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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強生喜歡登高遠望。他居住的那棟樓有33層,是這個小區(qū)最高的樓。從上面望出去沒有遮擋,視野很開闊。而姜強生卻居住在低層。當時沒買高層是因為家里人反對,還有錢的問題。他很遺憾,否則省去很多麻煩,打開窗戶就能看得很遠。姜強生一點兒也不恐高。
姜強生常常在自家陽臺上伸出腦袋朝上面樓層張望。他特別仰慕居住在上面的人,感覺高人一等,看人看事的眼光不一樣。妻子王翠英笑他不正常,叫喊他,小心掉下去。王翠英生病躺在床上起不來,但耳朵特別靈敏,即使輕微的聲音也能聽得一清二楚,尤其姜強生發(fā)出的聲音。王翠英說話的聲音很輕,但姜強生能感覺到,似乎王翠英處處在他的身邊,時刻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姜強生只好笑笑,急忙退回到屋內,走到王翠英的房間,說:“放心吧,我沒事?!苯獜娚驹谕醮溆⑴赃?,像做錯事的孩子。妻子的話他都聽,沒說過一個不字,這也是一種安慰。王翠英躺在床上,眼珠子轉了轉。姜強生走上前,握著她的手,像心靈交流,此時無聲勝有聲。但姜強生意猶未盡,好像一件美好的事被王翠英打斷了。
姜強生悄悄地走出去,對保姆說有事到外面去逛逛。保姆知道他要去哪兒,也理解他,悄悄地說:“你去吧,這里有我?!北D繁人麄兡挲g都大,做事十分認真、細致,也十分理解姜強生的心情。
保姆走進王翠英的臥室。
姜強生出門乘電梯,想到樓頂上去。家里有保姆照顧,他很放心。自從妻子病了就雇了保姆,他還要上班。也只有登高遠望的這段時間,姜強生才感覺渾身輕松,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他覺得自己像鳥,在藍天自由飛翔。姜強生和王翠英結婚20多年了,子女都在外地工作,可以說幸福美滿。但天有不測風云,王翠英病了,是糖尿病,并且出現了并發(fā)癥,小腦萎縮。她已經走不了路,病情似乎還在惡化。姜強生陪王翠英去了大小醫(yī)院,找了各種專家。醫(yī)生看了她的病說:“回去吧。”姜強生心里明白,但沒有動一步。他們沒有離開醫(yī)院,怕離開醫(yī)院真的就沒辦法了,真的沒救了。姜強生不能對不起王翠英,一定要盡到責任。醫(yī)生感覺姜強生有點不甘心,這么年輕怎么能生這種病呢,就說:“靠藥物控制也行,也許時間會很久,但要按時吃藥?!苯獜娚鷮ν醮溆⒄f:“醫(yī)生說只要按時吃藥就能治好病,就有站起來的一天。”姜強生露出了笑容,這是最近幾個月奔走在各大醫(yī)院之間,唯一一次露出的笑容。王翠英像孩子似的點了點頭。姜強生又說:“我會找到偏方,咱們雙管齊下?!苯獜娚辛Φ匚樟宋胀醮溆⒌氖?。
姜強生乘電梯到達33樓,然后走樓梯上去,打開一扇門就到了樓頂。樓頂是個露臺,很多居民跑上去拉了繩子,曬被子曬衣服,甚至擺滿了各種晾曬的鞋子。姜強生沒有跑上去曬過被子衣服,他到樓頂時,盡量避開鄰居曬被子、收衣服的時間。
姜強生站在樓頂的露臺眺望四周,看到了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和縱橫交錯的大街。這跟站在地面看到的風景不一樣,思考的問題也不一樣,多了許多時間和空間的思索。嘿嘿,姜強生笑了,挺直了腰板,在露臺上走了幾步,從兩條被子之間低頭穿過。姜強生換了個地方,換了個角度,繼續(xù)眺望,還會看到遠處跑動的車子、行走的人們,雖隱隱約約,但仍可感覺到他們的存在。這些人和車都很渺小,像螞蟻似的在地上慢慢蠕動,仿佛凝固了時間和空間。有時,姜強生會想自己就是人間的一粒塵埃,隨風飄蕩,艱難地向前,而王翠英這粒塵埃即將被吹走、消失。姜強生的心里一陣悲哀,幾乎掉下眼淚,身體搖晃了幾下。
站在露臺遠望,仿佛可以看到事物的另一面,好像還原了事實真相。姜強生想,自己像個文化人,跟別人見識不一樣,姜強生更了解自己想要什么。他特別喜歡登高遠望,每隔一段時間又上來,調節(jié)自己迷茫的心態(tài)。從露臺上下去時,姜強生的心情特別輕松,腳步飛快,仿佛變了一個人。姜強生走到王翠英的房間,對她說:“我一定治好你的病,放心吧。”
姜強生每次從露臺下來都會說這句話,都非常肯定,好像他真有辦法,王翠英的病會好。保姆熟悉了這句話,明白姜強生說這話的含義,配合著他對王翠英說:“放心吧,會好的。”說著還向姜強生豎了豎大拇指。王翠英轉過頭來,看著姜強生,似乎有話要說。姜強生笑嘻嘻地說:“你會站起來的,我們還要出去旅游,還有好多事情要干。”姜強生握著王翠英的手,好像剛才姜強生去求醫(yī)了,拿到了偏方,正慢慢地傳遞給她,治好她的病。姜強生撫摸著王翠英的手,這手由于沒有陽光照射變得越來越蒼白,甚至沒有一點血絲。王翠英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她知道他去了樓頂,像鳥在藍天扇動翅膀,想飛出去,但她心里知道自己的病,是她拴住了他的翅膀。姜強生撫摸著王翠英的頭發(fā),白發(fā)明顯占了主導地位。姜強生說:“該洗頭發(fā)了。”
2
這天,姜強生站在樓頂的露臺上看了好長時間,腿腳有點麻木。他跺跺腳,突然眼睛一亮,發(fā)現了新情況。他像哥倫布發(fā)現了新大陸,猛烈擊掌,心中升起一陣興奮。姜強生想,以前怎么沒感覺到,沒注意到?東北方向那個地方是不是自己從小長大的地方?那幢樓旁邊是不是水洞埭?肯定是,姜強生想。他睜大眼睛仔細看著,并且和大腦里儲存的圖片資料對比。
姜強生小時候,水洞埭是一條河,再往北不到兩百米就是農村,有大片田地。這條河有六七米寬,有一個大人那么深。姜強生看見過大人在這條河里游泳,小孩子從橋上跳水。河水特別清澈,河里有小魚、小蝦、小蟹,河埠頭的石壁上還爬滿了螺螄。河流東西走向,從西面流到東面。西面和其他河流相接,東面流向東湖,再與外面的河流相連,四通八達,是活水。這里是長江下游,屬于長江水系。這條河通向外面的大河,通黃浦江,通長江,然后就通東海了。這條河雖沒有名字,很普通的一條河,但附近居民的生活卻離不開它,洗菜、淘米、洗衣服,都到這條河里。這條河連接的都是有名氣的江河,像靈魂相通,有一點靈氣。河兩邊,居民的房子都是兩層樓的木結構樓房,底層燒飯吃飯、會客,二樓睡覺。和這條河并排相連的是一條小巷,通向外面的街道,通向市中心。河的南邊,房子依河而建。打開北窗,下面就是這條河。臨水而居,人們在河邊喝茶、吃飯、睡覺、玩耍。河的兩岸設置了許多河埠頭,幾乎每隔50米就有一個河埠頭,方便附近居民走到河邊洗涮、搖船。后來城市發(fā)展,這條河填了,造了市場,叫水洞埭市場,兩邊的房子開了許多商店,有雜貨店、理發(fā)店,還有蔬菜店、豬肉店、水產店等。后來市場搬遷了,水洞埭進行拆遷改造,現在是餐飲一條街。經過裝修,兩邊都是古色古香的房子,像回到了唐宋,生意火爆。
姜強生決定到水洞埭走走、看看,也許有意想不到的收獲,就像登高遠望一樣。那天,姜強生吃好晚飯?zhí)氐卮虬缌艘环┝艘簧頍熁疑餮b。這身煙灰色西裝還是王翠英剛生病時為他精心挑選的。姜強生說不要買,又不出去。因為王翠英生病,家里的錢還是有點緊張,但王翠英非要買。王翠英看著姜強生試穿西裝,心里很開心,還幫他整理衣服,好像為自己買的。姜強生只好聽從王翠英的安排,反復試穿西裝,一直到她滿意為止。姜強生想笑,王翠英說:“就買這身煙灰色西裝,好看,我喜歡?!苯獜娚苈犜挘f:“好,買這身煙灰色西裝?!?/p>
姜強生在鏡子前照了又照,似乎很滿意,五十多歲的人看上去還行,打扮一番一點都不見老,頭發(fā)還烏黑發(fā)亮。他感激王翠英,她是個好妻子,有了她生活很精彩,日子很安穩(wěn)。姜強生走近王翠英,對她說:“我出去轉轉?!苯獜娚钢饷妫孟裰钢窜さ姆较?。王翠英明白。王翠英看著他,盯著他身上的煙灰色西裝,似乎點頭,又似乎搖頭。姜強生靠近王翠英,俯下身子摸了一下她的頭發(fā)。姜強生喜歡撫摸王翠英的頭發(fā)。王翠英也喜歡姜強生撫摸她的頭發(fā)。王翠英轉動一下眼珠。姜強生吻了一下王翠英,然后走出去。以前,姜強生和王翠英經常吃好晚飯出去散步,沿河邊綠道走得很遠,有時會走一個多小時。兩人手牽著手,說說笑笑,像年輕時那樣談情說愛。姜強生問王翠英:“退休后干什么?”王翠英說:“還能干什么,在家里買汰燒。”王翠英看著姜強生,又說:“伺候你好嗎?開心嗎?”王翠英莞爾一笑,笑得特別美,雖然臉上有皺紋,但還是像鮮花那么美。姜強生聽了,心里直樂。姜強生說:“咱倆出去玩,到外面走走,看看。”王翠英說:“好啊,跟著你?!眱扇诉呑哌呎f話,仿佛已經走出去旅游了。牽著的手前后蕩漾,像兩人一起蕩秋千,心情特別好?;貋頃r,兩人還會買一些零食、水果。原來的生活就這么普通,但自從王翠英生病躺在床上就再沒出去散步了。姜強生一個人也不出去散步,似乎沒有那心情了。他干脆到樓頂去站一會兒,讓晚風吹拂他的臉,吹拂他的心。
姜強生一個人走出小區(qū),向東拐。他走在馬路上,碰到很多行人,都是吃好晚飯出來散步的。姜強生走了一段路,旁邊都是三三兩兩的一家人,說說笑笑,聲音特別響亮。這聲音刺激著姜強生的五官,刺激著他的大腦。他感覺自己很孤單,沒人和他說話。一個人散步沒意思,心里空落落的,姜強生加快了腳步。
姜強生走到水洞埭,好奇地朝四周眺望,尋找心中的水洞埭。天上有星星,地上有路燈,兩邊的餐飲店燈火通明,姜強生踏著星光燈火而來。餐飲店有川菜館、湘菜館,還有燒烤店、海鮮店、羊肉店等等,好像各種特色菜都匯聚在這里,能滿足各種各樣的口福。
水洞埭是步行街,地上鋪著方塊磚,禁止一切車輛通行。那里路燈的款式很別致,兩邊人行道的樹上都掛滿了各式燈籠,像穿越到了古代。許多年輕人穿著唐服宋服在水洞埭走來走去,男的英俊,女的漂亮。餐飲店為了吸引顧客,還要吟詩作畫。時不時,從店里傳來江南絲竹聲,這邊風景獨好。姜強生穿著西裝,穿梭在他們中間,邊走邊看,有時還要回頭仔細瞧,像回味著什么。他感覺自己不倫不類,像外星人降落在這里。他們對他笑,姜強生也對他們笑,像對唐人宋人笑。姜強生想想都樂。他想,自己穿上唐服宋服是不是也很好看,像個古人,回去給王翠英看,給她來一段精彩表演,保證嚇她一大跳,也許病就好了,就站起來了。想到這,姜強生自己都笑了,也許這就是偏方的力量。姜強生邊走邊想,好久沒有來這里了,變化真大。
馬路下面就是原來的那條河,有兩百米長。小時候,姜強生跟著大人到河埠頭洗衣服洗菜,還有淘米。大人洗好衣服,姜強生就拿回家中,有時要跑兩三趟?,F在,姜強生有點恍惚,好像走在河里,踏水而來,自己是什么仙人,至少也是高人,他的腳步越來越輕松。姜強生在方塊磚上跳了幾下,特別興奮,像要展示自己的能力,好像在河面跳動,在河面飛來飛去,也許河底的生靈還會蘇醒,跟姜強生來個互動。姜強生樂了,暗暗期待,在心里做好了迎接的準備。
姜強生朝那些餐飲店眺望,看見大堂里坐滿了人,杯觥交錯,十分熱鬧。想不到這里的生意出奇地好,每家餐飲店都客滿,可以兩三人小聚,也可以十人聚在一張大圓桌,其他地方的餐飲店都沒法跟這里比。尤其外地人都會到這里來走一趟,吃吃玩玩,拍照留念,享受一頓文化大餐。
走在水洞埭,小時候的事撲面而來,好像勾起了姜強生許多美好的記憶。姜強生依稀記得自己就居住在這間房子里,和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吃飯、睡覺,上學、放學,回家做作業(yè),和小伙伴們在水洞埭玩耍。他后來搬出去住了。水洞埭拆遷改造?,F在這里也開了一家餐飲店,只是店面小了一點,里面擺了兩三桌,生意比其他餐飲店要差。姜強生站在店外看了看,有點好奇,門口貼了一張告示:店面轉讓。姜強生問老板:“怎么了,生意不好?”姜強生還指了指其他餐飲店。老板很熱情,自我介紹姓趙,笑著說:“自己想回老家發(fā)展?!苯獜娚读艘宦?,真想走進去看看,也許還有自己小時候殘留的一絲氣息。趙老板看姜強生流露出不一樣的表情,馬上說:“你要開店嗎?這里不愁沒有生意,很好做?!壁w老板招呼姜強生進來瞧瞧,也許要和他談生意。姜強生點頭,又搖頭。他心想,我行嗎?我會開店做生意嗎?姜強生搖了搖手,從來沒有想過這事。趙老板要給姜強生泡茶,再次說:“你坐會兒吧,這里生意很好做,這里的人很好?!苯獜娚f:“我沒時間,我很忙?!彼肿鞂w老板笑,有時間就要多陪妻子。趙老板說:“回老家發(fā)展離家就近,可以多陪老婆和孩子?!苯獜娚匦麓蛄苛粟w老板,感覺這人真不錯,想到家里人一定是好人。趙老板說:“最近老婆身體不太好,我要回去看看,也許就不來了。”姜強生點頭,說:“應該的?!壁w老板的手一揮,好像不想說這些煩心事了。趙老板說:“這里做生意要帶一點文化氣息,生意才好做,我看你是文化人,你行的?!苯獜娚犃撕荛_心,露出了一絲得意的笑容,仿佛自己真的是文化人。
姜強生轉到水洞埭的另一邊,繼續(xù)在水洞埭行走,就是在原來那條河的上面行走。姜強生心情不錯,和登高遠望一樣。有一家餐飲店的人招呼他進來吃飯。姜強生搖著手,說:“吃好飯了?!苯獜娚鷮λ麄冃π?。他想,什么時候和王翠英一起來吃飯,享受一下這里的美味,這里的文化氛圍,跟她講講自己小時候的故事,尤其要說說水洞埭這條河的傳奇故事,這條河的靈性。王翠英一定很愛聽,一定會喜歡水洞埭這條河,希望能見到這條河。在一個地方,姜強生停下腳步,低著頭看地面,似乎能看到地下有一條河流淙淙流淌,像歌唱一首歡快的歌謠。姜強生又走了幾步,抬頭看著四周,好像在辨別方位,尋找參照物。是這里,沒錯,應該是這里。這里有一個河埠頭,自己小時候經常走下去,在河邊忙碌。姜強生跺了幾下腳,似乎能震動到下面的河埠頭,給下面?zhèn)鬟f一個重要信息。小時候,姜強生經常到這個河埠頭洗涮,幫助大人拿要洗的東西,洗好后拿回家。姜強生記得自己剛上小學時得了啰咕脹,這里的叫法,其實就是腮腺炎。好長時間都沒有好,兩面輪番上陣,輪番得腮腺炎,還有點疼。姜強生不去上學,在家休息。外婆很擔憂,星期日,姜強生的父母就要回來了,怎么辦?外婆看著姜強生,思索了一會兒,說:“有一個偏方可以治好啰咕脹,不用吃藥打針,很靈?!蓖馄藕車烂C,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姜強生最怕吃藥打針,瞪大眼睛看著外婆。外婆說得很神秘,姜還是老的辣,似乎是家傳秘方,輕易還不肯拿出來。姜強生問:“有效果嗎?”姜強生不想說話,一說話就感覺喉嚨不舒服。他一只手還托著脖子,最艱難的就是吃飯,吃東西,嚼起來脖子疼。外婆靠近姜強生,悄悄地說:“拿一根竹簽走到水洞埭河埠頭下面。”外婆指著門外。姜強生明白。外婆繼續(xù)說:“走到河埠頭下面,竹簽伸到河邊的石縫里,嘴里不斷說“啰咕脹你脹,我不脹”,連說三遍?!蓖馄胚呎f邊伸出三根手指頭,像要強調一下這個數字,否則不靈了。外婆看著姜強生,滿臉期待。姜強生傻了,心想,這比吃藥打針都靈,還要醫(yī)院干嗎?外婆見姜強生表情異樣就板著臉,特別強調不要說錯了、說反了,否則真的好不了,我可不管,叫你父母來管。外婆表情特別嚴肅,不容姜強生質疑。如果不聽話就不理你,外婆還有好多事情要做,馬上就要燒飯炒菜了。姜強生急了,忙點頭。他當然希望自己的病早點好,可以上學,可以和同學們一起玩耍。外婆似乎還不放心,說:“你說說看,我聽一下你說得對不對?!毕氩坏竭@次外婆這么認真。姜強生心想外婆真啰唆,但又沒辦法,只好說:“啰咕脹你脹,我不脹?!苯獜娚钢馄?,撲哧一聲笑了,十分得意,又連續(xù)說了兩遍。外婆也笑,臉上布滿了皺紋,好像皺紋都藏在笑里,一笑就露餡兒了,心想這臭小子,就喜歡想歪。外婆很滿意,說:“就這樣,竹簽伸到石縫里要不斷抽動,邊抽動邊說,這樣才靈?!蓖馄胚呎f邊做著示范動作。姜強生想笑,又不敢笑,說:“要么你下去說好了,一樣的?!蓖馄耪f:“臭小子,誰說一樣的,不要說反了,說成“啰咕脹你不脹”,我脹,那就徹底完蛋了?!?/p>
姜強生以為外婆跟他鬧著玩,沒想到還真要他這樣做,而且要馬上去做,一刻都不能耽擱,否則病情加重,那就麻煩大了。姜強生猶豫了,心想河埠頭有人怎么辦?這里的河埠頭經常有人忙碌。大家都認識,實在難為情,會被人笑死,也許還要傳到學校里去,老師和同學都知道了怎么辦?姜強生的臉上露出難色,雙腳頻頻向后退去,快要退到墻腳了。外婆不管他,遞給他一根竹簽。姜強生不想接這根竹簽,但外婆硬性地遞給他,說:“拿著,快點兒?!蓖馄耪f得很干脆。這樣僵持了一會兒,姜強生沒辦法。外婆早就準備好了,不容他有任何猶豫,沒有任何選擇。外婆帶姜強生悄悄地走出去,走到河埠頭,朝下面看了一眼,說:“現在河埠頭沒人,你一個人下去說吧?!蓖馄畔蚪獜娚辛苏惺?。河面上沒有船駛過來,十分安靜。姜強生朝東面看了一眼。外婆明白了,有一個人正朝這里走過來。外婆說:“我會攔住他的,你放心走下去吧。”外婆急匆匆地朝那個人走去,有點堵槍眼的感覺。姜強生只好走下河埠頭,還回頭朝那個方向看了看,擔憂那個人走過來,心里特別緊張,好像自己下去做什么壞事。
走到河埠頭最下面的石板,姜強生蹲下身子,心想這是條神河,有神靈住在里面,保佑自己健康,保佑自己平平安安。姜強生看見許多小魚棲息在河埠頭附近,自由游動,戲耍,十分歡快。他仔細看著這些小魚,是菜條魚,有的菜條魚還嘴對著嘴,像說悄悄話。這條河里生活了許多菜條魚,經常有人去捉,養(yǎng)在家里。哈哈,姜強生感覺和這些菜條魚距離很近,仿佛能聽到它們的嬉笑聲、說話聲,伸出手去就能捉到這些菜條魚。捉到一條菜條魚也好,自己養(yǎng)著。姜強生伸出手,伸到河里去抓菜條魚。撈起來,手里空空的,連河水都沒有撈到一滴。菜條魚都跑了,不見了蹤影。姜強生縮回手,仔細看河面。一會兒河面平靜了,菜條魚又聚集過來了,靠近河埠頭戲耍,好像在嘲笑姜強生。
姜強生笑了,拿竹簽伸進河邊的石縫里,嘴里不斷說:“啰咕脹你脹,我不脹。”姜強生連說了三遍。姜強生說完話后,再看河面,卻不見菜條魚了,一條菜條魚都沒有看見。姜強生愣了一下。
3
姜強生穿好衣服,一件很普通的衣服,他要出去干活兒。從今天開始,姜強生有重要的事情要干,好像要完成某項使命。臨走時,姜強生還像原來那樣走進王翠英的臥室,對她說:“我出去一下,也許會晚一點回來,放心吧?!苯獜娚艘幌峦醮溆⒌念^發(fā),還拉了拉她的手。王翠英轉動眼珠子看著他的打扮,有點好奇,心想他要干嗎?
姜強生背著一只雙肩包,里面放了許多工具,有茶杯,還有一些吃的,如餅干、面包等。當然,主要工具已經放在那兒了,有鐵鏟、鐵鍬、鐵鎬、鋤頭、錘子等。姜強生特地買的,什么工具都買了一些,可以輪番使用,看哪個工具更有效果,使用起來方便。如果缺了,怕到時需要卻拿不出來,弄得手慌腳忙,誤了大事。姜強生已經租下了那間店面,現在是空房子。那個趙老板很好說話,價格特別優(yōu)惠。
姜強生開著電瓶車到水洞埭。停好車子開門進去,開燈,朝外面掃了一眼,感覺沒人注意他,然后關門。外面看不清楚里面的情況。姜強生對外說要重新裝修,但他不會開餐飲店,也不會經營其他項目。這房子就這么一直空著,姜強生另外要派大用場,肯定比開店賺錢用場大,意義大。姜強生不想有人打擾他。
姜強生打量著這間空房子,想不到時隔幾十年又回來了,但現在不同,是租房。房子也是重新改造過的,跟原來姜強生居住時不同,但是姜強生很滿意。
姜強生拿起鐵鎬在地上比畫著,他要敲打地面。姜強生要挖一個地洞,像挖地道那樣一直朝下挖,挖一口深井,找到水洞埭下面的地下水。姜強生相信水洞埭下面那條河還在暗暗流淌,就是小時候的那條河。姜強生在這條河里洗菜、淘米,洗衣服,甚至還求這條河保佑自己身體健康、平平安安,對這條河說“啰咕脹你脹,我不脹”。第二天姜強生啰咕脹就好了,就上學了,從此沒有生過大病,連感冒都很少。這是條神河,誰也不能把它填滿了。即使填滿了,這條河仍然在,仍然頑強地流淌,只是流得慢一點,流得細一點,也許時斷時續(xù),但目標仍然是前面的東湖,義無反顧地流淌,仍然通向外面的大河,通向黃浦江、長江、東海,仍然保佑人們身體健康。似乎這條河還一直在等待,靜靜地等了幾十年,等待人們重新認識它,重新挖掘出來。所以,姜強生要趁夜晚才動手,白天不行,自己還要工作,而且只有自己一個人悄悄干,這樣沒有人注意,沒有人知道。
姜強生在空房子里轉了一圈,查看地形,確定離河邊最近地方下手。姜強生摩拳擦掌,還有點興奮,心跳也加快了許多。一切都準備好了,馬上就干。姜強生戴上勞動手套,舉起鐵鎬朝地面砸下去,一記、兩記、三記……發(fā)出有力的咚咚的聲音,像宣告將有重要的事情發(fā)生,就像當年外婆對姜強生說的那樣肯定。
幾鎬砸下去,水泥都裂開了,翹起來了。哈哈,姜強生笑了,想自己還行,似乎離目標近了許多,王翠英有希望了,會站起來的,一切都會好的。姜強生搬開那些挖開的水泥、磚塊,放在地面的另一邊。姜強生想,挖掉上面堅硬的水泥和磚塊,下面就好挖了,就容易挖了。越往下挖越是爛泥,應該越挖越容易。這是江南水鄉(xiāng),水就會顯露出來,慢慢地流出來,也許還有菜條魚流出來。哈哈,姜強生又笑了,再次拿起鐵鎬砸下去,希望一錘就能砸到河水。姜強生越干越有勁。
姜強生拼命地朝下挖了一個多小時,已經腰酸背痛,好像手上也起皰了。他想歇會兒,就坐下了。他喝了口茶,還吃了兩包餅干。姜強生從包里拿出香煙,抽出一支點上,吸了一口,解解乏。平日里,姜強生不抽煙。即使一個人在樓頂的露臺上眺望,他也不抽煙。
姜強生朝那個挖開的地方看,似乎任務還很艱巨,還要干好幾夜。一會兒,姜強生起來,走到門口,聽聽外面有沒有聲音,有沒有人關注這里,關注這間房子的動靜。姜強生輕手輕腳,不能驚動隔壁餐飲店,也不能驚動行人。姜強生打開門,朝兩邊看了一下。兩邊餐飲店的顧客都已經吃好喝好,都散了,走了。姜強生朝對面看了一下,對面餐飲店似乎也散場了,老板、廚師、服務員都走了。那些穿唐服宋服的年輕人也走了。水洞埭幾乎沒人,很安靜,只有燈光在不停地閃耀,好像向姜強生眨著眼睛,對他笑。姜強生想,此時此刻的水洞埭最有靈氣,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他拿起鐵鎬繼續(xù)干下去。
姜強生回到家已經后半夜了,他輕輕推開王翠英臥室的門,走進去。借著射進來的微弱的燈光,看見王翠英已經熟睡了。但姜強生還是輕手輕腳地走到她的旁邊,拉著她的手,說:“放心吧,你會站起來的,一切都會好的?!焙孟窠獜娚蛩齾R報一下今晚的戰(zhàn)果。姜強生很得意,這一晚很充實,比上醫(yī)院尋找專家還充實,還美好,完成了既定目標。說完后,姜強生將王翠英的手放進被子里,又給她蓋了蓋被子,然后輕手輕腳地走出去,關上房門。
這天晚上,姜強生又要出去。他走到王翠英身邊,還沒說話,王翠英已經轉動眼珠子朝他看,似乎明白他要去干什么。最近幾天,姜強生一直說這件事,比陪王翠英去醫(yī)院看病還要興奮,感覺希望很大,這次一定能成功。姜強生握著王翠英的手說:“放心吧,一切都很順利?!?/p>
王翠英指著上面,想到樓頂上去眺望東北方向,那里看得到水洞埭,看得到那間空房子,仿佛看到地下河。她想上去看看。姜強生說得十分神秘,似乎也是她的夢想。自己不能到水洞埭去走走、看看,上自家樓頂遠眺總行吧。王翠英對自己有信心,似乎身體還行,還堅持得住,就像姜強生經常對她說的那樣,會站起來的,會好的。
姜強生說:“現在沒有成功,沒有挖到水,但很快就能挖到那條河了?!苯獜娚行判?。
王翠英說:“我先上去看看,也許就成功了?!?/p>
王翠英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姜強生想了想,答應了。
姜強生挑了一個晴朗天,能見度十分好。他背起王翠英乘電梯上樓頂,保姆推著輪椅也跟著上到樓頂,確保萬無一失。電梯到達33層,姜強生背著王翠英走出電梯,走樓梯來到露臺上。他們站在北面的護欄旁,眺望東北方向,似乎真的能看到那間空房子。
姜強生指著那個方向,說:“是那里?!?/p>
王翠英的眼睛一直盯著那里看,幾乎沒有眨一下,仿佛自己能從姜強生背上下來,能站起來,可以走,可以跳,甚至可以飛過去。
姜強生又到水洞埭,兩邊餐飲店的生意還是那么好,還有音樂聲傳出來。姜強生當作都是激勵自己勇敢向前的沖鋒號。他希望音樂聲音響一點,可以掩蓋自己發(fā)出來的掘地的聲音。姜強生將要開門時,隔壁湘菜館的錢老板跑過來跟他打招呼。他們已經認識了。錢老板說:“裝修怎么樣?好了嗎?”錢老板邊說邊走近姜強生。姜強生馬上停下腳步,沒有開門,他不想任何人進來查看情況,不想他們知道他的秘密。姜強生小心地說:“還沒有裝修好。”姜強生馬上迎上去。錢老板說:“什么時候開張?”姜強生說:“不急,慢慢來?!眱扇硕纪O履_步,站著說話。錢老板又說:“夜里聽到敲打的聲音。”姜強生馬上說:“沒有,這幾天一直沒干,房子空關著。”姜強生忙否定自己來裝修。錢老板說:“我聽錯了,你一個人怎么裝修呢?”姜強生主動走過去,走到錢老板的店門口,他怕錢老板走到自己店里來查看情況。姜強生說:“你生意怎么樣?”好像自己是來取經的。姜強生朝里瞧了瞧,店堂里坐滿了人,他心想,包廂里肯定也坐滿了人。錢老板說:“還行吧?!卞X老板轉身,嘿嘿笑了兩下,走回自己的店。姜強生在錢老板那里聊了很長時間。
后來,姜強生回去了,打開自己的店門,開燈,又急忙關好門。姜強生很小心,圍繞著那個地洞走了一圈,想看看地下有沒有水滲出來。姜強生跳了下去,拿起鐵鎬繼續(xù)敲打,繼續(xù)挖下去,然后拿鐵鍬將那些砸下來的泥土裝到籮筐里,搬運到上面。姜強生想加快速度。王翠英已經等不及了,她的眼神時刻提醒姜強生要快。
姜強生盡量聲音輕一點,不打擾任何人。應該越挖到下面越容易挖,聲音越輕。
這天夜晚,姜強生從水洞埭干活兒回來,放下雙肩包,洗漱后推門走進王翠英的臥室。王翠英已經睡熟了。姜強生輕手輕腳地走進去,興奮地對王翠英說:“我已經挖到了那條河,水從地底下滲出來了,我看見了,摸到了?!?/p>
姜強生感覺王翠英的手腳在動。
姜強生又說:“我用手觸摸到了那水,還是那條河,清澈、甘甜?!苯獜娚α耍粗醮溆⒌哪?,似乎她正在聽他說話,明白他的意思。姜強生繼續(xù)說:“我對那條河說了,你放心吧?!苯獜娚罩醮溆⒌氖?,在她的手心里比畫了幾筆,似乎有幾條菜條魚在她的手心里靈動了,活了。說完話后,姜強生就躺在王翠英旁邊,似乎也累了。
作者簡介
竹劍飛,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草原》《綠洲》《安徽文學》《北京文學》《雨花》等刊物,曾入選多種選本和年選。獲梁斌小說獎短篇小說獎。
[責任編輯 鐵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