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支
我在上一份工作結束后回出租屋宅了幾天,很快在酷暑的催逼下打包回家。這次是真的決定離開北京了。
居所是兩室一廳,與人合租,共用客廳和廚衛(wèi)。東西不多,從公共空間撤走并不費事,洗發(fā)水也差不多用到底了。
以前上學的時候,我習慣用400毫升一瓶的洗發(fā)水,可以穩(wěn)定計量,用一個學期。那時候我對所有事物的節(jié)奏都有穩(wěn)定的期許,要上多少節(jié)課、什么時間開學、什么時間考試、什么時間放假回家……一張課程表足以列得清楚明白。而穩(wěn)定的生活邏輯之上是無限的幻覺和憧憬。未來的一萬種可能像夢一樣五光十色,裝在腦子里搖搖晃晃,像是沒有保質期,永遠明亮,永遠鮮活。
后來才知道,幻想也是有保質期的,一個月的,三個月的,一年的,三年的。
與我合租的是一對情侶,年紀和我差不多大,人很好,讓我隨意使用公共空間的物品。我也會熱情地把零食分給他們吃。
女生好像不太愛吃零食,男生愛吃。每次我遞過去,女生通??蜌獾卣f“謝謝,不用”,男生則興高采烈地接下。后來男生大約是被訓了,有一次我照例問他們吃不吃,男生立刻說“好啊”,說完又想起什么似的,轉頭弱弱地問旁邊的女生:“我能吃嗎?”
女生一臉被氣死的表情,說 :“問我這個干嗎?”
我努力忍住不笑。
離開北京的前一天,我在陽臺上坐了很久。
那天雨如決河傾,幸而我房間自帶的小陽臺密閉性不錯,下雨也不會被淋濕。自陽臺向外望去,雷聲如落千嶂,天地一片水幕。對面樓看不清,但我知道對面的陽臺有一個金魚缸,里面養(yǎng)著黑色和紅色的兩種魚,這是在晴天太陽很好的時候看到的。
其實我視力不好,只是樓與樓之間挨得太近了,所以我看到過小孩到家長那里背書、女人煮飯、不穿上衣的男人抽煙……很多時候觀看是一種被動的行為,因為他們出現(xiàn)在眼前。
離開的前夜,我打包所有的東西,發(fā)現(xiàn)真正需要帶走的比預想的更少。
畢業(yè)三年,“北漂”三年,“斷舍離”在此形容的不是一種生活理念,而是一種客觀現(xiàn)實。我想自己對這個城市的執(zhí)念,自此該放下了。
算一算,我從上大學來北京至今,整整七年。我曾有過宏偉的理想,想要闖出一片天地;后來化為樸實的愿望,想在這個城市安身立命;再后來,覺得承認自己是個力不能及的俗人也沒有什么不好,于是開始籌劃回到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用一種父母喜聞樂見的方式,安穩(wěn)度過余生。
媽媽在電話里絮叨:家里買了好多菜,蓮藕、排骨、黃花魚,再準備包點兒芹菜餡的餃子……還有沒有別的想吃的?
坐上車時,我有一瞬間很恍惚。此時,雨已歇,天卻依然陰沉,似乎雨還要下。天光沉悶,風也沉悶,柳樹葉互相摩挲出細碎的聲響,竊竊地,細粉一樣撒向天地。
我回到家后,著實度過了一段散漫的日子。
小城天氣很好,夏天晴朗明快。我每天睡過半個白天,然后騎車出去,買點飲料去圖書館看書。有時我也去電影院打發(fā)時間。影院里正熱映青春電影。青春電影里的夏日都是很具象的東西——草木、蟬鳴、長而茂密的林蔭道,籃球、單車、踩著金色波光的少年,晚風,白裙、懷著盛夏之夢的少女。而現(xiàn)實中的夏日就只是夏日,很熱,陽光刺眼,需要空調。
不騎車時我會慢慢走回家,穿過一條很老很熟悉的小路。路很窄,兩側都是老房子,有彎角的雕花鐵柱陽臺,堆滿雜物,類似爬山虎的植物順墻而上,晾衣桿上的T恤和褲子在風里搖晃,真怕馬上就要被吹落。路邊有幾家蒼蠅館子,還有水果攤、五金店、小賣部,店鋪門口有老人在躺椅上假寐,也有人在打牌。
在路的頭尾都容易看見流浪貓,每次遇到,我會在心里有點滿足地想:今天也遇到了貓,圓滿。
有時候不出去,就在家把我荒廢多年的毛筆書法拾起來,洋洋灑灑寫一堆,有隨便寫的,也有認真臨摹的。雖然多年沒練,但總體來說,感覺成人比小孩子的筆力還是要強一些。
我也會騎車無所事事地繞著小城轉,一圈又一圈,就慢慢把夏天耗完了。
爸媽問我:“你打算什么時候去找工作?”
我說,不著急,等秋招。
其實不是不焦急。我時常在深夜對著電腦上反復修改的簡歷發(fā)呆,糾結要怎樣調整才能顯得我更像一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職場能手。
只是我還沒想清楚。我當前有三個選擇:從事本專業(yè)、轉行或者考編。我的專業(yè)在二線以下城市很難找到專業(yè)對口的工作,轉行也比較迷茫,所以我不確定自己想做什么。父母都極力攛掇我考編??晌易约簩@事兒不那么有熱情,還是想做一些專業(yè)技術類的事情,不想陷入冗雜的辦公室瑣事和文山會海里去。
這樣游手好閑,上班一樣例行公事地娛樂,比起真正的上班來說當然要舒服得多,可沒有錢拿,而且空虛。有時候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有時候又覺得這樣也可以再過幾天。一切不過是一種逃避。
夏天快要過去,我快樂地度過,但這種快樂很輕,一口氣就可以吹散。
想起高三的時候,老師在黑板上專門留了個區(qū)域寫倒計時。倒計時底下每天要寫一句勵志的話,班里每個同學輪著上去寫。我寫的是:“每天叫醒你的不是鬧鐘,而是夢想?!?/p>
高考第一次模擬考試前,老師讓每人寫下自己想考的學校,我寫了北京的一所大學。我現(xiàn)在已不提當初“夢中情?!钡拿?。我最終沒考上那所學校,不過還是去了北京。那時候,學校與景區(qū)是我對這座超一線城市僅有的部分認知,盲人摸象一般,片面的認知。
后來我知道了,那里很好、很大、很繁華,但太好、太大、太繁華,不適合我。
在夏天的尾巴上,我約見了多年未見的發(fā)小。
她是藝術生,在杭州讀美術專業(yè),畢業(yè)后去了杭州一家漫畫制作公司上班。好巧不巧,也在這個夏天,她回來了。不同的是她沒有辭職,因為她的工作不用坐班,只要按期交稿就可以,所以回來等于是居家辦公。
我們約了飯局,飯后去了中學時常去的奶茶店,喝奶茶聊天。奶茶店還在原來的位置,可裝修煥然一新,面積也拓寬了很多。
我有點羨慕地問她:“把愛好做成職業(yè)的生活怎么樣,是不是很舒服?”
我記得以前,她的書架上成套的漫畫書滿得要溢出來似的,桌上也永遠堆疊著層層漫畫。她的第一筆收入來自漫畫投稿,因此畫起畫來廢寢忘食。那時候我們在周末走街串巷,她有說不完的新奇想法和故事,似乎每一個都亟待她的畫筆去呈現(xiàn)。
看著滿臉羨慕的我,她竟輕輕地嘆了口氣。她告訴我,把愛好當成職業(yè),從某種程度來說,是對愛好的消磨。
她是漫畫主筆,負責把公司交給她的劇本腳本轉化成分鏡并且細化。多數(shù)情況下,主筆并不擁有作品的完整創(chuàng)作權,大抵就是一個高級勾線工人。而且漫畫連載主筆太累了,既要保證更新頻率,又要保證畫作質量,因此不得不大量加班。她每天在完成了既定任務之后已經(jīng)疲憊不堪,沒有多余的心思和精力再去創(chuàng)作其他漫畫作品。
她曾要求自己作為主創(chuàng)進行原創(chuàng)作品連載,這就意味著不能再承擔主筆的部分工作,結果公司遲遲未予答復。她所在的公司經(jīng)營狀況很一般——紙質期刊已經(jīng)被時代拋棄,前段時間投資游戲失敗又虧了一大筆錢,目前只有電子刊的項目盈利,因此選擇扎堆在已有熱度的舊題材,以保證能賺到錢,沒有多余的力氣來推新。
她說你肯定想不到,咱們上學那會兒流行的霸道總裁,現(xiàn)在的小女孩居然還熱衷。果然應了那句“人不會永遠年少,但永遠有年少的人”。這是公司最盈利的題材,換湯不換藥罷了。離譜的是,編劇連臺詞都設計成“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這類俗套的調調。她說她快畫吐了。
原來并不是每一個從業(yè)者都有機會去撰寫屬于自己的故事。
她說她甚至有點后悔,如果當初畢業(yè)不是一頭扎進漫畫公司,而是選擇從事其他與美術相關的行業(yè),也許前路會更開闊。
當努力卷不過天賦、才華撐不起野心,我們都只好承認,對于大多數(shù)人,學有所成后可以做的固然有很多,但前提還是要供養(yǎng)起三餐一宿,支撐起凡俗的生活。
我想起了在北京的時光。我的年少春衫、鮮衣怒馬,我步入象牙塔和走出象牙塔時的模樣,我極速的成長與蛻變,都留在了那里。當然我也帶走了許多東西,我走過的路、愛過的人、見過的風景、撞過的南墻,都在一點一點地充實我的人生,將我揉捏成如今的樣子。
我其實從來沒有后悔過當初的選擇,畢竟也不是一無所獲。我們不能站在現(xiàn)在的高度去評判當年的自己,這不公平。如果重來一次,以彼時的閱歷和心智,可能我們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那天下午,我同她一起走過熟悉的街巷,路過倒閉的書店、消失的報攤、拆遷的拉面館和改頭換面的燒烤店,走走停停。記憶中很長的路,居然這樣短。可能是這些年都太熟悉大城市動輒幾公里十幾公里的通勤,失去了對距離最原始、最直觀的感知。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不承想,我在這個夏天真正結束的時候,又離開了家。
我得到了一個工作機會,是心儀的職位,在杭州。我第一時間給發(fā)小發(fā)信息:看,你剛回來,我就要去了。
我終究還是沒能如父母所愿,留在家鄉(xiāng)。我的專業(yè)在老家的就業(yè)面過于狹窄,我又確實不想轉行或考編,趁年輕,還是想回到熟悉的賽道上,再努力一次。
我知道我已經(jīng)不復少年,可心里就是還有那么一點少年氣未曾散盡。我也已經(jīng)知道,人生不像我們十幾歲時幻想的那樣輕而易舉,能選擇的東西其實很少。可在這有限的選擇中,我還是想再試一試。
劉同曾說,少年氣最好的地方就是,雖然嘴上說著放棄,心底總是會憋著一口氣。
大約還是不甘心。
發(fā)小立馬打來電話:“巧了,我也有好消息?!?/p>
原來是公司同意她做自己的原創(chuàng)連載了。
我由衷地為她高興。她終于要擁有完全屬于她自己的作品了。我想,這個故事她必然已經(jīng)醞釀了很久,因為只有足夠精彩,才能打動她那個每天為盈利快要揪禿頭發(fā)的領導,并最終決定讓她放手去做。
會是個怎樣的故事呢?
她興奮地講了很多,我大多沒記住,恍惚間仿佛回到年少的歲月里,在那些閉著眼也不會走錯的大街小巷里,傾聽她噴涌而出的想法與創(chuàng)意。
我只記住了她新漫畫的名字,叫做《小樓一夜聽春雨》。
陸游聽了一夜春雨的地方,正是當年的臨安府,如今的杭州城。她說想講一個關于臨安的故事,而這也正是我將要去的地方。
我忽然想起北京臨行前的大雨,滂沱而粗糲。但愿江南的風雨溫柔,簾外潺潺,吹面不寒。那就換個地方看雨吧。
不知今時今日再一次去漂泊的選擇有無對錯,不知以后回首可會后悔。當下的我不知道,我也不必知道。
明月依舊,何來惆悵?不如坦蕩,歷遍風浪。攜一壺杏花酒,聽一夜臨安雨,祭昨日少年,敬今朝你我。
我們約在杭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