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舊事

雨瑞

明弘治年間，六安毛坦廠老街上有一富戶，姓黃，是做茶葉生意的。家主名叫黃德軒，原本是個讀書人，但連續(xù)三屆應(yīng)試未果，只好居家安心賣茶了。此人是個厚道之人，做生意講誠信、守規(guī)矩，所以生意越做越好，在江淮一帶的茶商中也小有名氣。

一天傍晚，他在家中閑坐，忽聽得大門口有人吵鬧。出去一看，原來是管家老陳在厲聲訓(xùn)斥一個乞丐。老陳見東家出來了，忙解釋說，這個外地的乞丐好不講理，已經(jīng)給他一碗米飯了，他還要二十文錢，真是貪心不足，豈有此理！黃德軒瞅了瞅那個乞丐，見這人衣著破爛，臉上、胳膊和腿上都是汗?jié)n泥污，便和言悅色道：“人當(dāng)知足。既然已經(jīng)給你飯了，你還要銀錢，是不是有些貪心了？”那人朝黃德軒磕了三個頭，說：“不是小的貪心，實(shí)在是家父病得厲害，就住在街尾的土地廟里。老街上人都說您是大善人，便想您能不能打發(fā)幾個小錢，給家父買服藥喝?！?/p>

黃德軒點(diǎn)點(diǎn)頭。一旁的老陳連忙說：“東家別聽他胡編，這些要飯的我見得多了，都知道您心善好糊弄，便都編些可憐的話來騙您?！?/p>

黃德軒朝老陳擺擺手，說：“別說了，給他二兩銀子。甭管真假，就算是編的，也說明他心存孝念，值了?！?/p>

黃家的生意一直很好，幾年后舉家遷至六安城中。黃家所住的那條街，后來便叫作黃大街。

弘治十五年，六安出了一件大事。一名參與謀叛，潛逃多年的朝廷欽犯在六安城中被捕。經(jīng)審訊得知，此人曾在黃家茶行借住過一段日子。于是，縣令不由分說，立馬派人將黃德軒及三個兒子一體鎖拿入獄。按大明律，包庇欽犯屬附逆之重罪，多處以極刑。其實(shí)黃德軒與這位欽犯只是舊識，并不知曉其人真實(shí)身份。但此時辯解，已無人肯聽，于事無補(bǔ)了。

縣令將案情一一具結(jié)上報(bào)，只待上頭審批，秋后即可行刑。

黃德軒在獄中每日唉聲嘆氣。他略通律法，知道案子只要沾上謀叛，便無人敢替之疏通說情。何況他們黃家只是一介商戶，家族中無一人為官，因此只好坐以待斃。

不覺過了兩個多月，黃德軒盤算，再有一個月，就入秋了，自己和三個孩子的小命就要完了，想著想著，不禁老淚縱橫。正傷感間，忽然聽到獄門開鎖之聲。偏頭一看，只見縣令帶著兩個衙役笑吟吟地進(jìn)來，上來就沖黃德軒躬身一禮，道：“本縣給黃老板道喜來了！”

黃德軒一怔，盯著縣令的笑臉看了看，心想此人該不會是拿我消遣來的吧？

見黃德軒沒有應(yīng)答，縣令又是一揖，道：“先前公務(wù)在身，多有得罪，您大人大量，還望恕罪海涵！”

黃德軒覺得縣令不像是在開玩笑，便欠身回了一禮，道：“小民待罪之身，黃泉路近，不知喜從何來？”

縣令從旁邊衙役手中取來一個錦緞軸，展開，朗聲讀道：“查六安人氏黃德軒，為人善良忠厚，遵紀(jì)守法，與欽犯許某并無瓜葛，即予釋放，原查封收繳之全部財(cái)產(chǎn)，一并發(fā)還，欽此?！?/p>

黃德軒一聽，目瞪口呆，半晌無語。

縣令嘿嘿一笑，道：“黃兄有如此堅(jiān)硬之后臺，為何不早知會一聲，也免得有如此大的誤會呀。哦，對了，一位刑部的大人還托我給黃兄帶了一封信?！闭f著將一只信封遞了過去。

黃德軒打開一看，上面只有四句短詩：

銀錢二兩救家嚴(yán)，

素昧平生結(jié)善緣。

積德之家捐滴水，

皇恩浩蕩盡涌泉。

——當(dāng)年乞兒丁朋敬上

原來這位丁朋便是當(dāng)年在毛坦廠黃家茶行行乞的那個乞丐。丁朋原也是個秀才，只是家鄉(xiāng)遭遇災(zāi)荒，只好帶著年邁的父親出去投奔親友。在路過毛坦廠時父親病重，這才有了前面的那一幕。

丁朋最終帶著老父親來到了應(yīng)天府（南京），在親戚家苦讀兩年，終于考中進(jìn)士。幾年后，丁朋在孝宗皇帝出行時隨駕，立了大功，升為刑部侍郎。

丁朋在例行審閱案卷時，無意中看到了黃德軒的案子。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黃德軒會有意地窩藏欽犯。經(jīng)過一番細(xì)查，他終于大致弄清了真實(shí)案情。但此案乃欽案，翻案必須得有皇上御批。為此，他在圣殿臺階前跪了一整天，這才得以覲見。面圣后，他將先前在毛坦廠行乞求藥的故事向皇上一一道來。他說，他絕不相信這樣一位一輩子積德行善的好人，會做出附逆的事來。他愿以自己的官身和性命為黃氏擔(dān)保。

孝宗皇帝名叫朱佑樘，一向倡導(dǎo)“以孝治天下”，聽了丁朋的故事大受感動，立即下旨釋放黃家父子。

丁朋走后，孝宗立馬傳來吏部尚書鐘田。

孝宗說：“上次說刑部尚書空缺，一時沒有合適的人選，現(xiàn)在你心里可有人了？”

鐘田躬身一揖，道：“尚書乃六部中之首官，正二品，須陛下乾綱獨(dú)斷，微臣焉敢置喙?！?/p>

孝宗淡淡一笑：“你們吏部是管官的官嘛！朕心里倒是有了一個?！?/p>

鐘田略感詫異：“陛下所指者何人？”

孝宗道：“丁朋?！?/p>

“丁朋？”鐘田大感不解，“此人是不是資歷太淺了些？他做侍郎還不滿兩年呀?！?/p>

孝宗淡淡一笑，將丁朋為黃家伸冤之事說了一遍，道：“從此事來看，丁朋有以下四點(diǎn)：其一，為給其父治病，忍辱上門行乞，是為孝。其二，為區(qū)區(qū)二兩銀子之舊恩，愿冒牽扯附逆大案之險(xiǎn)，為昔日恩人仗義直言并擔(dān)保，可謂滴水之恩，涌泉相報(bào)，是為義。其三，在危機(jī)當(dāng)口，敢做敢當(dāng)，義無反顧，是為勇。其四，為一平民百姓之案，不惜以官身性命作保，是為公。朕以為，凡重孝重義，克己為公，勇于擔(dān)當(dāng)者，必是忠君愛國、敬業(yè)愛民之人。故朕以為，此人堪當(dāng)大任！”

鐘田雙手一拱，道：“陛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