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磊
(鄭州大學 文學院,鄭州 450001)
自傳在文學門類中是一個獨特的文體,保羅·德曼將之稱為“聲名狼藉和自我放縱”的文體。自傳盡管是敘述者本人對“自在之我”的追憶與記錄,“自在之我”與自傳中的“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但又絕非完全等同。自傳中的“我”是“敘述之我”,是一種自我言說的“我”,屬于一種意義敘事,因為“使我現(xiàn)在的行為有意義,就要求敘述性地理解我的生活,我成為什么的含義只能在故事中提供”[1]71。因此,自傳中存在虛構已經是一個顯在的事實。語言、敘事和修辭在寫作過程中都參與了對事實的歪曲、改變和修正,修辭、敘事手法和風格不但組織事實,而且也改變事實,以便創(chuàng)造出一個文本世界里的生平[2]43。
盡管郁達夫認為除了散文、雜文、日記等真實性的文本外,小說、詩歌及理論著述等一并都可以當作作家本人的自傳,但事實上在日記、小說、散文、自傳等不同文體中,郁達夫的“自我敘述”還是有著明顯不同的分野,因此筆者選取郁達夫的九篇正式自傳作為研究對象——即1934年12月在《人世間》半月刊上連載的自傳之一至自傳之八和載于1936年2月16日《宇宙風》的《雪夜》(自傳之一章),對于這九篇自傳,學界也基本沒有任何異議。這九篇自傳既能反映出自傳文體中自我的塑形特征、自在之我與敘述之我的矛盾沖突,也透露出郁達夫對自傳文學理論的探索與思考。
自傳作家往往從特定的身份出發(fā)來再現(xiàn)自我,身份認同是他們組織自傳事實、傳記事實和歷史事實的基本原則。1934年郁達夫寫作自傳時已經是一個在文壇有相當影響力的作家,他曾說:“大約是弄文學的人,大家常有經驗罷,書店的編輯、雜志的記者等,老愛接連不斷地向你來征求自敘傳或創(chuàng)作經驗談之類的東西。”[3]145九篇自傳的產生也是因為“有一家書鋪,自從去年春天說起,說到現(xiàn)在,要我寫一部自傳”[4]256。因此,他的自傳寫作在很大程度是基于作家這一身份認同來對自己的人生進行回顧、追憶,再現(xiàn)的是一個文學自我,從過去的人生經驗中解釋現(xiàn)在的自己,解釋自己的形成和確立,是孤僻內向、多愁善感、鐘情山水的“自我形象”的人生探因。九篇自傳中涉及童年、少年生活的就有7篇之多,因為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每一個個體獨特的個性氣質的形成,與其童年、少年時代的經歷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而“識別一部自傳的最有效的方法之一就是看童年敘事是否占有能夠說明問題的地位,或者更普遍來說,敘事是否強調個性的誕生”[5]6。
郁達夫在小說中創(chuàng)造了獨特的“零余者”形象系列,他們身患多種疾病,經濟貧窮,性格柔弱,缺乏足夠的社會交往能力,常常以病人的視角來觀察社會,批判其不公及對弱小者的壓迫與傷害。郁達夫在自傳中亦是以疾病和貧窮開始講述自己的童年生活:“我所經驗到的最初的感覺,便是饑餓”,“我還不到十二個月,就因營養(yǎng)的不良患起腸胃病來了。一病年余,由衰弱而發(fā)熱,由發(fā)熱而痙攣;家中上下,竟被一條小生命而累得精疲力盡。”甚至“我”的病還造成了父親的死亡[6]258。事實上,由于郁達夫的祖父郁圣山早逝,父親郁企未曾獲得醫(yī)術的言傳身教,為了支撐家庭,郁企一邊設私塾授課,同時還到縣衙門做文書,在更大程度上或是謀生的艱辛使其積勞成疾而并非僅因郁達夫幼年的病。自傳的敘述無疑凸顯了郁達夫身世的悲劇色彩。在縣立高等小學堂上學時,因為想買一雙皮鞋而不得的頗具文學性的敘述更使人感受到了郁達夫童年的凄然與清苦:“我曉得她(母親)是將從后門走出,上當鋪去以衣服抵押現(xiàn)錢的;這時候,我心酸極了,哭著喊著,趕上了后門邊把她拖住,就絕命似的叫說:‘娘,娘!您別去吧!我不要了,我不要皮鞋穿了!’”[7]272但事實上,相較張資平,郁達夫的家境還算是好的。張資平因為新式學堂的學費太貴只能選擇去教會學校,一待就是四年,但他并不渲染自己家境的貧窮,而重在描述貧窮扭曲了他的精神世界,使得他自卑、憂郁,“平時當友人們聚集在一塊談笑的時候,自己只是坐在一隅,靜聽不敢多嘴,尤其害怕他們談及家事”[8]17。正是因為貧窮,張資平更多表現(xiàn)出對成功與現(xiàn)實利益的渴望,有著強烈的改善物質生活的愿望,后來成為一個專門寫作三角、四角愛情小說的通俗小說作家。郁達夫童年對貧窮的體驗并沒有使他過于追求世俗利益,而是養(yǎng)成了高傲狷介的名士做派,“郁達夫對金錢的鄙夷甚至仇恨,已然內化成了他一生睥睨權貴、憤世嫉俗的性格”[9]130。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郁達夫的家庭盡管生活談不上富足,但經過幾代人的努力,還是積蓄了一定的家業(yè)。郁家?guī)状嗅t(yī),在當?shù)仡H有名氣,他的曾祖郁品三是富陽的中醫(yī)師,祖父郁圣山也是儒醫(yī),收入頗豐,擁有三開間樓房的住宅。郁圣山在住宅前的院子里植下一株櫻桃樹,一株柚子樹,靠近屋前的階檐口又筑起了兩個高臺花壇,種植花卉和中草藥[10]48。在郁達夫的小說《東梓關》中,隱居在鄉(xiāng)間的醫(yī)者徐竹園淡泊名利,以精湛的醫(yī)術造福一方,頗有君子之風,就有其曾祖、祖父的影子。即使到了郁達夫出生時,家境有所敗落,但仍留有三間住房、六畝薄田和一部半“莊書”。應當說,如此的家世、家境,才培育出了郁達夫憤世嫉俗、不慕權貴的名士風度。
1930年代寫作《四十自述》的胡適自我定位是“思想史家”,因此接受思想的影響構成了他自傳的主題結構,教員楊千里、王云五、梁啟超、杜威等人對他的思想產生過重要影響。但郁達夫作為以大膽暴露自我登上文壇的創(chuàng)造社作家,在記述童年、少年生活時,有意回避母親、兄長等對自己的成長起關鍵作用的家人及師長,著力凸顯的是婢女翠花、小伙伴阿千、趙家少女等曾出現(xiàn)在他人生中的浮光隨影。對這些人物的文學書寫,更襯托出了自傳主體缺乏關愛、個性柔弱的孤獨者的形象,“這相貌消瘦的孩子,既不下來和其他的同年輩的小孩們去玩,也不愿意說話似的只沉默著在看遠處”[6]259。如果深入探究郁達夫的深層心理情結,在自傳中首先出現(xiàn)的婢女翠花仿佛是母親、姐姐甚或是愛人的結合體。比郁達夫年長十歲的她,溫柔、善良、勤勞,日日陪伴著孤獨年幼的“我”,忍受著“我脾氣的古怪”,“非常疼愛我”……個性柔弱的孤獨者,盼望的甚或是這樣一種無須自己付出、摻雜了母愛的異性感情?在自敘傳小說《蔦蘿行》中,經濟困窘的“零余者”痛恨妻子是個不能在社會上獨立謀生的“弱者”,因此他只能將滿腔的悲憤、痛苦發(fā)泄在比自己更弱的妻子身上。即使在和比他小十歲的王映霞熱戀時,郁達夫也希望對方擔任強者的角色,“王女士,我本來是一個弱者,我這一回就希望你能夠幫助我,使我強勇一點”[11]72。對于郁達夫多愁善感、卑己自牧性格的形成,有學者的闡釋比較有說服力,因為由于郁達夫幼時喪父,兩位兄長常年在外求學,他是在女性的圈子中長大,因此他的男性角色和性心理在發(fā)育過程中被削弱,男性的進攻性和占有欲被逐步誤導和消解。[12]47巧合的是,他產生朦朧愛戀的趙家少女,其家庭也沒有父親只有母親,唯有如此,這愛戀對少年的傳主才得以可能。如果說翠花、趙家少女代表的是女性的包容與溫暖,小時候的伙伴阿千則是性格柔弱的傳主所羨慕的男性“小英雄”,他跟著大人出入于茶館酒肆,養(yǎng)成了潑辣大膽的性格,“打起架吵起嘴來,尤其勇猛”,“我”雖只比他小一歲,但處于被保護的位置:阿千給“我”從山上帶來的刺梅、映山紅、烏米飯;翻山越嶺將“我”護送到寺里祖母身邊。阿千與魯迅筆下的閏土頗有幾分相似,都曾是作者童年的玩伴,都出身于窮苦人家,人生都較為悲苦,但兩個孩童形象折射出郁達夫和魯迅兩位作家的不同人格?!豆枢l(xiāng)》中的“我”并非需要閏土保護,所沉迷的是閏土所代表的頗具魅力的鄉(xiāng)土世界。
為了與孤獨者的自我形象保持一致,郁達夫有意識地舍棄與消極悲觀的自我形象不相符合的材料。其實,以文學手法通過阿千、翠花的形象塑造襯托出自己童年的悲涼與孤獨的郁達夫并不缺少家庭的溫暖。郁達夫四歲喪父,全家人對他疼愛有加。據(jù)其子郁天民記述,郁達夫和祖母的感情非常好,當祖母和母親有矛盾時,郁達夫兄弟總是向著祖母;而從日本和外地回來,郁達夫夜夜都要陪侍在祖母床頭;祖母不識字,郁達夫初到日本還親自繪畫寄給祖母[13]228。長兄郁曼陀對年幼體弱、多愁善感的弟弟疼愛有加、關懷備至,1916年他有《酬達夫弟原韻》一詩:“莫從海外嘆離群,奇字還時問子云。幾輩名流能抗手,一家年少最憐君。懶眠每憑烏皮幾,好句爭題自練裙。奪得諸兄新壁壘,騷壇此席要平分?!盵14]50郁曼陀在郁達夫的成長歷程中至關重要,既是兄長也是領路人。他不僅趁公務考察時帶著幼弟到日本尋求出路,還曾將其引薦介紹給自己在日本留學時的多位朋友服部擔風、森槐南等人,以求弟弟能獲得更好的發(fā)展,同時竭力促成郁達夫1917年回國參加全國外交官和第二屆高等文官考試。對于兄長的關愛,郁達夫在散文中也曾坦陳:“自先父棄養(yǎng)后,長兄對我實系兄而又兼父職的長輩?!盵15]323因此,自傳之八中的描述:“于八月底邊,送他們(兄嫂)上了歸國的火車,領到了第一次自己的官費,我就和家庭,和戚屬,永久地斷絕了聯(lián)絡。”[16]302與事實有相當?shù)某鋈?也僅僅是為了襯托出傳主孤獨的“飄零者”的自我形象。
郁達夫通過自傳書寫將自己敘述為一個被貧窮和饑餓折磨著的孤僻少年,這一形象在很大程度上既滿足了讀者由其文學作品中身患多種疾病、貧困潦倒的“零余者”而產生的對作者的想象,又使讀者進一步理解作家郁達夫人格氣質的形成原因。
五四時期的知識分子深切地感受到中國處在特殊的歷史時刻,同時面臨著兩種他者——歷史傳統(tǒng)作為時間意義上的他者、外來文化作為空間意義上的他者,他們將兩種他者都作為學習和自我轉變的資源,如魯迅所言:“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內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取今復古,別立新宗,人生意義,致之深邃,則國人之自覺至,個性張,沙聚之邦,由是轉為人國?!盵17]57這種深切的感受促使他們將關切的焦點轉向未來,希冀通過揭露、批判故國文化的沉疴重疾,日漸式微的故國能夠融入世界的大格局之中,夏志清將此視作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的“感時憂國精神”。對于郁達夫來說,除了作家的身份,“感時憂國”的知識分子也是他在寫作自傳時一個重要的身份認同,更是他理想中的自我形象。
在敘述童年、少年生活時,他以“感時憂國”的知識分子的視角審視故鄉(xiāng)、社會、時代的病態(tài),甚至連自己的病弱也被視為“時代病”的象征:“敗戰(zhàn)后的國民——尤其是初出生的小國民,當然是畸形,是有恐怖狂,是神經質的?!盵6]257在傳主筆下,富陽這個人口不滿三千的小城,大多數(shù)的人們如魯迅筆下的阿Q一樣,“既無恒產,又無恒業(yè),沒有目的,沒有計劃,只同蟑螂似的在那里出生,死亡,繁殖下去”[18]263。茶館酒肆也絲毫沒有沈從文筆下小鄉(xiāng)鎮(zhèn)的溫情和安詳,被描述為“蟑螂之窟”。對于陪伴少年的他上杭州去考取中學的“老秀才”,覺得他“迂腐迷信”得“令人吃驚”,但一個從未離開過家的少年對于陪伴他的老人——況且還是親戚,依戀的情感應該還是占主導地位的。
郁達夫在自傳中凸顯歷史事實,將自我置于大的歷史事件中,以展現(xiàn)傳主感時憂國的知識分子形象。在自傳之七中,內向、孤獨的“我”雖然處于“大風圈外”,但仍或耳聞或目睹了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的起義失敗、四川省鐵路風潮、青洪幫造反、武昌起義及家鄉(xiāng)富陽的“光復”,更是感到政府無能、專制昏聵,普通農民則處于破產的邊緣。頗具矛盾性的敘述道出了傳主復雜的內心世界:“為眾舍身、為國效力的我這一革命志士,際遇了這樣的機會,卻也終于沒有一點作為,只呆立在大風圈外,捏緊了空拳頭,滴了幾滴悲壯的旁觀者的啞淚而已。”[19]297“在學校里既然成了一個不入伙的孤獨的游離分子,我的情感,我的時間與精力,當然只有鉆向書本子去的一條出路?!盵20]287對于生性孤傲、沉迷于書籍的傳主來說,第一次在報刊上發(fā)表古詩的成就感遠勝于在學潮中做帶頭人的成就感,因此相對這些運動、學潮的粗疏勾勒,郁達夫細致地描寫了自己第一次投稿時的忐忑不安以及詩作發(fā)表后欣喜若狂的心情,這與他的個性更為契合。事實上,成年后的郁達夫身上有著鮮明的名士做派,面對種種時代風潮,選擇的不是緊跟,而是適當保持距離,追求賣文為生的文人的獨立性。1930年代魯迅曾介紹他加入左聯(lián),但他很少參加左聯(lián)的活動,后來寫了一封信給主持工作的人,說他不能常來開會,左聯(lián)將其開除。1936年到福建政府任職后,很多人慕名前來拜訪,郁達夫應接不暇,后來干脆借口出門有事以躲避。他內心甚至害怕這種“體制內”的生活會束縛了自由,斬斷了他自己曾經靠賣文為生的勇氣:“我也在害怕,怕以后永也沒有恢復從前的勇氣的一日了。”[21]412相較郁達夫,郭沫若常常在自傳中詳盡地描述自己在學潮中的種種經歷,無論是在家鄉(xiāng)還是在成都,他都以一個學潮領頭人的形象出現(xiàn),學堂鬧事、酗酒、賭博、斥退等狂放不羈的行為,在他的自傳中占了比較大的比重。郭沫若大膽叛逆的性格決定了他始終將自己的生活與時代的風潮聯(lián)系在一起,不甘落于人后,在時代潮頭中實現(xiàn)自我價值。
為了更好地呈現(xiàn)“感時憂國的知識分子”形象,郁達夫將個人的愛情創(chuàng)傷與弱國子民的屈辱感聯(lián)系在一起,賦予個人的愛情創(chuàng)傷以宏大的意義——“國際地位不平等的反應,弱國民族所受的侮辱或欺凌,感覺得最深切而亦最難忍受的地方,是在男女兩性,正中了愛神毒箭的一剎那?!盵22]305《雪夜》這一篇的敘事結構頗有意味,先是“我”對兩國的文化和實力的比較及由此產生的屈辱感和自卑感及對祖國強大的期待,然后是一次雪夜尋訪妓館的經歷,這樣的結構安排使得傳主的越軌行為在宏大話語中獲得了某種合理性。事后“我”悔恨的眼淚在很大程度上又洗清了“我”的污濁,得到讀者的諒解。但事實上,郁達夫深深浸淫于舊式士大夫的生活方式與行為準則,既有鐘情山水、詩歌酬酢的文人習性,也有為人所詬病的放蕩不羈、醇酒婦人式的頹廢生活。對于他來說,狎妓是生活的常態(tài)。他的《日記九種》對此也多有記述:“回學校終究是不成了,不得已就坐了洋車上陳塘的妓窟去……她們要我叫一個老舉來伴宿,我這時候精神已經被耗蝕盡了,只是搖頭不應?!盵23]54(1926年12月3日)“晚飯后上黃島路(中國三四等妓館密集處)及臨清路(朝鮮妓館街)等處走到了十點回來睡覺?!盵24]349(1934年7月17日)因此,自傳中的悔恨與痛苦在某種程度上或許是為了呈現(xiàn)自己“感時憂國”的知識分子形象而有意的夸大。
同時期的知識分子在自傳中的自我形象各有偏重。胡適認同思想家和史學家的身份,因此在自傳中特別重視自己思想、學養(yǎng)的形成過程,如十二歲讀范縝由此對無神論產生興趣,梁啟超的《新民說》使他意識到要將“東亞病夫”改造成一個新鮮活潑的民族,杜威的“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影響了他的思維方式等。郭沫若在自傳中將自己的經歷和馬克思主義相結合,夾敘夾議地敘述自己的人生歷程。巴金在自傳中多次使用“信仰”,明確地表現(xiàn)出自己是“無政府主義”的信徒。郁達夫的自傳書寫則以文學的方式呈現(xiàn)流散經驗中弱國子民的屈辱感和精神焦慮,以及在個人愛情經驗上所投射出的期待國家民族發(fā)展的愿景,由此呈現(xiàn)自我感時憂國的知識分子形象。
通過文學手法及忽略傳記事實、凸顯歷史事實,郁達夫在自傳中呈現(xiàn)出“敘述之我”從在貧窮和饑餓中掙扎的孤僻少年形象到感時憂國的知識分子的成長歷程,從而將自我與國家、時代聯(lián)結在一起而獲得了“意義”。這種自我形象重塑的背后,既是1930年代因現(xiàn)代報刊業(yè)的發(fā)達而產生的以文為生的現(xiàn)代文人群體謀生的需要,也由于其時胡適等人對自傳文體的社會價值的倡導之故。
1930年代,各種文學團體、報紙刊物的活躍為當時的文人提供了發(fā)表的平臺,現(xiàn)代傳播媒介和讀者需求在很大程度上刺激了他們的創(chuàng)作。出版業(yè)、作者、讀者構成了一個需求與利益鏈,作者創(chuàng)作的動力與出版業(yè)的興衰很大程度上有賴于讀者群體的喜好。大眾對成名作家的成長史和個人心靈史,甚至私生活都頗有興趣,有的讀者希望從他們的生活經驗中給自己提供生活的信心和價值,有的讀者希望從中獲得文學作品得以成形的緣由和秘密,這正是胡適、郁達夫、郭沫若、沈從文等人紛紛寫自傳的重要原因。同時,隨著科舉制度的消亡,“賣文為生”成為現(xiàn)代文人必須適應的職業(yè)選擇。郭沫若一開始對賣文為生頗為反感,認為是“萬事失敗了所剩下的一條絕路”,但后來的他轉變觀念:“賣文是作家應有的權利,沒有什么榮辱可言,文章能夠賣錢,而且愈能夠賣,賣的錢愈多,倒要算作家的榮耀了?!盵25]299賣文為生的生活盡管清苦、耗人心力,但也有擺脫了政治和體制束縛的自由。郁達夫對這種“自由”頗為自得,1935年的日記記錄了這樣的生活:“窗外秋雨滴瀝,大有搖落之感,自傷遲暮,倍增凄楚。統(tǒng)計本月內不得不寫之稿,有《文學》一篇,《譯文》一篇,《現(xiàn)代》一篇,《時事新報》一篇。要有十萬字才應付得了,而《宇宙風》《論語》等的投稿還不算在內。平均每日若能寫五千字,二十天內就不能有一刻閑了;但一日五千字,亦談何容易呢?”[26]383(1935年9月1日)與繁重的寫作任務相伴的還有對作家身份的認同與自矜:“五時回寓,有青年詩人李君來訪,今天的青島《正報》上,并且更有署名蜂巢者撰文一篇,述歡迎我來青島及欲來相訪意?!盵24]350他在《日記九種》出版時的自嘲既展現(xiàn)了獨立文人的清苦與貧寒,但也不無灑脫自如的名士風范:“做官的有他們的福分,發(fā)財?shù)挠兴麄兊牟拍?而借虎威風,放射暗箭的,也有他們的小狐貍的聰明。到頭來弄得不得不賣自己的個人私記,以糊口養(yǎng)生的,也由于他自己的愚笨無智?!盵27]214
通過自傳寫作,郁達夫、郭沫若等現(xiàn)代作家能夠在對自己文學道路的回顧與反思中,讓讀者了解他們作品的寫作緣起、創(chuàng)作主張及文化內涵,有意在自己的生活和作品之間建立某種對應聯(lián)系從而滿足讀者的閱讀期待——這是一種吸引讀者的策略。如《雪夜》和《沉淪》存在明顯的對應關系。張資平在自傳中也曾提到郭沫若的愛情經歷和其作品的關系:“郭開貞好像就是在這年暑假,在這海岸等候他的安娜,他正在追求安娜追求得很厲害,這要參看《三葉集》和《落葉》?!盵28]226由此,郁達夫自傳中的自我重塑符合或者說迎合了讀者對他的預期:與他小說中的“零余者”頗為相似,那是一個在黑暗的天地中四處漂泊同時感時憂國、憂郁的自我形象。
尤為重要的是,胡適等人對自傳文體“紀實傳真”和人格教育功能的倡導,對郁達夫的自傳寫作產生了重要影響。1930年代,胡適曾對自傳文體表現(xiàn)出特別的關注,尤為注重其歷史價值和人格教育的功能。他從1930年開始寫《四十自述》,同時還勸老輩朋友如林長民、梁啟超、蔡元培、陳獨秀、熊希齡、高夢旦等寫自傳。上海第一出版社曾推出“自傳叢書”——《從文自傳》《巴金自傳》《欽文自傳》《廬隱自傳》《資平自傳》等。胡適在傳記文學的札記中,表示出對傳記“人格進退之次弟,及進退之動力”的人格教育的重視,在《姚烈士傳》中贊其“可敬可愛,捐軀殉國,成仁就義”的人格精神,在《〈讀愛國二童子傳〉》中贊揚此書“真可以激發(fā)國民的自治思想、實業(yè)思想、愛國思想、崇拜英雄的思想”[29]609。巴金在他所翻譯的克魯泡特金《我的自傳》前記中寫道:“我能夠把它譯出介紹給同時代的年輕朋友,使他們在困苦的環(huán)境里從這書得到一點慰藉,一點鼓舞,并且認識人生的意義與目的……它幫助過我知識的發(fā)展,它也會幫助青年的知識的發(fā)展?!盵30]1處于這樣文化語境中的郁達夫自然也吸收了這些文化資源,并形成自己的認知。相較胡適、郭沫若等人對傳記歷史價值的重視,他更注重傳記文學中自我個性的張揚及傳記的文學性:“新的傳記,是在記述一個活潑潑的人的一生,記述他的思想與言行,記述他與時代的關系。他的美點自然應當寫出,但他的缺點與特點,因為要傳述一個活潑潑而且整個的人,尤其不可不書”,“傳記文學,是一種藝術的作品,要點并不在事實的詳盡記載,如科學之類;也不在示人以好例惡例,而成為道德的教條”[31]205-206,而是“以飄逸的筆致,清新的文體,旁敲側擊,來把一個人的一生,極有趣味地敘寫出來”[32]113。郁達夫的主張在其時的語境中具有特別的意義,因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強調的是宗法關系而忽略個體,造成人個性的壓抑,人的個性得不到舒展與張揚。魯迅就曾指出,“故病中國今日之擾攘者,則患志士英雄至多而患人之少”[33]29,期待著中國“真的人”出現(xiàn),所謂“真的人”其實就是自由張揚自我個性、敢于“誠”和“愛”的人。郁達夫自傳中對孤僻少年羞澀、膽怯的性心理的發(fā)掘,對在日本訪問妓館的經歷的大膽呈現(xiàn),在當時的中國無疑都有著震撼性的意義;他的自傳的“人格教育”并不是在簡單的道德意義上,而是在反叛傳統(tǒng)文化、個性解放的意義上,“五四運動的最大成功,第一要算‘個人’的發(fā)現(xiàn)。從前的人是為君而存在,為道而存在,為父母而存在,現(xiàn)在的人才曉得為自我而存在了”[34]。
進入1930年代,社會文化思潮逐漸從啟蒙轉向救亡,個性解放逐漸轉向社會解放,現(xiàn)代作家的國家民族意識、歷史責任感得以強化,他們承擔起民族復興的重任,開始自我反省,尋找、探索自身精神資源,將目光投向社會世態(tài),達到提升民眾素質和改造民族精神的目的。自傳這一文體正好將個性意識的思想啟蒙與國家民族意識的社會解放結合起來,由此得到其時作家的青睞而興盛起來。郭沫若就是在經歷了革命的高潮與低落后,開始了自我反思的自傳寫作,自傳文體成了可以與在大革命之后陷入困頓迷茫的年輕靈魂互相溝通、互相扶植的文學形式。郁達夫的自傳前言中,也坦言自己的小說受到污染社會風氣的批評因而開始轉向自傳寫作,這意味著時代的文化轉向。郁達夫自傳對自我的大膽剖析、對時代思潮的感應,既在思想啟蒙、個性解放意義上實現(xiàn)了對其時青年的人格教育,又回應了當時戰(zhàn)爭情勢下的民族危機,因此具有特定的文學價值和思想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