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克全
基隆,處處都是墾拓的痕跡
回溯起17世紀以來基隆的歷史,我的耳畔仿佛響起陣陣轟隆的炮聲,隨著炮聲而來的是雜沓的腳步聲和呼嚎聲。17世紀,西班牙人先侵入了中國臺灣。1642年,荷蘭人又派遣軍艦及部隊,攻占基隆和平島,趕走了島上的西班牙人。
那時候,和平島還用的是舊稱社寮島,基隆也還叫雞籠或雞籠山。一種說法是,早年間,原住民凱達格蘭部落在基隆一帶生活,“凱達格蘭”中的“凱達”常常被省略,稱呼為“格蘭”。后來閩南人來此生活,以漢字音譯,用閩南語標譯成了“雞籠”。
《明史》中就有“雞籠山”這個條目,稱雞籠山為化外之地。明萬歷四十五年(1617年),福建漳州人張燮編著的《東洋西考》里,也有對雞籠社、雞籠港、雞籠城、大雞籠街等的記載。一直到清光緒元年(1875年),清廷將“雞籠”一名改稱為“基隆”,取“基地昌隆”之意。
今天的基隆隨處可見中國人、西班牙人和荷蘭人墾拓的痕跡。
位于基隆港西側(cè)的白米甕炮臺,居高臨下,海上風光一覽無余。據(jù)說在西班牙人和荷蘭人登島時,白米甕炮臺就有了,所以本地人一般直接稱呼它為“荷蘭炮臺”??赡苁菫榱酥S刺西班牙人和荷蘭人爭奪土地的貪婪,關(guān)于“白米甕”這個名字還有一個很有意思的說法。荷蘭人攻占基隆地區(qū)后,當?shù)鼐用穸悴氐胶_吷蕉?,日子久了,糧食用盡,正焦慮間,有人發(fā)覺洞里有一塊米甕形狀的石頭,不斷冒出白米,出米量正好足夠躲在洞里的人一日所需。有一個貪心的人,卻嫌出米量太少,于是將米甕口挖大,但從那天開始,甕口不再涌出米了。
與白米甕炮臺隔水相望,基隆港的東側(cè)有一座獨立的海島——和平島,島上有一處“番字洞”的歷史遺跡。番字洞毗鄰海邊,相傳荷蘭人在撤退前曾在洞內(nèi)巖鑿刻荷蘭文字。幾百年來,風一如既往地吹過,洞內(nèi)文字多已風化剝落,只剩下零星的數(shù)字和不可考的荷蘭人姓名。歷史雖不好考證,眼前的美景卻是實實在在的——由于東北季風過于強勁,和平島上留下了種種獨特的海蝕景觀,海蝕崖、海蝕溝、豆腐巖、風化窗……
崁仔頂街則留下了漢族人和平埔族人的互動歷史。清朝時,福建、廣東一帶的漢族人渡海來到基隆地區(qū),跟原住民平埔族開始有了交流。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海的基隆八斗子可謂臺灣省北部最優(yōu)良的漁港。過去,漢族人就是在八斗子和原住民交換日常用品。時間久了,這里便形成了一條買賣街——崁仔頂街。直到現(xiàn)在,崁仔頂街仍是基隆的熱門觀光地,凌晨一兩點,往往還人聲鼎沸、燈火通明,魚販子、老饕、大廚、觀光客都涌了進來。
歷史的痕跡還折射在地名里。從福建、廣東而來的漢族人習慣稱“海”為“江”,稱“河”為“港”,于是有了“牛稠港”“田寮港”等?;∵€有“七堵”“八堵”的地名,“堵”是防御用的墻垛,漢族人用墻垛來防御危險。
如今的基隆包括七堵區(qū)、中山區(qū)、中正區(qū)、安樂區(qū)、仁愛區(qū)、信義區(qū)、暖暖區(qū)這七個區(qū)。如果要透過一個區(qū)了解基隆的美麗與歷史,暖暖區(qū)最合適不過。
暖暖,飽受戰(zhàn)火的美麗之所
暖暖區(qū)位于基隆最南邊,與臺北相鄰,山彎水秀、景致明媚,梁靜茹的歌曲《暖暖》就是在暖暖車站拍的MV。因為梁靜茹,暖暖車站也成了年輕人的新興打卡地,但有一個地方,更是每一個老基隆人都去過的,那就是情人湖。情人湖由六條山澗匯集而成,是基隆唯一的高地湖泊。一大一小兩座湖泊相連,像情人相依因而得名。園內(nèi)植被豐富,有山月桃、茶樹、榕屬植物、蕨類植物等,也有一些特有的植物,像降真香、青剛櫟、野鴨椿就被稱為“情人湖三寶”。
看似位于邊緣的暖暖,兩百年前可是興盛繁華之地。過去,暖暖也是原住民所在地,漢族人移墾后賦予了這里一個可愛的擬音名“暖暖”。載滿貨物的船只沿著基隆河從淡水、汐止一路行駛到暖暖,舟楫不絕,商行林立。暖暖也是淡(淡水)蘭(宜蘭)古道中路和北路的起點,先民們沿著這條石頭砌成的美麗山徑,運送茶葉、大菁(一種富含藍靛素的天然染布植物)、樟腦到平溪和宜蘭。
暖暖還是1884年中法戰(zhàn)爭時清兵與法軍血戰(zhàn)的戰(zhàn)場。至今,在暖暖仍可見炮臺和戰(zhàn)壕挖掘的遺址。1884年,法國遠征軍為封鎖中國東南沿岸,決定先攻占臺灣島。8月,法軍炮擊基隆,再轉(zhuǎn)攻淡水,遭到淡水軍民反擊。于是法國遠征軍轉(zhuǎn)而從基隆登岸,企圖由陸路攻取臺北。法軍越過基隆港南方的獅球嶺,在暖暖與清軍沿河對峙。法軍多次進攻,皆被死守南岸的清軍和臺灣團練聯(lián)手阻退,最終兵敗于基隆河。
清光緒十一年(1885年),中法議和,法軍在暖暖留下殘壘,退回澎湖。不久,法軍司令孤拔因染上霍亂,命喪在澎湖馬公港口的軍艦上。這是中國近代史上清政府少數(shù)戰(zhàn)勝外侮的一場戰(zhàn)爭。若不是眼前的戰(zhàn)壕遺跡,很難想象如此美麗的地方曾幾度遭受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甚至曾躍上世界歷史的舞臺。
到了現(xiàn)代,提到暖暖,最有名的詩莫過于痖弦那首著名的《秋歌:給暖暖》——
落葉完成了最后的顫抖
荻花在湖沼的藍睛里消失
七月的砧聲遠了
暖暖
雁子們也不在遼闊的秋空
寫它們美麗的十四行詩了
暖暖
馬蹄留下踏殘的落花
在南國小小的山徑
歌人留下破碎的琴韻
在北方幽幽的寺院
秋天,秋天什么也沒留下
只留下一個暖暖
只留下一個暖暖
一切便都留下了
詩中出現(xiàn)“顫抖”“消失”“馬蹄”“踏殘的落花”“破碎的琴韻”等隱喻性意象,說的是國民黨退守臺灣之初大搞“清共”、抓“共諜”造成的冤案,不由不讓人感到詩人悲憫的情懷,也不由不讓人對在這么美麗的世外桃源發(fā)生的歷史悲劇而為之一嘆!
聊到這里,妻突然說:“我突然這樣想,這首《秋歌:給暖暖》,你可以把它解讀為時代的肅殺及悲劇,但為什么不能解讀為純粹歌頌基隆、暖暖及秋天的美麗呢?”
我想了想:“你說得也對?!?/p>
痖弦的詩具有兩種特質(zhì):感時憂國和優(yōu)美的抒情性。譬如他有一首《上?!肥沁@樣寫的:“那純粹是另一種玫瑰,自火熔中誕生,在蕎麥田里他們遇見最大的會戰(zhàn),而他的一條腿訣別于一九四三年,他曾聽到過歷史和笑,什么是不朽呢,咳嗽藥刮臉刀上月房租如此等等,而在妻的縫紉機的零星戰(zhàn)斗下,他覺得唯一能俘虜他的,便是太陽?!?/p>
你們看,這首詩中可不是開頭就有“那純粹是另一種玫瑰”嗎?詩中盡管充滿戰(zhàn)爭的意象,卻也有“歷史和笑”“不朽”“太陽”這些光明正大的隱喻詞語。歷史、生命不正是如此嗎,一方面朝向哭,一方面朝向笑,且讓我們朝正能量的笑聲前進吧!
基隆,位臨中國臺灣最北端的城市,一處風光旖旎的港都。妻祖籍河南,但出生在基隆,由于這因緣,我常隨她回娘家,到基隆四處走動,甚至幾度準備在這里置產(chǎn)定居。后來一想到此地長年雨多潮濕,我才漸漸打消念頭。
“還有另外一個原因,讓我也是幾次想住在這里,又很猶豫?!逼拚f,“我從小對基隆就感到一股說不出的迷惘和悵然。每回我站在基隆港邊,眺望眼前鳶飛魚躍、碧波蕩漾,分明景致優(yōu)美,可心頭總有著一種異樣的悲哀和沉重感。小時候,自己不明白為什么,直到30多歲那年,有一天,我突然恍悟到,在這片美麗風光的背后,暗藏著某種沉重,或者說淡淡的傷感與哀愁。哎!你明白我在說什么嗎?”
我忖思了半晌,說:“跟基隆的歷史、記憶有關(guān)的?”
“沒錯。拖著長長的、那歷史記憶的影子?!彼挠牡卣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