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迎

“路路”是Elena的中文名字，她是跟我學習中文的西班牙小姑娘。路路第一次走進我的教室時只有七歲。從那時開始，她每個星期跟我學習兩個小時的中文。有時候，她是睡眼惺忪地被爸爸從肩頭放下來，走進教室的：在來上課的路上，路路在車里睡著了。

不過，一旦走進教室，路路就立刻變得精神十足了，因為她喜歡我們在課堂里做的所有事情。如果我們玩“買東西”，她永遠是第一個跑出來飾演“顧客”的學生；如果我們玩“書包里有什么？”，她會把她的小身體擠到我跟前，小手迫不及待地伸進書包里去摸，然后宣布自己的答案。路路還特別熱衷于“實踐應用”，她會用新學的詞匯和句子跟我聊天，講述她的生活。每當這個時候，我們兩個人都特別專注。有一天，路路字正腔圓地對我說：“今天我和妹妹不能在游泳池玩兒，因為爸爸不在家。”

她說話的時候，小眼睛一眨一眨的，瞳孔里閃著頑皮的微笑，好像那些在森林里游戲的小精靈。這樣的中文對話，讓我們覺得既滿意又特別享受，因為我們在用一門外語分享“秘密”、交流情感。

六年過去了。路路不僅中文越來越流利，而且已經(jīng)認識并能寫很多漢字。她能用漢字寫作業(yè)、做筆記，她還保存了所有中文課的手工和圖畫，那可真不少呢！

由于新冠疫情，我們把中文課全部“搬”到了網(wǎng)上，我下課后會要求學生們把筆記拍照片發(fā)給我，希望他們繼續(xù)保持寫漢字的好習慣。這時候我看到，路路的本子上沒寫什么。

盡管如此，我并不覺得這是個嚴重的問題。疫情期間，我的目標是讓大家能夠繼續(xù)保持中文接觸。而且，我和路路之間仍然保持著我們的中文對話“傳統(tǒng)”：路路習慣提前幾分鐘登錄進入課堂，我們會聊天交流一下各自的情況。路路已經(jīng)上中學了，她很努力地去適應小升初的變化。她開始頻繁使用“累”“很多作業(yè)”或者“不喜歡”這樣的詞匯，這讓我有些許不安，我小心翼翼地問她：“還喜歡學中文嗎？”她肯定地說：“喜歡，但是我沒有時間寫作業(yè)?！蔽艺f：“那你有多少時間，就寫多少吧，每星期來上課，這個最重要?！比欢?，現(xiàn)實似乎并不“理睬”我們的妥協(xié)。今年一月的一天，路路的爸爸打電話告訴我，路路要放棄中文了，因為她學校里的各門課程都跟不上了。

這個學期路路確實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她上課的時候開始走神了，結果就要用很長時間才能聽明白和回答我的問題，或者干脆就想不起來我們剛才說的是什么了。從路路爸爸的電話來看，她在學校也是這個狀態(tài)。疫情期間，學校里大多數(shù)的課程也都是網(wǎng)課，所以，她現(xiàn)在各方面的學習都顯得有些費力。

路路才13歲就已經(jīng)有了很好的中文聽說讀寫能力，她的父母都非常重視她的中文學習，她自己也很喜歡學中文。所以，我一直在想，這會不會只是一個暫時的現(xiàn)象？疫情后回歸線下課，她是不是很快就能恢復正常學習呢？但時間和疫情聯(lián)手“偷襲”了我們，打碎了我的希望。路路現(xiàn)在的首要任務是通過學校的各類考試，這讓她覺得焦慮，她覺得，她已經(jīng)沒有時間來學習中文了。

路路今年的學習計劃是六月份參加HSK3水平考試。現(xiàn)在放棄的話，就意味著她將在沒有通過官方考試的情況下終止中文學習。這可不行，我要努力讓她參加考試，獲得證書，我要給她留點兒小念想。在家長的配合下，路路最后同意去參加3月12日的HSK2網(wǎng)上考試，也就是說，在此之前，她要打起精神來，繼續(xù)上完中文課。

網(wǎng)考對環(huán)境和設備的要求并不高，但我們還是非常小心地為路路準備和安裝考試軟件?？荚嚽耙恢?，考試中心組織了一場模擬考，路路也順利地完成了，看來一切順利。然而，周二，距離考試還有三天，路路的爸爸打電話來說，周六他出差，路路的媽媽一個人在家，帶著兩個孩子，如果網(wǎng)絡出現(xiàn)故障，她可能應付不來。他問是否可以更換考試日期？我了解路路的父母，明白他的擔心，所以，盡管我知道在考試前三天更換考試日期的可能性不大，我還是聯(lián)絡了考試中心，萬一可以呢……

“沒有萬一?！笨荚囍行幕貜驼f，發(fā)放準考證以后，就不能變更考試日期了?？紙鰧ｉT安排了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西語監(jiān)考，以便幫助小朋友解決有可能發(fā)生的技術問題，中國考試中心那邊已經(jīng)都做好了準備。

西班牙這邊怎么辦呢？我和路路的媽媽說，周六我可以去她家里當技術支持，算個“雙保險”吧，聽起來有點兒小題大做，但我們都不覺得過分。

周六到了。我們一起待在路路家。小家伙自己在房間里考試，我們兩個大人在外面安靜地等待，小貓、小狗，還有路路的小妹妹，誰也不出一聲?？荚嚭茼樌?，沒出任何故障。

兩周后成績公布了，路路帶著她的HSK2證書離開了我的教室。

我在西班牙教授中文的這些年里，從來沒有像對路路的考試這樣重視HSK考試。我檢測學生學習成績的方式是請他們用中文交流和舉辦活動。我們的活動有很多，例如交筆友、舉行中文競賽、創(chuàng)辦雙語期刊、舉辦聯(lián)歡會等。路路就曾經(jīng)接受邀請，在卡斯蒂亞·拉·曼恰孔子學院揭牌儀式上演唱中文歌。時任中國駐西班牙大使呂凡先生對她的演唱印象深刻，他說路路的普通話說得像個北京小孩兒。

如果我的學生們用中文說話、唱歌、講故事、誦童謠、演話劇，而中國人都能聽懂并且被這些西班牙孩子們的表演打動，我覺得就夠了。

但路路需要這次考試。

因為我想，盡管路路的中文學習被中斷了，但這張證書卻可以像一粒種子那樣，留在她的心田里，散發(fā)出甜蜜的味道，撩撥她的記憶，提醒她那些快樂的學習時光。我也懷有期待，期待有那么一天，當年路路眼中的小精靈們會重新起舞。

這場疫情改變了我們很多，但是我們對未來仍然有很多的期許，這一期許也永不會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