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爛漫是吾師

☉劉小川

三味書屋、壽鏡吾先生……魯迅十二歲，離開朝夕玩耍的百草園，進(jìn)了紹興頗具名望的三味書屋。先說書屋的布局。書屋有一副對聯(lián)：“至樂無聲惟孝悌，太羹有味是詩書?！蹦蠅Φ膱A洞后有一間屋，懸小匾“談余小憩”；北面兩間屋，有“仿佛陶廬”。后園一個亭子掛著匾額“自怡”，亭前花木頗壯觀，有兩棵百年桂花樹。蠟梅北向，大天竹果實累累。

壽鏡吾先生是紹興城的名師，總是穿一件破舊的大衫，“家人給他做了一件皮袍子，他一直舍不得穿……他不抽煙，只喜歡到謝德興酒店吃點兒酒，算是人生的一大陶醉。吃酒時，總得走進(jìn)店里，不讓學(xué)生看見”。

三味書屋的環(huán)境十分講究，而壽鏡吾先生吃穿樸素，教孩子身教是第一位的。師道尊嚴(yán)，質(zhì)樸為先，惜物為先，知恥為先。他吃酒要避開學(xué)生。他從不濫收學(xué)生，不問學(xué)生的家庭背景，踐行有教無類。

小魯迅是搗蛋鬼，老師罰他喝涼水，還要打他嘴?！八{(diào)皮了，居然跑到廟會里去扮小鬼，油彩沒抹干凈，就跑回書房里來。”他在課堂上舉手提問：“先生，‘怪哉’這蟲，是怎么一回事？”博學(xué)的壽鏡吾先生一時蒙了，學(xué)生們大樂。

老師出對課題：“獨角獸。”小魯迅慫恿同學(xué)答：“四眼狗?！崩蠋熲Р患胺溃贿B串的對子頓時冒出來：二頭蛇、三腳蟾、八腳蟲……

桂花樹是可以爬的，蠟梅花是可以摘的，墻洞是可以來回鉆的，秋千是天天蕩的。十二歲的小魯迅制作了一款書簽，寫了一行小字：“讀書三到：心到、眼到、口到?！彼{(diào)皮搗蛋的一個原因，是他成績好，有調(diào)皮的本錢。

老先生又出對課題了：“月中桂。”學(xué)生對“風(fēng)前柳”，對“雪里梅”。小魯迅脫口而出：“星里麻?！崩蠋熉牪幻靼祝铝舜笱坨R。小魯迅解釋：“星里有牛郎織女，織女星不正是織麻的嗎？”

少年，正是奇思妙想噴涌之時。壽鏡吾先生不打壓，除非學(xué)生惡搞、裝怪。孩子們自由的思緒就像原野上不羈的風(fēng)，創(chuàng)造性的才華在孕育。如果小魯迅不能天真爛漫，不會調(diào)皮搗蛋，那么，他后來的運思、運筆，不可能那么凝練而靈動。

蘇東坡嘗言：“天真爛漫是吾師。”當(dāng)下的一大難題是：如何保護(hù)小孩子的天真爛漫？

從五六歲到十三歲，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從紹興古城到外婆的安橋頭，小魯迅的生活愜意而又活潑，靈動而又安靜。他的脾氣也不小，比如一腳踩爛了弟弟的風(fēng)箏。同學(xué)叫他的外號“雨傘”，他要捏拳頭，怒目而視，扔了書包打架。鄰居小子八斤欺負(fù)他，他奮起反抗，包括用畫筆來反抗。這些都構(gòu)成了未來那一位“橫眉冷對”的反抗者的雛形。

百草園并不大，三味書屋的園子也不大，但是，“大”是什么意思呢？多大是大？

古人云：“一微塵內(nèi)斗英雄?！惫湃税l(fā)現(xiàn)了無限小。小孩子的眼中，大抵只有心理半徑。物理半徑只是心理半徑的伴生現(xiàn)象。?？思{在一塊“郵票般大”的地方寫出了《喧嘩與騷動》；卡夫卡去過的城市甚少；魯迅先生只在日本待了幾年；曹雪芹只擁有雙城記憶：金陵、北京；蘇軾一生，“半中國”而已。

巴掌大的春水池塘，他釣過魚，捉過鱉，玩過黑泥，追過翠鳥，扎過水葫蘆船，摘過雞頭米，看過初荷、圓荷、殘荷，聽過蟬聲如雨，見過白雨跳珠，聞過裊裊炊煙，驚嘆過燃燒的晚霞、浩瀚的星空，吃過蓮子，當(dāng)過調(diào)皮鬼，砸過核桃皮，撬過地拱子……

玩過無數(shù)次的池塘，有了永久性的情感記憶。而且，這些記憶會發(fā)散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