、大量生活場景及其心理活動的描寫,使得當今的學術研究者很難歸納他的思想。筆者試圖重新整合這些思想碎片。這種整合應該在“碎片”之中,具有克爾凱郭爾的某種風格,這是必需的,否則就難免陷入給他貼標簽的誤區(qū)。這種整合需要我們所使用的詞語是生活化的,而非思辨的。這甚至也是古希臘哲學的原貌,蘇格拉底所謂“認識你自己”與柏拉圖極具生活氣息的智慧對話。
筆者認為,從哲學史切入克爾凱郭爾,首先要閱讀他的《哲學片斷》,他在開篇“前言”中這樣寫道:“我親筆所寫,代表我自己?!?1)克爾凱郭爾:《哲學片斷》,王齊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第1、1—2、3、3—4頁。這會使我們聯(lián)想到盧梭,他相信自己與其他人都不相同。兩人都返回自己、某種親自性,而并沒有強調比較,沒有說自己強于別人。此情此景在古希臘哲學中,有其原型:“當敘拉古淪陷的時候,阿基米德坐在那里,絲毫不受干擾地注視著他畫的圓形,就是他對殺害他的羅馬士兵說出這些美麗的字句:‘請不要打擾我的圓形’。那些沒有如此走運的人應該尋找另外的原型。當科林斯受到腓利圍城的威脅之時,所有居民都忙著工作,有的擦槍,有的壘石頭,還有的在修墻,第歐根尼看到后,迅速卷起自己的長袍,懷著極大的熱情把他的桶在街上滾來滾去。當別人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做的時候,他回答說:我也在做事,我滾自己的桶來著,我可不想成為眾多忙碌的人群當中唯一的游手好閑之徒?!?2)克爾凱郭爾:《哲學片斷》,王齊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第1、1—2、3、3—4頁。對于阿基米德和第歐根尼,我們不必說其一是幾何學家,其一是倫理學家,而要還原為其言行本身的奇異性,即哲學思考的根本特色:它們既是奇怪的,又是危險的,使得普通人難以理喻。哲學一出場就不合常理,它貌似無用,就像第歐根尼無法像亞歷山大大帝那樣改變世界,但第歐根尼以精神疾病的模樣出場,震驚思想,具有哲學史的意義。這種不合理的“非理性”正是引起克爾凱郭爾共鳴的悖謬的思想:“我的意思是什么呢?請別問我這個問題。其次,我是否有個‘意思’,對于他人來說這比‘我的意思是什么’更無足輕重。對我來說,有所意味既太多又太少,它預先設定了生活中的一種安全和健康?!?3)克爾凱郭爾:《哲學片斷》,王齊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第1、1—2、3、3—4頁。換句話說,普通人不能容忍一句話說出來沒有明了的意思,而克爾凱郭爾恰恰訴諸于不透明的、沒有意思的“意思”即悖謬的思想與舉止,就像第歐根尼在大街上把自己的桶滾來滾去,他覺得生活中的幸福要根據(jù)臨時情景自發(fā)選擇,只要自己活得高高興興,不必選擇與眾人相同的所謂有用的目的。
又像第歐根尼,克爾凱郭爾只提出問題而沒有提供標準答案,他在思想的真實虛構中冒險與嘗試。不是純粹幻覺,因為是他的心理事實并且有現(xiàn)實生活情景作為思想創(chuàng)作的原型(例如在《重復》中,克爾凱郭爾用書信體的形式,“虛構”了自己驚心動魄的戀愛史)。但也不是原樣的生活,而是思想的冒險嘗試,這是與蘇格拉底思想的重大區(qū)別,我們以下將分析蘇格拉底與克爾凱郭爾的區(qū)別:蘇格拉底訴諸于記憶性的“回憶”,回憶以某種“已經(jīng)”存在的狀態(tài)為基礎,它是后退的或回撤的。這里的重復訴諸于不變的同一性。而克爾凱郭爾所謂“回憶”思想的冒險,是朝向未來的,這里貌似的重復卻導致差異。
在克爾凱郭爾之前,帕斯卡爾在《思想錄》中,曾經(jīng)用一種奇怪方式“證明”上帝存在,他提出這是思想賭博,他賭的是某種可能性。“賭”在語感上就已經(jīng)是當場發(fā)生的思想冒險,與已經(jīng)存在的一切關于上帝存在的證明脫離關系。克爾凱郭爾在這里與帕斯卡爾不謀而合,都是即興感受的某種冒險?!拔矣械闹皇俏易约旱纳?每當困難顯現(xiàn)之時,我立刻就會拿它來下注?!?4)克爾凱郭爾:《哲學片斷》,王齊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第1、1—2、3、3—4頁?!@里又涉及哲學史的一個重大問題,即運動。克爾凱郭爾在《重復》中這樣寫道:“愛利亞學派否認運動,大家知道,第歐根尼作為反對者站了起來,就字面意義而言,他確實是站了起來,因為他一句話沒說,只是來來回回踱了一會兒步,他以此表明,他已充分地反駁了它們?!?5)克爾凱郭爾:《重復》,王柏華譯,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20年,第23頁??藸杽P郭爾引用這個典故,表明他不贊同愛利亞學派,而與第歐根尼站在一起。問題的關鍵在于愛利亞學派止步于思想本身,認為阿基里斯追不上烏龜在于一段固定的距離可以無限地一分為二,從而運動是不可能的,但這只是紙上談兵,因為事實上阿基里斯幾步就超越了烏龜,只需要實際站起來走幾步,就證明了真實的運動。筆者這里之所以討論運動,在于克爾凱郭爾式的“即興感受的某種冒險”與帕斯卡爾式的賭博一樣,在性質上是第歐根尼式的,即著眼于現(xiàn)實生活中的實際發(fā)生,而不僅僅是停留在某種虛假的“思想的運動”(德勒茲曾在《差異與重復》中批駁了黑格爾的辯證法只停留在思想邏輯的運動)。
以上理解有一個難點,它與黑格爾之后的哲學分化密切相關。雖然黑格爾曾經(jīng)諷刺康德不可以在實際思想發(fā)生之前考察思想的可能性,就像為了學會游泳必須跳入水中。但黑格爾仍舊停留在概念的運動,成為純粹思辨的囚徒。馬克思提出,重要的不是解釋世界,而是改變世界,他訴諸無產(chǎn)階級革命。盡管克爾凱郭爾的思想與馬克思有巨大差異,但同樣訴諸現(xiàn)實生活中的真實運動。微妙的差異在于,現(xiàn)實的真實運動并非一定得是抬起胳膊或者走幾步,也包括克爾凱郭爾式的寫作活動,它與現(xiàn)實生活一樣不可預測,不事先存在,它的發(fā)生取決于臨時選擇,而選擇的標準因人而異,它來自不一樣的怦然心動。這是黑格爾之后另一條哲學岔路,是現(xiàn)代歐陸哲學的起點,其學理的根據(jù)在于懷疑一切“已經(jīng)”的存在。
為了引出自己的思想,克爾凱郭爾返回蘇格拉底哲學的關鍵問題:真理(美德、知識)是否可教會?如果認為真理可教,就會導致如下悖謬:“一個人不可能追尋他所知的,同樣也不可能追尋他所不知的。他不能追尋他所知的,既然他已經(jīng)知道了;他亦不能追尋他所不知的,因為他甚至不知道他應該去追尋什么。”(6)克爾凱郭爾:《哲學片斷》,王齊譯,第8、10頁。也就是說,任何已經(jīng)斷言某種存在狀態(tài)的判斷句,或者說結論,都會導致自相矛盾,從而沒有進入真相的內部。克爾凱郭爾引用蘇格拉底的上述思路,但并不贊同蘇格拉底的結論。蘇格拉底的上述疑難,其思路為了表明所有向未知的學習,從出發(fā)點就錯了,因為所有的學習和追問都只不過是回憶。換句話說,人不必學習,只要喚醒心中已經(jīng)有的知識??藸杽P郭爾反對這種向后退的、在先的已經(jīng)存在的思路。若此,一切都懸而未決,無論是永恒還是靈魂不滅。
于是,就發(fā)生了這樣的哲學疑難:如果事先不存在,那么如何能從“非存在”進入存在呢?思想的角色不甘心成為蘇格拉底那樣的“助產(chǎn)士”。如果思想不是同一性元素之間的演繹推理,就得重新思考時間,時間在真實地發(fā)生,以生成的形式發(fā)生。存在是生成的,而不是判斷的結果。于是,全部思想的奧秘在于生成是如何發(fā)生的?這是克爾凱郭爾式的形而上學追溯,所謂“瞬間”、出發(fā)點、偶因、選擇,都是其中的關鍵詞。
像一切原創(chuàng)性哲學家一樣,克爾凱郭爾只從蘇格拉底那里拿來自己所需要的,他認為蘇格拉底所謂“成為你自己”意味著一個人只應該聽從自己的內心,與別人的內心不一樣,從而“無人真正擁有權威?!?7)克爾凱郭爾:《哲學片斷》,王齊譯,第8、10頁。真相將由我自己帶出來,即使智者如蘇格拉底也不能將真相交給我,由我產(chǎn)生的真相在他人那里不一定是真相。既然我已經(jīng)擁有真相,我只要將它寫出來,而我事先不知道我能寫得很好,因為我事先不知道我已經(jīng)具有這樣的能力,如此等等。
以上的意義還在于,要想成為哲學家,最重要的在于善于發(fā)問,而這樣的發(fā)問應該是新思路的出發(fā)點。重要的不在于已經(jīng)有了相對應的正確答案,因為答案作為判斷,一旦落地就“死掉了”。生成是挑戰(zhàn)判斷句的。生成的奧秘在于思想過程是由不同瞬間組成的,而其中某一瞬間所攜帶的信息性質,不同于所接續(xù)的另一瞬間。瞬間本身是悖謬的,它無法抓到,因為瞬間既在這里又在那里,無所不在又無處不在。
生成在時間之中,而時間只有慢下來才顯露瞬間的真實,思想只有慢下來才會在細節(jié)上轉彎。慢的轉彎之所以具有原創(chuàng)性,在于其所針對的是生成的特殊情景而非存在的一般情況,是重復中的差異而非結論般的“已經(jīng)”。生成特殊情景的初始時刻十分重要,就像薩特的名言“存在先于本質”,換成帕斯卡爾和克爾凱郭爾的表述:只有選擇本身具有力量,而選擇一旦完成,初始價值就消失了,這與生活中的一切交換現(xiàn)象相對應:戀愛的價值高于婚姻,因為婚姻相當于契約已經(jīng)締結,而戀愛卻可以有新的選擇,具有新起點或原創(chuàng)性。同樣道理,貨幣一旦買了某樣東西,該貨幣就實現(xiàn)了或完成了,從而不再“值錢”,一部舊手機或舊電腦換不回原來的貨幣或者交換價值。貨幣只有在選擇商品的時刻才被眾商品獻媚,就像白馬王子被眾多女子追求。這個關鍵時刻或瞬間是有力量的,因為它正在降臨卻不知結果如何,就像是思想的骰子?!叭藗円欢瓤梢杂猛瑯拥拇鷥r買到自由或者奴役,那代價就是靈魂的自由選擇或者棄權?!?8)克爾凱郭爾:《哲學片斷》,王齊譯,第15、15、16、18頁。重要的不在于你現(xiàn)在的身份是自由的還是被奴役的,而在于這兩種身份是付代價的結果,這代價就是選擇權,這是神圣的權利。這就是做出選擇的瞬間所具有的決定性意義,它是永遠向前的,而非回溯的,因此后悔是沒有意義的,因為時間不能倒流。就像克爾凱郭爾援引亞里士多德的一句話:“就像一個人在把石頭扔出去之前有力量控制石頭,而把石頭扔出去之后卻不行了。”(9)克爾凱郭爾:《哲學片斷》,王齊譯,第15、15、16、18頁。在這個意義上,可以懷疑一切將瞬間化為永恒的判斷,即使它有著辯證法的迷惑外貌,它相當于概念已經(jīng)完成、變成了思想的雕塑,相當于思想的石頭已經(jīng)扔出去的狀態(tài),因此是思想的虛假運動。扔石頭之前可以選擇扔出的方向,方向來自瞬間抉擇。就像胡塞爾的意向性概念重點在方向,而不在于對象,因為對象是意向的結果,是由“方向”建立起來的,而這個投擲骰子的瞬間,與19世紀馬拉美的著名詩句不期而遇:“骰子一擲就永遠擺脫不了偶然?!笨藸杽P郭爾寫道:“這樣的一個瞬間有其獨特性。如同所有的瞬間,它是短暫的、片刻性的、稍縱即逝的;如同所有的瞬間,在下一個瞬間來臨之際,它已經(jīng)逝去了??墒?這個瞬間又是決定性的,而且它被永恒所充滿?!?10)克爾凱郭爾:《哲學片斷》,王齊譯,第15、15、16、18頁。此瞬間與彼瞬間,性質不同,以中斷的方式連接起來,《哲學片斷》這個書名與此相配。
時間的詭異之處,在于不同瞬間的性質每每不同。對此,克爾凱郭爾有生動的情景描述:“只不過在前一瞬間之前,在世界之場景中,他還敢說‘好吧,不公正地待我吧,你們才是將失去最多的,因為你們需要我原諒’……而現(xiàn)在,在這之后只一瞬間,寧靜就圍繞起他,他不知道他有什么可去原諒的。”(11)克爾凱郭爾:《陶冶性的講演集》,京不特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第210頁。這就像真實生活就是如此中斷的瞬間之連接,它既非獨斷論的非此即彼,也非黑格爾式的“凡是現(xiàn)存的都是合理的?!币驗楫斚虑樾螐膶儆谂既?絕非必然如此。
黑格爾辯證法陷入思辨的囚徒困境,因為它糾纏從“非存在”到“存在”是如何過渡的,它求助于否定,乃至否定之否定。但是,克爾凱郭爾放棄黑格爾的術語,改稱生成?!俺錾被颉俺霭l(fā)點”不是單純字面上的意思,而是復雜的生成,20世紀解構哲學家德里達稱之為“起源的原初復雜性”,因為對于出生或起源,在提問之初就陷入了困境:“在做出回答之前我們首先要問,究竟由誰來回答這個問題,是那些已經(jīng)出生了的人,還是尚未出生的人?說是后一類人是不可思議的,人們做夢都想不到這一點;而已經(jīng)出生了的人也絕無可能生出這樣的念頭。當一個已經(jīng)出生的人思考其出生之時,實際上他所思考的是從‘非存在’到‘存在’的轉變。”(12)克爾凱郭爾:《哲學片斷》,王齊譯,第15、15、16、18頁?;卮鹫叩纳矸菔倾V嚨?因為既在又不在,亦此亦彼,但必須回答。我們已經(jīng)在時間之中,相當于已在瞬間之中,而瞬間自身就是悖謬的。
于是,克爾凱郭爾認為,一切出生都是悖謬的重生。重生乃不是重復的“重復”,因為“重”包含差異,是重新開始,這里又有了瞬間與選擇的話題。這悖謬狀態(tài),就是神的狀態(tài)。如果克爾凱郭爾吐露心情的悖謬或者兩可,并非說了空話,而是說了不可說的悖謬的話,他將維特根斯坦視為“不可說”的狀態(tài),用詩意表達出來:無論選擇結婚還是不結婚、上吊還是不上吊、相信還是不相信一個女人,其結果你都將后悔。后悔本身沒有力量,因為其意思已經(jīng)完成;選擇本身有力量,因為它尚未澄明。
同樣道理,重生是“非存在”的,而不是已然存在的,那么回憶就不該理解為蘇格拉底式的記憶,(13)克爾凱郭爾認為,蘇格拉底式的“回憶”其實指記憶。蘇格拉底混淆了回憶與記憶。真正的回憶不是記憶,而是重生,而蘇格拉底恰恰忽視了回憶中的重復是一種重生,這其中有微妙而本質的差異:“回憶和記憶沒有任何關系。你迷迷糊糊地記住了某件事,但不一定能回憶起來。記憶只是最低條件。經(jīng)驗通過記憶顯現(xiàn)自己,以接受回憶的供奉?!眳⒁娍藸杽P郭爾:《女性的魅力是無窮的》,海蓉譯,金城出版社,2011年,第3頁。而是重生,重生才是具有決定意義的瞬間?;貞浭恰耙呀?jīng)”在場,而瞬間是正在發(fā)生,這里有思想的激情。對于重生的重復,克爾凱郭爾在《重復》中有這樣精妙的描述:“重復會在現(xiàn)代哲學中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因為重復對于現(xiàn)代哲學來說是一個關鍵詞,正如‘回憶’對于古希臘人一樣。他們教導說,全部知識都是回憶,同樣現(xiàn)代哲學會教導說,整個生活都是一種重復……重復和回憶是同一種運動,只是方向相反:回憶是往后的重復,被回憶之物已然存在,而真正的重復是向前的回憶。因此,重復,如果可能,則使人快樂,而回憶則使人不快?!?14)克爾凱郭爾:《重復》,王柏華譯,第24頁。這種天才發(fā)現(xiàn),被20世紀的藝術小說家普魯斯特區(qū)分為“不由自主的回憶”(即克爾凱郭爾所謂重復)和“自主的回憶(即知識式的記憶、蘇格拉底式的回憶)”,以“不由自主”的自發(fā)想象力構建思想藝術大廈,帶來排山倒海般快樂的是“不由自主式的回憶”即重復??藸杽P郭爾的時間哲學屬于現(xiàn)代,屬于真實的生活世界。
與柏拉圖不同,克爾凱郭爾思想的關鍵詞是“疑難”,而非理性的澄明??藸杽P郭爾創(chuàng)立的生存哲學發(fā)生在生活本身,卻具有不可理解性。這時,與其說克爾凱郭爾求助于神,不如說神的特征本身就是一個哲學疑難:那沒有原因而自己推動自己的、那沉默的內驅力就是神,又稱為愛。當我們如此處于“愛的瞬間”時,就與神平起平坐了。神與愛都不顯形,因為瞬間無法顯形,這便與可理解性相悖。神與瞬間,愛的瞬間重心是愛,而不是愛情,因為愛來自絕對個體的親自性,愛無需反饋,而愛情屬于兩個人之間的對稱性,需要反饋。在這個意義上,只有愛而非愛情,才屬于哲學疑難。處于愛或悖謬或哲學疑難狀態(tài)是幸福的,而愛情狀態(tài)卻可能導致不幸(與其說這是由于相愛的雙方無法真正擁有,不如說無法心心相印)。這幸福與不幸,都是克爾凱郭爾的真實心理狀態(tài),其中糾纏著極端復雜性。例如思想是感情的,而感情卻被寫成思想,這里有憂郁之美。
如上愛的瞬間而非愛情的狀態(tài),使得克爾凱郭爾與蘇格拉底發(fā)生沖突,因為愛情相當于我們以上斷定的“已經(jīng)存在”狀態(tài),而愛卻是憂郁的,因為愛尚未落實為愛情,并且在蘇格拉底式的思路中屬于懸而未決。愛既是幸福又是不幸,因為沒有反饋或缺少對稱,愛與被愛雙方地位不平等。但如上所述,在沒有實現(xiàn)交換價值的情形下,反而擁有價值,這擁有相當于在創(chuàng)造過程。
如上所述,愛或神(合起來說,愛神)發(fā)生在瞬間,瞬間的悖謬在于它同時是幸與不幸之源:“神的憂慮正在于此:假如瞬間具有決定性意義的話,他的憂慮會變得不可言說。”(15)克爾凱郭爾:《哲學片斷》,王齊譯,第32、32、44頁。克爾凱郭爾此刻在寫他自己解除婚約的心痛與處于兩可之間的徘徊,“誰人能解這憂的矛盾呢?不顯現(xiàn)自身意味著愛的死亡,而顯現(xiàn)自身又意味著被愛者的死亡!”(16)克爾凱郭爾:《哲學片斷》,王齊譯,第32、32、44頁。無論解除還是不解除婚約,他都會后悔。但后悔既然是一個“已經(jīng)”便沒有思想感情之力量,就如同沒有什么正確的選擇,只是選擇。任何選擇或出生都應該是獨立自主的,自主本身就意味著道德或者愛。
以上又回歸純粹個體性,應該將普羅泰戈拉所謂“人是萬物的尺度”修改為“每個個體都是他自己的尺度。”這修改,它抵制了一般的人性或“人道主義”的說法,因為這樣的說法成為某種用于說教的知識從而遠離了個人的具體境遇?!皼]有人性的專家”與“哲學不可教會”之間,是相通的?;貧w互不理解的個體之間的關系,“這看起來是一個悖謬。不過人們不應該把悖謬想得那么壞,因為悖謬是思想的激情,一個沒有悖謬的思想家就像是一個缺乏激情的戀人,他只是個平庸之輩。”(17)克爾凱郭爾:《哲學片斷》,王齊譯,第32、32、44頁。從這里我們自然而然聯(lián)想到尼采,他倆的思想距離并不像我們從前設想的那樣遙遠。激情自身化為思想之時,便與庸人的情緒區(qū)分開來。
每個個體都是他自己的尺度,這不同于人是萬物的尺度,因為后者導致某種知識,它回答人是什么,是定義式的,透明的,而前者卻與瞬間選擇站在一起,它與愛的激情密不可分,是悖謬的激情,它宣布“自愛是所有愛的根基?!?18)克爾凱郭爾:《哲學片斷》,王齊譯,第45、49、49頁。
悖謬性的激情很像思想的疾病、癡迷于思想的黑洞,這并非平庸之輩所處的“無知”狀態(tài)??藸杽P郭爾將思想的激情稱之為神,他顛覆了神是全知全能者的傳統(tǒng)看法,而是使神接近個體的人,更親切,但如此個體的神—人處于非理性狀態(tài),因為邏輯與原因都無法證明這種狀態(tài)。克爾凱郭爾躲避一切證明,因為一切證明都有前設,這前設相當于有預先的立場,例如證明神的存在的時候,神被預設為已經(jīng)存在了,證明者只需要發(fā)現(xiàn)例子,而例子總可以被偽造出來,這是一種虛假證明,事實上它什么都沒有證明,而只是展開了一個概念的定義,這樣的思維方式?jīng)]有力量,缺乏思想的激情。
思想的激情要附著物質的因素,可感知的、可觸摸的、可看見的實在,它是與生理密不可分的心理狀態(tài)。害羞有臉紅,生氣有肌肉的抖動,悲傷有淚水。由此可以理解,克爾凱郭爾式的寫作是描述式的,而非演繹推理,不是冷冰冰的概念之存在。概念需要定義與證明,而描述實在的感知卻是豐富多彩的,一旦被歸納為作為哲學概念的“存在”,就從事物內部出來了,就好像給一支有色有香的鮮花取個名稱,但沒有人愿意欣賞名稱而不是鮮花本身。
克爾凱郭爾堅持認為神的狀態(tài)只能被我們感知,而不能被證明,這等于顛覆了亞里士多德—笛卡爾式的、中世紀以來種種關于上帝證明的學說。這些學說使上帝的形象歸于邏輯思維,而克爾凱郭爾眼中的上帝是感性的。他寫道:“現(xiàn)在的問題是,神的存在是如何從證明中顯現(xiàn)出來的?是突然一下子顯現(xiàn)的嗎?這情形是否就像笛卡爾玩具,只要我一松手,它立刻就會倒立?只要我一松手,因此,我不得不松手了。證明的情形亦然。只要我堅持去證明(也就是說我持續(xù)地作為證明者),那存在就不會顯現(xiàn),而這并不是出于別的原因,而是因為我正在證明??墒钱斘襾G開那個證明的時候,存在現(xiàn)身了。我這個松手的行為也該算回事,它畢竟是我的補充?!?19)克爾凱郭爾:《哲學片斷》,王齊譯,第45、49、49頁。換句話說,只有在丟開證明的時候,在悖謬的時候,上帝才現(xiàn)身。這松手的瞬間,就是從上帝的非存在到存在之間的跳躍,而邏輯思維無法理解這種跳躍,因為它是不可證明的。這跳躍處于靈感狀態(tài),心靈頓時敞亮起來了。這個過程的關鍵詞又是瞬間:“那個短暫的瞬間難道不該被考慮在內嗎,不管它有多么短暫——其實它并不需要太長,因為它是一個跳躍。不管這環(huán)節(jié)有多微不足道,哪怕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它也應被考慮在內。”(20)克爾凱郭爾:《哲學片斷》,王齊譯,第45、49、49頁。
以上克爾凱郭爾說“不得不松手”,因為松手是不由自主的,更切合感性的真實與快樂。哲學疑難是升級版的“不得不松手”,就是說我們忍不住去想那些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想通的問題,它以千奇百怪的形態(tài)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一個使我們目瞪口呆的事實卻是不可知的,我們想不到一個好朋友是難以容忍的另一種品行之人——這都是理智遭遇悖謬的情形。這些神秘現(xiàn)象也會激發(fā)思想的激情,使我們的靈魂爆發(fā)革命。心靈超越了從前的認識,繼續(xù)新的冒險。去思考那無法思考的。這里又發(fā)生了重復,不能思考的思考,也是思考?!八伎肌北徽f了兩次,含義不同了;“不能認識的認識”亦然??藸杽P郭爾自發(fā)地發(fā)現(xiàn)了“差異”的思想,這是現(xiàn)代歐陸哲學的關鍵詞,但他只是偶爾在上下文中提及,文中出現(xiàn)更多的,是悖謬與重復——它們顯然與差異有關——按照這樣的思路,可以重新思考“愛”的主題。
愛本身得顯露出來,在顯露之外不再另外有愛,而顯露千差萬別,于是我們進入愛的描述??藸杽P郭爾在《重復》中寫道:“有位作者曾說,回憶之愛是唯一快樂之愛。當然,他這么說完全正確,只要你記得,那起初是令人不快的。重復之愛才確是唯一快樂之愛。”(21)克爾凱郭爾:《重復》,王柏華譯,第24頁。為什么呢?因為“回憶是一丁點兒旅行費,它不能讓你滿足;但重復是每日的面包,使你滿足,給你祝福。在生活了一圈之后,才能看出他是否有勇氣去領悟生活即重復這一真諦,是否愿意到此中嬉戲?!?22)克爾凱郭爾:《重復》,王柏華譯,第25、46、54—55、59頁。面包不是每日自動到手的,它是活著的希望,得現(xiàn)在去爭取獲得面包的能力。生活相當于每天在筆記本上寫下奇遇,而不是往日的備忘錄。
克爾凱郭爾對現(xiàn)代歐陸哲學的重大貢獻之一,在于他提出“重復”不同于“中介”(mediation)。“中介”屬于愛利亞學派和黑格爾的主張,屬于概念式的、間接性的、思辨思維方式,而“重復”屬于生活世界本身的直接性,屬于赫拉克利特的“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薄@里有瞬間和“非存在”的話題,“一下子顯現(xiàn)”的話題。用筆者的話說,生活的真諦,就是一切都從現(xiàn)在開始。過去的,不再存在。將來的,還不曾存在,但它們就要存在,因此我們的目光是朝向將來的,這就是生活的希望所在。重復與生成密不可分,生成解釋了重復。此刻,生活的真相并不與黑格爾站在一起,因為“我們這個時代沒有對‘中介’如何生成做出解釋,它是否是兩個因素運動的結果,在什么意義上說它已被包容在它們之中,或者它不是附加的新的東西,如果是,又是怎樣加上去的?!?23)克爾凱郭爾:《重復》,王柏華譯,第25、46、54—55、59頁。這是生活世界真實發(fā)生的運動與轉化,而不是純粹范疇意義上的。愛利亞學派和蘇格拉底一樣停留在存在的一切已經(jīng)存在(回憶),而現(xiàn)代哲學卻認為已存在的現(xiàn)實正進入存在——關鍵是這個“正”字既意味著重復,更意味著差異。它意味著重復不是空洞的形式,而具有新內容??藸杽P郭爾如此描寫現(xiàn)代版的“認識你自己”:“聽聽自己,讓自己化身為各種可能的變形,而且希望變形之后無論如何還是自己……個體有多種多樣的影子,它們全都跟他相像……同樣,個體在自己的可能性中漫游,一會發(fā)現(xiàn)這個可能性,一會發(fā)現(xiàn)那個可能性?!?24)克爾凱郭爾:《重復》,王柏華譯,第25、46、54—55、59頁。影子比他本人更真實,就像排除了愛的顯現(xiàn)將不再有愛的存在。
顯露的是場景、姿態(tài),身體與處境組成生活的畫面,這使得克爾凱郭爾用描述的手法“闡述”自己的思想更加得心應手,而這種描述試圖用“語言”突破語言,甚至是“非語言的”想象,是由身體的舒適度引發(fā)的思想激情,“因為沒有什么表達方式,什么姿態(tài)能夠令人滿足,因為什么也比不上猛地來幾個最特別的跳躍和筋斗更令人滿足?!?25)克爾凱郭爾:《重復》,王柏華譯,第25、46、54—55、59頁。這段描述使筆者聯(lián)想到兩處風景:其一,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中主人公從小甜點的滋味中爆發(fā)出綿延不絕的藝術感受。其二,足球比賽進球時的慶祝儀式是動作而不是語言,因為語言不足以表達即時的喜悅程度。關鍵要有滋味和肢體以某種方式才感到舒適,它們都是沉浸狀態(tài),克爾凱郭爾就以如此的方式寫作,正如筆者前面所言:“現(xiàn)實的真實運動并非一定得是抬起胳膊或者走幾步,也包括克爾凱郭爾式的寫作活動?!边@是一種直接性,反思已經(jīng)化為沉浸,思想已經(jīng)成為有身體加入的感情,由近及遠。它甚至是神圣的,“因為他所搜索的東西越是神圣,這東西就距離他越近?!?26)克爾凱郭爾:《陶冶性的講演集》,京不特譯,第207頁。所有這些,都是個體的獨享,旁觀者可以分享這種快樂,但畢竟隔著一層,不是當事人的親自性,而后者是不可置換的。此刻,無論多么精美的語言都沒有進入事情的里面,并因此是乏味的。
克爾凱郭爾訴諸直接性,批評黑格爾式的“中介”,但并不排斥反思。相反他認為回憶的時刻一定會有反思的介入,但是此情此景仍然不同于“中介”。與我們通常所認為的“反思”不同,克爾凱郭爾式的反思具有美感的味道。在他看來,回憶是長者的特權,而一個孩子只有記憶卻沒有回憶?!拔覀兛梢哉f無法忘記童年時的東西,但老人不能這么說,因為兒童的記憶是老人的回憶?!?27)克爾凱郭爾:《女性的魅力是無窮的》,海蓉譯,第4頁。回憶是記憶的變形,它融進了想象力,這就是老人回憶自己的童年時近在眼前的東西。這想象力也是一種反思,具有美感:“記憶具有直接性,可以直接幫上忙,而回憶的到來必須先經(jīng)過反思,因此它真是一門藝術……回憶這門藝術博大精深、非常復雜,因為回憶在顯現(xiàn)自己的時候總是千變萬化,而記憶的范圍相對較小,只徘徊在記得對與不對之間。”(28)克爾凱郭爾:《女性的魅力是無窮的》,海蓉譯,第6、7頁。舉例來說,鄉(xiāng)愁不屬于記憶,而屬于融入了想象力的回憶。克爾凱郭爾式的反思與幻覺密切相關。這反思“動員幻覺的全部力量來對自己施加影響,甚至不惜明知故犯。用魔法讓自己回到過去并不難,難的是為了回憶而用魔法將離自己內心最近的東西移開。這才是真正的回憶藝術:用激起回憶的浪花去催激更多回憶的浪花……當記憶再三復活,就會通過各種細節(jié)來豐富靈魂,而這些細節(jié)又給回憶設置了障礙”(29)克爾凱郭爾:《女性的魅力是無窮的》,海蓉譯,第6、7頁。。因此,回憶總是斷斷續(xù)續(xù)、曲曲折折的。這回憶的情形就像上述“不得不松手”的笛卡爾玩具,它也再一次使筆者聯(lián)想到普魯斯特式的“不由自主的回憶”。
回憶修改了記憶,重復的記憶中有危險的增補性,因為在不知不覺之中記憶起了褶皺,進而異變?yōu)槿谌肓讼胂罅Φ幕貞??;貞洿蛑洃浀钠焯?實際上卻是重新開始。這里有真正的運動。如果記憶就像是一條河、人生之河,那么對于同一件事情的兩次回憶,所邁入的不再是同一條河。老人懷著鄉(xiāng)愁邁入自己幼時的居所,和兒童時的感覺絕不會相同,但那畢竟還是同一間屋子。于是,“在我眼中,屋子變得憂郁起來,原因很簡單,它是出了差錯的重復?!?30)克爾凱郭爾:《重復》,王柏華譯,第74頁。換句話說,精神的創(chuàng)造性不需要良好的記憶力,就像傳統(tǒng)文化的包袱越是沉重,就越是無法接納新的文明。舊習慣約束我們,卻不會使我們眩暈,因為舊東西早就在那里了,而只有在我們對舊東西動別的心眼時,在想象中將其往別的方向想的時候,舊物才有魅力,這時老人對自己兒時的房間懷有鄉(xiāng)愁。這別的方向從前不曾存在,因此回憶中的后撤其實就是擱置與向前,就像一切回憶錄并非是從過去某一時刻開始的。過去的事情其實是在當下的筆端誕生。它是出生,既是開頭又是結尾,因為回憶中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過了。一切重新憶起都是某種程度上的、不知不覺的修改。記憶是悖謬的,因為其中有兩種不同方向的時間因素相互混雜,向后就是向前,增加與喪失同時發(fā)生。透明的記憶是不可能的,其中的障礙使得記憶變成更有魅力的回憶。
記憶不是一條平緩流暢的河,其中有漩渦,也就是遭遇到“一下子顯現(xiàn)”的念頭,這發(fā)生在瞬間,而蘇格拉底的思想,無論是他所謂“認識你自己”還是“知識就是回憶”,所針對的都是一般情況,它們均指向已經(jīng)發(fā)生。但是瞬間是正在發(fā)生著的即時感受,不是已經(jīng)發(fā)生。這是克爾凱郭爾與蘇格拉底的根本區(qū)別:“瞬間就是悖謬,沒有這一點我們無法向前,而只能返回到蘇格拉底的立場。”(31)克爾凱郭爾:《哲學片斷》,王齊譯,第71、88、90頁。
與其說克爾凱郭爾以上的討論與神學有關,不如說是哲學的,涉及精神起源的原初復雜性,亦此亦彼,消解界限,這些情景用他的話說,就是悖謬。在某種意義上,悖謬的思想是現(xiàn)代歐陸哲學的指路明燈,柏格森、胡塞爾、海德格爾、薩特、德里達的思想,都可以在悖謬中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也就是說,思想要與悖謬和諧相處。悖謬自由自在地釋放自己之時,理智要讓開智慧的道路。由于引入了時間,存在變成出生與生成??藸杽P郭爾以另一種描述觸及柏格森式的綿延:“生成的變化不在于本質,而在于存在;是從‘非存在’到‘存在’的變化。不過,這個被正在生成之物所拋棄的‘非存在’也應該是存在的?!?32)克爾凱郭爾:《哲學片斷》,王齊譯,第71、88、90頁。
于是,我們要警惕一切“回到事物本身”的說法,因為它遮蔽了事物本身意味著生成。擱置了生成的所謂存在,空無內容,從而是無生命的。一切必然性都無法解釋存在,因為存在是由偶然、奇遇、事件觸及的。這些觸及,無論是舒適,還是痛苦折磨,都意味著個體親自的生命在生成,它們顯露為片斷的生活場景及其思想,它們來自脫離了必然性的偶然性,或者說,是可能性。
克爾凱郭爾寫道:“生成的變化是現(xiàn)實性,此處的轉換經(jīng)自由發(fā)生。沒有任何一種生成是必然的;在生成之前不是,果若如此,它也就不能生成;在生成之后也不是,否則它就不會生成了?!?33)克爾凱郭爾:《哲學片斷》,王齊譯,第71、88、90頁。這也是感受性與語言的沖突,因為語言無法真正觸及到個人感受的內部,語言不是跑在感受性的前面,就是落在感受性的后面,語言表達從來不曾與內在感受并駕齊驅。
一種來自傳統(tǒng)哲學的假設,確認有某種已經(jīng)存在的必然性,但這種假設只在概念中存在,而不具有任何現(xiàn)實性。生成是現(xiàn)實的,而概念不是。一個傳統(tǒng)看法認為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總會發(fā)生,事實并非如此?!斑^去”發(fā)生的事情并非必然會發(fā)生,因為它也是偶然的,就是說它是生成的,它完全有可能以別的模樣登上歷史舞臺,如果曾經(jīng)相遇的是不一樣的人或者在異域環(huán)境的話。必然性并不先于偶然性而存在,必然性是對偶然性的事后追認??藸杽P郭爾下段話預言了現(xiàn)代哲學解釋學:“任何一種認為通過建構便可以徹底把握‘過去’的做法根本上都是對‘過去’的誤解?!?34)克爾凱郭爾:《哲學片斷》,王齊譯,第94、96、97頁。因為過去并非一個永遠停擺在歷史途中被遇見、被完成了的路標,過去的全部豐富性已經(jīng)無可挽回地永遠喪失了。作為當代解釋者,我們只能用現(xiàn)在的眼光把握陌生的過去,而古人既然早已死去,不再有能力糾正我們的錯誤。總之,我們自以為確定的解釋是由不確定組成的,這又是悖謬。
應該將歷史看成一個活的有機體,而不是一具僵尸,這種看法已經(jīng)是歷史哲學,赤裸裸的歷史本身是不存在的?;钌娜搜芯炕钌臍v史時刻所發(fā)生的事件,生成這種或者那種解釋。當“解釋”以確定性的面目出現(xiàn)時,我們要明了它其實仍舊是不確定的,還有我們不曾發(fā)現(xiàn)的。在這里,克爾凱郭爾又有新的發(fā)現(xiàn),他認為在選擇相信與不相信,或者說信仰與懷疑的問題上,更為重要的與其說是知識的證明,不如說是意愿。人的意愿是意志的黑洞,對于人類這種古怪的動物而言,意愿比科學知識更為深邃。這種古老的看法源自古希臘人的懷疑精神和中世紀的非理性哲學,它可以有兩種看似相悖卻實際一樣的表達方式:1,你說的非常有道理,但我不愿意相信,或者說,我感到厭倦。2,正因為它荒謬,所以我才相信。這兩種意愿選擇是自由,曾經(jīng)被科學思維大加鞭撻,但在當代,作為人類理性創(chuàng)造的最高產(chǎn)品,不斷更新升級的人工智能正在挑戰(zhàn)人類自身的生存。當人類面臨自身產(chǎn)物的奴役時,當這種疏遠或者異化現(xiàn)象急劇膨脹之時,當人類即將成為“多余的人”之時,留給人類的希望不再是知識與記憶的能力,不再是理性與邏輯思維的能力,而是克爾凱郭爾提到的意愿與選擇的自由:“希臘式的懷疑是后退式的(暫緩得出結論的);他們的懷疑靠的不是認知,而是意志(拒絕認同)……因為他愿意懷疑?!?35)克爾凱郭爾:《哲學片斷》,王齊譯,第94、96、97頁。這里的關鍵詞是“愿意”而不是“懷疑”,因為懷疑只是附屬的,他當然還可以愿意相信——這與康德的教導背道而馳,因為康德的倫理學公式是“我應該,所以我能”,而克爾凱郭爾這里所表達的卻是“我愿意,所以我能”,意愿在能力之先,并且產(chǎn)生能力。
愿意是自決的,欲望是內生的,它們自發(fā)地自己產(chǎn)生自己,它們決不排斥極端的意愿,就像克爾凱郭爾寧可終生不婚,也要解除婚約,而薩特在小說《惡心》中以羅岡丹的口吻,認為自己愿意和自學者一起吃飯,就像自己愿意上吊自盡。在這兩種情況都止步于意愿本身、選擇本身、賭博或者下注本身,而無關乎輸贏、對錯、結論,因為顯而易見,后者是懸而未決的,距離某某種意愿的人更遠,而意愿卻是近在咫尺的沖動,這些沖動的意愿永遠都不會欺騙我們。“假如我能夠做到不得出結論,則我永遠不會受騙。”(36)克爾凱郭爾:《哲學片斷》,王齊譯,第94、96、97頁。這是保持樂觀心態(tài)的自由,它比科學結論更為重要,一根木棍在水里的印象是折斷的,而從水中撈起卻是直的,兩者同樣真實。這就像孟德斯鳩在日記中說自己每天起床后都是高高興興的,出門看見傻瓜和看見聰明人一樣高興??傊?要擱置判斷,因為判斷中的邏輯分類,并不能給人帶來感官的快樂,就像我們品嘗香噴噴的菜肴時,不必知道其分子構成元素??藸杽P郭爾和古希臘哲學家一樣贊賞這種天真無邪心態(tài)。第歐根尼在大街上滾桶時,他似乎沒有感到戰(zhàn)爭即將來臨,他平靜地、有興致地滾他的桶。就像哲學家皮浪欣賞在驚濤駭浪中即將被掀翻的小船上那只平靜的小豬,這里有另一種哲理的深刻性——個體的自由意愿,冒險的意愿,它既可以平靜如水,也可以怦然心動,止步于直接印象;它既不留戀過去,也不展望未來;它擱置結論,擱置合理與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