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銀霞
天地之大,何處棲身?
安居,是無數(shù)人的美好愿望。相比之下,蝸牛最瀟灑,把“房子”背在背上,說走就走,走到哪里,家就在哪里。
房子是家的物質(zhì)載體。破屋陋室,并不妨礙詩酒年華;高樓華屋,亦需詩禮傳家。如此看來,最貴的房子是人的心靈居所。心之富足即是財富,如劉禹錫在《陋室銘》中所寫,“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人應當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之上”,牽引四季的風,在光陰里留下點點足跡,在心靈深處收藏盛放過也凋零過的花朵,以及深埋于土壤之中的種子。
顏子“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而不改其樂”。夫富貴,人所愛也;顏子不愛不求,而樂乎貧者,獨何心哉?天地間有至貴至愛可求,而異乎彼者,見其大而忘其小焉爾。見其大則心泰,心泰則無不足;無不足則富貴貧賤,處之一也;處之一則能化而齊,故顏子亞圣。
——周敦頤《通書》
顏回吃的是一小筐飯,喝的是一瓢水,住在簡陋的小房子里,別人都受不了這種貧苦,顏回卻不改變他(學道)的樂趣。富貴,是人們向往和追求的;顏回不喜歡也不去追求,卻在貧窮中感到快樂,他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天地之間有至貴至愛的東西值得追求,而與世俗對富貴的追求不同的原因,在于他看見大的喜樂(學道之樂)而忘記小的世俗富貴了??匆姶蟮南矘?,內(nèi)心就會通暢快樂,內(nèi)心通暢快樂就會覺得沒有什么是不滿足的;內(nèi)心安然自足,那么不論身處富貴還是身處貧賤,都會視之如一,心境都是一樣的;能視之如一,那么內(nèi)心就能消除富貴、貧賤的差別而與圣人齊同了,所以說顏回僅次于圣人。
顏回是“安貧樂道”這個成語的主角,他甘于貧困惡劣的環(huán)境,以追求圣賢之道為樂。他不講究吃住,“一簞食,一瓢飲”便知足;別人“在陋巷”不堪其憂,他卻不當回事。關(guān)于陋巷,有人認為是一條街巷,有人則認為是“陋室”之義。不過具體位置并無爭議,就在今山東省曲阜市,如今的陋巷街便是陋巷故址所在。有趣的是,因了顏回“居陋巷,貧而好學”的美名,后世顏氏干脆以“陋巷”作為代稱,歷代顏氏稱“陋巷世家”,立志繼承“陋巷風范”。
對于這種把陋巷“拔高”的做法,周敦頤顯然是認同的。顏回“不改其樂”的原因及深意,周敦頤也讀得很透徹。顏回所樂,當然不是貧窮本身,不然就成了字面意義上的“窮開心”??鬃右簧嵟媪麟x,而顏回作為他的得意門生,一直追隨其左右,不離不棄。顏回不因窮困而潦倒,始終保持著一個“學霸”應有的沉穩(wěn)心態(tài)、飽滿斗志和樂觀主義精神。
富貴是什么?不過浮云罷了。周敦頤走進顏回的內(nèi)心世界,觸摸到了顏回的所樂所求,那是與富貴完全不在一個境界并超越富貴的“大道”。“見其大而忘其小”,誰還會去在乎俗世生活里的吃穿住行呢?“見其大則心泰,心泰則無不足”,周敦頤渡至顏回的精神彼岸,所以才會有如此精辟的總結(jié),才會把顏回的精神邏輯說得如此圓潤,不見半絲縫隙。而顏回清貧且短暫的一生,本身就是一篇字字珠璣的“陋室銘”。
惟此百年,夫人愛之,懼彼無成,愒日惜時。存為世珍,歿亦見思。嗟我獨邁,曾是異茲。寵非己榮,涅豈吾緇?捽兀窮廬,酣飲賦詩。識運知命,疇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無恨。壽涉百齡,身慕肥遁,從老得終,奚所復戀!
——陶淵明《自祭文》
這人生一世,人人愛惜它,唯恐一生不能有所成就,格外珍惜時光。生前受世人尊重,死后被世人思念??蓢@我自己獨行其是,竟是與眾不同。我不以受到寵愛為榮耀,污濁的社會豈能把我染黑?身居陋室,意氣傲然,飲酒賦詩。我識運知命,所以能無所顧忌。今日我這樣死去,可說是沒有遺憾了。我已至老年,仍依戀著退隱的生活,既以年老而得善終,還又有什么值得留戀!
公元427年,秋風颯颯,63歲的陶淵明感覺自己時日無多,便提前寫下一篇祭文,名曰《自祭文》,并因此成為中國歷史上給自己寫祭文的開山鼻祖。
在祭文中,陶淵明回顧了自己的人生境況與生活志趣。他不愛名利愛“窮廬”。世人耗費一生汲汲于功名,他卻在41歲時主動走向田園,走向裊裊炊煙。這種主動的灑脫姿態(tài),莊子曾經(jīng)有過——站在泥水里歌唱生命。正是這種主動性,讓陶淵明走向了自己的天性之所在?!吧砟椒识荨保浅鲎詫ψ约荷恼嬲裏釔?,隱居生活是自己的至高追求。
“捽兀窮廬,酣飲賦詩”,他身居陋室,心卻自由。他在地里種出糧食,自己釀一杯濁酒,暢快飲盡,興致來了就寫詩。在他復雜的內(nèi)心深處,或許一朵菊、一杯酒、一只飛鳥、一縷炊煙、一把沒有琴弦的琴、一本讀不厭的書,都能帶來柔軟的安慰。
在與自然的交融中,他感受到了生命的寧靜、欣喜與歡悅。他安居陋室,在隱逸生活中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歸宿,按自己的心意度過了余生。
蘇子得廢圃于東坡之脅,筑而垣之,作堂焉,號其正曰雪堂。堂以大雪中為之,因繪雪于四壁之間,無容隙也。起居偃仰,環(huán)顧睥睨,無非雪者。蘇子居之,真得其所居者也。蘇子隱幾而晝瞑,栩栩然若有所適而方興也。未覺,為物觸而寤,其適未厭也,若有失焉。以掌抵目,以足就履,曳于堂下。
——蘇軾《雪堂記》
蘇子在黃州東坡的高岡處尋得了一座久已荒廢的菜地,經(jīng)過修整把它用墻圍起來,建造了一處草堂,正屋取名叫雪堂。因為草堂是在大雪中建造的,故而在堂屋的四面墻壁上都畫滿雪景,沒有一點空隙。坐著躺著,環(huán)顧四面都是雪景。蘇子住在這里,真可謂找到了最佳的住處。蘇子伏在幾上歇晌睡下,飄飄然像是想要到一個地方去,剛剛起飛,還沒有弄清要到哪里,被什么東西碰了一下醒了過來,因為要去的地方?jīng)]有抵達,所以悵然若失。用手揉揉眼睛,伸出腳穿上鞋子,來到雪堂之下。
蘇軾一生沒有買房。被貶黃州之前,他住官署,住父親買的房子,住朋友家。父親的房子,因為需要錢用,蘇軾早早給賤賣了。等到兒子結(jié)婚時,蘇軾沒辦法,只好借別人家的房子為兒子舉行婚禮。
初到黃州,蘇軾帶家人借住在一座寺院。到了冬天,黃州飄起了鵝毛大雪,雪稍停,他就領(lǐng)著全家人在黃州東門外的山坡上開始建造房子。在房屋建好后,蘇東坡給它起名“雪堂”,并給自己起了個號“東坡居士”。
他在雪堂的四壁畫滿了雪景,還在雪堂旁邊開荒種地。雪堂,不僅僅是他的棲身之所,亦寄托了他對于生活的某種理想。
他在黃州度過了四年時光,在后來回憶時寫下《如夢令·春思》:“手種堂前桃李,無限綠陰青子。簾外百舌兒,驚起五更春睡。居士,居士。莫忘小橋流水?!?/p>
東坡居士把在黃州的貶謫生活過得詩意盎然。他對雪堂一直無法忘懷,在后來的歲月中無數(shù)次回眸。