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葉壹凡,本名葉祥元,甘肅武威人。出版作品集《一路花開》《追尋教育的原點》等。曾獲孫犁散文獎。
漸近清晨七時,將陰未陰的天色,相隨而至的一場初雨,改變了天氣格局,本來已經(jīng)濃重而炎熱,經(jīng)一番雨淋風(fēng)吹,復(fù)又回歸于寒涼與清爽。
即便是夏日酷暑到了,我仍能見到山頂覆雪的情形,這片遙遠的土地,不管白天有怎樣的燠熱,夜晚來臨,氣溫一定是要下降的。
從這一點來說,夏天的老城,不能不說是一處寶地。
其他季節(jié)呢?關(guān)于春天或秋天的主題,或者僅僅冬天吧,總能想到“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句子,似乎比歌聲更具張力。
我家有梨樹,秋水共天長,冬雪莽莽,春榮發(fā)枝,如浪也似湖潮,好多好多的梨花,一季又一季,綻放又凋零,凋零復(fù)綻放,年年春來,夢中白,夢里香。
白的是花,香的是果,多么漫長的季節(jié)呀,這樣的季節(jié),只屬于梨花與果香。
幾十年、上百年的梨樹也不少呢。
春日去踏花,就去梨園吧,真正的梨園。如果懶得走路,就去植物園好了。為老城守善的植物園,早些年是花園,或者說就是梨園吧。那一年,春雪消融時節(jié),我?guī)е鴮W(xué)校里的孩子們?nèi)ブ参飯@參加節(jié)目演出。許多年后,我忘記都演了什么節(jié)目,但我仍記得那些雪一樣白,或者就是和白雪一起交融的梨花。梨花白,梨花香,那么讓我銘心刻骨。
想走得稍遠一些,就去城南或城西,那兒有一片片的梨樹,或者上百年的梨園也不少呢。梨花節(jié)看梨花,還是十年前的事了。那一天,春風(fēng)剪剪,朝陽依依,依憑了蒼茫山脈,藍天白云之下的一樹花開,怎么看都帶了無盡的幽遠與悠然,天地盡頭,有什么不是美好的呢?
讓我賞花尋春的,是那一年滿樹梨花的盛放。每至秋來,或一整個冬天,相伴的這個品類,似乎我不必做太多注解,誰不喜歡它的碩大與多汁呢?
上百年的老梨樹,顧盼生情,該是要屬涼州軟兒梨了吧,還有其他稱謂——茉梨子或香水梨吧。我不知道,我老舅清楚。那么多年守著果園,他一定懂得天下每一株梨樹的秘密,只是,那一年他走了,我再也無處尋他。
我家果園里有過一株梨樹,我知道,它也被稱作冬果梨,老舅接的嘴子,算得上老樹新枝。
春風(fēng)浩蕩,天地悠悠,香水梨花開,與其他梨樹并無二致,所不同的,僅僅是它們對季節(jié)的認同,一樹冬果梨,總那么固執(zhí)——其他大多數(shù)的品類,果子成熟了便也下樹,下樹了便也可食,其生也迅,其長也榮,哪里會期待了三生三世?一株梨樹的豐茂與收成,也僅僅一季春夏,秋天了,該是要現(xiàn)生、現(xiàn)得那些現(xiàn)有、現(xiàn)享的幸福,以及今朝甘美的共醉。
軟兒梨卻不同,大地之上,下樹后必是要落草儲藏。
一季秋天來臨,果黃肉白,那些軟兒梨?zhèn)?,青綠而油亮的光澤,圓鼓鼓的臉膛,滿覆一個個的小麻點點,清秀里帶了大大咧咧的樣子。
一些憨直與純樸,像極了這片大地上的人們。
剛烈著的,不只是風(fēng)雪不能化蝕的性格。軟兒梨,肉質(zhì)發(fā)硬,酸而干澀,是無法讓人喜愛的,必是要經(jīng)過秋晚與冬初的儲藏,一點點,斂去那些笨拙與魯直,像風(fēng)貌的消磨和蒼老。
花開老城,開的是梨花,梨花白,梨花香。儲藏在季節(jié)里的香梨,粗糙果皮包裹內(nèi)里的甘飴,一點點被時間激發(fā)打磨,一點點若清泉般滿貯醇香和甘美。
許多時候,美好的來臨,是需要等待的,就像我用一生時光等待一次花開。
一只軟兒梨等待的,也許僅僅是一場冰雪與降溫,只待這個天寒地凍的時刻,結(jié)甲成冰,化身黑頭黑面,成硬邦邦、黑黢黢的樣子。
怎么說呢,一些磨礪或正可以讓生命浴火重生,就像這軟兒梨,冬天的冰雪與嚴寒,恰也能為它迎來真正的福祉。
冰天雪地里,這怎能不是至為甘美醇香的存在,難怪也叫香水梨呢。那個時候,梨兒拿來了,就以一碗清水為之脫胎換骨吧。
以水浸之,一點點,寒意結(jié)成晶亮的冰殼殼,堅冰包裹的內(nèi)里,一點點消融了,軟軟糯糯,如糕又似錦帛,去冰入口,當即被勾了魂去,口感和味覺似云端飛翔——會覺出這是天地間至美至味的存在,感念于天地日月孕育才有如此的精華。
軟兒梨,僅僅因為冬天,要在冬天找一段食韻和香魂出來,難怪也被四鄉(xiāng)八野呼作冬果梨。
我一直覺得,這一方老城是一種獨特的存在。名之涼州,其涼,不只是晝夜溫差,四時分明,或者清爽宜人的夏天,大概從一種簡單的食物——軟兒梨開始,便可窺其一斑。
自然造化,一種美味美食,必是不能離開一方天地的。就像我這些年來對涼州老城的不舍。
這些年,離開鄉(xiāng)下,粗略算來,我家不經(jīng)營果園有好多個年頭了。父母年老,我又每一天都忙著瑣碎,窗外的四季變換,我都分不清楚呢,哪里還得空打理一畦莊稼?
總有一些什么是要惦念的吧。即便暖冬相伴,每一季秋天,軟兒梨一下樹,母親就會選擇一些個大膀圓的,將其置入冰箱。凍是凍住了,硬邦邦的,樣子也是那個樣子。黃昏的燈光下,母親拿出來放進冰水中融開,其形色確也誘人,其滋味與意念中的卻相去甚遠,全然沒有經(jīng)過冬日消磨后,一季梨香的蹤影。
未能與歲月融為一體的香梨,其形色,由于一路匆匆,即便是冷凍狀態(tài),也未能將滋味一點點打理至變深變濃。
一些變易,需要經(jīng)年累月的沉積,像極了一個人的成熟。軟兒梨,穿越老城的時空與四季,可以算是全季候的存在。
早晚溫差,冷暖相易,四時分明,至于瓜果飄香,又怎能不是大自然絕佳的饋贈?
這是不必說的。
老城西去,跨過長長的河西走廊,到達更為遼闊的新疆,便是另一個富地。新疆西瓜,個大且皮薄,切開了,瓤紅汁甜,每至盛夏,沿河西走廊源源不斷地運來,也是我不可或缺的選擇。
老城北去,跨過奔流的黃河而至中衛(wèi)。寧夏平原大片的沙壤地,種植而成的富硒西瓜,絲毫不遜色于新疆西瓜。
入夏之后,老城有如此繁多皮色不一的瓜類,齊聚大街小巷,據(jù)守大大小小的車輛,不僅占了瓜果市場最為顯眼的位置,也涌入超市和菜場,怎能不是豐盛的呢?
夏天就到老城來吧,如眾多名目、形體不一、大小有別的瓜類,怎能不是饋贈貴客的絕佳禮物和天地佳味?其實,一年四季之中,瓜果飄香,豐富的日光資源,怎能不讓涼州四季做了大地最美的收獲呢?以之為依托,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高效溫棚,每個季節(jié),斷然少不了西瓜的蹤跡,明黃珠翠的冰糖瓤,可算得是老城一絕。
大抵在春節(jié)前后,隨著越來越濃烈的年味兒,溫室之內(nèi)種植的西瓜該要上市了,個個玉翠滾圓,周正靜嫻,典雅有致,以天寒地凍為背景,的確算得一寶,對視覺與味覺,亦是極大的誘惑。
走親訪友,或餐桌之上,西瓜算得是貴客;酒足飯飽之后,西瓜更是絕佳的選擇。明黃珠翠的冰糖瓤切開,輕輕咬一口,冰清玉潔的瓜瓤,沾上了舌尖的唾津,充溢了清新和甘甜,清冽濕潤,若山泉的氣息滿溢口齒,忍不住打一個激靈,通體舒泰,有著無以言表的歡喜欣悅。
“莫道葡萄最甘美,冰天雪地軟兒香”。難怪有那么美的詩,只是,提及的還是軟兒梨呀,怎么沒有描摹西瓜的句子呢?
僅僅得天獨厚的日光,早晚溫差的氣候,以及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豐饒大地,同那些曠古時光里的白雪皚皚,便可賦予老城以別樣富足了。這些年,我越來越覺得,在風(fēng)沙與干旱、遼遠與蒼茫、悠寂與守望之外,總有一種力量,生生不息,做了一脈相承中至為恒久的存在。
光陰的長河里,一處老城所擁有的物種與植綠,以及蔬菜瓜果、花卉樹木,全由時間為其賦予鮮明特色,或者說是極強的地域性吧。僅僅是軟兒梨、玉黃瓤的西瓜、紫斑的老牡丹,一枝獨秀,大況算得是這一處寶地的氣韻與個性吧。
不管是葡萄,還是苜蓿、西瓜或甜瓜,大地之上眾多的產(chǎn)出,最初的源頭或許全不在老城,歲月倏忽,終是一處老城做得它的家鄉(xiāng),經(jīng)一雙雙劬勞之手哺育,茁壯于陽光之下,也繁茂為我無比深重綿長的記憶。
梨花白,梨花香,大地之上的富足,讓我陶醉。
但凡淑女的美好詞語,盡可以用之于其,盡可以延展無盡美好想象:“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禮贊的歌謠,不知道唱給誰好呢?
在其冰清玉潔的軀體之內(nèi),是多汁而無盡的甘美,一經(jīng)品評,其味悠長,便也終身牽掛、不盡思念。
梨花白,梨花香,可遇而不可求的果品,上蒼饋贈,天地大愛。
金秋時節(jié)采摘,素樸而尋常,剛剛脫枝落樹的軟兒梨,果色泛著青綠,味道酸澀,外表也不夠美觀,甚至帶著幾分粗野相。但知其品性者,并不為此而惱,仍極細致地采收,置于笈筐與竹籃之內(nèi),歸于潔凈敞亮處,覆一被單,侍其后熟。
梨花白,梨花香,那些年,年年如是昔。我們皆知,至誠守候是至為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天地日月的精華,正是在這不可或缺的等候中,得到充分醞釀和發(fā)酵。
如同破繭化蝶,世間所有的美麗,全在這樣的孵化中孕育完成。
九月落于樹,十月方可上市。寄托于陽歷當中的三十多個朝思暮想,終于化身為金黃敞亮的存在——被單輕輕掀起,呈現(xiàn)眼前的,是怎樣一種精致呢:肌膚細膩若玉,身段玲瓏貞靜,氣態(tài)嫻雅旖旎,別樣清澈與透明,望一眼,怎能不頓生了無盡的愛憐?梨花白,梨花香,天地大愛與至美。
小心翼翼,一定要執(zhí)于指尖,搓于口角,輕咬細品。
就讓其入口即化、點齒即開吧!多汁與甘美,瞬間將味蕾征服。雖非君子與淑女,但在它面前,也來不得半點粗野和無禮,軟兒梨那樣嬌美,無法承受粗劣之手的摩挲,即便是輕輕的觸碰,也會讓它傷痕累累……
天地有大德,精華自長存。
一處老城,同軟兒梨一樣,其甜美甘醇的記憶,長久地寄留于一日三餐與大街小巷,做了歲月深處無法割舍的美好存留,如若古風(fēng),弦歌不絕。
不管是果類還是菜品,老城為勤勞與智慧、堅韌與毅力守候,一年復(fù)一年相伴了富足,代代相傳,生生不息。
大夢河西,千里走廊,一處綠洲承載的是我千年不絕的一枕美夢,大地子民,四時相易的變換里,我盡享上蒼如許的饋贈。
梨花白,梨花香,不知不覺間,我亦是翹首以待的歌者,想著我的夢中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